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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井底(2 / 2)


相亲时,父亲在席上非常开心,对方的父母似乎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父亲的影响力遍及各界,他们认为和我们家攀上关系,应该会有不少好处。而可能成为我妻子的对象感觉则是「爸爸妈妈说什么我都听从。」我困惑了。如果成了家,就没办法自由前往水井了。



「你有喜欢的女人,对吧?」



一天父亲把我叫去这么说:



「之前我看到你喜孜孜地出门去。暂时先别去了。难得一桩好姻缘,会被你搞砸的。我不是叫你跟那人分手,是叫你在婚事定下来之前先安分些。要玩女人,结婚之后要怎么玩都成。」



父亲说道,决定下聘的日子了。我生性胆小,做不出忤逆父亲或是提出抗议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只点点头说知道了。



「少爷觉得这样就好了吗?」



奶娘这么问我说。她已经是个老妇人了,但她以前总是代替早逝的母亲哄我入睡。当我放荡得太过火时,第一个劝谏我的也都是她。



「没办法啊。爹都那样说了。万一惹爹生气,不晓得会被他骂得有多惨。」



被父亲讨厌,就意味着无法在镇上生存。



可是告诉小雪这件事,还是令我痛苦万分。或许是早就料到迟早会有这样的一天,我一开口,小雪就垂头不语了。这是我第一次感觉水井底下的房间寒冷。不久后,小雪用那双细长的眼睛望着我说了:



「请别再来了。这样那位小姐太可怜了。」



「可是那样的话,你在水井底下就孤单一人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下聘完后我会再来,我爹也说下聘完就可以。」



她露出悲伤的表情:



「你要坚强起来。不要输给令尊。」



「你知道我爹?」



小雪点点头。我从未跟她提过我父亲的事。我问她怎么会知道,她也只是垂头不语。



离开水井后,我带着小雪的手巾到绸缎庄去。我不知道能否用这块艾草色的剩布打听到什么,可是我也没有其他线索可以查出小雪是什么人了。



「这块布是以前我们店里经手的布料。」



绸缎庄老板仔检视过手巾后说。



「这颜色很稀罕,我想应该是没错,但不清楚是谁买去了。」



「你知不知道有谁把这块布做成衣服给孩子穿?」



「不清楚呢。」



我顺带打听叫小雪的女人,但也毫无收获。我紧握着手巾,在镇里漫无目的地行走。



一天,我听说住在邻镇的酒肆老板娘有艾草色的和服,便前去拜访。我在前往邻镇的路上,有镇民向我道喜说,「好事就快了呢,恭喜。」听到这话,我才想到下聘的日子近了。附带一提,酒肆老板娘的艾草色和服和拿来当手巾的旧布不同,是触感光滑的昂贵布料制成的。



大概是下聘前两天吧。我和父亲被未来的亲家邀请到家里吃饭。对方的父母还有我父亲都高兴极了,而我未来的妻子一和我四目相接,就羞红了脸。



虽然对她过意不去,但我满脑子净想着小雪的事。小雪白皙的脖子、苍白的嘴唇没有一刻离开我的脑袋。她这个女人就像雾中的白鹤,无声无息地悄然降临湖面,轮廓在雾中朦胧地晕渗开来。我想起她的手臂环绕住我,搂上我身子的触感。对面坐着我未来的妻子,旁边坐着父亲,场面欢喜热闹,然而我却关在井底不出来。在不见天日的井底,我无时无刻、每一瞬间都与小雪缠绕在一起。井底的房间扭曲,包裹住我和她,感觉就像逐渐坠入暖洋洋的温水中。我幻视到天花板上的圆洞逐渐远离,我和小雪所在的房间渐渐往下沉落。我还听见啪嚓、啪嚓的水声,是心理作用吗?房间的柱子和墙壁湿答答,天花板滴下水来,这些都是真的吗?或者小雪这个女人还有井底的房间全是我的想像,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些东西?小雪的肌肤就像在口中融化消失的甜点,她的轮廓仿佛在舌上崩解、化开。



回到家时已是傍晚,赤红的夕阳照着镇上。几只乌鸦飞过远方天际,消失在山的另一头。我站在庭院池畔,看着小雪的手巾。由于天气寒冷,池面冻结了。



「少爷,快点进屋里来,要感冒啦。」



回头一看,奶娘站在那里。她看到我手中的艾草色布巾,露出古怪的表情。



「那块多的布还没用完呀?」



「你知道这块布?」



「怎么不知道,我用那块布做过孩子的衣服啊。」



「孩子的衣服?给谁穿的?」



奶娘指着我:



「少爷,不就是给你穿的吗?」



「怎么可能?我不记得呀。」



「因为你马上就送给朋友了嘛。」



「送给朋友?」



「少爷忘了吗?那时你真的还很小,那孩子经常牵着少爷的手一块儿玩耍呢。一天你们两个一起掉进水里,衣服都湿透了。那时候少爷把你的艾草色衣服送给了那孩子呀。」



小时候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那孩子的父亲因为向我父亲借钱,母亲被卖到妓院,他自己被送去给人帮佣了。我听说他的父母上吊自杀,他也在帮佣的地方染上伤风死了。我忘了他的名字,但我总是期待能和他一起玩耍。







下聘前天我出了远门。因为可能会被制止,我瞒着家里人偷偷离开。中午时分,我来到目的地的城镇,找到了商人家。



「距今约二十年前,有没有一个叫小雪的女孩在这里工作?」



我问商人。奶娘听人说,我以前的朋友在给人帮佣的地方伤风恶化死掉了。朋友去帮佣的地方,是跟父亲有亲交的商人家。



「女孩吗?不记得呐。」



商人说他不记得雇用过小女孩。倒是少爷,你明天就要订婚了吧?——商人这么寒暄起来。那么我听到的消息似乎是什么人编出来的谎言。那女孩根本没有去给人帮佣。那么她是被带去哪儿了呢?我一脸困惑地就要离开,商人说是贺礼,给了我一堆土产带回家。



回到家时,太阳早已西下。这晚过去就是下聘的日子了。尽管明白,我却毫无真实感。下聘预定在我家进行,全家上下为了整理打扫乱哄哄的。我经过走廊,进入卧室,躺在榻榻米上想着小雪。



确实,我记得少女轻巧地跳过池塘石子的模样。少女像小鸟一样跳着,和服的衣摆轻盈地飘摇。



我爬起来前往父亲的房间。我在房前出声,父亲应道,「进来吧、进来吧。」



「怎么了吗?」



「我有事想问爹。」



我在父亲面前跪坐下来。父亲肩膀宽阔,胸膛也很厚实。跟父亲比起来,我就像根稻草般羸弱。



「你今天去哪了?你得预习一下明天的行程啊。」



「我出远门去了。」



「去哪?」



我说出商人的名字。



「我有事想确定一下。是关于一个叫小雪的女孩。以前有个女孩常来我们家跟我一起玩,可是她的父亲还不出钱,所以爹把那女孩送去给人帮佣还债了。」



父亲用指头摸着下巴,慢慢地说了起来:



「哦,你说那家伙的女儿啊。那女孩的话,说她去给人帮佣是骗你的。」



「骗我的?」



「还没带到商人家,她就死掉了。幸太郎,不许再提这事了。明白了就回房去睡吧。明天可是大日子。」



父亲不肯再告诉我更多。



我没有回卧房,而是穿上草鞋外出。我用提灯照亮脚下,穿过树林里的兽径。来到古井后,我沿着绑在树枝上的绳索下了水井。



小雪跪坐在那里等我。我跳到榻榻米上,小雪便深深地垂下头来。



「好久不见了,幸太郎少爷……」



「第一次见面,你就认出我是谁了吧?」



小雪点点头,说了起来。



「十一岁的时候,我被令尊带着,前往帮佣的人家……」



小雪说,她因为想去见被卖到妓院的母亲,甩开我父亲的手,穿过树林的兽径逃走了。父亲追了上去,她在古井旁被追上抓住了。她激烈地反抗,我父亲一怒之下揍了她。她被我父亲强暴,被掐断脖子,扔进井里。



幸太郎少爷,一直瞒着你,对不起……



小雪跪着行礼说。



没关系,我说。



离开古井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泛白了。一晚过去,今天是下聘的日子。我因为整晚没睡,脑袋昏昏沉沉,身体也摇摇晃晃,无法笔直走路。下聘预定中午开始,所以我关在卧房里,等待时间到来。



「少爷,人都到了,请更衣吧。」



奶娘在卧房外头说道。我出去走廊,奶娘看到我的脸,大惊失色。我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帮我传话,说我准备好就过去。」



我对奶娘说完,前往厨房,从好几把的菜刀里面挑出最细最长的一把。进入下聘仪式举行的大厅一看,许多人都在等我。父亲一脸欢欣地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把菜刀刺进他的胸口,顿时大厅里的人全静了下来。我未来的妻子脸上涂得粉白,人也在大厅,但她似乎没有目击到关键的一幕,而是东张西望看着僵住的身旁众人。



我从檐廊跑出外面。菜刀留在父亲的胸口上。可能是幸运地一刀命中心脏,几乎没有喷血,拿菜刀的手也只是沾得一片血红而已。



我穿过树林的小径时,镇里开始传来马嘶声和人们的喧闹声。似乎有许多人在找我。我来到古井,顺着绳子爬下去,小雪正在房间角落做针线活。她看到我,放下布与针,大吃一惊。我张开手,让她看父亲的血。小雪一脸悲伤地靠过来,一把搂住了我的头。我在她的怀里抽泣。她安慰着我,肯定我的努力。你一定很害怕吧。她的声音好冶艳,饱含水气。我渐渐感觉仿若浸泡在温暖的水中,呼吸顺畅多了。



成为罪人的我无法再回去地上。天花板的圆洞传来搜捕我、要制裁我的众人脚步声和马嘶声。我决定与小雪一同生活。



「他们迟早会发现你潜伏在井里。」



小雪掀开榻榻米,底下有个漆黑的洞穴,原来水井还延续到地下更深的地方。我一直以为这个房间就是井底,原来是在洞穴途中卡上横梁硬是搭建起来的。小雪说她也不晓得更底下是什么样的地方,甚至不知道有没有食物和水。



「我们逃进这下面吧。」



我们两人一起进了榻榻米,下了洞穴。



我盲目的孩子们啊,你们父亲年轻时候的故事就快说完了。



我和小雪爬下漫长的竖坑。边缘有突出的石头,我们手脚构着石头,一点一点地前进。明明应该是往下走,我们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像平常一样站立行走。圆形的洞穴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四方形的通道,不久后变得像大宅院的走廊般,有地板、墙壁和柱子。我们踩过地板,走在无边无际地笔直延伸的地方。两侧偶尔会有纸门,里面传来人的说话声、啜泣声和呻吟声。我们打开几道纸门查看,却不知为何,门一开声音就不见了,而房里一片空荡。我和小雪在无人的榻榻米房间休息。



随着前进,周围的光亮逐渐消失了。即使凝目细看,也看不见小雪的脸,不久后就变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前进。黑暗中,我和小雪手牵着手,确定彼此的触感。我用另一只手摸索着走廊墙壁,检查有没有转角。



后来墙壁忽然消失,我们来到一座巨大的厅堂。由于一片漆黑,看不出来,但那是一个类似寺院佛堂的地方。四下充塞着线香的气味,从声音回响的感觉来看,天花板似乎高得异样。我们在大堂里旁徨了好几天,寻找出入口。除了我们以外似乎还有好几个人,黑暗深处听得到脚步声和细语声。我们出声招呼,却无人回话,也没有擦身而过或撞上彼此,只感觉得到有别人在的气息。我们睡了几次,后来终于找到出入口,出去一看,却也没看见太阳,周围是严丝合缝地密封般的黑暗。我和小雪不知何时脱掉了衣服。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不需要衣物蔽体。厅堂外的空间不管冉怎么走,都只有沙砾和岩石。有条巨大的河川,伸手一摸,是冰凉的流水触感。我和小雪忆起了口渴的感觉,喝了河水。河边一样有许多人的气息,有孩子寻找父母的声音,也有类似老人呻吟的声音。



我们已经找不到古井所在的地点了。这里有的只有一片偌大的黑暗,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前进。可是我和小雪无法停留在一个地方。我们每天都在漆黑中前进,直到疲倦,然后在满是石子的河岸休息。黑暗中,我的肌肤和她的肌肤都失去轮廓并相互融合。没多久,小雪的肚子大了,生下了你,然后也生下了你的弟弟和妹妹。没错,小雪就是你们的娘。



我的孩子们,我唯一遗憾的就是你们没看过太阳。要恨就恨夺走了晚霞天空的你们父亲吧。在荒野徘徊的你们头上,不会有艳阳高照的一天吧。可是我祈祷终有一日,你们或是你们的孩子能在这片河岸的尽头找到结实的稻穗,并为它的芬芳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