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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摔破的咖啡杯之谜(1 / 2)



1



一般来说,人类是没有预知能力的。



我会特地加上「一般」两字,是因为世上或许真存在著具有预知能力的人,所以才语带保留。如果想断定绝对没有,那就是恶魔的证明。不过,若假设目前地球的人口为七十亿人的话,其中应该有大约六十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人没有预知能力,所以我用「一般」来形容是没有问题的。



我听说自然界的动物会进行大迁移,藉此躲避即将来临的灾害。野生动物或许拥有类似的预知能力。但是,单就人类而言,我活了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目前还没见过任何具有预知能力的人。这里所说的「任何」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某位小说家曾在社群网站写下了这段话。「在确定可以出道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成为小说家。就算已经确定可以出道了,也一直认为自己的书肯定卖不好。但结果全都出乎我意料之外,到现在仍能以小说家的身分维生。人生不会照著预测的情况发展。不管怎么料想都是没用的。」



人类没有预知能力,所以预测也不准确。换句话说,事情发展往往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在最近这三年里,我被各种事件与纷扰耍得团团转,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真谛。而且今天也将是出乎意料的一天。



这件事发生在三月的最后一天,京都才刚发表樱花开花宣言不久,想去哲学之道与鸭川沿岸漫步赏花的游客在街上随处可见。我坐在咖啡店的吧台前,啜饮著热腾腾的咖啡。



为了追求理想的咖啡,我过去曾踏遍无数咖啡店与茶馆,而这趟旅途的终点就是塔列兰咖啡店。这间店位于京都市中京区二条通与富小路通的十字路口旁,店名取自留下咖啡名言的法国著名政治家之名──所谓的好咖啡,即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理所当然地,因为深受这间店的咖啡吸引,我经常待在这里消磨时光。时光飞逝,再过几个月,距离我初次造访的日子就要满三年了。一想到这段时间足以让国高中生毕业,我便忍不住庆幸这里并不是学校。



咖啡十分好喝,复古风格的店内播放著爵士乐,待起来非常舒适,但这间店的魅力并非只有这些。为客人冲煮咖啡的咖啡师切间美星小姐也是一名深具魅力的女性。



她的身材娇小,五官十分可爱,黑色鲍伯头是她的招牌特徵。她在店里总是穿著白衬衫与黑裤,并围著深蓝色围裙。她大我一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容易给人稳重文静的印象,但她其实有著一颗比磨过刀子还敏锐的脑袋,只要碰上不可思议的事件,就会以一刀两断般的手法俐落地解开谜团。



我和她一同遭遇并解决好几桩事件,彼此的交情也在过程中变得愈来愈深厚。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算是情侣,但至少关系比朋友还要亲密。不只是我,她应该也对此没有异议。大概。或许。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话说回来,经常待在这间塔列兰咖啡馆的并非只有美星小姐一人。美星小姐的舅公藻川又次先生是店长兼主厨,虽然留了银色胡须的容貌看起来很内敛稳重,但自从五年前妻子过世后,他就变成了一个相当喜欢搭讪年轻女性的轻浮老人。总是戴在头上的针织帽看起来也很适合他,不过真正的用意是为了遮掩日渐稀疏的头发。



主要工作是午睡跟疗愈客人的查尔斯是一只公暹罗猫,在发生某件事之后便养在店里。它可爱归可爱,有时态度却颇为嚣张,我总觉得它瞧不起我,但这或许只是被害妄想吧。总而言之,塔列兰是由这两个人和一只猫在维持、经营的。



在将近傍晚的时候,店内四张桌子里有一半坐著客人,包含我在内,还有三名客人坐在吧台前,生意还算不错。喜好女色的藻川先生跟坐在餐桌位置的两名年轻女性聊得很热络,查尔斯在吧台的椅子上蜷曲著身子睡觉。美星小姐以典雅的手摇式磨豆机喀啦喀啦地磨著咖啡豆,我这名常客则啜饮著咖啡。今天也会跟往常一样,是个安稳的一天吧。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但预测总是不会应验。



「所以啊,我就让他们搭上车,开车在路上高速奔驰。结果呢,在宇治的桥上……唔呃──」



藻川先生本来正充满活力地谈论著他去年夏天的英勇事迹,这似乎是他非常喜欢的一段趣事,我已经听过好几次了,但他此刻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所以我便回头看向餐桌。



他正紧紧地揪著自己的胸口。刚才听藻川先生说话听得很入迷的两名女性则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藻川先生,你还好吗!」



我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跑到藻川先生身边。老爷爷正痛苦地翻著白眼。就在这时,从吧台那边传来说话声。



「真是的,叔叔,你又在装病吓唬客人了对吧?」



是美星小姐。她的语气听不出半点担忧,眼睛仍看著手上的磨豆机,连头也没抬起来。



「青山先生,你别被叔叔骗了。他是在演戏。每年愚人节他都会玩这招。」



她称呼我为「青山先生」。虽然她过去曾有一小段时间会直呼我的名字,但大概觉得不太顺口,所以很快就恢复成原本的叫法了。



「可是愚人节是明天喔。」



我指出这一点后,美星小姐总算看向这里了。



「叔叔该不会是搞错日期了吧?又不是冒失的圣诞老人注1。」



「这真的是演戏吗?总觉得他看起来非常痛苦。」



我扶著藻川先生的肩膀这么说。他正不断地从喉咙发出「唔呃」的声音。



美星小姐把手洗乾净后离开吧台,朝这边走过来。接著,她仔细观察藻川先生的眼睛,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并把手放在他心脏的位置上。



「……」



在沉默五秒钟之后,美星小姐大叫起来:



「糟了──叔叔会死掉!」



我赶紧叫救护车,美星小姐则在已经躺下来的藻川先生耳边不停呼唤著:「叔叔,你振作一点!」我们请客人先离开店内,由我代替抽不开身的美星小姐帮客人结帐。



不久后,救护车伴随著警笛声抵达,急救人员将藻川先生移到担架上并抬出店外。由于担架必须先穿过如双胞胎般并排的住宅缝隙所形成的狭窄隧道,才能抵达塔列兰,当成功通过隧道时,急救人员似乎松了一口气。



美星小姐也以陪同家属的身分一起搭上救护车。



「美星小姐,你自己也要多保重。我等一下也会去医院找你们的。」



当她坐上救护车时,我这么说道。她表情僵硬地点点头,救护车的后车门也在同时关了起来。警笛再次响起,救护车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而我则独自一人伫立在富小路通上。刚才的警笛声实在太响亮,此刻我感受到的寂静因而比实际情况更强烈。



藻川先生会不会死掉呢?虽然很触霉头,我却无法不去想这件事。恐惧感直到现在才涌上来,我的心脏附近传来一阵颤抖。



救护人员告诉我,藻川先生会被送到东大路通的大学医院。我想到自己并不是家属,再怎么心急也没用,便决定用走的前往医院。我花了约二十分钟抵达医院,向护士说明原委,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等待近一个小时之后,美星小姐才总算自医院深处现身。



「他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叔叔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急性发作的症状好像就已经停止了。目前正在进行检查。」



听到藻川先生保住一命,我暂时放下心中的大石。



美星小姐在我身旁坐下,看起来十分疲惫。



「病名是什么?」



「医生说大概是狭心症。好像必须分几个阶段进行检查才行,所以明天之后才会拿到正式的诊断结果。」



美星小姐叹了口气,以双手托住脸颊。



「叔叔到了这把年纪还是活力充沛,所以老是不肯去医院呢。他最后一次做健康检查可能也是四年前的事了吧。」



「这样真的不太好呢……都过了四年,身体的状况肯定也会产生变化的。」



「早知道会这样,就算必须采取强硬手段,我也该带他去医院检查才对。明明之前也有太太的例子……」



她口中的太太是藻川先生的妻子藻川千惠。听说来自大地主家族的千惠非常喜欢咖啡,所以才开了塔列兰咖啡店。美星小姐在进入短大就读时,离开故乡搬到京都,并开始在千惠与藻川先生这对夫妻一同经营的塔列兰打工,但不到两年,千惠就因病去世。她的病情似乎在确诊后就急速恶化。美星小姐继承了千惠的遗志,至今仍在塔列兰工作,继续冲煮千惠亲自传授的咖啡。



我把手放在垂头丧气的美星小姐肩上。



「我觉得你并不需要这么自责。」



「……」



「藻川先生现在还活著。因为美星小姐继承了这间店,藻川先生才没有孤零零地一个人倒下。这一点非常重要喔。」



美星小姐抬起头。虽然有些无力,但她的脸上挂著微笑。



「幸好青山先生你今天也在这里。」



她用这句话传达了这样的心情:即便没有轻易地认同我说的话,但仍旧向我表示谢意。



「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跑来医院,但好像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跟叔叔见面,所以你今天可以先回去没关系。」



「这样啊。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呢?」



「你不用担心。我一个人就能准备好住院所需的物品,而且也已经联络叔叔的家人了。」



「家人……啊,藻川先生好像有个儿子对吧?」



我所认识的藻川先生虽然看起来沉溺于世俗,但也有莫名远离尘世的一面,让我经常忘记他也跟普通人一样,在漫长的人生中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总之,藻川先生似乎有个住在别处的独生子,也就是美星小姐的表舅。顺便一提,我并没有见过他。



「因为他住在滨松,我本来以为只要他想来,应该马上就可以过来,但我告诉他叔叔目前暂时没事后,他却表示无法立刻离开工作岗位,可能要等到明天。所以我就说我会待在这里,请他不用勉强赶来。」



搭新干线的话,从滨松站到京都站,最快只要一个小时就能抵达。如果他们父子关系不好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但一个母亲已去世的儿子收到父亲得急病的通知时,并不会因为这点距离的路程就犹豫是否要赶来。既然如此,他所谓「无法离开工作岗位」应该也不是在骗人吧。



「不管怎么说,他明天应该就会过来了,那些繁复的手续也可以等到他过来再办理。所以我不能再继续给青山先生添麻烦了。」



虽然我不希望她对我这么客气,但我在这里或许反而会让她有所顾虑,无法放松。所以我决定老实地离开医院。



「如果你有什么困扰,尽管联络我。没见到藻川先生本人的话,我也无法放心,所以明天早上我会再来这里一趟。」



「我明白了。真的很感谢你的关心。」



我对礼貌低头致谢的美星小姐挥挥手,离开了大学医院。当天我内心的激动情绪与震惊久久无法散去,即使到了深夜仍只能停留在浅眠状态。



注1:冒失的圣诞老人,日本的圣诞歌曲,歌词中提到冒失的圣诞老人在圣诞节前就急著跑出来。



2



隔天早上十点,我确定美星小姐人在大学医院后,便又去了一趟。愚人节的天空晴朗宜人,以目前的状况来看,简直可说是一种讽刺。



虽然要等到下午才能探视住院患者,但我在柜台说「是家属找我过来」后,院方就放行了。我马上就找到他们告诉我的病房。病房的左右边各有两张床,总共摆了四张床,藻川先生的病床在右后方,美星小姐正坐在他身旁的凳子上。



「你这次没有死成呢。」



我拿出探病用的点心,故意坏心眼地这么说。藻川先生有别于以往,露出毛发稀疏的头,哼了一声后答道:



「就是说呀。我还以为这样就又可以见到她了呢。」



他口中的「她」应该就是太太吧。他的回答比我期待的还要软弱无力,态度也显得有点畏缩。



「昨天我跟医生商量之后,决定在一周后,四月七日进行冠状动脉绕道手术。」



美星小姐所说的词汇听起来有种非同小可的严肃感。



「要动手术吗?」



「是的。因为确定是狭心症,所以好像要透过手术,替变得狭窄的冠状动脉接上一条绕道血管。」



「这是很困难的手术吗?」



「我对这方面一无所知,无法表示任何意见,但似乎并不是很困难的手术。天皇陛下好像也在数年前接受过冠状动脉绕道手术治疗。」



光是听到一起知名的成功案例就足以让人信心大增。和当时的陛下相比,现在的藻川先生较为年轻,手术造成的负担应该也比较小才对。



「藻川先生每天都在工作,我想以这个年纪来说算是体力还不错,应该没问题吧。只要手术顺利完成,很快就可以回到店里了。」



我尽可能地以开朗的声音这么说道。但藻川先生的表情却十分忧郁。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动到心脏的话,一般来说不是都会死吗?我已经觉得自己可能没救了。」



他嘴里喃喃说著这样的话。对手术的恐惧似乎让他的态度变得很悲观。



虽然我觉得这样的态度很难应付,但美星小姐却令人意外地打从心底替藻川先生担心。



「你不要说这种话嘛。要是叔叔死了,那我该怎么办……」



「说是这么说,但这次或许真的是撑不下去了。」



「你再努力一下嘛,只要叔叔你能够打起精神去接受手术,不管什么要求我都会听你说的。」



美星小姐说这句话时,眼角疑似浮现出泪光,让我看得哑口无言。美星小姐,你这样会不会有点太单纯了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更不好惹的人耶。



藻川先生看起来还是有些消极,但在沉默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



「那你可以带年轻又可爱的女孩子来这里找我吗?你之前有个朋友来过我们店里吧?如果能和那位美女聊聊天,我想我应该可以打起精神──」



「这我办不到。」



美星小姐一边擦拭著眼角,一边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为什么呀?你不是说不管什么要求都会听我说吗?」



「不行啦。要是带美女来的话,你心跳会加快,可能会对心脏造成负担。你还是换个要求吧。」



看来她虽然心怀同情,还是有条不能退让的底线的。果然是个不好惹的人。我可以放心了。



藻川先生毫不掩饰地露出颇为不满的表情,但也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他一边看著晴朗无云的窗外,一边喃喃说道:



「因为有可能会去另一个世界,我得做好见她的心理准备才行哪。」



「只是去见结褵多年的妻子,还需要心理准备吗?」



美星小姐已经不再否认他或许会前往另一个世界这件事了。



「毕竟都五年没见了嘛。就是因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才更需要心理准备呀。」



他说的或许也没错。和本来就只是偶尔见面的人重逢,以及和过去曾每天一起生活的人重逢,两者在内心占有的重量是不一样的。



藻川先生把脸转回我们这边,用比先前还明确清晰的口气对我们说道:



「她呀,曾经做过一件让我有点纳闷的事。但因为她突然病倒,后来就这样过世了,所以我也一直没办法搞清楚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点纳闷的事?」



「你应该知道,我们店里的餐具柜最里面有个破掉的咖啡杯吧。」



「是那个用黏著剂修理过的?」



美星小姐问道。就连身为常客的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我好像还没有告诉你那个杯子发生了什么事哪。」



「我之前好几次问你可不可以丢掉。毕竟那个杯子已经不能用了……」



「但我每次都跟你说不行对吧?因为那是我特地留下来的杯子。」



「那个杯子是太太修理过的吗?」



藻川先生摇摇头。



「那杯子是我摔破的。我把它从柜子里拿出来时,手滑了一下,它就掉到地上了。结果她看到之后气得不得了,责怪我『为什么不能再小心一点』,所以我也忍不住回她『只是摔破一个杯子,有那么严重吗』,两个人吵了起来。后来她就直接从店里冲出去,整整一周都没有回来。」



「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争吵,离家长达一周?」



美星小姐惊讶地瞪大双眼。虽然我对太太的为人了解得并不多,但是至少在美星小姐的眼里,她应该不是会因为小事就大发雷霆的女性。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



「比你开始在我们这里工作的时间再稍微早一点。」



「我是七年前的四月来到京都的……」



「那就是那一年的一月吧。肯定没错。」



既然如此,也难怪美星小姐会对太太离家出走的事一无所知了。



虽然七年前发生的事绝对无法用「最近」来形容,但也不算非常久远。太太当时也有自己的手机。



「但我在那一周完全联络不上她。她是土生土长的京都女人,也没有什么乡下老家可以回去。她当时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这些我直到现在还是完全不知道。」



「塔列兰是怎么度过那段期间的呢?」



「当然是临时歇业啦。我又没办法煮咖啡。」



太太刚离开时,藻川先生的确是悠哉地想著「她应该很快就会消气了吧」,直到她离家出走的时间愈来愈长,他才开始思考是不是必须认真请求她原谅。



「说是这么说,已经摔破的杯子是没办法恢复原样的。虽然我除了道歉之外根本无计可施,但还是想说至少要表示一下诚意。所以我就像拼拼图一样,把特地留下来没有丢掉的杯子碎片组合起来,然后用黏著剂把它黏住啦。虽然花了很多时间,但总算是想办法把它修回杯子的形状了。」



「所以那个杯子是叔叔修理的啰。但就算做这种事,那个杯子也没办法用了……」



「这种事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我也想不到其他能表示反省态度的方法了呀。」



「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周之后,她终于回到家了。我看她板著脸一言不发,就把修理后的杯子递给她,说了句『真是对不起呀』,跟她道歉啦。结果她却突然哭了起来,眼泪扑簌簌地不停往下掉。」



太太反而以几乎要跪下磕头的态度向他道歉。



──对不起。我突然从店里冲出去,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我整整一周都没有回来……



「听到她这么说,总觉得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了。说真的,她这种态度反而让我有点害怕,所以只好跟她说我没放在心上,硬是结束了这个话题。她也把那个杯子收进柜子里,从此再也没提过任何跟离家出走有关的事。我想说要是随便提起的话,她说不定又会变得很奇怪,所以到头来什么问题都没问她。」



在那之后,太太看起来彷佛完全恢复了本来的模样。继续过著和离家出走前毫无差异的生活。



「不过呢,她的态度愈是跟往常一样,我就愈好奇她那次挑我小毛病的原因是什么。我只不过摔破一个杯子,她竟然就气到失去理智,最后还离家出走长达一周,这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如果你这么烦恼的话,为什么之前不再找机会好好地跟她谈清楚呢?」



「我也想过好几次了。但是那件事发生后没多久,你就来我们这里工作,所以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啦。毕竟那时你也碰上了不少事情嘛。」



美星小姐闭上了嘴巴。所谓的「不少事情」我也大致都知情。



「所以当我想起这件事时,已经过了将近两年,她也早就死啦。我就这样永远失去询问她本人的机会了……」



「你只要在另一个世界直接问太太就行了吧?」



太狠了吧。美星小姐,你这句话等于是在叫他去死喔。



「这种话是不能随口乱说的。要是踩到她心里不能踩的地雷就惨了呀。我可不希望我在另一个世界见到她之后还要跟她吵架。」



美星小姐看到藻川先生态度如此强硬,便插著腰说道:



「简单来说,你的意思就是希望我找出太太气愤到离家出走长达一周的原因,对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不是说不管什么要求都会听我说吗?」



藻川先生在病床上的态度与其说是恳求,更像是理所当然地觉得美星小姐一定会答应。



不过,找出故人生气的理由这种困难的要求,真的有人能办到吗?美星小姐的反应却和我的怀疑截然不同,毫不犹豫地回答他。



「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会在手术日之前找出真相的。」



如果你能找到的话,我也会乖乖接受手术的──藻川先生则跟那个和全垒打打者立下约定的少年注2一样,展现了相当懂事明理的一面。



注2:棒球选手贝比•鲁斯(Babe Ruth)的趣闻。据说有一名生病的少年希望自己所崇拜的贝比•鲁斯可以来探望他,结果贝比•鲁斯不仅真的亲自前往,还和少年约好要为他打出全垒打。



3



离开医院后,美星小姐在前往塔列兰的路上问我:



「让青山先生你也一起参与这件事真的好吗?会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呢?」



她今天穿的不是我平常看惯的塔列兰制服,而是自己的便服。挑选的服装是牛仔外套、黑色长裙和高筒帆布鞋,我觉得这样的搭配完全展现了她原本的活泼个性。



「没关系啦,我想从目前为止发生的事情应该也看得出来,我的工作在请假这方面算是比较自由的。先别说这个了,你接下来会专心进行调查对吧,就这么放著藻川先生不管没问题吗?」



「今天早上叔叔的儿子惠一表舅已经抵达医院,并办妥手续。所以我想接下来应该就没有我的事了。」



她说当初是从母亲千惠的名字取了一个字,才会叫做惠一。



「你之前说过他住在滨松。我想他肯定是在京都出生的,所以是因为工作才住在那里的吗?」



「是的。惠一表舅一家居住的房子位于滨名湖畔,在滨松市算是比较乡下的区域……要是我这么说的话,应该会被当地的人骂吧。总而言之,那里有间日式点心老店,表舅就是在他们的店里工作。」



「所以他是做日式点心的师傅啰?」



「或许是因为从小看著经营咖啡店的父母长大,尤其叔叔那么擅长做苹果派,所以他才会对这方面感兴趣吧。他一开始是在京都学做日式点心,但后来就转而钻研起使用橘子制作的日式点心。表舅在滨松居住的地区正好就是橘子的知名产地。」



所以他后来似乎就去使用橘子制作日式点心的店家当学徒了。所谓的人生还真是各色各样。



「美星小姐你平常会和那位表舅互相往来吗?」



「不,不太会……但这也是因为他们一家人在中元节或新年返乡过节团聚时,我也多半会回老家,所以行程总是正好错开。我们刚才在医院碰面时,其实已经五年没见了,上次见面是在太太的丧礼上。」



「太太过世后,还有那些感觉很繁琐的忌辰祭祀仪式,你们那时也不会碰面吗?」



「毕竟这些日子不管怎样都会碰上周末啊。所以都是叔叔去祭拜,我则在塔列兰顾店。」



嗯,我想情况大概也就是这样吧。毕竟这种事情本来就应该优先顾及还活著的人的生活,如果不是正好碰上婚丧喜庆,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和这些远方亲戚见面。



我们就这样一边走一边闲聊地抵达了塔列兰。开门进入店里后,查尔斯便一边喵喵叫一边靠过来,在我们脚边磨蹭。我摸了摸它的下巴。



「它是不是肚子饿了啊?」



「今天早上已经给过它水和饲料了喔。应该是因为店里没有营业,觉得很寂寞吧。」



「话说回来,店里的生意该怎么办呢?」



「我打算直接休息到叔叔动完手术为止。待会再去把写好公告的纸贴在店门上吧。」



我们先过来塔列兰一趟的目的相当明确。美星小姐打开吧台后方的餐具柜,举止慎重地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杯子。



塔列兰店里平常使用的都是白瓷制的杯子,但美星小姐现在所拿的杯子却是个握柄纤细的宽口杯,而且白色的杯身上还以蓝线画了像是更纱图纹注3的植物图案,看起来相当高贵。不过这个杯子的形状有点歪斜,一看就知道是用黏著剂把碎片黏起来的。



我一边仔细端详美星小姐放在吧台上的杯子一边说道:



「原来你们以前也使用过这种杯子啊。」



「我们是从太太过世后才改用白色餐具的。店里在我的要求下引进浓缩咖啡机时,因为必须准备新的杯子,所以就乾脆都买同样的款式来营造统一感……而且我觉得自己也没办法像太太那么有品味,可以依照客人的类型来选择不同杯子。」



千惠独自开设了这间塔列兰,并冲泡出味道理想的咖啡,又次是在那之后才入赘的。她在美星小姐人生中的某段时期给予明确支持,所以美星小姐一直对千惠怀抱著敬畏之情。这似乎让她觉得自己连选择杯子这件事也比不上千惠。



虽然我觉得这个杯子看起来很高级,但不认为他们夫妻会因为杯子的金额而吵架。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问道:



「这个杯子是稀有到无法再取得第二个,或者是价格十分昂贵的东西吗?」



「关于这一点,其实我曾经问过叔叔,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不能丢掉。」



但藻川先生似乎很明确地否认了。



──虽然不便宜,但这只是在百货公司买的现成品呀。



「所以我就接著问了:『那这个杯子是某种纪念品或是象徵了什么特殊回忆吗?』」



──它在还没摔破之前就只是个普通的杯子,连半点特殊的感情都没有呀。但摔破之后反而就舍不得丢掉了。



「真亏你能够接受这种回答呢。」



「简直就像猜谜游戏一样,反而更让人在意了对吧?不过,因为我感觉得到,叔叔好像想逃避这个话题,继续问下去也无济于事,就没深究下去了。」



藻川先生当时说不定也没想过要去揭露故人内心的想法。大概是这次的事情让他感受到死亡近在眼前,所以一直压抑著的欲望才终于冒出头来吧。



「如果太太并不是针对杯子本身在生气的话……会不会是藻川先生当时在经营咖啡店的工作上犯了许多失误呢?所以太太累积许久的怒火就因为摔破杯子而爆发了。」



我知道藻川先生过去曾在桌上备用的糖罐犯下十分严重的失误。所以就算他曾犯下其他失误,我也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但是美星小姐并不认同我的推测。



「七年前叔叔已经在这里工作很多年了。就算有失误,我也很难想像他会连续犯错,而且要是真有这种事,叔叔心里应该也会有头绪才对。」



藻川先生是对太太只因为摔破杯子就大发雷霆感到纳闷。如果他还犯了其他失误的话,太太不可能不纠正他,藻川先生应该也不会对太太生气的理由感到疑惑了吧。



「就算没有犯下失误,他还是有可能做出其他让太太生气的事情吧。像是搭讪女性客人等等。」



「叔叔是从太太过世后才开始会调戏女性的喔。在那之前,他完全就是一副被京都女人吃得死死的模样,在太太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看到哭著道歉的太太才「害怕」了起来。如果他们之间是这种上下关系的话,总觉得太太根本就不需要压抑怒气。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把自己能想到的太太生气的理由全都说出来了。虽然这么做或许成功剔除了一些可能性较低的选项,但是并没有找到正确答案。美星小姐用力皱起眉头,全神贯注地盯著杯子看。为了不妨碍她思考,我只好坐在吧台前老实地保持安静。



这段毫无作为的时间大概持续了约十分钟吧。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有人打开了店门口的门。



我和美星小姐同时看向该处。在敞开的店门门框外侧,有个背对著外头阳光的女生正站在那里。



年纪看起来应该是高中生。她穿著灰色的连帽上衣和短裤,背著后背包,给人一种充满活力的印象。头上的深蓝色针织帽则压住了底下绑成双马尾的头发。



「不好意思,我们今天没有营业喔。」



美星小姐立刻摆出笑脸对她说道。但这名女生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那个,我……」



她吐出这几个字后就支支吾吾了起来。她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应该是所谓的动画角色声线注4吧。



「你来我们店有什么事吗?」



美星小姐有些困惑,但还是这么问道。这名女生踏进店里并关上门,以彷佛下定决心的态度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小原。藻川小原。」



美星小姐惊讶地睁圆了眼。



「哎呀──你是小原吗?」



「美星小姐,请问这位是?」



我请美星小姐替我介绍。她一边用手指著那名女生一边说道:



「她叫小原,小草原的小原。是惠一表舅的女儿,叔叔的孙女喔。」



「咦?这个女生吗?」



我忍不住认真地凝视著她。她的五官长得有点像猫,和身为她二等亲亲属的藻川先生完全不像。甚至可说她和美星小姐还比较像。



「好久不见了,美星姊姊。」



小原有些僵硬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应该是因为刚才很紧张吧。美星小姐也露出了笑脸。



「你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我完全认不出来。我们最后一次在丧礼上见面时,你还是国小生呢。」



小原似乎和父亲一样,都是暌违五年再次见到美星小姐。



「小原你现在几岁了?」



「十六岁。今年春天就升高二了喔。」



「这样啊。你变得比较成熟了呢。」



毕竟小原在这五年间,从十一岁变成了十六岁,成长的幅度肯定很惊人吧。而且她脸上现在还化了一点淡妆。也难怪美星小姐要等到她报上姓名才认得出来。



「小原这个名字挺特别的呢。」



虽然当事人可能会觉得有点失礼,但我还是插嘴这么说。美星小姐则对我解释了起来。



「我听说这个名字是她的父母请太太帮忙取的。好像是因为太太非常喜欢《乱世佳人》这部电影,所以才会取这个名字。」



原来这名字是取自郝思嘉的姓注5啊。总觉得应该没有人会想用这个女性的名字来替可爱的孙女取名……算了,她大概是希望孙女能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吧。



小原一边漫不经心地听著我们交谈一边走了过来,然后看著我说道:



「美星姊姊,这个人是谁啊?是姊姊的男朋友吗?」



「不,不是喔。青山先生只是店里的常客。」



美星小姐,你马上就回答了耶。虽然这是事实,但你肯定是想挖苦我吧。



小原露出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的表情。美星小姐似乎不希望小原继续追问下去,便再次对她问道:



「小原你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我是来探望爷爷的。因为正在放春假,闲著也是闲著。」



「但是我们早上在医院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你喔。你没有和爸爸一起行动吗?」



「我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我爸他很早就从家里出发了。但我实在没办法那么早起床。」



她一边笑著回答一边吐了吐舌头。这名少女连行为举止都跟动画角色差不多。



「然后啊,既然都来到京都了,我觉得只是探个病就回去也满可惜的,想在这里到处逛一下,所以就先来爷爷的店看看了。」



「店里当然是暂时停止营业啰。这还用说吗?」



「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呢。我出发之前根本没想那么多。」



她满不在乎地吐出了这句话。我本来以为她是个成熟稳重到可以独自来到京都的人,结果在某些地方又表现得莫名糊涂。



小原把身体靠在我旁边的吧台桌上,然后看了一眼我们刚才提到的杯子。



「这是什么啊?」



「这个呢,是你爷爷摔破的杯子……」



美星小姐向小原说明了到目前为止的事情经过。小原大致听完后,便小声地喃喃说道:



「原来是这样啊。奶奶她整整一周都……」



她的态度感觉有点心不在焉。是因为孙女本来就不会对祖父母吵架这种琐碎往事感兴趣吗?



「所以美星姊姊你们正在调查奶奶的事情吗?」



「是的。我们才刚开始调查,所以还没有任何结果。」



「这样啊……」



美星小姐看到小原陷入沉默,便换了个话题。



「对了,小原,你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呢?」



「我还没有决定耶。毕竟现在是春假,我觉得爷爷动手术前的这一周都待在京都好像也不错。」



「这样啊。虽然现在说这种话好像不太妥当,但是春天的京都的确有许多美景可以欣赏呢。而且你也有地方可以借住过夜。」



她指的应该是藻川先生的住家吧。不过,小原的回答却让人大感意外。



「我今天晚上已经先订好旅馆了喔。我听说未成年人想自己住在旅馆的话,需要提供监护人的同意书,所以也早就请妈妈帮我签好了。」



「哎呀。为什么你要住旅馆呢?」



小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因为我不是很想和爸爸两个人一起过夜。」



她选择住在旅馆的理由让我感到很惊讶,但美星小姐却说了句「原来是这样啊」并点点头。这对正值青春期的女性来说大概是很常见的心态吧。



「不过,这个时期的旅馆住宿费应该很贵吧?而且要是你没有预约明天以后的房间,能不能找到空房也很难说。就算真的找到了,住宿费或许也会非常贵喔。这样没问题吗?」



「我要离开家的时候已经跟妈妈拿一笔旅费了。反正要是真的没钱,我就会放弃住旅馆,忍耐一点去跟爸爸一起住了。」



当事人根本无从得知自己的女儿竟把他说成这样。同样都是男性的我开始觉得未曾谋面的小原父亲有些可怜了。



「对身为高中生的你来说,这应该是首次体验一个人住在旅馆的感觉吧。」



小原听到我这么说后,便开心地笑了起来。



「嗯,而且还有可能长达一周呢。总觉得好像在冒险,我真的非常期待。」



「小原,你爷爷目前正面临很棘手的情况,还是不要太兴奋比较好……」



美星小姐基于符合情理的角度劝诫道,我则说了句「哎呀,别这么说嘛」替她缓颊。无论现在面临的是何种情况,我们都不该对想要积极获取珍贵体验的年轻人泼冷水。



小原收起笑容后,又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地开口说:



「从我们刚才讨论的内容来看,奶奶应该也是自己一个人在某个地方住了整整一周对吧?会不会跟我一样也是住在旅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有朋友能让她在家里借住一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