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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鬼物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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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你要去哪里?」



「去一下溪谷就回来。」



「不可以,那里不可以进去呀。」



「是啊,如果在溪谷吵闹,会引来可怕的东西。」



「阿婆,我可以跟你去吗?」



「你想被鬼吃了吗?」



我留下小孙子,前往溪谷。不久前,我的胸口就疼得厉害,知道自己不久于世了。那样的话,就进入那樱花溪谷,再也别回来了吧。我要在那美得不像这个世界的樱花天幕下,一边唤着那孩子的名字,一边往里面走去。







今年的樱花花瓣真是红得诡异——少女拉扯着哭泣的弟弟的手,这么想道。听说邻近的国家曾经有过战争,或许是当时流下的鲜血甚至染遍了这块土地,被樱花的根给吸收了。飘落的花瓣沾在弟弟的破衣裳上,看起来就像染上了血滴,她赶忙拍掉。



「姐,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去山上。」



弟弟抽抽噎噎地说。



「没关系啦。什么试胆嘛,真是蠢透了。外公不是说了吗?那座山里面住着鬼。虽然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村里的孩子们结伴到山上去了。少女和弟弟也被邀约,但弟弟怕得直哭,所以她没有跟去,结果被大家狠狠地嘲笑了一顿。少女和弟弟是双胞胎,长得有些相似,但性情南辕北辙。少女从来不哭,弟弟却能一天哭上十几次。跌倒了也哭、花枯了也哭、姐姐被人笑他哭、看到土鳖蜷成一团他也哭,地上有洞也能把他给吓哭。这么爱哭的孩子实在少见,少女心想,用不了多久,这家伙哭出来的眼泪就能积成一条河了。



姐弟俩会被其他孩子欺侮,应该是由于她们的身世。姐弟的生父不详,母亲自从年轻时候在河里溺了水就精神失常,三餐、更衣和大小便都是外公在照顾。一天,母亲的肚子突然隆了起来,然后姐弟出生了。



少女让总算停止哭泣的弟弟在樱花树下坐好,叹了一口气。风一吹,血滴般的花瓣便纷纷飞落。



黄昏时分,孩子们的头载沉载浮地顺着小河漂了过来。小河从山上流下来,穿过村子中间。河面上,孩子们的头就像念珠般成串漂浮着。村人们把头一颗颗拾起,母亲们抱着孩子的头,开始号啕大哭。是上山去的孩子们的头,一颗也不少。村人们到处寻找,却找不到孩子们头部以下的身体。少女看着村人们闹哄哄的样子,心想幸好没上山去。



「好险、好险,万一我们也跟着去,可能也会落得那种下场。」



少女说,弟弟哭哭啼啼地说:



「好可怜,好可怜,怎么会变成那样?」



「你别哭啦。那些家伙不是老是欺负你吗?」



「姐姐你太奇怪了。你怎么能满不在乎?」



弟弟看着众集在河边的人,不住地呜咽。少女心想:我这弟弟真是怪到家了。



「那不是熊干的,是鬼干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外公说,抱紧害怕的母亲肩膀,一块儿发抖。



「可是大家都说是被熊吃了。」



少女一口气喝光代替晚餐的白汤。



「大家都不信有鬼,可是外公看过的,外公看过那家伙恐怖的模样。那家伙回不去原本的地方,无计可施,只好在山里头住下。外公的娘就是被那家伙杀死的。」



少女瞄了跪坐在一旁的弟弟一眼。外公一说起鬼的故事,弟弟就开始抽噎,一直哭到现在。



「不要吓人啦,你看,你又把这家伙吓哭了啦!」



少女用拳头敲了一下地板。少女家位在村郊处,简陋得强风一吹就会倾斜,因此这一拳把地板木片给敲歪了。



入夜以后少女还是睡不着觉,于是她离开被窝,眺望夜空。紧贴在山脚的村中人家被月光照亮,孩子们死去的山朝着天空耸立,那身影在黑暗中更显得黝黑。外公说山里住着鬼,但传闻说山里住的是大熊,不过村里没人看过。而且那不是普通的熊,是会攻击、残杀同类的凶猛恶熊。



村长说,会经有村人半好玩地进入山里,发现了熊的尸体,那头熊的身高足足有人类两倍大。从尸体残破四散的模样推断,似乎是遭到巨大的动物捕食。比熊还要巨大、还要强壮的动物,那能是什么?结果村人窃窃私语地谈论说,那应该是残害同类的巨熊。



少女感到一股寒意,身子一个哆嗦。她觉得高墙般耸立的山仿佛在凝视着她。她感觉那里好像有什么。晚上的时候,有时山的方向会传来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咆哮声。少女回到屋内,钻进被窝,看见弟弟正在旁边哭泣。



「姐,晚上出门很危险的。」



「你哭个什么劲儿啊?」



「我担心你啊,可是我怕得不敢动。」



正准备入睡的时候,山的方向传来了那种咆哮。大家都说那是风声。那跟狼嚎或狗吠声都不同。竖耳静听,听起来像是在说话,有时候也像是念经或啜泣。弟弟不安地紧握住少女的手。



隔天,少女像平常那样跟弟弟玩耍,村人们到村长家去集合了。好像是要召开会议。少女紧贴在村长家墙上,偷听里面的谈话。



「这臭小鬼!谁准你们偷听的!」



一个大人发现少女,跑出屋外叫道。



「有什么关系,人家想听嘛。」



「你们不是村里的人,是你的疯娘被外人搞上的野种,你们的外公也只会疯言书疯语说什么鬼。这疯子一家人,快点滚出村子去!」



村人说,用力推了弟弟的背一把。弟弟跌倒,少女怒火攻心。



「你们都去死啦!」



又有其他村人从村长家跑出来,一起捕捉少女。少女抡起木棒,想要打走他们,但弟弟被人架住,她没法反抗了。



「反正你们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的爹吧!是哪一个!你吗!还是你!」



少女一个个瞪过去,但村人一点都不在乎。他们根本不怕小孩子。可恶!少女在心里咒骂。



「住手。快回家去吧。」



村长走出来训道:



「回去告诉你们的外公跟娘。刚才已经商量定了,今晚要在山里放火,把大熊烧死。所以孩子们,快回家吧。」







「要体恤他人,不可以弃弱者不顾。要让这块被诅咒的土地重生,就只能靠这样的心念了。」



我跟朋友吵架坐在河边,母亲在我身旁坐下说。母亲轻柔地抚摸我满是擦伤的脸,一脸悲伤地站起来。



「你要去哪?」



「外公他们在赏花,你也一起来吧。」



溪谷那里传来笛声。我站起来,和母亲一起往溪谷走去。从村子望去的日出方向有座山,山脚下是一片樱花溪谷。我和母亲走在田埂上,一路上向村人打招呼。母亲两手抱着托盆,上面盛着赏花要吃的团子。山上流下来的小河上有桥,经过桥上时,鱼跳出水面拍打出声响。



「娘,你看,是鱼耶!」



母亲回望我,眯起了眼睛。阳光反射在河面上,照亮了母亲的侧脸。



村郊是一片斜坡,可以俯望溪谷。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数不尽的樱花树密密麻麻地直延伸到另一头,同时怒放着,整座溪谷简直成了一片翻腾的樱花海。



「看,整个地上都是樱花!今年的樱花格外鲜红呢。」



我喃喃道,母亲默默地点头。花瓣的颜色带着红。母亲开始走下溪谷,我也匆匆追赶上去。



村里的爷爷奶奶在樱花树间铺上草蓆赏花。每年到了这个时期,携家带眷来赏花已经成了村里的习俗。其他人等工作结束就会过来吧。



「这酒是谁买的?」



我问外公。外公用醉红的脸回说:



「全村一起买的。因为弄到了一笔钱。」



「钱?」



「发生战争,死了很多人,横尸遍野。真是可怜呐。村里的人分头把他们身上的铠甲刀剑剥下来拿去变卖,卖了很好的价钱。来吧,庆祝喽,庆祝喽。」



外公吹起笛子,吹出教人耳底发痒的音色。母亲放下团子,众人争先恐后抢了就往嘴里塞。有人被笛声诱得起身开始跳舞,场面愈来愈欢乐,我也不知不觉间跟着大家跳起舞来。



母亲跪坐在草蓆上,凝视着溪谷深处。



「娘,你在看什么?」



「刚才那边传来鸟儿同时飞起的声音。」



旁边的大婶听到母亲的话,回过头来说:



「可能是有村人迷路了。我们在这儿饮酒作乐,他应该马上就会闻声而来吧。对了,酒快没了,可以麻烦你去村长家再拿些过来吗?」



「好的。」



母亲站起来,回村子里去了。我又跳舞跳了一阵。村里的年轻人戴着面具在樱花树下唱歌,其中有个人踩着色彩鲜艳的红木屐。认识的孩子们都满脸欢欣,四处奔跑。笛声袅袅不绝地在溪谷中回响着。



我觉得口渴,拿起斟了酒的杯子。我从来没喝过酒,被它的气味呛着,吐了出来。不过我还是喝掉了一半,觉得身子有点热烘烘的。



一个孩子停下脚步,直盯着溪谷深处看。



「怎么了?」



「里面那边有人。」



樱花树林一直绵延到远处。确实有个类似人影的东西。是被笛声吸引过来的吗?影子看似正往这里走来。原本被飞舞的花瓣遮掩得朦胧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樱花林另一头有人过来了。」



「好高的人。头顶都碰到树枝了。」



「咱们去看看吧。」



穿着红木屐跳舞的面具男带着几个孩子朝人影奔去。我也想追过去,但两腿摇摇晃晃,跑不动。是跳舞跳累了,刚才又喝了酒的缘故吧。我对人影失去兴趣,坐到樱花树下,等母亲回来。不知不觉间,我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赫然惊醒时,笛声已经停了。



喀哩、波哩、啪吱…:



近处传来类似树枝折断的声音。



刚才还在跳舞的人全都一脸茫然地怔在原地。他们没有踏步,也不拍手了。每个人都看着我坐的樱花树后面。



喀哩、波哩、啪吱…:



这些声音里面,还掺杂着液体滴落的声音。除了充斥周围的酒味以外,还有另一股腥膻扑鼻。我正准备回头,地面猛然一晃,周围的花瓣如大雨般倾泻而下。



有个巨大的东西站在树后面。我发现刚才那一晃,是那家伙踏出脚步震出来的。我坐在树下仰望那家伙。那家伙没有穿衣服,头在几乎可以碰到树枝那么高的地方。他把手中的东西塞进嘴里,上下挪动巨大的下巴咬碎。



啪吱、波哩、喀哩…:



水从他的嘴里喷出来,溅在我的脸颊上。伸手一摸,手染红了。看起来是鲜血。那家伙嚼的是一条人腿,脚上套着鲜红色的木屐。



那家伙没发现脚下的我,朝大人走去。大人想要逃走,但那家伙跑得飞快。他抓住大人,就像小孩子把虫捏死那样,接二连三拧断他们的脖子。



四下几乎再也没有东西会动时,那家伙总算发现我了。那家伙撼动树木洒落着花瓣,朝我走来。挡住他去路的树,他手一挥就抡倒了。如果是遮到脸的树枝,他就忽视前进。



我动弹不得,仰头直望着那家伙。那家伙的头部到背部生着鬃毛般的黑发,仿佛丛林般坚硬,里面藏着两根牛角般的角。



那家伙伸出姆指,靠近我的脸。巨大的指腹跟我的头差不多大。他似乎打算把我的头按扁。当我发现他的意图时——



一只瓶子飞过来击中那家伙的后脑勺碎裂,里面的酒泼洒出来。是母亲站在那家伙身后。母亲看着我,像平常那样眯起了眼睛。



「快逃。趁着鬼没注意你的时候。」



那家伙转向母亲,一掌握住了母亲的身体。他就这样把母亲的身体抓起来,用姆指和食指把头压进去,把母亲的身体压成了一小块。



我跑了起来,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人。村里的人不信有鬼,私私窃语说散落一地的尸体是被熊攻击的。我很好奇鬼是从哪里来的。没有多久,山里开始传出神秘的咆哮,我知道是鬼在那里住下了。







我遇到「罕人」,是正在把捕鱼用的竹笼放进河里的时候。他下马来,看着我的手说:



「原来如此,只有一个出入口,鱼游进笼里就出不去了是吗?」



罕人腰上插着刀,我看出他似乎是个武士。可是他衣着肮脏,还破了洞,看起来不像权高位重的人。他笑吟吟地向吃惊的我问:



「姑娘,可以带我去村长家吗?」



前往村长家的途中我问了:



「你在旅行吗?」



「我在追捕逃犯。有个在远地城镇做了坏事的人逃进这一带的山里头了。不过这村子还真多坡道呢。感觉能练出一身好腿力。」



他牵着马走着,仰望山上。这天山在阴暗的天空底下呈现黯淡的颜色。



罕人在村长家谈了一会儿。村人众在村长家周围私私窃语着。罕人从村长家出来,看到群众的村人吃了一惊,看到我便凑了上来。



「刚才多谢你带路。我会在村长家住上一阵子。」



「咦,真的吗?罕人,那你要小心唷,这村子里的人对外地人都很坏。」



村人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离去了。



「罕人?什么叫罕人?」



「就是你呀。意思就是稀罕、罕见的人。大家都这么称呼来访村子的外人。」



从那天开始,罕人就在村长家住下了。



「那个逃犯做了什么呀?」



「杀人劫财。邻村的人看到他进了山。没多久他就会想念食物,从山里出来吧。」



我在河里放笼捕鱼,和罕人说话。蝴蝶跳跃似地在河岸飞舞。



「在他出山之前,你要做什么?」



「边睡午觉边等。」



「武士还真悠闲呢。」



隔天我和父亲在田里种苗,罕人过来说要帮忙。父亲说不能让武士做这样的粗活。



「让他做嘛。反正他也没事干。」



我把种苗塞进罕人手里,罕人细心地一棵棵把根埋进土里。忙完农活后,罕人和父亲在田梗坐下。看来父亲正把他平时的吹牛内容——有鬼住在山里的事告诉罕人。



那是父亲小时候碰上的事,许多村人在村郊的樱花溪谷被熊杀死了。我的奶奶也遇害了,父亲是唯一的幸存者。



「那根本不是熊。盛开的樱花另一头,有鬼迷路误闯了进来。鬼回不去原本的地方,就在那座山里住下了。」



罕人没有嘲笑父亲说的话,让我觉得很感激,因为村里根本没有人愿意好好听父亲说话,害得父亲变成了一个老顽固,我们一家在村里也孤立了。母亲死后,父亲一直显得很寂寞。



「你在追捕的逃犯,一定已经在山里被鬼吃掉了。」



罕人捏着小胡子,仰望山上。



「可是怎么会有鬼呢……?」



「是报应。我们剥下战死的武士的铠甲刀剑拿去变卖,所以遭到了报应。这座村子被诅咒了。」



罕人皱起眉头瞪着父亲说:



「村人会提防身为武士的我,就是这个缘故吗?」



如果被发现村人从死去的武士身上夺走铠甲刀剑,不晓得会遭到什么样的惩罚。对罕人来说,这村子的人一定就像是蚕食家人尸体的禽兽。他瞪着父亲,握住了刀柄。我见情势不妙,挺身挡到父亲前面说:



「放过我们吧,那是上一代的人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