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话 爱上父亲的吸血鬼……(2 / 2)
我听著自己的心跳声,看那小巧端正的脸庞上,浮现愉悦、温暖的表情。
「他一旦把话说出口,就绝对会付诸实行。那个时候也是──」
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夜,刚好是一年前父亲和母亲将心意传达给对方,她失恋的日子。
这天将举办轩辕十四的圣诞节公演,剧目是《妖怪姬的恋情》。
以民间传说为基础的原创作品,市子女士的全力之作──宣传词虽然是这样,内容却是雫和九郎的故事。
父亲拜托市子女士把这段往事写成剧本,由他们来演这出戏的时候,市子女士露出乾脆的笑容回答:
「剧本已经写好了。到目前为止,我不晓得写了几十部当练习。我很烦恼结局要怎么处理,所以重写了好几次,不过今天终于完成了。在我的脑中。」
父亲在前往她的故乡的前几天,得知市子女士从小就跟她有交流。
说起来,市子女士开始写爱情故事的契机就是她。
市子女士被守护千年前的恋人的投胎转世成长的不老不死美少女吸引,提供自己的血液给身为吸血鬼的她。
做为代价,市子女士希望她分享她的故事,总有一天要将它写成完美无缺的剧本,让人演出来。
「原田,你知道听说你转来我们学校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吗?在我思考该如何把你拉进戏剧社时,绫音在我行动前就选了你当搭档,把你带到我面前。这根本是命运。」
市子女士之所以总是没什么精神,好像就是因为提供血液给她,害她有点贫血。
得知她们俩的关系,父亲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是要写她的故事,没有比市子小姐更适合的人选了。
「要演出一场完美的戏喔。」
面对剧作家高难度的要求,父亲坚定地回答:
「是。」
公演当天。
一大早就因为大雪导致交通瘫痪,尽管如此,傍晚开场的公演仍然座无虚席。
父亲帮她留的位子没有人坐。
「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看。以前也都是这样。所以我要努力演好我的角色给雫看。」
「嗯,我也是,诗也。」
父亲与母亲在侧台下定决心,迎接开幕之时。
故事发生在平安时代末期。
在远离城市的山里有座村庄,村里的神社住著一名叫做「妖怪姬」的少女。
妖怪姬有一头微卷的柔顺白金色长发,以及红宝石般的双眼,是神社供奉的神明和被神明看中的国司之女的女儿。
那奇特的外表以及会吸年轻女孩鲜血的传言,让村人对妖怪姬心生畏惧,所以妖怪姬总是一个人。
戴上白金色假发和红色隐形眼镜的母亲,穿著高贵的和服登场,神情冰冷,观众倒抽了一口气。
这个角色无论是外表还是个性,都跟笑容如春阳般温暖的母亲完全相反──
而且她演的还是自己的情敌。母亲客观地理解这个角色,将她演得完美无缺。
妖怪姬在神社内部的乾净房间,用冰冷的目光凝视户外时,侍女战战兢兢朝她走过来。
『今天是你吗……』
『是、是的。』
妖怪姬把缩著身子的侍女的脸抬起来,面无表情咬住她的喉咙。鲜血一滴一滴落在侍女的和服上。
『味道普普通通……』
她冷冷地对昏倒在地的侍女说,叫来其他侍女把她抬走。
日复一日。
公主的父亲──神社的「神」心血来潮,就会出现在无所事事又无聊的妖怪姬面前。
外表比公主更加年幼的「神」,也是甲斐崎十的父亲「最初的吸血鬼」。这个角色请来偶像集团织女一的久久泽小姐客串演出。
久久泽小姐之后因为她精湛的演技爬上主演之位,母亲引退后还当上轩辕十四的主演。她完美诠释外表看似少年的「神」,用清澈的声音说:
『对拥有永恒性命的吸血鬼来说,无聊就像一种疾病。我来教你如何排解无聊吧。你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拥有吸血鬼的证明──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我的孩子们中,你是第一个发病前眼睛就是红色的人。这代表你继承了更多我的力量,所以比起其他孩子,名为无聊的病应该会令你更加痛苦。』
他露出诡谲的笑容,将嘴唇凑到妖怪姬耳边,轻声说道。
『仔细听好……想从无聊的魔掌下逃离,就要开始一段永恒的爱。只有拥有永恒生命的人做得到这件事。』
只有恋爱,能将吸血鬼从永远的倦怠中拯救出来。
因此「神」一直在谈恋爱,期待其中会不会有永恒的爱。
听完善变的「神」所说,妖怪姬目光依然寒冷如冰,喃喃自语了一句:
『爱……』
彷佛在疑惑爱为何物。
在陈旧影片中看到的十八岁的母亲扮演的妖怪姬,不管是平静的语气还是空洞的眼神,都跟她如出一辙。
就跟她一直在注意母亲一样,母亲也一直在思考关于她的事吧。
场景切换,妖怪姬披著绸缎遮住白金色的头发,来到村里。她不小心跑到深山中,遇见住在山里的锻刀师。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鹿,原来是仙女下凡。』
她转头望向粗野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名脸上长满乱七八糟的胡须、体格强健的男人站在那里。
由于饰演九郎的父亲模样跟平常差异太大,观众们纷纷惊呼出声。
以阳光帅气为卖点的青涩容颜,化成跟晒黑一样的大黑脸,下半部还被黑色胡须覆盖住。
茶色头发也配合胡子的颜色统统染黑,衣服下面垫了垫肩,穿著毛皮背心,腰间也缠著毛皮,塑造出很有分量的强壮体格。
连声音都变得比平常更粗更有男人味。
粗野过头的男人──
不过,他眯起眼睛笑开来的笑脸挺可爱的,粗哑声音让人觉得很亲切,强壮身体让母亲这个搭档显得比平常还要娇小。
『……我不是仙女。』
妖怪姬冷冷回答,这时一阵风把她头上的布吹掉,白金色长发倾泻而下,宛如闪闪发光的瀑布。
近距离看到妖怪姬的村人们被她奇特的容貌吓到,大叫著「怪物啊!」拔腿就逃。
男人却伸出手,抓住一绺发丝紧盯著看,感动地低声说道: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漂亮的头发。你真的不是仙女吗?』
『漂亮……?』
妖怪姬忘了甩开男人的手,抬头看著他。
冰冷双眼慢慢浮现符合她年纪的困惑。母亲仔细演出妖怪姬内心的动摇。
一面想像她这个情敌的心情。
母亲用细腻的表情、动作、声音,重现被人唤作妖怪姬,受人畏惧的她的恋情、她的孤独。
父亲也一样──
反覆在脑中浮现的九郎充满男子气概的声音、大胆的讲话方式、粗鲁勇敢的动作,于舞台上重现。
那个时候,他是这样大声说话的。
是这样扬起嘴角,怀著愉悦的心情凝视雫的。
父亲一面回想九郎的行动和当时他感受到的心情,成为仅仅存在于这个舞台上的九郎。
啊啊,没错,那个时候九郎被雫的这个部分吸引,像这样爱上了雫──
父亲与母亲在台上化身为九郎与妖怪姬,与对方相遇、被对方吸引,和对方开始一段温柔的恋情。
只有九郎用妖怪姬真正的名字「雫」叫她。
妖怪姬没办法坦率表现出被九郎吸引的心情,每次都不小心冷漠以对,九郎则觉得她这样无比惹人怜爱。
他对著坐在树枝上闹脾气,不肯下来的妖怪姬展开双臂,咧嘴一笑。
『来吧。我会接住你。』
饰演妖怪姬的母亲神情扭曲,直接跳进饰演九郎的父亲怀中。
九郎接住公主,紧紧抱住她,长满胡子的脸笑得五官都挤在一起了。
『乖喔乖喔,好孩子。』
『别把我当小孩子看!放开我!放我下来!』
『有什么关系?我把你抱到小屋去。一起吃地瓜粥吧。这样你的身体也会暖和起来。』
『那……那你动作快点。』
妖怪姬把脸埋在九郎胸前,不让他看到自己红通通的脸,用几不可闻的微弱声音咕哝道。九郎笑咪咪的,抱著妖怪姬在雪中前进。
父亲发现一名少女站在正前方的看台,凝视这纯洁、幸福、温暖的光景。
是她。
千年前身为妖怪姬的少女,身体被如同月光的白金色长发包覆住,红眸直盯著台上,屏息站在原地,泪流不止。
透明泪珠滑过白皙脸颊,闪烁著光落在脚边。
独自走过千年的岁月,在心中回想过无数次的她与九郎的故事,如今在眼前温柔、温暖地一幕幕重现。
这深深撼动她的心,令她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地流下。她应该在一边回想与九郎共度的时光吧。
发生过那么开心的事。
发生过那么幸福的事。
发生过那么令人心动的事。
那个时候,自己确实是那样害羞笑著。
确实是那样僵硬地把手放在九郎手上。
确实是那样,两个人一起──
扮演九郎的父亲,用跟九郎一样的温柔动作轻轻拨开妖怪姬的头发,将红花发簪插在她雪白的耳朵上,眯起毛茸茸胡须上方的眼睛,叹了口气。看到这一幕,站在看台的她哭得更厉害了。
『嗯。如我所料。红花很适合你这头白色的头发,也跟你的眼睛很搭。』
你会用什么东西,装饰我的头发?
饰演九郎的父亲,将答案理所当然似的说出口。
说出正确的「答案」。
她所期望的「答案」。
『竟然把赚来的钱统统拿去买发簪,真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蠢货。』
妖怪姬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僵硬,好像在害羞。
『有什么关系?』
九郎满不在乎地说。
他的眼睛眯得越来越细,长满胡须的脸上浮现笑容,满心欢喜看著插发簪的妖怪姬,腼腆、幸福地告诉她。
『我想送你这东西。』
站在看台的她拚命压低自己的啜泣声,哭得面色扭曲。
在台上,九郎用强壮的手臂抱紧忍不住哭出来的妖怪姬,抚摸她的头发安抚她。
父亲──九郎在热泪盈眶的她的注视下,说出她最幸福的那一天听见的那句话。
『雫,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一辈子珍惜你。这根发簪就是我的承诺。』
心爱之人要她跟自己永远在一起,她用打颤的声音答应的那一天。
『……就算你变成老头子了,我还是这副模样喔。村人们都说我是怪物跟人生下来的小孩。』
『在我眼中,你只是个美丽的女人。你会一直维持这个样子待在我身边,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我……会吸人血喔。』
『我这人血气旺盛,让你吸出来正好。虽然你好像比较喜欢女人的血,就多担待一些吧。』
泪如雨下的妖怪姬抓住九郎,好不容易才从口中挤出肯定的答覆。
『……知道了。』
千年前美丽的那一日──在被聚光灯照亮的舞台上复苏。
告诉她那一天、那一句话,他的眼神、他的温暖,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放松警戒,敞开心扉,将一切交给对方。
强烈感受对对方的爱。
最幸福的那一天过后,两人的故事开始弥漫紧张气氛。
九郎在城里卖的刀被大人物看上,委托他帮自己打造一把特别的刀。
对方帮九郎准备了工房,在刀锻好前九郎都要住在那里。妖怪姬外表太引人注目,不能跟九郎一起到城里生活。
『别担心,看我两三下就锻好那把刀。等我回来我们就结为夫妻,永远在一起。』
妖怪姬相信了这句话。
因为九郎不可能骗她。
在村里等九郎的期间,妖怪姬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寂寞。遇到九郎前,她从来没尝过这种滋味。
九郎不在好寂寞。
想听九郎的声音。
希望他快点回来。
妖怪姬抱著双膝,独自待在九郎家,善变的「神」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神」知道妖怪姬爱上人类男性,愉悦地笑著说:
『搞不懂你为何不给他你的血,把他变成同类。你该不会在想要跟维持人类之身的他结合这种蠢事吧?』
「神」轻浮地说,吸人血的妖怪姬与人类就算在一起,总有一天必将走向悲剧。
『我们跟人类生命的速度和长度都不同。我们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不会死,但人类过了几十年就会年老死去。』
听到「神」这么说,妖怪姬缩起身子,神情僵硬。
『……我喜欢上的是身为人类的九郎……我不想改变他……』
变得跟自己一样不老不死,说不定会害九郎变得不一样。妖怪姬深爱的九郎说不定会变成不同的人。她害怕这件事发生。
「神」笑著说妖怪姬的想法太孩子气。
『事实上,你的确是个才活了十几年的小孩。算了。反正你随时可以给他血,只要在灵魂上刻下记号,即使他的肉体腐朽,也能在他重新诞生于这个世上时找到他。』
『……在灵魂上刻下记号……?』
尽管「神」说的话让她心生动摇,妖怪姬表情马上恢复平静,冷漠地对「神」说:
『我不想听你说话。消失吧。』
可是「神」带著意味深长的笑容消失后,站在逐渐转暗的舞台中央的妖怪姬,双手紧紧交握于胸前,在聚光灯下喃喃自语。
『……假如,假如九郎想跟我永远在一起……愿意跟我开始一段永恒的爱……到时候……我就把血给九郎喝……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妖怪姬低下头,黑暗慢慢将她笼罩。
最后,九郎没有回到妖怪姬身边。
锻好刀之后,他在回到村庄的途中被雇主雇用的男人们袭击,倒在雪地上血流不止。
站在看台的她摀住耳朵,闭上眼睛,彷佛不敢直视九郎死去的场景。
饰演九郎的父亲倒在台上,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对她诉说。
就算她把耳朵摀住,他相信以吸血鬼的听力,自己的声音能穿过指间的缝隙,传到她耳中。
『雫……』
九郎的语气温柔得不像临死之人。
『抱歉……我没办法履行承诺了。嘿……雫,我不是神,只是普通的人类,所以我知道我会比你还要早老早死。我死的时候,会让你感到悲伤……』
千年前──九郎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没能陪在最爱之人身边。
她看到的只有倒在鲜红雪地上一动也不动的遗体。
可是九郎投胎转世而成的父亲,知道九郎死前在想什么、在期望什么。
之前她疲惫地说父亲看到的九郎的记忆,说不定只是因为她太过思念九郎,她的情感传达到了父亲心中。
然而,父亲心中确实存在她所不知的九郎的话语及思念。
父亲用平静温柔的声音,试图将那个时候九郎想要对她说,却没能告诉她的话传达给她。
『雫……我之前就在想,有件事总有一天要告诉你……能遇见你,跟你一起生活,甚至发誓要跟你结为夫妻……我真的……很幸福。』
昏暗的舞台上,只看得见被灯光照亮的父亲。白雪轻轻落在他身周。
『如果──如果你也觉得跟我一起生活很幸福,就不要一直为我的死难过,不要一个人活下去……跟我在一起幸福的话,未来你也能得到幸福……不要自己放弃那个机会……』
在看台摀住耳朵、紧闭双眼的她,颤抖著睁开眼,慢慢放下双手。
『雫……如果你要永远活著,就永远把我放在你心中吧。』
观众席传来啜泣声。
观众们为九郎的眼神、声音、温柔、爱情、命运而哭。
『然后,过了十年也好,百年也好,偶尔想起我一下,想起有互相喜欢的人是件好事,向前看。』
九郎看著的人,是站在看台的她。
她也回望九郎。
竖耳倾听千年前没能听见的遗言。
『……如果跟我在一起的记忆,能让你的世界多了那么点光辉就好了……这些话,我本来想在我死前跟你说……啊啊……不该那么早才对啊……』
九郎的手失去力量。他垂下脖子,头贴在舞台上,静静闭上眼。母亲扮演的妖怪姬冲过来时,九郎已经没有呼吸。
『九郎!九郎!』
她哭著注视以妖怪姬的身分呼唤心爱之人的母亲,以及那一天的自己──
妖怪姬让九郎仰躺在地,咬伤自己的手腕,将从伤口流出的鲜血滴在九郎唇上。
泪流满面的她,不停将血滴进理应与自己成为夫妇的人口中。
『九郎,求你醒过来。』
然而,妖怪姬的血只有把九郎的嘴唇和嘴边弄湿,滴到外面。
『为什么我没有早点下决定?只要在九郎活著的时候让他喝下我的血,他就能得到永恒的生命,不会死在人类手下了!』
她害怕九郎成为吸血鬼,因而产生改变。
可是,如果这样会失去九郎,她根本不该犹豫。
母亲用从喉咙挤出来的声音和痛苦的表情,诠释她的后悔。
九郎的脸被妖怪姬流出的大量鲜血染成一片血红,却没有苏醒的迹象。
妖怪姬决定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上面,撕开九郎胸口的衣服,将嘴唇压在他的左胸上,咬下去吸他的血。
那个「最初的吸血鬼」告诉她,这是在灵魂上刻下记号的行为。
彷佛在嘲笑她的声音于会场内重播。
『只要在灵魂上刻下记号,即使他的肉体腐朽,也能在他重新诞生于这个世上时找到他。』
妖怪姬反覆亲吻九郎的胸口,悲痛欲绝地说:
『已死之人的灵魂,有办法刻下记号吗?说不定是那男人胡说的。』
『可是,只能试试看了……九郎的血还有温度。就算没了生命,灵魂还留在体内。所以,说不定会成功。』
『拜托把我跟九郎的灵魂联系在一起!』
最后,九郎的左胸浮现一颗像花瓣又像唇形的红痣。
是她成功在九郎的灵魂上做了记号的证据。
『这样九郎转世投胎时,就找得到他了……』
饰演妖怪姬的母亲嘴唇沾满鲜血,眼神空洞又游移不定,摇摇晃晃站起身。
妖怪姬的身影被深沉的黑暗笼罩,红色灯光在漆黑舞台上激烈交叉。
九郎的雇主遭到妖怪姬的报复,家里燃起大火,鲜血飞溅,临死前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阵狂乱过后,妖怪姬重新出现在回归静寂的舞台上。
和服上沾满鲜血,白金色长发垂在苍白的脸上,不再整齐,红眸哀伤地凝视虚空。
她伸手摸向自己的头发,发现发簪不见了,泪水自眼眶滑落。
『……九郎送我的发簪……不见了。』
妖怪公主像个小孩子似的哭出来,目光空虚的眼中盈满泪水,慢慢融入黑暗之中。
然后──
到了现代。
三更半夜。
一名少女站在医院的婴儿室前,隔著玻璃用红眸紧盯著刚出生的那孩子。
观众眼中的是把手放在空中,假装那里有一面玻璃的水手服少女,哭著凝视在玻璃后面睡得香甜的婴儿。
『我等了一千年……你终于出生了。我又见到你了。』
少女的声音颤抖著。
『等到你的脸长满胡子的时候,我再来见你。你会记得我吗……会觉得我美丽吗……你会……爱上我吗?』
希望与不安。
妖怪姬心里虽然百感交集,现在她纯粹只为了能与他重逢而感到喜悦。隔著玻璃微笑的妖怪姬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观众──以及站在看台的她的眼中、心中,帘幕缓缓垂下。
◇ ◇ ◇
「你们的父亲没有爱上我。」
她喝著第二杯红茶,心平气和地说。
「只不过,看到你们的父母演的那出戏,我觉得我等待九郎的千年,并没有白费……」
冰冷的嘴唇冷静说出一字一句。
「事实上,思念九郎的这一千年间,我从来没有感到无聊过。虽然也有辛酸难过的时候,我的心总是被某种感情填满。过了一千年,九郎的转世将九郎的愿望传达给我了。」
将那一天她没能听见的九郎的遗言。
她选择实现九郎的愿望──把与九郎相爱的那些回忆,转变为向前迈进的力量。
公演结束,将千年的思念净化后,她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父亲他们面前。
然而半个月后,她跟以前一样神情自若地现身于学校,当著母亲的面向父亲告白。
──你……不是九郎。可是,我好像爱上原田诗也了。我打算从现在开始跟你谈一段永恒的爱。因为单恋也是恋爱的一种。
父亲完全没想到她会跟自己告白,惊慌失措,母亲则在他身旁笑著回答:
──嗯,我收下这张战帖。
「你们的母亲──」
平静述说著往事的她,眼中浮现一层阴霾。
「真是个讨厌的女人……坚强的女人。」
她之所以露出这种苦涩的表情,是因为再也无法跟母亲站在同样的地方竞争了。
母亲带著父亲的心离开了。
她觉得母亲像是赢了就跑。
母亲已经不在,但父亲的双眼依旧在曾经与母亲共度的地点与时间中,寻找母亲的身影。
胸口用力揪紧,我咬住嘴唇。
为什么都只想著妈妈!
「雫小姐,我想变成吸血鬼,跟爸爸永远在一起。只要喝下你的血,我也能变成吸血鬼对吧?跟爸爸和茧奈小姐一样。」
我明明想慎重一点,语意却非常著急,声音都分岔了。
她冷冷盯著我。
用跟目光同样冰冷的语气,对屏息以待的我说:
「我不会给你血。你没做好觉悟。跟茧奈不一样。」
这句话深深刺进我的心。
我没做好觉悟……?
怎么会!
一直跟父亲在一起的我,知道永远不会死是多么痛苦、寂寞的事!不只是父亲,茧奈小姐和她的弟弟,以及给予父亲永恒生命的她──其他吸血鬼的痛苦与悲哀,我也都听说过。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跟父亲永远在一起,我的觉悟怎么可能不够。
被她鲜红色的眼睛直盯著看,我明明想要反驳,声音却卡在喉咙。
为什么我发不出声音?
喉咙好痛,喘不过气来。她用不带温度的声音,对不安至极的我说:
「……我从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就爱著『原田诗也』。跟等待九郎的千年比起来,这只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可是这段时间,你们的父亲从来没有回应过我。你应该很清楚为什么。」
因为父亲心里只有母亲……
在这个状况下被迫面对这个事实,害我差点哭出来,她轻轻对我嗤之以鼻,高傲地说:
「看,这点小事就让你露出这种表情,根本不够资格。」
胸口又抽痛了一下。
她拿著自己的收据站起身。
「把情敌弄得说不出话来挺爽快的。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把仇报在她女儿身上了。」
◇ ◇ ◇
她丢下我一个人离开后,我走在昏暗的小径上,一步步朝家里走去。
寒冷的北风刮在脸颊和喉咙上,皮肤好像快要裂开了,我便把脖子缩进围巾里。
那句「你没做好觉悟」在脑中挥之不去。
茧奈小姐为了等待心爱的弟弟醒来,决定变成吸血鬼。
她明知道父亲的心在母亲身上,可能会是一段永恒的单恋,仍然选择爱著父亲。
母亲接受人跟吸血鬼时间的流动不同,成为父亲的恋人,成为父亲的妻子。
父亲身边的人,全都做了不同的觉悟。
我没有做好觉悟吗……?
「蜜娜。」
走到家里附近的公园时,拿著超市塑胶袋的父亲叫住了我。
对外公开的年龄是三十三岁,实际年龄五十岁,看起来却是二十岁出头,从十六岁那年开始就没再成长的父亲,对我露出少年般的天真灿烂笑容。
他发现我不太对劲,脸上的笑容转为担忧,这让他看起来突然像个年长的男性……这个变化让我深深体会到,我的父亲虽然外表是十六岁,其实已经五十岁了。
今天她告诉我的父亲的各种往事,以及她对我说的那些话,纷纷涌上心头,导致我像个小孩似的,无法控制情绪。
──你没做好觉悟。
不会的!怎么可能!
──你们的父亲从来没有回应过我。你应该很清楚为什么。
母亲已经不在父亲身边了!现在比谁都还要接近父亲的人,是我!父亲也只会吸我的血──
──你们的母亲真是个讨厌的女人……坚强的女人。
我也可以为父亲变坚强!
我晃著围巾走向父亲,两手环住父亲的腰,紧紧抱住他,拿著塑胶袋的父亲单手抱住我,用那只手抚摸我的头。
温柔地抚摸,像在对待小孩子一样。
「回家一起煮晚餐吧。今天很冷,所以晚餐吃关东煮。等你吃饱爸爸再来听你说。」
不是的。
我渴望的不是这种父亲会对小孩做的事。
「……爸爸,吸我的血。」
我想被父亲需要。
我希望他会因为我要结婚离开家里而难过。
我希望他对我说「蜜娜不在我会伤脑筋的,所以希望你留在我身边」。
「不是从手指吸,是喉咙。跟你对妈妈做的一样。」
我放开爸爸,拿下固定住围巾的别针,想用别针刺破喉咙。
围巾被风吹到地上,父亲瞪大眼睛。
「我整个人都是属于爸爸的。」
「蜜娜!」
他抓住我的手拿走别针,重新抱紧我,彷佛要把我束缚住,用像在劝导人的温柔声音说:
「蜜娜,不可以。」
他的声音让我知道,我都将一切奉献给父亲了,对父亲来说,我仍不过是个要人照顾的女儿。
心里越来越难受。
「爸爸一点都不需要我。我明明这么喜欢爸爸。」
「爸爸也喜欢蜜娜啊。」
「不是的。爸爸的喜欢跟我的喜欢不一样。」
我──在说什么啊。
情绪变得更加激动,控制不住想说的话。我紧紧抓住父亲,努力挤出声音。
「我……爱著爸爸。」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惊慌的声音。
「蜜、蜜娜!」
这个声音不是爸爸的,是神先生的。
神先生应该是因为联络不到我,想直接到我家找我吧。被街灯照亮的脸上带著惊讶之色。镜片后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合不起来。
他闭上嘴巴,先吸了一口气后,开口说道:
「就、就我所知,他是你的,那个──你的哥哥,你你你你跟哥哥是那种关系──」
父亲表面上的身分,是早逝的原田诗也的亲戚。
然而,由于他长得跟原田诗也实在太像,他是原田诗也的私生子这个推测传得跟事实一样,神先生好像也这么认为。
有一半的血脉相连的哥哥与我在路上相拥,神先生似乎以为我们之间存在禁忌的关系。
「蜜娜,这样不行!就算你哥跟你爸再怎么像,怎么可以爱上哥哥。你跟我说你想跟爸爸在一起,所以不能去英国,原来是因为这样。现在我懂了。跟我交往也是为了隐瞒你跟哥哥的关系。啊啊啊啊啊啊,对不起,我都没注意到你这么煎熬。如果他不是你哥,我会乖乖退出,可是跟哥哥在一起的话,蜜娜不是得谈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恋爱吗?这样不行!蜜娜,你还是跟我结婚吧,蜜娜的哥哥,请你放弃蜜娜。」
神先生彻底慌了,把我拉开父亲身边,认真地说。
「我没有你哥那么帅,也不是演员,身高也比你哥矮,明明比你哥年轻,看起来却比他还老,但我对蜜娜的心意不会输给他!比起哥哥,我更能给蜜娜幸福!」
啊啊,这个人真的是。
让人把我对父亲禁忌的告白都拋到脑后的误解,以及诚恳过头的话语和竭尽全力的模样,令我感到混乱,同时也深受感动,眼眶不禁泛出泪水。
神先生逼近父亲,距离近到脸都快要贴在一起了,拚命做出凶狠的表情由下往上瞪著他。父亲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开,说:
「泉之,你先冷静下来。我不是蜜娜的哥哥。」
「你的意思是你跟蜜娜没有血缘关系啰?」
「不,有的。」
「果然是哥哥嘛。」
「是爸爸。」
我含泪用微弱的声音说。
「那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今年五十岁,是个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