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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号七号 高间响子(1 / 2)



高中三年级,十一月的放学后。



高处的体育馆窗户露出色如熟柿的夕阳。太阳的烈光洒满了整座体育馆的地板,自己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浮现其中。



铃原今日子会不会理睬她的要求,是场赌注。局势已经明确改观了。



高间响子做了个深呼吸。视野一角,黑暗的门扉张着大口。



敞开的体育器材室。



再无他人的体育馆地板上掉了一颗篮球,像是被遗忘了。响子慢慢走到旁边,捡了起来。



运球一拍,「咚」的声音响彻馆内。仿佛等待着那声音似地,这时她从体育馆正面的玻璃门另一头现身了。——是今日子。



响子看得出略垂着眼朝这儿走来的她,眼睛确实地捕捉到响子的身影。但是那锐利的眼神顽固地不肯正视这里。



把球搁到脚边。走进来的她,不肯主动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她抬头,四目相接的瞬间,光是吸入就要窒息般的高密度空气笼罩了全场。



「谢谢。」



响子自觉光是发出准备好的简短一句话,脚跟就抖了起来。声音和手臂都是静止的。她发现原来颤抖是从更深的地方,不为人知地发生。



今日子没有回话。她只是瞪也似地回视响子。一股不可思议的感慨涌上心头。悲伤。寂寞。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不要用那种表情瞪我。存在于那里的,不是凛然,而是丑陋。隐藏在内侧的她的坚强,扭曲歪斜了。那种表情不适合铃原今日子。我自认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的美,也肯定你的美。比你庇护的浅井铃子——或是你的情人清濑阳平都更了解。



让她露出那种表情的是自己,这令她悲伤。欸,你有那么丑陋吗?



「有什么事?」



陌路人般保持距离的声音,与在教室逼问今日子时一样。



——没有一样事情是为了你做的。



听到那冷淡的、遥远的口气时,响子确信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完全崩坏了。



「我想向你道歉。」



脸上自然地浮现笑容。理解到不可能修复,只要咽下去,就再也没有任何可怕的事物了。



「为浅井的事。」



响子一说出这个名字,今日子眼中的光便微微摇荡。



「就算道歉,你也不可能原谅我吧。我知道,覆水难收。可是我除了这么做,没有其他方法了。」



「为什么?」



今日子开口。响子知道,防备着拒绝与忽视的心,接触到那即便是憎恨的感情,也为此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对铃铃做那种事?她那么喜欢你。」



「就算解释,也不会有人懂的。」



她想起浅井铃子那小鹿般惊惧的眼神。



换了班级,身处的环境改变,浅井铃子显然慌了。她总是和朋友水上由希黏在一起,跟进她们的圈子里,怯弱而没有自信地附和着众人。为了绝不能失去这个场所,她称赞响子,强颜欢笑,向她说话。



——我可以叫你响子吗?



想要拉近和「高间同学」的距离。那拼了命的意图太明显了,令响子觉得有点烦。其他女生都不会做出那种奴颜婢膝、乞求允许的没品行为,浅井铃子却连这都没发现,那种驽钝教人受不了,但响子回答了:



当然可以了,浅井同学。



她明白浅井铃子希望她像大家那样喊她「铃铃」或「铃子」。响子的回答让浅井铃子面露失望之色,但有时开玩笑地喊她「铃子」,这回她又会近乎露骨地开心蹦跳。



那种谄媚的、摇尾乞怜的眼神。浅井铃子才不可能「喜欢」我。那只是一种处世术,而且是拙劣透顶的处世术。



「是由希告诉我的。她说浅井跟清濑说话。」



「水上告诉你的?——铃铃跟清濑说话?」



「你不用叫他清濑没关系。」



还没来得及思考,声音就先脱口而出。



今日子看向这里。隔了一拍她改口:



「水上说铃铃跟阳平说了什么?」



听到她这么喊,心比起觉悟到的更痛更痛,远超出想像。响子在脸上戴起笑容,说明:



「由希说,浅井向清濑哭诉,说她在圈子里被我排挤,受到近似霸凌的迫害。」



若说那是事实,确实如此。不允许难看的人加入的狭量与幼稚,是自己的过失。



『响子,我告诉你唷,我听到难以置信的事情耶。这样好像在打小报告,其实我是不想说的,可是我最喜欢响子了,实在无法原谅那种卑鄙的行径。』



鼓着腮帮子,眯起眼睛,——同时喜孜孜地跑来向她报告的由希的嘴脸。



「那是水上在撒谎。我从铃铃那里听到的根本不是这样。只要冷静想想就知道了。铃铃只是想跟大家好好相处。是阳平担心她,才找她说话的。」



眨眨眼,她可以想像。低垂着头的浅井铃子。担忧地注视她的清濑。「我知道。」响子回答。今日子默默地,眼睛微瞠。



「由希夸大其词这点事,我还晓得。还有她想透过告诉我那些,期待得到什么。」



——响子,你最好治治那家伙。铃铃得意忘形,嚣张起来了。



『好嘛。』



水上由希的哲学很澈底。除了关注自己的所在和地位,其余就是那里有没有让她觉得好玩的活动,这就是对她而言的全部价值。



『才一个晚上,不会怎样的。——下星期叫她去找分数表吧。我们篮球同一组嘛。』



铃子寻找忘了拿的分数表时,拖把不小心倒下,把门卡住了。体育器材室没有锁。只是拖把刚好把门卡死了。



拼命地从内侧敲打紧闭的门的声音。



无人回应的呼唤持续着。开门!开门!拜托!谁来救我!



响子去体育馆的时候,她拼了命的求救声已经微弱了几分。由希就站在器材室前。她一边屏着呼吸,不让门里的人发现,一边向响子使眼色。无声地笑着,这边这边,领她往紧闭的门扉去。



小心谨慎地,触摸冰冷的铁门。隔着一片门,仿佛可以听见浅井铃子痛苦的喘息。甚至好似可以看见那因恐惧黑暗而流下的泪水。



如果是我——一



响子对她的软弱眯起眼睛,把手从门上拿开。



如果是我,就绝对不会哭。我绝不会在闭起的门中,感受到真正的黑暗。



转身背对敲门声不断的门,离开体育馆。一走出外面,由希就「噗~」一声,夸张地做了个深呼吸。



『你真的干了呢,响子。』



这样一句话,把响子变成了主犯。这样就行了。我不是被谁操纵,而是依自己的意志选择了这样做。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那样做?铃铃哪里错了?反倒是水上,她现在……」



说到一半,今日子噤声了。现在由希已经放弃响子,把响子当成空气一般,跟其他小团体混在一起了。她是在说这件事吧。



响子虚弱地微笑,摇了摇头。



「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只能这样说。」



即使如此,她无法原谅的还是浅井铃子。响子无法责怪由希的坦白、贪婪。因为她很像我。精打细算到家,了解自我欲望叫什么名字的人,是我的同类。成为我的仇敌的,永远是那些毫无自觉的人。



像浅井铃子那种。



响子笔直注视今日子。



——像你这种。



「一想到浅井被清濑担心。我就克制不住。除非那样做,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是说认真的?连那种事都要嫉妒,岂不是没完没了?」



「我不是嫉妒,不是的。我只是发现我被看透了。」



抬起眼神,重新望向今日子。



「即使如此,我自认为还是没有露出马脚。起码在清濑面前。」



对于被揶揄称呼的女王外号,她自认为也正确地贯彻著名副其实的个性。会允许浅井铃子那种女生长久跟在自己的身边,也是博爱主义的一环。可是他看透了,他发现了假面具底下的真面目。



你跟高间响子处得好吗?有没有被她排挤?



他别无他意地看着铃子的脸问。



听到由希的话,一口气想像到这里,瞬间心中有什么东西绷开,胃底熊熊燃烧起来。疼痛从骨子里扩散到全身。止不住,收不回。满溢而出的痛与苦,就不能当成没有过吗?就没有止息的方法吗?



由希喃喃道:治治她吧。



——如果没有浅井铃子的话。



捡起脚边的篮球,朝地上一拍,声音反弹。好冷的声音。咚,咚,咚。连续、规则地拍。



「我不认为你会原谅我,不过我道歉。」



「——你搞错道歉的对象了。」



「我没想到会闹到浅井转学。」



体育器材室那件事以后,浅井铃子就没有再来学校了。高中二年级期末,她最后来学校的那天,是来通知要转学的消息。她们举家迁到原本只有父亲一个人赴任的外地。那根本是离开这里的借口。匆匆道别后,不知不觉间她的座位从教室消失,她们升上了三年级。



「我连她搬去哪里都不晓得。——小铃,你知道她的连络方法吗?」



这样称呼需要勇气。她有了被瞪的心理准备,但今日子无动于衷。沉默了一会儿后,今日子说了:



「那天是我找到铃铃的。她下落不明的隔天,我心里有预感,找遍了整个学校。她的母亲非常担心,还三更半夜打电话到我家里来问,说她不是个会夜游的孩子。」



「嗯。」



「真的都急坏了,还哭了。」



「嗯。」



承受着话语。今日子说了:



「你明知道她在哪里,隔天早上却能默不吭声地坐在教室自己的座位上?」



眨眨眼,然后点头。



「嗯。」



今日子蹙眉,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她唾弃似地接着说:



「看到体育器材室门上卡着一枝拖把时,我心想难道,打开一看,铃铃浑身瘫软,躺在软垫上。」



视野角落,体育器材室张着大口。幽暗的室内尘埃飞扬。



今日子继续说:



「这间器材室没有窗户,黑鸦鸦一片,打开的时候霉味也呛死人了。她在那里面,怀着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出来的恐惧,待了一个晚上。」



「……嗯。」



今日子瞪响子。又干又冷的眼睛里泛着光。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要道歉?」



「因为我失去了。」



吐出话时,呼吸短促地中断,她差点对自己失笑。全心对付浅井铃子,竭尽全力去摧毁那种小地方的自己的视野之狭隘。「如果没有她就好了」的对象,其实应该是谁才对?



今日子默然,然后有些踌躇地问:



「我听说你找阳平说话了。虽然没问具体内容。」



「问也没关系啊。不过或许你也没兴趣吧。」



一字一句,每说一句话,就好似快要喘不过气。真窝囊。不管是自己发出如此卑微的声音,或是没有权利参与他们的事实都是。



「是跟你在体育课跑回教室说话之后。我是抱着最后一次的心情找他的。被拒绝后,他明确地告诉我了。说你们两个在交往。」



几乎就快回想起来,全身的皮肤痉挛似地疼,警告着心即将要被千刀万刚。他所说的话:你对我根本就——



我失去了。失去地位、失去你、失去名字、失去他。



既然如此,就干脆失去个澈底吧。



「我有个请求。」



单调的声音持续着。自己的手摸着球的感觉逐渐麻痹。



「可以请你把我关起来吗?就像那个时候的浅井那样。——那边也有拖把。」



今日子不发一语地看着她。她继续说下去:



「你可以把我关到满意为止。或者你可以跟浅井一起决定要把我关多久。今天是星期五,所以你至少可以把我关上周末整整两天。如果还是不满意,一直把我关下去也行。我已经跟家里的人说周末要去朋友家过夜了。」



今日子没有应声。沉默之中,只有球在自己手中弹跳的声响。



「——动手吧,没关系。」



如果多少能够挽回自己的过错。



「你有这个权利,我会干脆地接受。」



她注视着今日子。令人误以为是漆黑的、深群青色的水手服。



看着那既严肃又沉重的颜色,她心想。就像在电视和电影中看到的,宣告判决的法官法衣。她有审判我的权利。



停下手来。失去反弹力道的球一眨眼便少了冲劲,滚到今日子的脚边停了下来。



下定决心跨出步子。



「我不会说出是你干的,不用担心。」



回头望去,唇边浮现笑容。夕阳的色彩沁入眼角。



「记好,被关和闭关是不一样的。」



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门口。



进入器材室,用自己的手从内侧关上。反手关上之前说了:



「太阳不管在哪里——」



我跟那些害怕黑暗的人不同。



天照大御神消失在天之岩户后,诸神居住的高天原,还有人类居住的苇原中之国,都成了失去光明的夜晚世界。但是太阳神所闭关的岩户里,应该充斥着众人失去的灿光。她看过这样的图。



听到八百万诸神欢笑的声音,感到不可思议的天照大御神为了一采究竟,微微打开岩户的那一幕图画。瞬间,耀眼夺目的灿光从隙缝间横溢而出。背负着太阳的女王。无论身在何处,女神所在之处才是白昼。太阳所在之处,由我决定。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脚跟的颤抖平息了。



遍照体育馆地板的眩光,在眼中留下柿色的残像。



1



醒来一看,高间响子身在早晨的阳光中。



从床上起身以后,随即望向窗户确认。这是从以前就有的老习惯了。意识一觉醒,第一件事就是思考:现在自己面临的问题是什么?



——啊,对了。



这阵子都只有模糊的长期课题,而且都与工作相关,但今天开始,就有个明确的问题了。甩了甩头,视野一口气变得清明。昨晚岛津谦太打电话来。



起身从冰箱拿出瓶装水。喉咙渴了。一口气喝了一半以上之后抬头,环顾自己的房间。不顾不愿让孩子离开的父母反对,租下来的独居公寓一室。中央的桌子上,相簿依然摊放着。



《平成XX年度 F县立藤见高等学校毕业纪念册》



自己就读的,三年二班的那一页。



由于知道现在的长相,照片上的老同学们更显得稚气。稚气得「还是孩子」、「还年轻」这种借口可以通用,而且正因为如此,更显得罪孽深重的脸。



「高间响子」在页面中央看着这里。



个人的大头照,是在刚换上冬服的十月初拍摄的。所以照片上的响子还不知道。在班上的地位虽然略为失色了,但这时她还能天真地面露出不动如山般自信的堂皇笑容。



直到几年前,她还无法正视这一页。



她一直以为那段宛如被自我意识的尖针刮切肌肤的时期早已过去了。



可是。



『铃原会来。』



『好。』



回答的声音毫无迟滞、迷惘,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视线落在相簿上的大头照。对于见到其他人,她已经没有抗拒了。我已经脱离了那既深邃又滑稽、宛如玻璃制成的森林了。或许双脚鲜血淋漓,脸和手臂也伤痕累累了。但是我逃脱了。



望过去一看,那一页的上面有着她。



座号三号,「铃原今日子」。



翻页。



隔壁班,三年一班。里面有一张她连触摸都不能的照片。咬住嘴唇。



座号四号,「清濑阳平」。



看着那张天真大方的脸,喉咙好似被勒住了。



『高间意外地有点脱线呢。』



国中三年级,夏季讲习班的补习班校舍。自己跌坐在走廊上,一起捡拾撞掉的讲义,手碰到一块儿,手指相触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通红。怎么办?还没来得及想,他对她笑道:



『我可以跟别人宣传吗?说我看到高间同学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不要啦!』



她急坏了。明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却忍不住要动气制止。慌张抬头一看,他愣了一下之后,一口气展颜微笑。



『OK。那我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高间同学是个完美无缺的人。』



垂头低笑的嘴唇。一股想要触摸他的嘴唇的冲动像电流般窜过背脊。在社团活动中晒成浅黑色的手臂与修长的手指。想要摸摸它。想要它来摸我。



忽然想起顺风摇曳,绝不抵抗的柳树不会折断。她头一次了解到原来有这样的强韧,是可以用温软的话语像这样四两拨千金的。



即使是现在,如果可以回到那时候,她想要回去。即使一切都将如同过往、不论前方有什么在等待。只要能够触摸那双手,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即使必须一再地迷失在玻璃森林里,她也在所不惜。



束起长发,端详镜中的自己后,回到房间拿起手机。叫出F饭店的号码,找经理听电话。



「你好,我是高间。」



啊,好久不见。



对方的声音亲密地扬起,她面露微笑,说道:



「我想拜托一件事。八月十三日星期六,那时候是孟兰盆节期间,我知道很强人所难,不过还是想拜托看看,那天有没有空的会场呢?我明天会直接过去跟你谈谈。」



2



开车前往饭店的途中,行经藤见高中旁边的路。狭窄平缓的坡道另一头有座神社。树木底下,学生们行经一处处短暂的日荫走下坡来。



即使是夏天,男生的制服也是长袖。卷起袖管,鼓起的袖子就会在手臂的正中央滚成一颗瘤。那时候常见的穿法,现在还是一样吗?露出手臂的男生旁,女生们笑着走在一块儿。



正好碰到红灯,停下车子。今天也热得教人发昏。挡风玻璃另一头的阳光刺眼,空调发出嘶吼般的声音。混杂在那声音里,外头的蝉声毫不间断。



高中生轻浮地相互打闹,经过车子旁。额头与脖子浮现豆大的汗珠,女生的头发几乎都要贴在额头上了。他们一点都不在乎被晒黑,裸露着手臂走在艳阳天下。



自己以前也是那样的吗?像那样稚气吗?看在当时的大人、现在的我的眼中。



变成绿灯,把脸从他们转回正面,踩下油门。脚底有股绷紧的感觉。



最后与今日子在体育馆会面后.已经过了快十个年头。



只要毕业。



只要离开这里。



这么想着,躲避着并肩一起放学的今日子与清濑的日子。日子一天天沉重停滞,如龟速牛步。在体育馆与她谈判之后,学校依然有着她们的日常,无法就这样一走了之。



幸而响子很快就推甄上东京的私大了,她只是一径忍耐着度过最后尴尬的几个月。没有人和她进同一所大学。虽然也有人进了东京的学校,今日子和清濑也是其中之一,但往后一定几乎不会有机会碰面了。



她这么想,忍耐着。



昂首挺立,假装没听见刺耳的噪音,微笑着闪躲。毅然的态度会招来抨击,她再清楚不过,但她打算负起责任直到最后一刻。高间响子是个只会哗众取宠的女王。你们如此选择、期望。成绩依旧维持前几名,不管再怎么难受,她一天也没有缺席,继续上学。



明目张胆地割腕或自伤、宣称身体不适冲进保健室、夸张地在厕所呕吐。



宛如立足于沙漠,不稳定的十几岁尾声的教室里,有许多这样的人。唯有向他人展示才能成立的精神官能症。要让分手的男友还是闹翻的朋友好看的依赖心。



她决心自己绝对不要变得如此。



她并不是特别轻蔑这么做的她们。反倒是主动牵起她们的手,抚摸她们的背问还好吗?写信告诉她们我懂你的心情。由希被吉田殴打时,铃子跟由希处不好而垂头丧气时,也是如此。



若论先前的过程,响子也扮演过近似的状况。为了引起清濑的注意,她或哭泣或大笑。但真正陷入毫无余裕的状况一看,不管是呕吐还是泪水都涌不上来。心只是干涸,静静地龟裂。



她以为毕业以后就能解脱了。不是希望,而是预料应当如此。



可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原来我什么都没有吗?



在那所学校、那间教室,我有过事件,也有过感情。那应该是明确而不可动摇的,然而如今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证明那一切吗?



那是长达好几年、源于激烈的自我纠葛的漫长黑暗时期的开始。



不是因为近在眼前,才对他们感到厌烦。受苛责般的感情,反倒是他们远离之后才正式开始。新的环境没有今日子也没有清濑,也没有其他同学,即使如此却仍脱不了身。



在生活的东京、在返乡的故乡,每次看到当时的同学,她就掉头闪避。如果对方搭讪,她会在那之后立刻冲进暗处躲起来。不哭,也不吐。可是头好痛。因为太痛了,她急忙冲进厕所里,踹门捶墙也不是一两次的事了。



必须学会如何驯服自我意识才行——她铭记在心。



她逐渐理解到自己并不是那样的天之骄子,得以永远稳坐在不动的宝座上。否则她怎么会像这样颤抖、又如此疼痛?



她常听到现在工作的同事因为精神或身体失调而上医院。她也听过严重的忧郁症病情,但当与响子年纪相仿的主播朋友坦承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时,言语间渗透而出的却是自我陶醉。就和高中时的那些同学没有两样。



每次看到她们,响子便体认到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像那样崩坏了。



她不依靠医生也不依靠药物,只是闭关,靠时间疗伤到能够前进。她经历过那段时期,并且克服了。那样难熬的事,在人生的起伏中,应该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吧。回顾十八岁的那场挫折,她什么事都能够面对。



——就是在那场风暴之中,她得知有一群人嘲笑着凋零的她。



「上次的饭局怎么样?」



本村佳代在购物回程的涩谷咖啡厅这么问。



佳代是当时响子的团体中的一分子。若要分类,是介于由希那种「了解欲望的人」与今日子那种「无自觉的人」中间的存在。佳代有很多其他学校和别班的朋友,比起响子她们,更重视与那些人的交往。对佳代来说,班级内的交往,就像暂时的住处一样吧。因为有稳定的老家,所以才能与响子维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正因为如此,在其他朋友离开响子后,佳代仍继续留在她身边。



「上次的饭局?」



毕业以后,响子与佳代偶尔也会连络。这次也是留在故乡念大学的佳代到东京来玩,所以约了响子。



可能是因为天生的直爽个性,佳代的语气没有心机,也不怎么体贴细心。佳代经常提起清濑和今日子等老同学的话题。——比起不自然地绝口不提、隐瞒不说,这不晓得更令响子感到有多安慰。所以响子和佳代才能持续交往到今天。



「不是住在东京的老同学聚了一下吗?上个月底左右。岛津当干事。我也收到简讯说如果那时候人在东京,要不要参加。不过结果我有事拒绝了。」



「这样啊。」响子轻应一声,脸颊和嘴唇再也无法从现在的位置挪动半分。佳代继续说下去:



「你也是没法参加吗?我听说还满多人去的。」



「我是听说了。」



想起岛津的脸的同时,接连浮现他亲昵呼唤的几个女生。眼前的佳代,也是当时被他亲昵地喊名字的女生之一。由希、聪美、贵惠。不会刻薄对待岛津的那几个人。



三年二班。



那间教室,中心现在转移到那些人身上去了吗?



「确定他有邀男生吗?」



为了隐瞒呼吸困难,响子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声音。



「比起男生,岛津比较喜欢我们班的女生嘛。」



「不晓得耶。听说也有男生去,可是应该只有跟他要好的几个吧?像是真崎。」



「他只有找同班的吗?」



「听说清濑也去了。」



听到那名字,一股麻痹般的痛油然而生。她觉得佳代这个女生真的很不可思议。在她那种连没神经这样的形容词都无用武之地的满不在乎态度前,响子觉得一直对那种事耿耿于怀的自己反倒是错的,想要隐瞒自己的软弱。



「虽然不同班,但站在岛津的立场,应该是想要炫耀他跟风云人物的男生有交情吧?好像有邀他。」



「这样。」声音自然地溜出嘴唇。「小铃也去了?」



「当然。听说很好玩,还要再举办。我叫他下次在F县办。还要特地只为了吃饭上东京太麻烦了嘛。」



「既然如此,好好邀请全部的人,正式办一场同学会不是很好吗?」



响子佯装若无其事,用吸管吸着冰咖啡,感觉到心脏剧烈、飞快地跳动着,几乎都痛起来了。



类似同学会的,东京的饭局。



如果过去什么都没有的话——其实策画那样的聚会的,应该会是高间响子才对吧?



一阵眩晕,头痛了起来。



毫无芥蒂的佳代,对那个地方毫无执著,漠不关心,这令她羡慕极了。响子跟她不一样,她明确地从那里被排挤了。



「岛津打算下次什么时候办?」



「不清楚耶,春天左右吧?感觉他迫不及待呢。还是老样子,对由希的态度露骨得要命。」



不怎么感兴趣地谈论的语调很像佳代的作风。她是真的觉得无所谓吧。



「倒是响子,你的那个他怎么样了?」



佳代瞬间切换表情询问,响子忍住头痛苦笑:



「没怎么样。是啊,我们是在交往,可是感觉有点沉重。」



「真的假的?真可怜。响子啊,你是不是其实不太喜欢那个人?」



告诉佳代的恋爱近况,有实话,也有出于虚荣的谎言。而就连虚荣的时候,她也无法将状况描述成完美的幸福。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对高中最后自己表现出来的凄惨有着十足的自觉。她应该是想借由游说来拭去,但又觉得谈论预支的宁静,会再也无法真正得到它。——如果,万一,这些话传进清濑的耳里——。



她明白再继续期待他太可笑了。可是这不是道理说得清的。她就是割舍不下。



「佳代你呢?」



话锋一转这么询问,佳代的表情放松下来了。啊哈哈哈哈。她戏谑地笑着说了起来:「上次的那个已经分了,不过现在又遇到一个不错的。」听着那毫不做作的开朗声音,啊啊,响子心想。她活在「当下」。



高中时代的回忆,对他人来说是过去的遗物。



可是在岛津主办的聚会中,响子一定甚至无法澈底缺席。即便只有五分钟十分钟,他们都一定会拿高间响子来当下酒菜。



咒骂岛津的言词在疼痛的脑中接连爆开,可是她也能理解,元凶不在那里。



不要聚在一起。



祈求或诅咒一般,无计可施,她咬唇心想。



她听说清濑与今日子是在大学二年级,高中毕业第二年的时候分手的。



这件事也一样是听佳代说的。登对过头的俊男美女情侣档的分手消息,大部分的老同学都用卑俗的笑来反应,这她也从风闻中听说了。



掀起革命的明星,只被众人要求去终结一个时代。接下来被期待的,就只有凋零。



——她已经不会再来参加了吧。



她可以历历在目地想像他们彼此碎嘴的场景。那或许是过去的自己。



那无疑事不关己。可是她差点就要打电话给清濑、给今日子,她用颤抖的手克制住了。



如果想要再深地牵扯进去,只会让响子显得更滑稽。连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陷入这种心情,她只是承受着涌上心头分不清是怀念还是憎恨的感情与冲动。



结果她两边都没有连络。理所当然。后来冷静下来的她失笑了。笑自己的愚蠢。



大学毕业那年开始,老家每年都会收到同学会的通知。主办人是岛津,每次佳代都会打电话来。



『虽然也觉得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聚的,可是还是想去一次看看。响子,你要去吗?』



「不好意思,我有点忙。」



不是谎言,但严格说起来也不是事实。如果想要挪出时间,随时都有办法。



可是,那个地方把她排挤出去,在清濑和今日子分手后,这次连他们两个也被排挤出去,现在依旧热闹滚滚。就是那种性质的聚会。



『这样啊。你现在好像真的很忙嘛。我在电视上看到罗。像我妈,还兴奋地跟朋友吹嘘说:「那是我女儿的朋友耶,很可爱对吧?很活泼对吧?」』



「谢谢。听到有认识的人在看,感觉很不可思议又很微妙呢。——可是谢谢,我真的很开心。」



地方电视台的主播,是她从以前就很向往的工作之一。因为是父亲的职场,过去她也一直隐约觉得那是近在身边的世界。回到渗染着回忆的故乡就职,通过父亲任职的电视台考试,她也知道当地的朋友和同事怎么说,但是对响子来说,重要的是她终于找寻到工作的价值。



响子在就职的时候,并没有拜托任何人任何事。不过身为主播的出发点确实一开始就相当高,因此她现在相当忙碌,也是事实。



『啊~啊,如果响子不去,我还要去吗?』



「帮我跟岛津还有大家问声好。」



『好。』



正因为个性不拘小节而落落大方,佳代这样的女生有时会近乎可怕地直指事物核心。每次同学会结束,她都会向响子报告情况。



「小铃今年也没来呢。」



自己的缺席,与其他没有任何芥蒂的同学的缺席性质不同。



响子对此也有自觉,他同学应该也都发现了。出社会后第三年的春天,岛津打电话到老家来了。



『我收到你缺席的回条,所以想直接约你看看。如果你来的话,大家都会很开心的。其实出席率一年比一年低,身为干事,我也觉得很烦恼。』



「那天我真的有事不能去,对不起。」



岛津居然特地打电话来邀,这让响子半是吃不消地回答说。每次都是这样,其实那天她根本没事。可是她还是老样子,提不起劲来。



『别这样说,来参加嘛,响子。』



几年没连络的他,语气却像以前那样毫不客气。他在电话里只字未提响子现在在电视台当主播的事。响子觉得讶异,但主动告诉他又教人不甘心。坦白说,她觉得很没意思。因为现在只要在街上遇到以前的朋友,几乎都能得到一句「好厉害」的赞赏。



或许岛津真的不知道。那么稍微暗示一下再挂电话怎么样?她这么想。就在这么想的当下。



『我每天都在电视上看到你,能不能就请你来露个面呢?』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喉咙哽住,发不出声音了。



——我知道的啦。



她觉得仿佛被人在耳畔这么呢喃,背脊一阵毛骨悚然。



你现在以什么为傲、拿什么做支撑,才能回到这块土地?——我都知道的啦。



「对不起,我不能去。」



涌上心头的是怒意。



她感觉到自己正拉出防线,不让岛津瞧不起、轻贱自己,同时也痛感到让他们这样做的不是其他,就是过去的自己。她不知道该把这沉积在胸口的感情排遗到哪里去才好。



为什么我不能跟其他同学一样?



放下话筒,按住额头,冷不防想起佳代的声音。小铃——



她忆起刚进高中的时候,看见铃原今日子坐在窗边的侧脸在光照之下显得好美。周围的女生都害怕孤立,为了尽快找到朋友而相互攀谈,在这当中,她却默默地,存在于那里。



响子被吸引了。是响子主动找她说话的。



——我叫高间响子。你呢?



脸转向这里,四目相接,几秒之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的今日子的脸,在下一瞬间浮现笑容。应该再也看不到的那张表情。她说了。



我们名字一样呢。我叫——。



佳代说了:



『小铃今年也没来。』



那年夏天,响子下了个决心。



『除了每年三月举办的同学会以外,今年夏天预定再加开一场。』



在房间里读着明信片上的通知内容时,正好佳代传简讯来了。



『岛津寄通知来了,我转寄给你唷。



Fw:高中同学会通知



大家好。前些日子已和部分同学确定的同学会,决定于下述日程举行,请各位确定一下内容。我想大家都很忙,但为了确定地点和人数,请大家用另行寄送的明信片回复出缺席或保留。(或许有人觉得既然都寄明信片了,就不用再传简讯了,可是有些人搬出去住,没收到通知,所以我两边都通知了。)』



上面的日期已经是下星期了。或许是临时起意决定的事。但是看到简讯内容,她忍不住苦笑。



『前些日子已和部分同学确定』这样的开场白太多余了。因为这句话,曝露出这场众会与其说是同学会,更近似只为了岛津身边的几个熟人而办的饭局。他是为了避免给人他们偷偷摸摸聚会的印象,才像这样公开通知吗?举办日迫在眉睫,也让响子这种局外人难以打入。



阖上手机,望向桌上的明侰片。



那里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吧。她决定性地明白了。如今自己不在那里才有意义。她只要身为一个受谈论的、没有实体的幽灵就行了。



看看房间书架,上面摆着毕业纪念册的书背。眯起眼睛。自己怎么会把它从老家带来呢?明明或许再也不会翻开了。



再次打开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