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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太阳雨(1 / 2)



朽月夏音



1



一年前的七月七日,我的双胞胎妹妹朽月风夏成了七月新娘。在那一天,风夏获得了第三个姓氏「楠木」。



在我和风夏年仅四岁的某个寒冬深夜,父亲死了。



父亲结束了实际工时长达十三小时的辛苦工作,拖着疲累至极的身体回家时,被卷入了酒驾车祸之中。



母亲带着两个年幼女儿,成了寡妇,不过,就我的记忆中,她从不曾为了钱而烦恼。保险金和赔偿金供我们三个人生活绰绰有余,最重要的是,父亲死后一年,母亲便再婚了。



夺走父亲生命的凄惨车祸中,还有另一个遭殃的被害人,那个人运气好,保住了一条命。他就是「朽月」,也就是我和风夏后来的继父。



因车祸而失去丈夫的母亲,与单脚残废的父亲——这两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故事,经历了什么样的过程之后才立下了爱的誓言,我不知道。不过,随着日子从二月转为三月,入春之后,当时五岁的我和风夏的姓氏从平凡的「相泽」变为特别的「朽月」,这场再婚对我而言,也产生了莫大的意义。



原本是两姐妹的我和风夏因为母亲再婚而多了一个哥哥。



他的名字是朽月棱。



我的人生可说是和大我一岁但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棱之间的故事,也是除了我们俩以外无人知晓的秘密故事。



2



我和妹妹风夏是同卵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小时候,能够分辨我和风夏的,只有母亲而已。我们的性格和生活态度都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风夏是个情感胜过理智的女人,但我却是个情感永远无法打败理智的女人。不过,我们的性格也不是打一开始就南辕北辙。



刚再婚时,继父和棱完全无法分辨我和风夏。风夏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但当时的我却怀抱着完全不同的情感。每当棱弄错我的名字时,我的胸口便一阵抽痛;每当棱没把握地叫唤「夏音?」时,我便觉得自己这个人毫不起眼。而当五岁那一年的春末,棱打算放弃辨认我和风夏时,我头一次了解心酸这种感情的本质。



我变得不爱笑,是因为风夏是个爱笑的人;我老爱拐弯抹角地说些难懂的理论,是因为风夏向来都是直话直说。换句话说,为了让新家人棱正确地辨认朽月夏音,我决定改变。



棱患有气喘,生来体弱多病,打从幼年起,医生便说他活不过二十岁。



我想保护棱。



或许这份感情就是开端吧?年幼的我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棱。我爱着这个只有短暂生命的哥哥,我要陪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我并不是打一开始就讨厌去户外玩,只是想陪着体弱多病的棱而已。我并不是讨厌和朋友在一起,只是希望任何时候都能陪在棱身旁而已。



我和风夏不同,没学任何才艺,也一直拒绝上补习班,因为我喜欢和棱待在家里。同班同学的庆生会、圣诞派对、过年参拜都与我无关。偶尔,我会因为是风夏的姐姐而受到邀请,但是我从未赴约。比起朋友环绕的派对,我更喜欢和棱一起抱着膝盖看电影。



我们并肩坐在收音机前,聆听肤浅的音乐排行榜。棱阅读我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我也阅读棱借来的书。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共享同样的时光,这比任何事都重要。



棱体弱多病,时常请假,有些年甚至因为反复出入院,几乎整年都没去上学。上了国中之后,他的出席日数大概还不到四分之一,和国小、国中都是全勤的风夏正好相反。



我也常请假,但母亲总说和风夏拥有同样身体的我不可能这么容易生病,不允许我请假。



我曾试过用摩擦热提高温度计的温度,或是拿刚学会的名词——偏头痛来诳称自己的症状,反复尝试,可是要骗过母亲并不容易。



表面上,我装作讨厌上学,其实只是想和棱一起待在家里,但是我绝不能让父母及风夏发现。继父是个传统的人,而母亲有情感洁癖,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也不可能允许兄妹谈恋爱,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父亲一面吃着毛豆、喝啤酒,一面替巨人队加油,而风夏也在他的身旁着迷地看着棒球转播——这是我家晚餐时间的日常风景。比起棱,大而化之的继父和风夏更像亲生父女,实际上,继父也很疼爱风夏。



棱吃晚餐时从不瞧棒球转播一眼,而我对足球以外的运动毫无兴趣。



每天晚上吃完晚餐后,我们俩便逃也似地离开客厅。父母和风夏都知道要和我们共度一家团圆的时光是不可能的,所以从不来打扰我们,也从未揣测过我们的关系。



我和棱总是在我或他的房间里共度夜晚。要看电影,就去有电视的棱的房间;要听音乐或读书,则来我的房间。



为了庆祝升上国中,棱的房间装了有线电视,要看足球赛用不着再跑到客厅去了。



虽然我常请假,但是我并不讨厌学习,也不觉得用功读书是种痛苦,获得未知的知识是件快乐的事,解开数学题的感觉也出奇地美好。



为了帮棱在家里写缺席时的作业,我每年都自修更高年级的课程。因为这个缘故,我在就读的公立国中里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无论是英文或数学,能够俯瞰每个学习中的单元,成了我极大的优势。



考前等急需用功读书的时候,风夏会加入我们,但是基本上,风夏不会和我们一起行动。风夏原本朋友就多,没必要和兄姐太过亲昵。



风夏不喜欢读书,电影也只挑热门的看,她置身于我们心底深处轻侮蔑视的「大众」之中。在最根本的生活方式之上,我们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我在家人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地生活,避免被他们察觉自己的感情。志同道合,感情格外融洽的兄妹——超越这条界线的言行举止,绝不能显露出来。



但是,我们的自制心维持得并不久。我和棱总是在一起,而成为家人时,我们已经懂事了,清楚知道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升上国中不久后,我发现了。虽然和我喜欢上棱的时间相比晚了许多,令我有些不甘心、有些气恼,但是,棱也喜欢上我了。



只要看眼神,就知道我们彼此相爱。进入青春期的男女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共享同样的时间与空间,喜欢这种心情是会传染的。我发现棱对待我时特别温柔。我所爱的人也爱着我——十四岁的我得知了这股喜悦之后,只差没昏倒了。



然而——



我一直在钢索上谈恋爱。打从我的年龄还只有个位数时,我就已经明白在我的家庭中,这份爱是不被容许的。所以在危机发生之前,我采取了规避手段。当时风夏单恋某个同班同学,她是个容易成为话题的女人,所以我也辗转听说了这件事。我决定跟着单恋风夏的心上人。



当时棱是国中三年级,我和风夏是国中二年级。那时我们三人一起准备期末考,我找到机会,对两人说出了这件事。我尽可能地装出凝重的神情,告诉他们我有了意中人,但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时两人那副哑然无语的表情,我想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吧!风夏难掩喜欢上同一个人的惊讶与动摇,而棱则是像世界末日到来一般,睁大眼睛凝视着我。



我在赌风夏会不会坦承自己的心意,而我有把握。一来风夏不喜欢隐瞒,二来她铁定觉得自己比我占上风。那个男生是风夏的同班同学,我一年级时虽然也和他同班过,但是就社交方面及受同学、异性喜爱的层面上,照常理推测,赢的当然会是风夏。



果不其然,风夏告诉我她也喜欢那个男生,并说要和我公平竞争。



真是个天真的女人。



如果风夏告诉我她喜欢棱,我才不会说出公平竞争之类的话语。对手是不是妹妹根本不重要,我一定会使出各种手段来排除情敌。



哎,姑且不谈这个。



听了风夏的心意之后,我告诉两人自己决定退出。我还掰了段连自己都受不了的大道理,说什么我是姐姐,不想和风夏竞争之类的,宣布自己要走下恋爱舞台。



风夏像个傻瓜一样,大力主张如果真心喜欢就不该放弃。这个道理根本轮不到她来教我,我才不会放弃真正喜欢的人。为了他,要我撒什么谎都行。



风夏和母亲无话不谈,我想我的事应该也会立刻传进父母的耳中。



朽月夏音恋爱了——说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蠢到极点,这定然会成为轰动全家的大新闻。从前母亲老是因为我的言行举止而困惑,将我当成易碎物品对待,几天后,她却变得很爱找我说话,父亲对待我的态度也明显地温柔许多。



真好笑,父亲和母亲都笃定失恋的会是我。哎,他们怎么想,我完全不在乎,只要我和棱相爱的事实没在家中的任何人面前显露出来就行了。



直到国中毕业,我都一直装作喜欢那个毫无特别感情的男生。风夏在国二的冬天和那个男生开始交往,我演起戏来变得更容易了。



这一连串的谎言出奇成功,于是我食髓知味,之后也一再利用风夏的心上人当烟雾弹。



风夏说我高中时喜欢芹泽博,其实那跟国中时一样,只是个假象。风夏喜欢戏剧社的同年级生芹泽,所以我只需在风夏面前装出喜欢他的样子即可。



不知道该说我是骗子还是演员,两者的界线相当微妙。总之,我拥有演戏的天分。当时我已经无须对风夏吐露,我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是什么眼神、会怎么叹气。风夏完全被我细密的言行举止骗过了。



我的家庭便靠着我的谎言维持着和平。



棱国中时期后半几乎没上学,因为这个缘故,他放弃升学。



棱没上学,固然是出于原本的身体问题,但追根究柢,我也有错。我单恋棱以外的男人——棱完全信了这件事,受到极大的打击,食不下咽,连续发了几天的微烧。我虽然知道是自己造成的,却不能说出口。



棱一天天地衰弱,我甚至怀疑过他是否会死去。



打从在五岁稚龄时确定爱意的那一天,棱便占据了我的中心,同样地,转动他心中齿轮的动力在不知不觉间也已变成我。我想,爱一个人应该就是如此吧!转动自己的机关被对方给取代了。曾几何时,我的存在也已取代了棱的心脏。



我迷惘不已。



该如何处置这份锐利如刃的情感?渴望被爱的感情十分单纯,却又十分强烈,我究竟该如何应对?



我一心爱着棱,这股千锤百链的热情在不知不觉间超越了我的负荷界限。我和苦恋成疾的棱一样,为明明可以被爱却无法选择被爱的自己所苦。



无论如何呼吸,无论吸进多少雨后的清澈空气,胸口的郁闷之气都无法消除。我心酸无奈得简直快发狂了。更重要的是,棱的悲伤面孔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即使是不被原谅的爱情。



即使是连对血肉相连的风夏都不能透露的爱情。



即使如此……



我做好觉悟了。即使必须欺骗棱以外的所有人,直到死亡的那一天为止,也无所谓。即使必须背叛风夏、母亲、温柔的继父及信赖我的所有人,也无所谓。我决定要爱棱。



国中三年级,极度寒冷的二月天。



装病请假的我,终于在那一天把真相告诉了棱。年仅十五岁的女孩所说的「我爱你」十分脆弱,无论再怎么誓言共度未来,都太过老套,没有确切的证明,没有保证,也不值得信赖,但我还是在棱面前立誓要让他幸福。



「我爱你。如果你也爱我,希望你相信我。虽然这会是段受尽束缚的恋情,我还是会让你幸福。或许我必须一直撒谎,但只要你相信我,绝对能够幸福。所以,希望你答应和我交往。」



棱似乎不明白昨天之前的我所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连眨了好几次眼睛,仿佛说他不敢置信一般。然而,他喜欢我的感情却是真实的。



我为了撒谎而道歉。



「曾经失去,才更懂得珍惜。」



棱如此对我说。



我们交换了一个形式上的、只是滑过表面的轻吻。在同一个屋檐下,瞒着家人及所有熟人与朋友,开始交往。



那年我十五岁,棱十六岁。



这是距今十一年前的隆冬时的故事。而棱在九年后死去。



他过世已经快两年了,但我的心脏依然没有停止刻划时间。



3



共度甜美时光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我不想多说。



无人打扰,只属于我们俩的秘密国度。用这种畅销金曲的歌词形容起来很美丽,但是我们的秘密国度并非无人打扰,而是不能让人打扰。即使到了一切都已经结束的现在,我仍然感到有些落寞。



棱没上高中,但是接受了某间专科学校的函授教育。棱本来就喜欢看连续剧及电影,成为编剧是他的梦想,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参加了相关讲习课程。



我会进入美波高中就读,是因为这所高中离我家最近。美波高中是不只在县内,在日本海沿岸一带也是最难考的私立高中,但是我的学力轻松超越合格标准。



我也曾考虑过不读高中,尤其是在二月那一天和棱成为情侣之后,我觉得把宝贵的时间花在学校上,是一种很浪费的行为.但是,说服我改变主意的不是别人,正是棱。



棱希望我能代替无法上高中的他读高中。他说难得我生了一副好头脑,希望我好好读书。棱的愿望发自于内心,所以我决定就读高中。



我们交往的事,连家人都得隐瞒。这样的我无法提供棱常人所拥有的幸福,所以只要是棱的心愿,我都想尽可能替他达成。



我觉得替他达成心愿这类「替他做什么事」的说法相当傲慢,因此并不喜欢用这类字眼。可是,毕竟我喜欢棱,只要是棱希望我做的事,我什么都愿意做。



起初我并不想加入社团。



放学后我只想尽早回家,对于十五岁的我而言,所有与棱无关的时间都是种浪费。可是,棱比我多活了一年,比我成熟了一点。他从小就是在「活不过二十岁」的残酷话语之下成长,培养出早熟的厌世观,所以他总是在思考对我而言真正的幸福是什么。



明明即使我再三请求,他还是不肯让我看他编写的剧本。



但他却一下子说:「你就加入戏剧社吧!他们不是邀你加入吗?我也想看你演戏。」一下子又说:「演我剧本里的女主角吧!」这些话到底有几分真心,至今我仍不明白,但当时的棱的确拓展了我的世界。



或许他是考虑到自己死后的事,又或许他只是担心连半个亲密好友也没有的我。只是,我加入戏剧社后,棱似乎透过我模拟体验了社团活动,也衷心为了我交到真正的朋友而感到开心。



虽然当初是在意愿不高的情况之下加入戏剧社,但是在那里的经验却逐渐改变了我。



我认识了值得尊敬的同年代人物,同时明白了外面世界的魅力及自己的肤浅。我终于交到了能说知心话的朋友,直到高中才获得接触社会的契机。我真的很喜欢那个戏剧社。



上了高三,我和棱依然偷偷交往着,不,实际上也称不上交往,只是一起待在家中而已。总之,虽然称不上一帆风顺,但是我们过得很幸福。



我不只爱看J联盟的比赛,也喜欢看英超的比赛(注:J联盟指日本职业足球联盟,英超为英格兰足球超级联赛。),所以深夜或清晨常在棱的房间里观战。因为这个缘故,即使我在不适当的时间还待在棱的房里,家人也不会过问。在英国举办的周间比赛向来是清晨播放,但是他们从不计算时差。



我们曾为了细故吵了几次架,最长纪录冷战了三天。不过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过着和平的生活。



既无可写成故事的罗曼史,也没有拆散两人的风波,只是平平凡凡度过每个普通的日子。



没有晴天霹雳。不过,这样就好。



我们就是这样普通地过活。



十八岁那年,八月,除了风铃声和我们俩以外,四下无人的夏日午后。



当时我们躺在面向缘廊的榻榻米上,一面吃冰棒,一面观看小时候的照片。突然,话题转移到我死去的父亲身上。



在棱的询问之下,我并未多想,随口谈起当年的车祸及肇事夫妇的家庭。那时,棱关心起肇事夫妇的女儿来了。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吧?他开始担心那个父母早逝又没人收养的女孩。



棱一心念着失去家人和家庭、孤独生活的少女。那个女孩名叫小日向纱矢。



风夏是个情感胜于理智的女人。



她明明和继父那么要好,却仍然无法原谅害死亲生父亲的夫妇。她曾说如果那对夫妇的女儿出现在眼前,一定会无法克制自己,赏对方一巴掌。



至于我呢?老实说,我对于四岁时便过世的父亲并没有思慕之情。说这种话其实不太检点,不过,我是因为亲生父亲死亡才得以认识了棱,所以我并不怨恨造成父亲死亡的车祸。我同情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的母亲,也怜悯死去的亲生父亲,但是,我因此认识了棱。占据我心中的情感泉源相当单纯,这就是一切。



某一天,小日向纱矢没被亲戚收养、进了育幼院的话题上了餐桌。风夏说了句「活该」,被父母训了一个小时。说穿了,风夏是个重情感的女人,而单纯觉得小日向纱矢很可怜的我,才是个薄情的人。



十八岁那年那个两人独处的夏天,话题从死去的父亲转移到小日向纱矢身上,应该只是单纯的偶然。不过,我和棱总觉得被那场车祸改变了人生的小日向纱矢并非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幼年丧父的风夏和我,难产丧母的棱,我们三人都体验过亲生父母的死亡,但是我们虽然失去了父亲或母亲,却还剩下其中之一,而他们也再婚了。换句话说,我们享受着一般平均值的幸福。可是,小日向纱矢却是孤孤单单地在育幼院里生活。这样的生活有多么不幸,只能靠推测来衡量,或许连这些琐碎的同情和怜悯,都是种极度的失礼。



十九岁的棱突然提议「联络她看看」。如果风夏和爸妈得知此事,不知道会说什么?我无法想像,却觉得这么做是有意义的。我在那一年的夏末抱着轻率的心态写了封信给小日向纱矢。



小日向纱矢在一个月后回信了。



我在信中拜托她如果愿意回信,请使用假名,而她也照做了,不过,她用的假名居然是「舞原」。哎,这在新泻是个知名姓氏,当时仰慕风夏的戏剧社学弟也姓舞原。虽然风夏从信箱里拿出信来时引发了一阵小风波,总之我收到了回信。



她花了一个月才写好回信,想必心中是千头万绪吧!不过,我觉得没有逃避回信这件事的她很了不起。她本人并无任何责任,但信上却罗列着「很抱歉」等等为父母引发的车祸道歉的话语。我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看了信不禁略感愧疚。



小日向纱矢的信中也提及了她的近况。小我一岁的她没读高中,而是在造纸厂工作。不知她是否幸福?我不知道,也无须知道。不过,我希望她过得幸福。



我没有立刻回信,但是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她。之后,我们大约以一年一次的频率通信。



如果近况有了变化,比如高中毕业后到副社长的公司工作之类的,我就会写信给小日向纱矢。她也曾写信告诉我她换了工作、即将结婚。



一个月前,我收到了睽违已久的回信,但这封信却显得有点怪异。不知何故,信封里装了高额现金,还有一封信说明这些钱是为了赎罪。但是她这么说,我反而觉得过意不去。到头来,我依然不明白结婚后改姓让原的她寄来的最后一封信究竟有何用意。



即使如此,从十八岁那年开始的书信往来让棱想出了一个点子。人生会在何处因何事而产生何种契机,真的是难以预料。



4



高中三年级的冬天,美波高中举办了滑雪集训,想当然耳,除非已经透过推甄等管道决定了出路,否则三年级生是不准参加的。



我已经决定到社团副社长创立的公司工作,便和一样已决定就业的几个戏剧社同学们参加了滑雪集训。我在戏剧社外没有朋友,不过社内却有几个朋友,包括妹妹单恋的芹泽博。



东京某大学的社团也投宿于我们滑雪集训的饭店,在那里我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搭讪。



那天风很大,在某些时段,整个滑雪场都刮着风雪。



说得简洁一点,我发现某个男人因为风雪遮蔽视野而迷失方向,便向他伸出援手。那个男人是个超级新手,以为自己真的差点遇难,吓得半死,但其实他只是稍微偏离滑雪路线而已。或许该称之为单方面的吊桥效果(注:吊桥效果为加拿大学者所提出的理论,表示当男女共渡危险的吊桥时,容易由于兴奋而刺激肾上腺素分泌,导致将恐惧误以为是爱情。)吧,他对我这个救命恩人一见钟情。



晚上,我和四处寻找我的他在饭店大厅重逢,他打着「这辈子唯一的请求」名义,硬是拉我去吃饭。



我没把棱的事告诉社员,对任何男生也都是冷冰冰的,所以看在大家的眼里,大学生积极追求我这个老古板的画面应该相当令人莞尔吧!没人肯救我,我被迫和他两人独处。这个男人就是风夏的丈夫楠木莲。



莲为了打动我,用尽他所知的各种修辞和话语来讨我欢心,但我爱的是棱。



我实在拿莲没辙,只好告诉他其实我已经有交往对象,他这才死了心。见了他失魂落魄的表情,我感到不忍心,便忍不住提起了风夏。



说来巧合,莲就读的武藏野大学是风夏的第一志愿。老实说,以风夏的成绩,我不认为她考得上,但我还是告诉莲我的双胞胎妹妹明年或许会就读他的大学。当然,楠木莲没这么轻易重新振作起来,不过,后来我们以从今以后不再追求我为条件交换了电邮位址,并互相道别。



到了三月。



风夏居然备取上了武藏野大学,我这才知道人生会怎么发展真的是难以预料。我用电子邮件向莲报告妹妹四月即将进入武藏野大学就读之事,而他们也在大学里相识了。



之后,经过六年的爱情长跑,朽月风夏和楠木莲在去年结婚了。



我在滑雪集训时和莲相识之事虽然曝了光,但是起初莲曾追求过我的事无论是现在或以后,都会是我和莲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5



回到我和棱的故事吧!



高中毕业后的三年之间,我在新泻的总公司上班,所以住在家中。



风夏考上大学,离家外宿,宽敞的家里只有一家四口生活。



二十二岁的棱身体状况依旧不佳。虽然他的年龄已经过了医生断言他无法活过的二十岁,但是身体依旧虚弱,不知几时会死于感冒恶化,也时常住院。



我看我再活也没多久了——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也是从这一阵子开始的。而这句可悲的话语并不全然是玩笑话。



我们该如何度过剩下的时间?世上最烦人的,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我该怎么做?我希望怎么做?反复思索之后,我得到的只有一个答案。



我想和棱结婚。



我想成为棱的妻子。



我想成为棱一个人的。



那是发生在我二十一岁的冬天,腊月的事。



时值半夜两点,外头刮风下雪,天寒地冻。



「跟我结婚。」



面对说出寻常求婚台词的我,棱露出了十分哀伤的表情。接着,他说他早就猜到我有一天会说出这句话。



棱从抽屉深处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上头的是年轻时的母亲和继父。他们在看似游乐园的地方脸凑着脸合照,显然是一对情侣。



「你看看日期。」



我依言观看右下方的橘色数字,立刻在脑中列出算式,惊讶地望着棱。



「日期是再婚的十二年前,对吧?早在我和你出生之前,爸和妈就认识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因为那场夺走我亲生父亲性命的车祸而相识的。虽然没人这么说过,但我一直以为是那场车祸撮合了他们两个人。



可是……



「夏音,我认真跟你说。」



棱的眼中映着我。



「从小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半张亲生母亲的照片?爸总是说我妈讨厌照相,连一张都没照,可是,这有可能吗?连婚礼的照片也没有。」



棱想看母亲的照片。小学时,我曾向父亲拜托过,当时父亲是这么回答的:「再婚时我全丢掉了。老是小心翼翼地收藏前妻的照片,对你妈过意不去。」而当时我觉得有理,轻易地相信了这套说法……



「我是在国中时发现这张照片的。我在爸的书房里看旧杂志时,偶然发现里头夹了这张照片。当时我想了很多。老实说,我怀疑我的亲生母亲就是妈。」



棱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夏音,我对母亲的事一无所知。如果问爸,或许他会告诉我真相,但是我没有勇气问,以后也没打算问。可是,我果然还是很害怕。」



棱的眼中浮现了泪水。



「我们已经成年了。小时候姑且不论,现在的我们如果说要结婚,爸妈或许不会反对。可是,如果我们是真正的兄妹,该怎么办?」



我回答不出来。



「我好害怕。我大概活不到你一半的日子。如果我们是真正的兄妹,爸妈不可能准许我们结婚的。要是他们反对,我们要离家出走吗?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舍弃一切,但前提是要我能陪伴你到最后一刻。很遗憾,这样的我是无法让你幸福一辈子的。所以……」



我用力抱紧棱。



「够了。」



棱在哭。他的泪水弄湿了我的头发。



「对不起,现在才说这种话。可是,我们不能抛弃一切。我们并不是独自活着。」



「……棱,我懂了,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不会责怪你的,所以,别哭了。」



我们或许有血缘关系。



照常理来想,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却难免有一丝不安,而这股不安难以拂去。当然,要确认很简单,可是棱在世时,我们一直不曾确认。



两个人一起活在阳光之下——即使必须放弃这个心愿也无妨。如果知道真相会失去这份爱,我不要「真相」。我不愿失去爱家人的权利,也不愿失去思慕最爱之人的资格。



幸福,真的很难。



二十一岁的春天。



我转调到东京分公司,决定离家外宿。



虽然放弃结婚,但是我希望与棱共度或许所剩不多的最后时光,而棱也和我一样。确定调职后,我们商量了好几次,下定决心,向父母说出自己的心愿。



父亲和母亲坐在桌子对侧,我和棱则并肩而坐。接着,棱带着心意已决的眼神说道:



「我也想和夏音一起去东京。」



当然,我们不能说出是为了过两人生活,但是棱也没撒谎,只是单纯地说出自己的心愿,等待回复。



漫长的沉默。当时,我怀疑或许父母早已知道一切了。



最后,父亲交互打量着我和棱的脸庞。



「你们要住在一起?」



他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