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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2 / 2)




报道阵容也不是笨蛋。恐怕有些半信半疑,而一大半记者都能看出这是为了某项政治工作吧。然而,这并不是他们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这依托于日食所演的一连串戏的目的,就是为了向国际市场的投资者放话,说是希尔瓦尼亚王家将打捞价值五百亿的财产。为了能确实地放出话去,无论显得多么愚蠢,一场容易让人们传于口中的演出总是必要的。



这在希尔瓦尼亚王家代代相传、隐藏于圣杖的另一个秘密。



让这两个在圣·沃尔特帝国也好,在秋津联邦也好,在海德拉巴群岛也好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秘密流传起来的,都是伊丽莎白本人。



这正是伊丽莎白花费很多时间,为了让传言扩散开来还设立了宣传机关,极其周到地编造的“虚构的财产”。伊丽莎白她想在今后,原本在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的“五百亿佩塞斯的财宝”,将因自己所使用的“炼金术”而真地出现在现实中。



然而在很久以前,柯莱特就针对这“炼金术”的一点表示了怀疑。



“即便花费这么多功夫和时间做了这样的准备,如果得不到巴尔塔扎尔·格林上校的协助也会全化为泡影。会不会有些疏于对他做工作了?”



伊丽莎白点了点头。这一点她是明白的,可是呢。



“那人总是在试探着他人的内心,如果勉强作为,可能会引起他的警戒;万一让他意识到自己思量的东西,以他那麻烦的性格,说不定还有故意打别的危险。所想我想,与其那样,倒不如不给他思考时间,来一次奇袭攻击……”



“……说到上校,还是陛下你更知其脾性,就拜托你去引导了……可最重要的部分却尽是不确定因素,尤为让人担心啊。”



“我已经与西门卿碰过头了,接下来就剩下上校去雷尼奥尔会长那儿了……如果能让两人见面,一定能撼动事态的。”



俯瞰着秘密收集至今的关于贝尔纳财阀的一级情报,伊丽莎白下了这个结论。



获得谍报机关收集、筛选、精查的一级情报,才是小国在这样的残酷时代生存下去的要义,伊丽莎白老早以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不长着潜伏在草原的兔子一样的耳朵察知一切危险,敏感地对猎物的脚步声作出反应并猎取之,就无法生存下去。正因为她将仅有的一点点积蓄塞给谍报机关,才得以让希尔瓦尼亚王国先于众列强掌握种种信息,无论是伊斯拉舰队在去年十一月到达威斯特朗大陆,还是巴尔塔扎尔是贝尔纳财阀的名门子弟,还是雷尼奥尔已卧病在床。



掌握着宝箱钥匙的人正是巴尔塔扎尔·贝尔纳。



如果巴尔塔扎尔能如伊丽莎白心愿动作的话,宝箱的盖子就会打开,而根本不存在的五百亿佩塞斯就会从空空如也的宝箱中涌出来。



雷尼奥尔和巴尔塔扎尔。



这两个怪物的重逢,将使得伊丽莎白积累起来的一连串布局以胜利告终——



“可上校看样子非常憎恨会长,我觉得他不会主动去见。你有胜算吗?”



听到她的提问,伊丽莎白的目光离开了窗子转向了柯莱特,露出了迄今为止从未露出的笑容。



“我还有杀手锏。”



那是总让人感觉带些小恶魔气息的,女王的微笑。



——这孩子,究竟什么时候学会这样笑了啊。



柯莱特都不禁感到有些恐怖,盯着伊丽莎白不无肮脏的笑容——



做了个被魔女监禁的梦,趴在办公桌上打盹的巴尔塔扎尔不由得倏地挺直了脊背,眼睛凝视着周围。



一个人也没有,可以放心了。回想一下那噩梦,似乎浮现出恶魔般笑容的少女抓住了暴走的巴尔塔扎尔,还不断往他后背灌着冰水。



“看来是累了。”



他这么对自己说着。也难怪啊,不断往返于Air Hunt岛圣·沃尔特帝国综合作战司令本部与桑托斯岛希尔瓦尼亚王国军作战司令室的日子已经将近四个月了。能好好睡觉的时间只有在移动的飞艇中,而一落到地面上便立刻有堆积如山的问题向巴尔塔扎尔压过来。尽管他用尽自己所有的智谋与办事能力越过了耸起的诸多问题的波涛,但又会有怎么越也越不完的新问题在面前汹涌澎湃地溅起飞沫,滚落下来。



他也正期望着这样的状况。不会受那些愚蠢的参谋将校所累,可以尽自己一切能力穿越、斩断、对付那诸多问题的波澜,哪怕只有一点点,还有种能让两军前进方向随自己所愿改变的快感。尽管他忙得连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的时间都没有,但他却确实地感觉到这是他一直以来最充实的时光。



“好了,开始干吧。”



他再次给自己鼓鼓劲,眺望着窗外的风景,确认了这里是桑托斯岛谢拉格里德市政厅,便开始着手去做与希尔瓦尼亚军相关的事务。



他毫不畏惧淤积在身心的疲劳,努力地对应该处理得案件洪水施与治水工事。支撑着他气力的正是对雷尼奥尔的憎恨,仅此而已。



发迹,掌握强大的权力,然后踏平贝尔纳财阀。



正是为了破坏雷尼奥尔所建立起来的一切基业,巴尔塔扎尔才一直活着。



正因为此,无论怎样繁重的任务他都能忍受。



“哭喊吧,死老头。”



一边针对伊斯拉舰队与希尔瓦尼亚王国军,以及圣·沃尔特帝国军多岛海舰队的今后共同作战计划立案,巴尔塔扎尔那样破口大骂道。



“我每一天都在向你的宝座靠近着。”



最近他的自言自语也日渐频繁。由于基本上总是充分调动着脑神经细胞,发热而膨胀的思考碎片则不知不觉地从嘴里吐露出来。由于这是在自己的房间,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他只是不断向不知身在何方的祖父送去怒骂。



——我的活跃应该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恐惧吧,战栗吧,为如此对待我悔恨吧。



——有朝一日,我也要给你献上那地狱般的流动战场的大礼。



凭借那憎恨的力量,他寻找着让三军毫无阻碍地取得联系的方策。



这段时间,他在Air Hunt岛的时候就思考着让在秋津大陆的一百七十万将士撤退的方案,而在桑托斯岛的时候则不断考虑着与伊斯拉舰队的共同作战。这是无论哪一项失败都会与帝国灭亡紧密相连的重大作战。压在巴尔塔扎尔头脑中的责任实在重大。



关于伊斯拉舰队,尤其因长期航海损伤舰体的修复和弹药补给,以及一部分舰艇武装的更新是当务之急。为了千方百计地筹集这笔资金,前天,伊丽莎白专程赶赴一座小孤岛使用圣杖闹了一出愚蠢到家的戏,能被那种东西欺骗的投资者,得有多么不食人间烟火啊。价值五百亿佩塞斯的金银珠宝在海底的沉船上长眠什么的,简直就是烂醉的痴话。



“果不其然只是个笨女人。”



本来还想着说不定她还真有相当的政治能力呢,应该是杞人忧天了;她果然还是和士官学校时代一样,是一个只知道时尚秀的笨女人。如果没有我的话她就只不过是个美猴王,一定是只有在我手中被好好操纵一番以后才被人当作正儿八经的女王所承认。(译者注:翻译成“美猴王”的地方原文「エテ公」,本应为「猿公」,但「猿」读音「さる」,与「去る」相同,而「去る」有离去、失去的意思;后来人们觉得不吉利,就取其反义,产生了「エテ公」的说法,「エテ」与「得て」同音,而「得て」就是得到的意思。)



别担心了伊丽莎白,你的工作就是一心一意地跟随我的指挥棒,磨破了牙龈敲锣打鼓;只要我放下指挥棒,你就闭嘴不要再敲:这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意义。



正当他一边想着这些绝对不能说好的事情一边忙于工作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王家的侍从官露出脸来。



“失礼了,格林上校。陛下说有急事,要召见您。事情突然我惶恐之至,不知您有时间过去一趟吗?”



“……这样啊,还真是罕见啊……好吧,我这就去拜访。”



看样子出什么问题了吧,伊丽莎白直接召见他这还是第一次。他与侍从官一起走出作战司令室走上楼梯,向谢拉格里德市政厅五层伊丽莎白的身边走去。



经管家通传,他来到了觐见女王的地方——一间稍稍有些煞风景的会客厅。过去的宫殿被破坏以来,过了很久都没有重建的头绪;现在这市政厅的五层就是伊丽莎白的宫殿。



他坐在沙发上等着的时候,稍稍带些正装打扮的伊丽莎白从居室中出来了。巴尔塔扎尔将右脚拖后,低下了头,毕恭毕敬地行着礼。



“陛下您能召见,我光荣之至。为陛下您称心如意,我即使粉身碎骨,也会不断努力的。”



伊丽莎白典雅地笑着,



“我很感激。我深知上校任务繁忙,但实属万分紧急之事。”



巴尔塔扎尔猛然收紧了表情,眼神中竭力露出诚实之色,诚恳地回答道。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还是未来直到永远,我都会最优先陛下的要求。”



嘛,伊丽莎白面色稍稍有些泛红,绽放出了不无喜悦的笑容。



不愧是我啊,奉承得完美无缺。为应对伊丽莎白的召见,我已经在脑中储存了好几百种奉承的方式;而伊丽莎白这白痴越是被称赞就越是飘飘然,就会在我的手心自由自在地[url=]舞动[/url]了。



“我有些私话要跟上校说,请到外面去吧。”



侍从官们将手臂在胸前一甩表示明白,毫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巴尔塔扎尔和伊丽莎白两人独处一室,隔着玻璃桌子面对面坐着。恐怕是要说钱的事情吧,巴尔塔扎尔的直觉这么感到,果然不出所料。



“你已经过目托尔·艾雷斯岛的新闻了吧?”



“当然,我非常震惊。没想到那种地方竟然会有财宝。”



他尽可能带着感情地这么说着,伊丽莎白稍稍歪了歪头。



“你一定不相信吧?”



那样的猴戏,怎么可能相信呢……他也不可能那么表述自己的真心,便竭尽诚恳行止。



“不,怎么会呢。怀疑陛下这种事,我可一次都没有过。”



仅仅过了呼吸一次的工夫,伊丽莎白便恶作剧般地吐出了舌头。



“其实,那是假的。”



“什么?!”



“不要说财宝了,连沉船都没有。只是因为能看到日食,这时机很好,便选择了那座小岛。”



“这是怎么回事啊,完完全全被骗了呢。不愧是陛下啊,演技太出色了,一下子就把全世界耍得团团转呢。”



他双手朝上,耸着肩膀,呀咧呀咧地露出困惑的面孔,伊丽莎白露出了害羞的笑。



在害羞个什么劲儿,就凭你,怎么可能骗得了头脑凌驾于乌拉诺斯参谋总长阿喀琉斯的我。他一边在脑中描绘中自己怒喝着掐紧伊丽莎白脖子的情景,好好满足了一下自己的破坏冲动,巴尔塔扎尔丝毫不改温文尔雅的态度,继续发问。



“目的正是巴雷特洛斯公债吧?”



伊丽莎白的笑容也丝毫不减。



“是的。我想着如果有了五百亿佩塞斯储备金的话,诸位投资者们都能安心向谢拉格里德市场集中了吧,这样。”



“原来如此,那样想必一定会带来高收益吧。”



怎么可能,他尽管内心这么嘲笑着,巴尔塔扎尔却作着无伤大雅的回答。那种三流戏怎么可能对那些老奸巨猾的投资者管用呢。凭着一个笨女人的那点粗鄙见识,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抬高公债价格呢?



“不,仅凭这点是不可能的。”



伊丽莎白立即就否定道,看来这一点她还是明白的。



“在最后,还要稍施炼金术,这根本不存在的财宝才能在现实中出现。”伊丽莎白的那番话语,稍稍让他产生了些不好的预感。于是他便试探道,



“原来如此,您是打算将国际金融的魔术师也召唤来吧。”



他的试探,被伊丽莎白一句话漂亮地挡了回来。



“是的。我现在正打算拜托世界上最厉害的魔术师。”



本来他就隐隐感到不会是这样吧,但好像的确如此。



他条件反射地拒绝道,



“任何人都不可能说动雷尼奥尔·贝尔纳。”



在对方提出请求之前,他便作了回答。



微笑逐渐从伊丽莎白的表情中消失了。她恐怕和伊斯拉舰队外务长阿梅里亚·塞万提斯有着相同的想法吧。



这帮人个个都不了解那个男人。



“雷尼奥尔可不是阿拉丁的神灯,他可是食虫植物——他只是用芳香诱惑猎物,对方一旦靠近了便转瞬间就会被吃掉溶解。如果跟他扯上关系的话,一定只会给王国留下千年的祸根吧。”(译者注:翻译成“阿拉丁神灯”的地方,原文「打ち出の小槌」,语源自一寸法师,就是说那小锤只要挥一挥,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伊丽莎白所勾勒出的画卷,他早就了然于心了——那三流戏只不过是布局,而真正是想让雷尼奥尔买入巴雷特洛斯公债。一旦雷尼奥尔将其吃进了,沉船的五百亿佩塞斯就带上了些许现实的气息;而一旦投资者们判断财宝是真有的,经过一系列连锁反应,公债的价格一定会向上窜吧。



而为了说动雷尼奥尔,作为他孙子的我正合适不过。



——你这图构得还真是贱啊,伊丽莎白。



愤怒、侮蔑与憎恶从巴尔塔扎尔表情深处流露了出来。



——利用谍报机关探究我的过去,可以啊你。



——就算你得到了再多秘密情报,也少给我得意,笨女人。



——谁会如你所愿被你操纵啊……



首先应该装在脑子里的就是,伊丽莎白根本没有命令我的权限——要说起来我可是圣·沃尔特帝国军参谋将校,还没有把军籍放到希尔瓦尼亚王国。伊丽莎白可以对我做的,只有请求,而完全没有强制力。因此我现在应该做的,就是驱使一切才智、雄辩以及逻辑,推托搪塞伊丽莎白的请求,而最后再委婉拒绝,仅此而已。



确定下方针后,一瞬间,巴尔塔扎尔一下子从表情中扫去了就像是塞了淤泥一样的感情,在面颊上取而代之的是颇为从容的笑容。



“陛下,我已经被祖父疏远了,甚至可以说他恨我。如果我去见祖父请求他买入巴雷特洛斯公债的话,祖父一定会立刻动用一切关系网去散布贬低伊斯拉舰队的流言,让公债价值下滑的。像这样的人,在这世界可是存在的。”



他一口气说完了。



伊丽莎白好似故意地眨了眨双眼,



“上校,你有些贸然下结论了。我对上校有事相求这不假,可绝不是向雷尼奥尔会长推荐公债这种厚颜无耻的请求。”



“哦,那可再好不过。由于之前从伊斯拉舰队的阿梅里亚外务长那里听到了同样的要求,便一不小心先入为主了……那么,您对我的要求是?”



那从容的笑容纹丝不动,问道。



伊丽莎白又重新露出无瑕的笑脸,



“我只是希望上校去见见雷尼奥尔会长,只是这样而已。”



内心深处的憎恶丝毫未加外露,巴尔塔扎尔和颜悦色地道,



“没什么事就直接去?”



“十四岁时离家出走的公子哥,八年后当上圣·沃尔特帝国参谋将校凯旋归来……这样如何?”



在巴尔塔扎尔笑容的背后,闪过了一份凄惨。



“陛下,您这玩笑会不会有点儿开过头了?”



“没有啊,我可总是很认真地考虑王国和帝国的繁荣呢。”



各自心里都怀揣了一两个小九九,笑容丝毫不改,言语的剑尖已响起了相互碰撞的嚓嚓声。



“我也一样,比起任何人都真诚地期望王国与帝国的共荣。正因为如此,我就如实相告——只要和雷尼奥尔扯上关系,就没有未来。”



“可他是上校的家人吧,你把他说得那么坏,我听起来都感觉莫名悲伤了起来。”



巴尔塔扎尔拼命忍住险些就要从鼻子里流露出的嘲笑,依旧保持着毫无邪气的笑容。



“家人?”



然而难以抑制的憎恨,却比起理性更快地形成了话语。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而他也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骨肉亲情,在贝尔纳家根本就不存在。”



哪有家人会将不谙世事的孩子送到战场去负责尸体搬运以及照顾伤兵啊,还让那孩子去给军马注射药剂。如果那样的人都能叫家人的话,到不如让牛呀猪的当他的亲人好。



伊丽莎白依旧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巴尔塔扎尔。



巴尔塔扎尔依旧戴着从容的假面,依旧未将内心的愤怒与憎恶外露,应对着伊丽莎白的无言。



“任何人都会犯错。”



终于,伊丽莎白这么静静地说道。



“你可能的确被他伤害了,他不仅背叛了你的期待,还惩罚了你。”



看样子全都调查过了啊。那么这话就容易说了,你应该知道我怎么也不愿意协助的理由了吧。



“人都会犯错,包括表达亲情的方式。每个人都一边犯着各种错误,一边失败着,一边前行。能否接受他人所犯之错,并当成自己的精神食粮,不是正以此才区分人的正确与否吗?”



喂,这莫非是说教?你丫,岂有此理竟然来说教我?(译者注:翻译成“你丫”的地方,原文「貴様」)



猛的一下就上头了。我死也不会如你所愿的。



“正如您所说,对下贱之辈的宽容,也算是贵人的修养吧。可连理所当然的矜持都没有的正是他雷尼奥尔·贝尔纳。对那个怪物来说,这些高贵的道理根本不适用;恩将仇报那是理所当然,岂止如此,还会寄生在恩人身上将其吃个精光:这正是贝尔纳一族的做派。绝不能与之结交。”



伊丽莎白深深地叹了口气,带着十分真挚的眼神抬起脸来。



“上校,我再说一次,我只是真心希望上校你回到会长身边去。”



“我也不是带着半吊子的决意才离家出走的。在什么成就都没有的现在,如果回到贝尔纳家,那一定会成为笑柄。”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现在有必要回去一趟。”



“这是为何?”



“雷尼奥尔会长已经到了重病的关头,诊断说是只有一个月时间了。”



伊丽莎白的话语,在会客间响起。



巴尔塔扎尔的思考停止了。



“西门卿跟我取得联络,说是就算绳子套他脖子上也得让上校回家一趟……飞艇我给你准备,请回到家里去,现在马上。”



他背骨松动脱落,似乎都听到了摔在地板上粉碎的声音;而取而代之的是粗大的冰柱直直地贯穿了他的中心。



抑制住手脚的震颤,巴尔塔扎尔回答道。



“这与我,没有关系。”



他用竭力驱使出来的理性,抑制住了随时都可能发颤的言语。



“那个男人是死是活,我都不管。”



“……机长……”



“他死掉就行了,悲惨地死去,他只要去接受那些被他夺去生命的成千上万的人的报应就好。”



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灼烧着他的鬓角,搅乱了他的脑髓。他无法轻易用自己的理性加以制御,在自己体内残存的少许留恋,都化作怨言,侵蚀了他的口腔。(译者注:翻译成“留恋”的地方,原文「未練」,也可以理解为“怯懦”)



“不会有任何人在他枕边,不会有人对一个用金钱和力量支配一切的男人的结局有任何兴趣;而他则最适合无人照料,一个人悄悄死去的结局了……这个话题就说到这儿吧,我不能离开这里。我已经那么忙了,根本没空去管一个临终的老人究竟会如何。失礼了。”



巴尔塔扎尔渐渐无法抑制住震颤,就要站起身来。他能感觉得到自己是多么狼狈。



雷尼奥尔就要死了。



想想看,这也是当然的事,人都是会死的;只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那个怪物也会有迎来死亡的一天。



“机长。”



伊丽莎白站起身来,转到桌子另一边,迅速在巴尔塔扎尔的旁边坐下,将手放在他肩上,再次让他坐了下来。



“请让我对你说些私话,不是以女王的身份,而是以塞西尔。”



巴尔塔扎尔的脚使不上力气,便又无力地坐在了沙发上。



“一定只是误会越积越多……这种东西还是全都忘掉为好,否则的话会后悔的。在王国的工作,我会交给其他人的……即使一天也好,请一定回去看看。”



作为私人塞西尔·豪尔,她那样说道。巴尔塔扎尔调整了一下呼吸,拼命地冷静下来思考。



“很遗憾,陛下,不管您的话说得怎么巧妙,我都会不为所动的,我意已决。”



他一边说着一边调整了思维,慢慢地重新在嘴角咧起了笑。



“不论面对何种事态都得保持冷静和理智,没有任何价值去顾虑人类的情绪,只要一心想着合理地求索实在的利益。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那个祖父教会我的,就只有这个理念了。那么,就让我忠实这样的理念吧。”



塞西尔的眼眸中,闪耀着同情、悲伤以及可怜之色。



“您一定很轻蔑我吧?那也无所谓。不过陛下您也一样,不过是想利用我去说动雷尼奥尔吧。那样的话,我们难道不是同类吗?不管标榜得多么高尚,人类啊,全都是为谋取私利而行动的。我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浑然不觉地,他将积压在内心的东西转换成了话语,难以抑制。



“为人的正确与否,这能有什么意义?赶赴一个临终老人身边,解开误会,握着他的手流着眼泪去和解,这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一个下贱之人即将迎来人生的终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就只是如此吗,有必要那么兴师动众吗?我还有工作,帝国与王国命运的一部分都委任给我了,没有空去管一个人的生死。”



巴尔塔扎尔尽情地倾泻积压在胸中的东西,尽管他也知道这很愚蠢,但就是停不下来。塞西尔的表情渐渐严厉起来,最后瞪着巴尔塔扎尔道。



“……机长……你又不是小孩子……在那儿任性个什么劲儿啊?真是太逊了。”



带着学生时代的口吻,她那么抱怨着。



“你其实愿意去吧?你不是想再见一次爷爷,让他看看自己已经变得无比出色了吗?不要这么固执得出奇啦,谁都不会笑话你的。”



巴尔塔扎尔惨绝地笑道,



“陛下您对我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其实愿意去?我任性了?这可真是啊,把我看得太贱了吧。像这种毫无裨益而只是浪费时间的回家,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这么做?跟我讲讲这样做的好处吧。没错,我不是孩子了,让一个大人行动总得让他看看这行动能有多少回头钱吧。”



受到出其不意的一击而动摇的巴尔塔扎尔的思考也只有在吐露出话语的同时才能得以不断调整了。



伊丽莎白没有命令我的权限,而她所能用的方法只有对我动之以情,让我行动。那么,只要舍弃一切人类的情绪不就行了吗?



谁会回家这种地方啊,老头子要死的话让他死就是了。等我灭了贝尔纳财阀以后,就将自己的破口大骂痛痛快快地写成老头子的碑文。



“……机长……你,那么说是认真的吗?”



塞西尔丝毫不隐藏自己的不悦,这么诘问道。巴尔塔扎尔又恢复了从容,冷淡地回答道,



“那是当然了,我已经是大人了嘛。”



“……嗨……会权衡得失就是所谓大人了吗?”



“虽说可能陛下有所不知,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那么机长,如果有了利害得失的话,你就会行动吗?”



“如果这事态利害得失非常明了,那么取其利者而行这不是很自然吗?”



“嗨……那么,就让我也如是行止吧。”



到刚刚为止还友善的表情已经当然无存,塞西尔现在的表情已冷彻骨髓。



对你来说这种程度刚刚好。总是给我灌输什么奇怪的良知啦、道德啦、伙伴意识啦,我可压抑得受不了。如果你不缠着我,而是以利害得失为基准与我相处,这对于我也正好不过。



“是。站在陛下的立场上,这按说也是理所应当的。”



正当他已经完全抑制住了自己的动摇,带着轻松澄澈的表情如是回答时,塞西尔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突然给他甩出了完全不相关的话题。



“说起来啊,上校,其实我曾被某位作战司令部的参谋将校严重地诽谤中伤过……你愿闻其详吗?”



她改用了公众人物伊丽莎白的口吻。他一边寻思着这女的真能叨叨,一边抬起了视线。



“嚯?我的同事,竟敢诽谤陛下?”



“是的。我是又伤心又气愤……那心情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Hmm,跟拉斐尔参谋总长通个气大概就可以了吧。不管是谁,第二天都一定会被贬职的吧。”



伊丽莎白对于帝国军作战司令本部来说,可是为了确保海德拉巴群岛所不可或缺的人物。被赶出密特朗本土的帝国军之所以得以续存,有很大原因是海德拉巴群岛遵从着伊丽莎白的意志,一直与他们保持着协作关系。倘若公然诽谤伊丽莎白的话,即便是高级将校,也一定会受到严罚的。



“所谓诽谤,是怎样的诽谤?”



“我收到了来信,而信的内容,则是对我十分过分而粗鲁的辱骂。”



不知这参谋究竟何许人也,竟然做出此等愚蠢之事。用这种明显会留下证据的形式辱骂女王,脑淤血了吗?虽说他的同事个个都是笨人蠢人,但他还不知道竟然有如此的天才。如果伊丽莎白所言属实的话,即使因对同盟国君主的不敬罪而被军事裁判也一点儿也不奇怪。



他想着一定要拜见一下这本世纪最高等级的蠢人面孔,便问道。



“能给我看看那出问题的信吗?”



“好的,就是这封。”



伊丽莎白走近了会客室的装饰架,从化妆箱里取出了一封褪色的信,拿了过来。



那封信稍微有些破旧。巴尔塔扎尔感觉有些诧异,接了过来,读着信的内容。



“你丫要是进入作战本部的话,我会赏你个打扫厕所的工作。你丫作战的对手不是乌拉诺斯,而是便器上的污渍。”



总觉得,这信的内容似曾相识。



依稀,仿佛,大概,好像,这是很久以前给某人写的。



对了,那是到作战司令本部工作后不久的事。记得……由于学生时代的笨蛋学妹,给我写了一封全是有的没的的信,我便用和这个相同内容的信……将其……一声……喝退……



“寄信人的姓名,就在这里。”



伊丽莎白用手指指了指在信的末尾写着的寄信人的名字。



“巴尔塔扎尔·格林”



根本不可能看错——正是他自己的署名,十分夸张地书写在大骂伊丽莎白的信的末尾。



伊丽莎白毫无声息地将信从巴尔塔扎尔手中抽走,然后非常宝贝地抱在胸前。



“这究竟是哪位啊,我都怀疑他是否精神正常了。我一定得好好问问拉斐尔参谋总长,这人为什么要如此诽谤中伤我啊。”



“………………”



“究竟是贬职好呢?还是降他军衔好呢?说不定啊,还会因为不敬罪而打进监狱呢。啊——究竟该怎么报答这位无礼的参谋好呢,让我们一起好好考虑考虑吧,格林上校?”



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吧(译者注:这里巴尔塔扎尔想的不是自己给塞西尔回信这件事,而是在此之前,还在Air Hunt士官学校时的片段)。那时还颇为流行讽刺漫画这种东西。这都是我还在Air Hunt士官学校上学时候的事了。



这都是在三流杂志或是大众报刊上刊登的讽刺世间万象的有文章有插图的庶民娱乐。由于有一本将那些整合在一起的小册子就放在士官室里,便读了读,里面不仅有一幅又一幅插图连在一起,还有从受到了巨大冲击的人们的嘴、鼻子、耳朵到当事人的魂魄,都化作烟飘逸出来的画。将人物受到的惊愕之巨大,通过魂魄从体内被抽出的形式来向读者传达,这表现方法着实陈腐。



莫非,现在这场景,就是那玩意吗?



我一边飘到了天花板附近,一边那么想着。



向下一看,坐在沙发上的人,正是我自己。



半张着嘴,翻着白眼,完全不顾信被人抽走,双手傻傻地向前摊着,而从眼睛、耳朵、鼻子里都喷出了白烟,一动不动。



而伊丽莎白则杵在我旁边,将那封信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面露微笑。



我化作一缕青烟一边向天花板飘着,一边俯视着两人的身影,尽管从来没有相信过有所谓魂魄的存在,但莫非此时此刻正在思考着的我正是所谓的魂魄吗?假使真是如此的话,我倒希望就这样一直升到天上去。



“这样一来,他应该愿意去看望雷尼奥尔会长了吧?贬职、进监狱抑或是探望,寄信人究竟会作何选择呢,你也非常期待吧,格林上校?”



在沙发上坐着的我的肉体,仅仅在散发着灵气,而无法回答。



“如果他能去探望,那么我就不会让任何人看这封信,等寄信人回来以后再还给他。”



带着满满恶魔般笑容的伊丽莎白,对早已成空壳的我如是提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