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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未能成为纯白(1 / 2)



1 七草 下午四点



虽然才下午四点,但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天空虽然还是蓝色的,但太阳已经西斜了许多,脚边的影子也延伸得很长。影子配合着地面的凹凸改变形状,并在我的稍前方前进着。那淡薄的影子仿佛可以溶于水中,即使就这样静悄悄地消失也一点都不奇怪。



这时的我,为了和某个熟人见面,正在前往学校的途中。我拜托了对方一点事,想去问问看结果。



岛上唯一的学校就建在半山腰上。因此每当学生上学时,都得气喘吁吁地拼命爬上阶梯。



就在那漫长的阶梯出现在前方时,我发现了堀的身影。



堀的身高很高,眼睛细长又上吊,因此看起来总是心情很差的样子。再加上她很少开口,是个很不擅长表达自己想法的人。但只要相处一段时间,就能知道她是心地善良又诚实的女孩子。



我不太信任他人——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没有自信——但是却能诚挚地信任堀。要是有某起犯罪事件发生,而充分指出堀就是犯人的证据已经齐全,即使有人按照逻辑一一向我解说那些证据,我还是有自信能说出「我认为堀是无罪的」。



能让我这么想的人,就只有堀。如果是真边的话,我会先思考是不是有什么犯罪的正当理由——至少对真边来说是正当的——正摆在某处。



堀穿着一件颜色不显眼、设计朴素的深灰色羊毛大衣。围巾是接近白色的淡粉红色,并彻底地遮住了嘴巴。



我对她露出了微笑。



「圣诞快乐。」



堀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十分微小的声音回应了「圣诞快乐」。那声音小到仿佛会消散在这座无声的岛屿上。



我对这个眼神不友善,也不善于说话的女孩子抱着好感。但与她相处时,我很快就不知该如何应对下去。如果是玩偶的话,只要将其装饰在书架上,偶尔替它清清灰尘就行了。但是现实中的女孩子拥有自我意志,不可能把她们当成物品来对待。



比如说,如果能和堀一起制作派对上的装饰用色纸绳,那段时间肯定会很美好。既平静也不会有任何不满。但若是像这样无预警地在路上不期而遇,我就只能露出礼貌性的微笑而已。



我原本打算早早挥手向堀道别。但是她却一直凝视着我,因此我没有离开原地。我想尽可能不听漏任何一点她细小的声音。



但是,她却没有再说话。



相对地,她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信封。



堀轻轻地将那封信递了出来,就像怯懦的发卫生纸打工人员一样。要是能收下的话我会很高兴,但如果会造成困扰的话,请就这样走过去吧——就像这种感觉。



我当然收下了那封信。收件人是我,也已经贴上了邮票。但是却没有盖上邮戳。



堀虽然不说话,但每到周末就会写一封很长的信给我。用仔细推敲并润饰过很多、很多次的词汇,仔细地将她的想法传达给我。虽然有时信上会写着一连串冗长而繁琐的多余注解,但只要阅读那些信,就会让人有股温暖的感觉。再重申一次,她不是什么玩偶,而是拥有自我意志的普通女孩子。



堀的用词非常纤细又用心。她不会像我一样若无其事地撒谎,也不会随便敷衍重要的事。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无法瞬间做出回应,而总是沉默不语。相对地,她会很仔细地倾听对方的话。这点只要阅读她周末寄来的信就会知道了。有时连我自己说过的话,都要看到那封信之后才会想起来。



我很喜欢堀的诚实。她的存在,能让我感到自己被拯救了。虽然意义上和真边由宇有些不一样,却大致上相同。她们身上都拥有一种人类本质上的美。那种美虽然目不可视,但却确实存在。那是一种纯白、概念上的美。



我被那样的美所深深吸引。另一方面,只要想到那片洁白总有一天会被污染,我便会极其悲伤。悲伤到想闭上双眼,捣住耳朵大声叫喊。我忍不住想,不论阶梯岛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只要她们能在这里受到保护就好了。然后只要夜晚到来,我就会作关于金币的梦。



我再一次将视线移向手中的信封。和平时堀每到周末就会寄来的信相比,这封信似乎薄了一些。



「谢谢。」



我直直地看着堀,向她道谢。



从我的背后吹起了一阵风,正面迎向风的堀,微微眯起了双眼。



我尽可能地选择不需要回应的词汇对她说:



「今天晚上你被邀请参加班长宿舍的派对对吧?一定要好好享受喔。我没参加过几次圣诞派对,却很喜欢想像二十四日的夜晚,很多人在各处开派对的景象。能够将愉快的想像当作是现实的机会是很宝贵的。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我很期待下礼拜的信。」



虽然这全是我的真心话,但说出口后反而像是在说谎,使我不禁笑了出来。



「那再见了。」我挥挥手,并踏出脚步。风再次从我背后吹来。



我和熟人约在学校的图书馆见面。



在和他打招呼之前,先静静地坐在座位上,阅读堀的信吧。要尽可能小心地撕开封住信封的贴纸。



正当我一面这么想,一面踏上漫长阶梯的第一阶时,我听见了某个人从后方跑过来的脚步声。



我回头一看,在那里的是才刚道别的堀。她脱下围巾,并将其握在右手之中,可能是因为围着围巾很难跑吧。她气喘吁吁地将围巾换到左手,并对我伸出了右手。



「对不起。」



堀这么说。



以她来说,这句话的发音算是相当清晰。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她为何要道歉。



「请,还我,信。」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信封上确实写着我的名字,所以应该不是搞错了寄信的对象。是察觉到文章里写了什么糟糕的事吗?



我从口袋里拿出才刚收到不久的信。



「可以的话,我还是想看看这封信啊。我不会对别人说出内容的,虽然自己这么说可能没有什么信用,但我的口风可是很紧的。」



我对她为了传达给我而特地写在信上,却又想收回的话感到很有兴趣。这对我来说,是稀有而纯粹的兴趣。



但是堀摇了摇头。



「对不起。拜托,你。」



她皱紧了眉头。那副沉浸着悲伤的神情,就连看的人都会感到心痛。她左眼下的泪痣,此时宛如真正的泪水一般。



我将信封递给了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堀收下了那封信,用以她而言相当粗暴的动作,将信对折后塞进了口袋里。之后她深深地低下头,重新围上围巾后便转过身去。



我望着她走远的背影好一会儿。那些被她对折放入那个灰色口袋里的话,到底是什么?为此我思考了一段时间。当然,我不知道答案,也想像不出来。



堀离开很远之后,回头看向了我这边。察觉到我还注视着她之后,便略微加快了脚步。



我叹了一口气,开始爬上阶梯。



2 佐佐冈 下午四点三十分



彻底输了。



首先是节奏游戏输了,接下来格斗游戏也连续输了两场。佐佐冈只是一个普通等级的游戏玩家,因此他很清楚,被称为音乐家的她和自己的差距有多大。



他在心中啧了一声。



佐佐冈有自信能熟练大部分的事,不论什么游戏都能很快上手。但反过来说也很快就会碰壁。这种时候,他大都会选择转战下一种游戏。他对于在对战中赢过对手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所以也不觉得有必要彻底磨练技术。他对自己容易厌烦的个性有所自觉。



佐佐冈从连椅背都没有的廉价椅子上站起,他的对面则是一脸无趣地看着他的音乐家。对战游戏的玩家,通常也会对对手的技术有所要求。如果无法做到资深玩家「理所当然」能做到的技巧,即使获得压倒性胜利,他们也会露骨地浮现失望的神情。音乐家此刻的表情就像那样。



佐佐冈压抑自己的感情,向对方问:



「可以再玩一场吗?」



音乐家毫无干劲地点点头,她确信自己拥有绝对的优势。这点佐佐冈也很清楚。但是,离时限只剩三小时,没有慢慢提升等级的余裕了。音乐家肯定也有经验较浅的游戏才对,非找出来不可。



大略环视了一下店内的佐佐冈,指向一台古典的对战益智游戏。



「请和我用那台对战。」



那款游戏,是佐佐冈少数花了很多时间钻研的游戏。但另一方面,他也很不擅长那款游戏。这是哥哥很喜欢的游戏,佐佐冈战败的次数比战胜的次数还多。



音乐家从座位上站起,往下一个游戏机台移动。从她的脚步感觉不到踌躇或动摇,恐怕是有充分的自信吧。



佐佐冈心中的焦虑感愈来愈强。连这个游戏她都钻研过了的话,他就没有能凭技术获胜的游戏了。而GRK中,并没有摆置能靠运气获胜的游戏。



佐佐冈在音乐家的对面坐下,并投入硬币。



荧幕从展示画面切换成了选择模式的画面。



在以对战为主的益智游戏中,这款应该是相当主流的玩法之一吧。果冻状的奇妙球体将会以两颗一组掉落下来,在领域内操作并排列球体,就是这款游戏的玩法。



果冻状的球体分成了几种颜色,同样颜色的四颗球连结在一起就会消去。一旦消去之后,别的球体也可能会连结消去,这被称作连锁。连锁次数愈多,得分就愈高。



得分之后,不管连结多少颗都不会消失的透明球体,便会掉在对手的领域。因此基本上,这个游戏的目的就是制造出大量的连锁。把对手的领域塞满,超过球体能掉落的最高限度的话,就算胜利。



相反的,在制作大型连锁的过程中很容易产生破绽。这时就要配合对手领域的状况,在大连锁旁准备小连锁,或把小连锁加大,或将两个连锁连接起来,以制造成较大的连锁……需要各式各样的技巧。



与竞技性高的游戏内容相反,从机体流出的背景音乐异常地明快。但紧张感却不会因此而淡去。佐佐冈下定决心,按下按钮。游戏开始了。



荧幕上,佐佐冈领域的隔壁,显示出了音乐家的领域。佐佐冈一面在自己的领域内组成典型形状的连锁,一面瞄向旁边,以确认音乐家的领域。观察对手的领域对资深玩家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技术,但单纯对音乐家的技巧感到好奇,也是原因之一。



她操作的速度很快。不过佐佐冈看不懂她组成的连锁究竟是什么形状。只是随兴地摆置吗?不,如果是这样,她不可能像这样毫不犹豫。佐佐冈停止了一、两秒,注视着对手的领域。即使如此,还是看不懂。既然能组出专心凝视还是看不懂的形状,表示对手拥有压倒性的高超技术。



——算了,我早就知道了。



在大部分的游戏中,音乐家应该都比佐佐冈还要强。早知道如此,要是有更专心钻研某一款游戏就好了。不过事到如今才后悔已经太迟了,总之只能专注在现在能做的事情上。



会选择这款游戏,除了游戏经验以外还有另一个理由。这游戏在讲求高超技巧的同时,也兼具了运气成分。只要选择不同战斗方式,甚至还能提升运气成分。



佐佐冈采取了速攻战法,亦可称为击溃战法。也就是尽早用连锁攻击对方。



音乐家领域中的那种复杂连锁,虽然可以吸引观众的目光,相反地却经常无法顺利应对初期的攻势。



佐佐冈的目标是在消去时间短暂的二连锁中,组合出强大的攻击力。只要让复数的颜色同时消去,威力就会增加。虽然他想让三色同时消去,但掉下来的颜色对不上,最后变成了二色同时消去。另一方面,如果同样颜色的球体变多,同时消去的个数会增加,威力也会提升。这就称作连结。



音乐家若是无法应对,她所组成的连锁就会被压住,有一半的领域将被盖过去。然后,这状况下她能应对与否,全凭运气。全看必要的颜色会不会在时间内落下来。



随着连锁的音效响起,观众也骚动了起来。



他们恐怕是想见识一下音乐家的技术吧。但是,佐佐冈深信自己是有利的。对手的形状和掉下来的颜色没有对上,她无法应对。



赢了?



不,不对,



音乐家根本不打算应对他的攻势,只是快速地持续堆高球体。就算领域已经被盖过一半,也不让连锁的火种消失。



下一刻,碰咚一声,佐佐冈的攻击刺向了对手的领域。



——音乐家有办法从这里开始接起连锁吗?



无法接起来才对,在这状况下是不可能的。应该。



然而,音乐家即使受到了攻击,仍旧若无其事地继续操作。以两个断奏为节拍的操作音持续响起,那是资深玩家特有的律动节奏。



——别在意。毫无疑问是我这边有利。



重点是接下来的攻击,要迅速地给她最后一击。



对手的领域已经被盖过一大半了,应该可以压过去才对。理想是双重二连锁,三连锁也可以。



只要颜色对上的话,马上就能展开攻势。看吧,形状已经出来了。只剩一个,只要再来一个能开始连锁攻击的颜色……红色,红色快来吧。为什么不来?可恶,为什么我的连锁一直延伸,我不需要那么大的连锁啊。



佐佐冈屏住呼吸,并按下按钮。



——来了,是红色。



他立刻击出了连锁。不知为何,形成了五连锁,比理想中还要大。到连锁结束前需要一些时间,但是没问题的。对手的连锁不可能接起来。以那个领域的状况,再怎么勉强顶多也只能四连锁。这边却有五连锁。以结果来说这是很冷静的判断,这样就能赢了。



然而——



佐佐冈的攻击结束前,他听见了从对手领域传来的连锁音效。



什么?她击出了什么?



他没有确认对手领域的余裕。佐佐冈慌张地组成下一个连锁,而这段期间音乐家的连锁音还在持续响起。三连锁。四连锁。佐佐冈心想:「停在这里吧!」停下来的话,就是他的胜利了。然而音效没有停下。五连锁。六连锁。



音乐家手边响起的,那攻击性的操作音中止了,仿佛是在夸示机台传出的连锁音效一般。宛如结束演奏的指挥家,面向起立欢呼的观众低下头一样。欢呼声确实响起了,在后方观战的人纷纷骚动了起来。啊,那肯定是个艺术般的连锁吧。因为音乐家在不可能连结的状况下,将连锁接起了。



那种事他根本管不着。佐佐冈只能专注于自己的领域中,而这段期间对手的连锁音效还在持续响起。七连锁。八连锁。他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了,他输了。没有办法从这里展开反击了。即使如此,佐佐冈依旧固执地握着摇杆。他相信某个系统上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会出现。不,骗人的。其实他根本不相信那种事。他只不过是错失了死心放弃的时机而已。



效果音在九连锁的时候停止了。



寂静,正代表着佐佐冈败北的瞬间。



连锁结束时,对手的攻击便会掉落到自己的领域。先是五层,紧接着又是五层。佐佐冈的领域格子被填满,画面上显示出了告知败北的讯息。



不用特地告诉他,他也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佐佐冈咬紧牙根。



——要是红色再早点来的话……



不,不是这个问题。



她的实力压倒性地强。就算乱玩一通,也会被她完美地挡下,然后按照实力差距输掉。



游戏设定为先取得两胜的人获胜。现在的分数是零比一。再被这个对手取得第二场胜利的话,就是佐佐冈输了。



音乐家早已按下确定键,等着下一场对战。



佐佐冈很想逃离这里。但是,他绝不能逃走。



他大大地深呼吸一口气,并按下按键。



——如果不能在这里取胜,就不是主角了。



痛苦之余,他对自己这么说了好几次。



3 水谷 下午四点三十分



就像猫和巧克力有各式各样的种类一样,责任感也分好几种。



水谷从小学的时候,就是个责任感很强的少女。



不论多麻烦的事她都会做到最后,也不会说半句丧气话。但她并非只是单纯地认真。她会宽容看待周遭不认真的态度,亦不会直白地拒绝朋友间有些恶质的话题。不管从老师还是同班同学的角度来看,她的生活态度都近乎完美。因此,除了部分无条件讨厌完美的人以外,她基本上是在他人的好意中成长的。



那起微不足道的事件,是在小学五年级的秋天发生的。



课程结束之后,在放学时段的班会前有个打扫教室时间。水谷负责的是走廊。



水谷当然毫不马虎地,将走廊打扫得干干净净。首先用扫帚将灰尘清理干净,再用抹布擦拭两次。窗户的玻璃和窗框则用新的抹布擦干净。她很擅长俐落地、集中力不涣散地完成这类工作。



偶然经过的老师也大力称赞她:「好认真好棒。希望大家都能和水谷同学学习喔。」水谷虽然有些害臊,但当然也感到很骄傲。



但是,就在那时,负责打扫外面的男学生穿着运动鞋,在老师面前走进了走廊。恐怕是在玩鬼抓人之类的游戏,玩到不亦乐乎了吧。



当时不仅是打扫时间,而且在校舍里也规定要换上室内鞋,因此男学生被导师狠狠骂了一顿。



「你看!」



老师指向走廊。



那里残留着一点一点运动鞋的黑色脚印。



「水谷同学打扫得这么干净,你不觉得她会很难过吗?」



老师说完后,因这句话而受到冲击的不是男学生,而是水谷。



就算看到被弄脏的走廊,她也一点都不悲伤。



但是老师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她,于是她只好故作悲伤,露出礼貌性的微笑说:「我想很快就会没事的。」虽然她想回应老师的期待,但也不想因为这种事而遭受男学生的怨恨。



事实上,水谷立刻就把那些脚印擦掉了。



她心中没有任何悔恨或悲伤,只感到有些意外。



——原来老师认为,我是为了让走廊变干净才打扫的啊。



那完全是个误会。



对水谷来说,走廊变干净只不过是一个副产物罢了。就像购物时的收据一样,是可有可无的附属品。



——我只不过是,一面映照出老师期望的镜子而已。



只是因为不想被讨厌,因为想尽量被夸奖,才会拼了命地打扫。走廊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根本不在乎。



这个事件,让水谷对自身责任感的来源,有了清楚的自觉。



*



太阳已经快要西沉了。



西边天空的夕阳宛如燃烧般地闪耀着。但水谷的心情却十分忧郁,每个脚步都很沉重。



水谷再度确认眼前那堆乱七八糟的问题。



找到迷路的大地。



把写着「紧急」的信件交给时任。



调查除了丰川以外,有没有其他女孩子遇上圣诞老人跟踪狂。



最后,去买送给真边由宇的礼物。



水谷当然不打算舍弃任何一个任务。就像仔细打扫走廊那时一样,为了不被任何人讨厌,为了尽量被夸奖。



但是,只剩两个半小时左右,派对就要开始了。她不认为可以在那之前把现在身上的所有问题解决。带着这些麻烦事参加派对真的好吗?



水谷此时的情绪与其说是失落,更接近烦躁。她思考着。



——原本就没有任何人期待我能俐落地解决问题。



就算没有拿出成果,但只要知道她已经竭尽全力,大家应该就会满意了。现在她能竭尽全力去做的事是什么?到底要怎么做,大家才能接受?



水谷下定决心,总之要演到最后。



演出一个心地善良的少女;演出一个不愿伤害任何人的善人;演出一个无可挑剔的优等生。



记忆中真边的声音不断回响着。



——总是配合别人的话,就会渐渐搞不懂什么事是自己做得到的喔。



水谷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她能清楚分辨什么是「能做到的事」和「做不到的事」。解决问题,是她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的,是用温柔的声音招呼他人?配合对方点头?就算无能为力也要以同伴的身分支持对方;成为一面真正正确的魔法镜子。



今天她应该也能顺利跨越一切才对。就算无法帮助任何人,她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她和动不动就树敌的真边由宇不同。



「水谷同学。」



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了她。



水谷回头。站在那里的是真边由宇。



她才正在想真边的事,因此稍微吓了一跳。



真边用一如往常的认真表情说:



「遇见你正好,我有事情想问你。」



水谷忍不住皱紧眉头问:「什么事?」难道连她都要再带来一个麻烦的问题吗?



真边微微歪下头。



「水谷同学,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想要的东西?」



「嗯,我想当作圣诞节的礼物。因为你招待我去参加圣诞派对,所以有人建议我准备个东西送你比较好。」



水谷身上累积的疲劳,似乎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多很多。



她对真边的话感到极度烦躁,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虽然很清楚这是不合理的感情,但却无法压抑。



「你随便选吧。」



水谷忍不住用带刺的语气回答。



——因为,这样太狡猾了。



竟然询问对方礼物的内容,这样和送人现金没有什么不同。仔细考虑对方,再以自己的意志选择礼物,这样的过程才有意义。



水谷知道这种价值观不能拿来强求他人。用没有人情味的方式思考的话,直接问对方想要什么才是最有效率的。这种态度也可以说是一种诚实。她明明很清楚这点,但此刻却无法压抑心中的感情。



「我现在很忙,有很多非做不可的事。礼物这种东西什么都可以,请你自己想。」



上次从嘴里说出这么具攻击性的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而且对象还是没有犯什么大错的同学。



看穿对方的感情,依照期待回应对方,应该是她很擅长的事才对。她应该是一面不会引起问题、真正优秀的魔法镜子才对。但是那面镜子却产生了裂痕。为什么她面对真边时就是无法压抑感情呢?



——不,她非常清楚理由是什么。



水谷原本是想毫不留情地将攻击性的言语扔向对方的,就像挥舞锐利的刀刃刺向对方一!样。然而真边由宇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这样啊。如果很忙的话,就不能留住你太久了呢。」



她一脸平静地点点头。



她根本没有把水谷的感情放在眼里。



从真边由宇的角度来看,周遭人们的事根本就无所谓。他们不过是一群没有人格的人偶,而水谷也只是众多人偶的其中之一罢了。



漆黑的情感在心中扩散,使她叹了一口气。



——这正是我认真活到今天的理由啊。



「不要无视我啊!」她想大声叫喊。



水谷一直希望自己的价值观被认同。她相信被人喜欢、被人信赖、被人依赖,就是人生的全部。



为此,无论什么事她都能答应,甚至能表现得像人一般温柔。她可以舍弃自己,成为一面美丽的镜子。



明明如此——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吗?」



真边由宇用平静的语气,堂堂地说。



和她面对面时,水谷总是会因败北感而焦躁。她根本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只不过是为了自己方便,才会对她说出温柔的话语。



水谷几乎要当场崩溃大哭,但她不可能这么做,于是只好瞪着真边由宇。



「那就拜托你了。」



她究竟能办到什么事?



「我很困扰,帮帮我吧。」



不是为了任何人。



水谷只是想证明,真边由宇也和自己一样无能为力,才会接受她的帮助。



寻找大地、紧急的信件、圣诞老人跟踪狂。



水谷说明完三项事件后,真边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她拿着为了说明而交给她的圣诞老人帽,歪着头说:



「这个可以借我吗?」



「是可以,但为什么?」



「或许会成为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真边将帽子戴到了头上。明明才刚说明过那是恶心的跟踪狂掉的,她却面不改色地戴上圣诞帽。她说:「水谷同学你真了不起。」



「咦?」



「被这么多人拜托事情。像我,光是想找出骇客就很拼命了,但还是很不顺利。」



水谷没想到会被对方称赞,所以不知该做出什么回应。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她说不定会认为对方是故意在讽刺她。但真边是不可能特地拐弯抹角讽刺别人的,因为她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真边少见地露出一抹浅显易懂的笑容。



「帮助所有陷入困难的人,是因为你想成为英雄吗?」



那是什么意思?



水谷摇摇头。



「我只是不想被任何人讨厌而已。」



「原来如此,只要这样回答就行了啊。」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久以前,我也被问过同样的问题。却没办法回答得很好。」



「真边同学,你不管被谁讨厌都不会介意吧?」



「没有这种事。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被任何人讨厌。」



不敢置信。



无法想像她会理解人际关系上的恐惧。



不过真边似乎不打算延续这个话题太久。她伸出右手。



「先从那封写着『紧急』的信件开始处理吧,借我一下。」



水谷稍微犹豫了。这样就像把自己的工作丢给别人一样。



但若是真边要替她处理信件的事,她多少也能轻松一点。于是水谷从包包中拿出信件,交给了真边。



真边确认了信件的正面和反面,然后极其自然地撕开了封口。



水谷太过震惊,连声音也发不出来。那个行为和至今为止的对话内容完全矛盾。不想被任何人讨厌的人,怎么会撕开不知道属于谁的信件?



呼吸两口气之后,水谷终于开口了。



「你在做什么?」



真边若无其事地打开信纸。



「当然是读信啰。」



「别人会生气的,说不定是很私密的内容。」



「嗯,我想也是。」



「什么叫我想也是!」



水谷忍不住大叫出声。



然而真边却用猫打哈欠般的慵懒声音回答:



「但是,就算交给时任小姐,她应该也会做同样的事。」



「工作的话就没关系,这就是那种东西。我想应该有什么处理守则吧。」



「我也有呀。」



她的声音明明不大,却有种奇妙的存在感,不管怎样都会残留在耳里。水谷很想当作没听到。



「我也有像守则一样的东西,例如踏出步伐的时机……那类的。我或许是个笨蛋,所以决定先相信再说。」



「你说相信……相信什么?」



——明明就对我所说的话一概不相信。



「眼前所见的事物。这封信件上写着紧急,所以得赶快才行。」



十分单纯的答案。



因为太单纯、太愚蠢,水谷甚至无法提出反驳。就像以为会被揍而闭上眼睛时,对方却紧紧抱住了自己一样。这份和想像中完全不同种类的冲击,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是一直凝视着真边的脸。



——所以我才讨厌她。



真边由宇肯定是真心想让走廊变干净,才会去打扫吧。



她就是如此纯粹、率直而正确。



水谷很清楚,这种人是不会被团体所接受的。做人应该要更加复杂、更加模糊才行。就像把弯曲得歪七扭八的钢丝,使尽全力再度将其拉开,让它变成波浪状一般。必须高举那根钢丝,并主张那是直线才行。不遵守这个步骤的话,是无法正确地进入团体中的。



毫不弯曲的直线,当然不会被喜欢。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直线才是正确的,每个人都知道直线才是最美的。因此保持直线这种狡猾的行为,是不可能被允许的。



真边将信折起来,放回信封里。



「知道大地的所在地了。」



「为什么?」



「因为上面有写。不好意思在这么忙的时候拜托你,但可以请你把这封信交给七草吗?下午五点时到那座长阶梯底下就能见到他了。」



真边将已经被撕开的信封递给水谷。



她不由自主地收了下来。



「这是给七草的信吗?」



「不是,上面没有写要寄给谁。但是,我得先走了。」



说完「拜托你告诉七草」时,她已经转过身冲出去了。多么美丽的跑步姿势。对于水谷的感情,她完全置之不理。红色的圣诞老人帽,迅速地远去了。



4 时任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数量堪称暴力的大量圣诞卡也差不多要见底了。



虽说如此,邮局的事务性业务都还没做,不知道今天晚上得工作到几点。



——到处散布「圣诞快乐」这种泛滥的语词,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虽然她在心里咒骂着,但回想起来,这个圣诞夜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糕。



比如说,把这件事写上日记的话会如何?



十二月二十四日,晴天。我花了一整天送出数百道圣诞节的祝福。



以此为开头的文章,感觉也挺不错的。



太阳下山,气温也更低了。



路边开始有零零星星的光芒从窗户泄漏出来。时任不讨厌这个时间,她能借此感受到,身边有人正在活着的实感。不仅仅是在呼吸,而是确实地度过日常生活。



从某间宿舍中,传出了走音的「圣诞铃声」。看来派对已经开始了。在别间宿舍里,有一名少女拿着装有大蛋糕的特殊白色盒子,正准备走进去。时任将圣诞快乐卡分别塞进了每个邮箱中。手脚迅速,同时注意着不要伤到信封。



当她站立在名为「幸运草之家」的宿舍信箱前时,有人叫住了她。那声音就像在讲悄悄话般地微弱。



「不好意思。」



一个年纪看似国中生的女孩子就站在那里,单用「还是个小孩子」这个词就能彻底形容她。时任很快就认出她是住在这间宿舍的学生,却想不起名字。虽然岛上居民的名字和住址她大致上都能记住,但名字和脸就不一定了。



「什么事?」



时任问。接着那孩子说:



「时任小姐,你很熟悉这座岛吧?」



「嗯,算是吧。」



「那你认识有小提琴的人吗?」



小提琴。她最近似乎听过类似的问题。



「你也在找弦吗?」



「还有其他人在找吗?」



「朋友的朋友,一个男孩子。好像是Oliv牌子的E弦吧。」



似乎是叫佐佐冈的样子。昨天,他也到时任那里去问了一样的问题。



「很可惜,我不认识。」



虽然她认识一个以前拉过小提琴的人,但她已经放弃乐器了。



少女微微低下头,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你觉得有办法在这座岛上取得小提琴的弦吗?」



「有没有办法呢……我也不知道。」



要是用平常的方法找,肯定找不到吧。她倒是想得出像密技一样的方法。不过所谓的密技,没有知识的话是无法实行的。



「谢谢你。」少女用小声而不安的声音说道,并低下了头。



「这是你宿舍的份。」



时任说了句「圣诞快乐」,同时把一叠圣诞卡递出去。



「这是谁寄的?」



「不知道。如果也有给你的,就打开来看看吧?」



少女点点头,并将圣诞卡摊开来确认。



看样子她找到寄给自己的信了。她将收件人写着丰川的那封信抽出,并打开封口。因为封口只用了星星形状的贴纸黏起来,就算不用拆信刀也不会撕得很难看。



少女仔细凝视着放在里面的唯一一张信纸,然后立刻抬起头。看来文章似乎不是很长。



「是谁寄来的?」



时任问。



少女皱起眉,摇摇头。



「没有写。」



「这样啊。写了什么内容?」



少女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信纸拿给时任看。毫无个性的印刷字体,正经八百地排列在纸上。应该是用印表机印出来的吧。



*



圣诞快乐



希望您能够度过一个美好的圣诞节。



您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其中有一个传闻是这样的——



阶梯岛的圣诞夜一定会下雪。给了对方想要的礼物,却没有得到回礼的人,向下雪的夜空许愿的话,愿望就会实现。



或许您很难相信,但阶梯岛是座不可思议的岛屿。



说不定,这个传闻是真的。



圣诞夜的夜晚若是降下了白雪,请你想起这件事。



话说回来,「弹簧之上」的店长正在寻找小提琴的E弦。



他希望最好是Oliv这个牌子的弦。



如果您有的话,要不要送他当作礼物呢?



送他弦的话,圣诞夜的雪说不定就会替您实现心愿。



那么,祝您有个愉快的圣诞节。



5 七草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不。我没看见任何人。」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这么说。



简单介绍一下,他是我朋友。话虽如此,但「朋友」的定义并不明确。如果当面对他说「你是我朋友」的话,他恐怕会嗤之以鼻吧。



这座岛上我所信任的人,只有三个。真边由宇、堀,然后就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虽然我相信他们的理由各自不同,但词汇上的定义是相同的。不论他们对我做什么,就算被他们彻底背叛,我都会原谅这三个人。如果对象是其他人,我应该也不会发怒吧。只不过会默默地拉开距离。



虽然这样总结起来简直就像个笑话,但他对我来说是少数可以信赖的朋友。



我向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拜托了一件事。希望他今天一天,能替我监视从学校后侧延伸到山顶的阶梯。



为了问他结果,我才会来连寒假都有开放的学校图书馆。从图书馆里能够看见目标阶梯。



这座图书馆的藏书绝对称不上很多。书籍的管理是人工的,不仅藏书列表是纸本档案,借出手续也是使用在图书卡写上名字的方式。除了书以外,里面就只有椅子和桌子,因此很少有学生会特地在假日,爬上那道长长的阶梯来到这里。



现在有几个人零零落落地坐在位置上,沉默地读着书。只有一组男女感情很好地坐在隔壁,但并没有交谈。偶尔会有翻书的声音响起,在这个静谧的空间中,就连那声音都相当明显。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压低声音,小声地说:「今天没有任何人走过那道阶梯喔。没有人,没有魔女,也没有猫。大概。」



「大概。」我复述一遍。



「因为太闲了嘛,我中间或许不小心打盹了一下。毕竟猫很容易想睡。」



当然,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并不是猫。



他是名身高比我还高的青年,年纪也比我大一岁。话虽如此,不管是不是人类、不管是任何人,好几个小时盯着一道毫无变化、静悄悄的阶梯,应该很痛苦吧。就算他睡个一小时或两小时,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知道了,谢谢。」我说。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耸耸肩。



「那么,我的这一天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帮了我大忙,真的。」



「我想知道你想监视那座阶梯的理由。」



「我认为魔女会从那里下来。」



「为什么?」



「她说不定会被邀请参加派对啊,因为今天是圣诞夜。」



「魔女会庆祝基督的诞辰纪念日吗?」



「这个国家的圣诞节,宗教意义没有那么浓厚。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我会送你东西当礼物的。」



我这么说。把他绑在这里一整天却什么表示都没有,那也太过分了。



「那我要番茄汁。」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回答。



他经常喝番茄汁。



「我会把便利商店里的全部包下的。」



「那里的不行,没有加盐。」



「无盐的不是比较健康吗?」



「你该不会是以为,我是为了身体健康才喝番茄汁的吧?」



「不。」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他喝番茄汁的理由。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无奈地笑了出来。



「不管怎样,我认为忍住不去吃喜欢的食物,可算不上是健康。」



「不能送你无盐的番茄汁和盐吗?」



「不行啦。猫最讨厌麻烦事了。」



「我知道了。我会尽量找找看加了盐的番茄汁。」



要找的东西又增加了。不管怎样,都是在找东西。



「谢谢。」



我又说了一次。



「不用客气。」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回答。



我看看时钟,已经快要五点了。



五点是图书馆关门的时间,也是我和真边约好见面的时间。



6 佐佐冈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比数变成了一比一。



佐佐冈和音乐家对战的这款益智游戏,换句话说,主要目的就是「互相争夺胜算」。



每一步每一步,都会逐渐使彼此的胜算产生变化。用小连锁来应对,使对方的领域崩毁,就能提高自己的胜算。胜算充分地提高之后——当然理想是百分之百——就能击出被称为「本线」的大型连锁。



第二场比赛中,佐佐冈处于被大型连锁攻击的状态。无法跟上小连锁竞争的佐佐冈只好放弃,主动击出本线。可以预料在自己的连锁结束之前,对手就能组出更大型的连锁来反击。胜算恐怕约两成或三成吧。



佐佐冈紧盯着对手的领域。音乐家的连锁形状依然非常复杂,就算盯着看,还是只能凭感觉做出「是不是会像这样连结起来?」这种程度的解读而已。



但是,音乐家直到最后都没有击出连锁。



她为了组出超出必要大小的大型连锁,花上太多时间,而佐佐冈的连锁就在这段期间内完成了。他的攻击刺向对方,音乐家就这么输了。



——为什么?



从对手到目前为止的对战状况来看,无法想像她会掌握不了自己的连锁数。佐佐冈组成的,是极为典型又浅显易懂的连锁。如果不要像刚才一样过度增加连锁数,早个几步进入攻击状态的话,应该就是音乐家胜利了。



——她放水了吗?



即使如此,佐佐冈也不会感到不甘心。



游戏技巧高超的玩家是很值得尊敬的对象。而且佐佐冈有不能输的理由,他无论如何都得拿到小提琴的E弦才行。这种状况下只有笨蛋才会执着于认真的胜负。



不管怎样,机会来了。



只要再拿下一场,他就赢了。



即使对手的实力压倒性地强,但牵扯到运气的游戏中,偶然有一场比赛逆转胜也不奇怪。



他们两人按下按钮,第三场比赛开始了。



胸口正在剧烈地悸动着,那可不是让人愉悦的鼓动。佐佐冈想立刻逃出去。为什么他非得这么紧张地玩游戏不可呢?



佐佐冈很不擅长面对极度的紧张感,应该没有人擅长吧。他虽然很清楚这点,但讨厌就是讨厌,他从来没有彻底钻研过一款游戏。虽然佐佐冈在大部分的游戏中都能轻松赢过同班同学,却从不曾想过超出娱乐,和别人在游戏上认真地一决胜负。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对紧张感有所抗拒。



——我一直都不是主角。



他很清楚。



在这款游戏上,哥哥比佐佐冈还要强。输给哥哥虽然不甘心,他却不曾想过要变强到能赢过他。那种事太压抑、太累人了。与其为了跨越高墙而咬紧牙关,即使输了也能呵呵笑还比较舒爽。



非赢不可的游戏,令人讨厌。



——所以我才无法成为主角啊。



佐佐冈所憧憬的主角,总是被迫进行非赢不可的战斗。虽然玩家知道可以重来,但主角却从来没有想过那种事。佐佐冈今天第一次,与他们站在相同的立场上了。



在极度的紧张感中,他决定了一件事。



——停止思考对方实力比自己强的事。



在与哥哥的对战中,他得知了与实力较高的对手对战时,胜算最高的方法。就是只看自己的画面,只考虑自己的状况并组成连锁。随时保持在遭受小攻击也没问题的状况,如果有无法承受的大攻击袭来,就立刻全力反击。不要看对手。只要应对状况,自己一个人完成游戏。



敌人的事就忘了吧。



这么想的瞬间,佐佐冈突然看清了对手的领域。他能确实理解对手的状况、对手正在组成什么样的连锁。但他并没有把注意力留在那里。他将意识固定在自己的领域,配合掉下来的颜色组合形状。



不可思议地,时间的流动很缓慢。佐佐冈丝毫不觉得自己会操作失败。他比至今为止都还顺利地想像出连锁的形状,并能有效率地组出来。消去妨碍的颜色,让自己的领域整洁美丽。而那也会给对手带来微小的攻击。并非事先盘算过,他只是单纯地顺从自己的步调。



在他已经堆积到领域一半左右的高度时,他听到对手那里传来了连锁开始的声音。



佐佐冈忍不住瞥了一眼对手的领域。是双重二连锁。速度很快,无法应对,但他本来就没有应对的打算。他按照预定计划接下了攻击。两段的无色球体降下了两次,即使如此他的连锁也没被封死。只要稍微修正就能击出大连锁。



然而,对手恐怕判断出,稍微修正所花费的时间相当致命。



于是对方立刻击出了长连锁。



浅显易懂的状况——佐佐冈心想。



在敌人消去连锁前组完自己的连锁就能赢,来不及的话就会输。胜算是五成。不知道确切的胜算是多少,但应该差不多吧。有五成的机率能赢。



——不对。



一定要赢。所谓的主角就是如此,非得这样不可。就像数位世界的规则一般,也可以说是从数位世界产生出来的类比情感。



时间过得愈来愈慢。



声音变得很远。对面持续传来高涨的骚动声,距离仿佛有荧幕中到荧幕外那么遥远。「那是为我欢呼的声音。」佐佐冈心想,「为了我的胜利。」



佐佐冈的运气很好。他在自己的领域中,极其迅速而有效率地组成连锁。平凡无奇又无趣的连锁,没有任何巧妙之处。即使如此,只要完成这个连锁,就能替佐佐冈拿下胜利。



——只剩一个。



只要再一个蓝色。只要掉下蓝色,佐佐冈就赢了。



他再度听到对手的领域传来七连锁的音效。音乐家所击出的,大概是十连锁吧。还剩下三个连锁的时间,大约四、五秒。还有充分的时间,让主角得到获胜所需的一个颜色。



原本应该是如此的。



但佐佐冈没有听见第八个连锁的音效。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沉重的音效响起。败北降临在佐佐冈的领域中。



他茫然地盯着游戏结束的画面,盯了好一段时间。



刚才的比赛还在脑中打转着。



音乐家是故意在连锁还很短的时候停止的吗?不,想中途停止的话,七连锁也太多了。那么,是连锁时失败了吗?



——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他输了。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尽了全力。



好不甘心,眼泪好像快流出来了。上一次因输了游戏而流泪,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实在太丢脸了,因此佐佐冈低下头。



距离不到一公尺的正后方,传来了观众的欢呼声。他为那快乐的声音而悔恨不已。「拜托快停止吧。」正当他在心中如此恳求的瞬间,声音真的消失了。相对的,他听见了脚步声。



叩、叩。那是厚底长靴踩在水泥地上所发出的声响。



是音乐家。



她绕过机台,走向佐佐冈。



佐佐冈抬起头。



他用泛着泪水的双眼,瞪着在眼前停下脚步的音乐家,并开口说:



「再一次。」



音乐家一脸无奈地轻叹一口气。然后将涂了红色口红的嘴唇靠向佐佐冈的耳边。她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轻声地说:



「你实在太死脑筋了。你的目的不是要在游戏上赢得胜利吧?我也没有隐藏情报的理由。」



佐佐冈曾经听过这个声音。



他停止了呼吸。过了两、三秒后,他想起来了。



怎么可能。身高和头发的长度都不一样啊——脚看起来比较长是因为靴子的关系吗?头发是假发之类的吗?



她是——



「我不是『音乐家』。我听七草说了以后,才第一次知道自己被称作『音乐家』。」



这名女性,是匿名老师。



是佐佐冈的导师。



她将一张影印纸交给佐佐冈。那是一张通知有演奏会即将举办的单子,上面的日期已经是好几年前了。在赞助名单的小广告里,有上尾轩的名字。



「要和大家保密唷。另外,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再和我对战吧。」



匿名老师露出了笑容。



她小声地说:「这是场很棒的游戏。」接着便移开了身体。



佐佐冈凝视着握在手上的影印用纸。



演奏者旁边的括号内,写着「食蚁兽食堂店长」。



7 水谷 下午五点



很久很久没有眺望西沉的夕阳了。



夕阳看起来比在上空飘动的云还要更近。很快地,它便消失在西边的一间间房子之后。接着有五、六分钟的时间,它持续照耀着天空的低处。但是现在,连那道奶油色的光芒也已经被涂成了夜晚的深蓝色。



水谷手里紧握着写着「紧急」的白色信件,站在通往学校的水泥制长阶梯的最下面。耳边响起了咻的声音,似乎起风了。脸颊很冰冷,总觉得很想哭。



她忽然想——



——我,难道是想变成像真边由宇那样吗?



这个想像包含了一丁点儿的说服力,因此显得可怕。仿佛那天,她真的因为走廊被弄脏而感到悲伤一般。一旦开始深入思考,好像就会被推落到深深的混乱之中。水谷叹了一口气。白色的气息在夜空中朦胧地扩散,然后消失。



——不对,我和她完全相反。



至少,真边由宇不会将判断的权利交由他人。



相反的,水谷却相信自己的价值全是由他人所决定的。他人的评价才是正当、真实的。



所以她才会对别人绽放微笑、对别人施予温柔、接受麻烦的工作。为了不被任何人讨厌,为了尽可能让所有人喜欢她,她就是这么活到现在的。



——但是。



她再次想起了真边的话。



——总是配合别人的话,就会渐渐搞不懂什么事是自己做得到的喔。



这个圣诞夜里,出现在水谷面前的几个麻烦问题,都被真边由宇当着她的面跨越了。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证明了她才是对的一样。



所以水谷才讨厌真边由宇。



她们明明完全相反,水谷却有一瞬间被真边说服了。真令人讨厌。



只有一点点也好,要是真边能责备她就好了。被她轻蔑还轻松一些。要是真边能用一些老套的话来质问她就好了,例如:「为什么要被无聊的常识所束缚?」或是「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善意」。如此一来水谷就有无数的话能拿来反驳。即使不说出口,她也能相信自己心中的异议。



但是真边却擅自推动了事情的发展,并擅自冲了出去。完全不和她商量,也不打算将信件的内容拿给她看。看着真边飞奔而去的美丽身影,水谷在心中大喊着:「别开玩笑了!」



既不甘心又悲伤,让她有点想哭。



五点五分左右时,阶梯上方传来了小跑步的快速脚步声。水谷抬头一看,被排列于阶梯旁的电灯所照亮的,是七草的身影。



「咦?」七草吐了一口白烟。



「班长?」



水谷刻意露出了微笑,并尽可能装得像平常一样。



「这个,是真边同学寄放在我这里的。她要我交给七草同学。」



水谷将写着「紧急」的白色信封递给了七草。他收下信,脱下右手的手套并取出信纸。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时任小姐掉的,我本来打算还给她,但真边同学却把信打开了。」



「原来如此。」



七草粗略地读了一下信纸,然后放回了信封中。



「总之,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以为是真边,所以不小心疏忽了。」



水谷小声地笑了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声。



「是真边同学的话,就可以让她等吗?」



「虽然也不太好,但比起让其他人等轻松多了。」



「为什么?」



「嗯?」



「七草同学你,喜欢真边同学吧?」



水谷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可能因为是圣诞夜吧,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开口了。



七草露出一抹有点坏心眼的笑容,耸耸肩说:



「我对她确实是有一种被称作爱情的情感。但如果把那种情感总结为『喜欢』,很多事都会变得很麻烦的。」



无法看透他的真心。他的双眼美丽而澄澈,宛如平静的湖水水面一般。只会映照出天空,却绝对看不到水底下。



水谷又有些一时兴起地问:



「如果我和七草同学交往的话,你认为真边同学会说什么?」



这当然只是玩笑话。



可怕的是,她却也希望真的能这样做。她想看看真边由宇因为自己而情绪化的样子。



「你不想试试看吗?」



七草笑了出来。依旧是个无法看透内心的笑容。



「没有试的必要,真边只会给予纯粹的祝福。」



真的是这样吗?



再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而且一想像就突然害羞了起来,于是水谷苦笑一声。



「那么我先走了。其实我还没有准备好给真边同学的礼物。」



「这样啊,谢谢。这么冷还让你等,真抱歉。」



水谷转身背对七草。



她前进几步之后,背后传来了七草的声音:



「我推荐那个成对的钥匙圏喔。」



水谷回过头去。



或许是因为夜色的关系,他的笑容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纯粹。



「真边她,并不是不想要朋友。谢谢你的手套,真的很暖和。」



他说道。



8 时任 下午五点十五分



当时任骑着机车时,她听见公寓传来了某个曾经听过的声音。似乎是在争执些什么。



那个公寓已经送件完毕了。虽然过去也只是白跑一趟,但时任还是停下了机车。毕竟圣诞卡只剩下一点点,她心里也有些余裕了。



她下了机车,并进入公寓的区域中。接着便看到一名少女和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在二楼外面的走道上对峙着。那名少女是真边由宇,不知为何她头上还戴着圣诞帽。而那名男性,记得应该是这间公寓的住户。



时任搓了搓带着手套的双手,爬上公寓外侧的楼梯。



「怎么了?」



时任叫住他们。男子回过头来,一脸困扰的样子。



「没有啦,这个孩子叫我让她进房间里……」



真边露出不悦而正经的表情。



「我只是想从阳台出去而已。应该有个小男孩在这间公寓里才对,就在二〇四号房。」



男子叹了一口气。



「但是啊,那里已经有四年没有人住了喔。」



时任知道那间房间。在送信的途中,她有听见小小的哭声从那间二〇四号房传出来。



「小男孩是指大地?」



这座岛上没有其他小男孩了。



「是的。」



真边点头。



「如果大地在里面,只要敲门他就会把门打开了,不是吗?」



「我试过了,但没有反应。」



「为什么你觉得他在这里?」



「我找到了一封信,上面写说小孩正在房间里被保护着。」



「那封信在哪?」



「为了向七草说明原委,我把信交给同学了。因为我和七草约好了要见面,却没办法赴约。」



「从阳台就能进去了吗?」



「窗户的玻璃好像破了。虽然内侧贴了木板之类的东西,但应该能扳开来。」



「嗯……」时任发出低吟声。



然后,她转向男子。



「可以让她进去吗?只是确认一下而已,很快就会好了。」



「里面有点乱,我不是很想让人进去。」



虽然很想叫他忍耐一下,但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强逼对方。要是拿梯子来的话,或许可以从外面爬上阳台,但那样也很麻烦。



「其实,我不久前也有来这间公寓送信。」



「啊,那个奇怪的圣诞卡?」



「没错。那个时候,我从二〇四号房那里听见了哭声。」



「真的吗?」



「是,不会有错的。」



虽然她其实没有听得很清楚,却讲得很肯定。她纯粹是很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男子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我知道了啦,那我去看看。」



他就那么不想让人看到房间吗?里面到底是多乱啊?



真边礼貌地对男子低下头,说了声「很谢谢你」。男子回到房间后,她也对时任低下了头。



「你帮了我大忙。我原本还在想,这下只能硬闯进去了。」



「有冲劲或许不算是坏事,但人家会生气的喔。」



「如果有小孩子被关在里面,那也没办法。」



「只是信上这么写而已吧?搞不好只是恶作剧呀。」



「但是,不能不去确认一下。」



时任从很久以前就认识这个孩子了。记得是从真边小学四年级时开始吧,已经是六年前了。



她的性格从那时开始就没有改变。到底是受了什么教育,才让她产生如此极端的思考模式呢?时任从真边由宇身上感觉到的东西,与其说是坚强或正义感,不如说是一种悲痛。不过,她也不知道那实际上是什么。



「小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变成这样?什么意思?」



「很尖锐……就像铅笔芯一样。」



少女皱起了眉头,似乎不知道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虽然听不懂时任的话,但她似乎也并非无法客观地观察自己。



「我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



「没有什么契机吗?」



「不知道。搞不好是因为和七草相遇的关系。」



「六年前?」



小学四年级。那是七草和真边开始一起行动的时期。



但是真边露出一抹微笑,并摇了摇头。



「不,是更早之前。我们小学就是念同一间,所以第一次见面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



九年前。



时任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她认识的小七,比我所知最久以前的小七,还要更早啊。时任不禁笑了出来。



「小真,你很危险呢。」



非常、非常地危险。真边来到这座岛上时,时任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但她比想像中还要更加危险。



这次,真边似乎真的完全不懂时任在说什么。她用很认真的表情问:



「什么东西很危险?」



——你说不定,会将这个世界破坏掉。



时任本想这么说,但这样似乎说太多了。



「我的意思是,说不定会有人因你而哭泣。」



时任认真地在想,是不是把这名少女赶出这座岛比较好。就像被人丢石头赶出城镇的魔女一样。时任可还不打算舍弃这个不自由的世界。



真边由宇困扰地歪着头。单看这个举动的话,她就像个平凡无奇的十六岁少女。



「谁会哭泣呢?」



时任当然不打算老实地回答这个问题,并准备随便应付过去。但开口前,她听见了锁打开的声音。



时任和真边同时看往那个方向。



是二〇四号房。



随着沉重、如同嘶哑声般的生锈声响起,门被打开了。



相原大地就站在那里。



*



二〇四号房确实是个空房间。



有四坪大的单人房,还附带一个小厨房。里面完全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条全新的毛巾掉在地板上,旁边还摆着一个小包包。那个包包是大地的,里面本来放着巧克力,但已经被吃掉了。



根据大地的证言,大约一个小时前这里还有另外一名男性。大概是二十五岁左右,身材高瘦的男子,戴着眼镜。大地和那名男子一起玩了电脑游戏。那是款家喻户晓的RPG系列大作的最新作品,上个礼拜才刚刚发售。在网购商品无法送达的阶梯岛上,那款游戏是不应该存在的。



大地针对那款游戏中登场的其中一个迷宫,做了详细的说明。从入口往右前进的话会有个宝箱,里面放着回复道具。左边分成了两条路,再往左前进的话有个按钮——大概类似这样。想知道这个情报是否正确,只要回家用网路查查看就知道了。



大地说:



「我迷路了,所以那个人才来帮我。」



为了对上他的视线,真边蹲下来问:



「你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吗?」



大地歪着头,用圆滚滚的眼睛看着真边说:



「骇客。」



阶梯岛最近,四处谣传着被称为「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的传闻。



技术高超的骇客盗取了白宫的推特帐号。结果引发大麻烦,逃到了阶梯岛。



——怎么可能。



时任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难道这座岛上真的有什么骇客吗?就是那家伙骇进电脑,让网购货物的运送停摆的吗?不敢置信。



真边问:



「骇客在哪里?」



「应该已经不在了。因为他说差不多该离开这座岛了。」



「他把你丢在这里,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睡着了,所以……」



把事情归纳起来,大概是这样——



一个人跑出来玩结果迷路的大地,偶然遇上了骇客。骇客把大地邀请到房间,一起玩了岛上不可能有的新款游戏。这段期间他还写了信,把人诱导到这个房间来。接着说了「差不多该离开阶梯岛了」之后,便趁大地睡着时独自离开了房间。



——果然还是说不通。



无法掌握那个叫作骇客的人的心理。



为什么一个准备逃出去的人,要把迷路的小孩带到房间里,甚至还要写信?如果他是想帮助迷路的小孩,还有很多其他方法。比把他关进原先没有人住的房间里更聪明的方法,应该多得是才对。



但是,也很难想像一切都是大地的谎言。



他确实从公寓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而且以这么年幼的少年来说,这个谎言的细节也未免太完善了。



真边问:



「你知道骇客为什么要让网购的商品没办法送到吗?」



大地如傀儡般点了个头。



「他说,是为了让魔女把他赶出这座岛。为了要被赶出去,他得制造一点麻烦。」



果然,细节太过完善了。无法想像是小孩子的谎言。



话虽如此,骇客的事毫无疑问是场骗局。无论是技术多高超的骇客,都不可能阻止货物送到这座岛上。那是和网路或电脑之类的现实技术完全不相干的东西。



正当真边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



「喂——」



从房间深处传来了一个拉长的喊声。



「有人在吗?在的话就回答我——」



是隔壁房间的住户。完全忘掉拜托他从阳台看看房间状况的事了。他虽然打算扳开塞住窗户的木板,但似乎相当费力。



事情麻烦了。时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