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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 宵山姐妹(2 / 2)




「好可怕!」



她以细细的手臂环住身体。



就算有大人说要买苹果糖葫芦给她、说要带她到车站,她也不会相信。可是,姐姐谁都相信,一定马上就跟着别人走的。「只要说有好吃的特大苹果糖葫芦哦,姐姐一定一下子就上当。」



就因为抗拒不了巨大苹果糖葫芦的诱惑,姐姐就要被坏人从舞鹤港带上船去了;船舱里堆了好多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箱子,姐姐窝在一角,脚上套着串了大铁球的铁链;姐姐想念京都,嘤嘤哭泣……那光景实在哀伤寂寞得令人心痛,让她坐立难安。



「不行!不能跟坏人走啊!」她喃喃地说。







她鼓起勇气迈开脚步。只要一直走,也许就能走到她认得的地方。光是听着摊贩大声叫卖,她就觉得身体快僵了。她的脚步愈来愈快,有男人从大楼阳台俯瞰祭典,向她挥手,但她紧张得逃了。



由于走得很快,她呼吸急促了起来。



她在町屋屋檐下蹲下来。



她仿佛躲在屋檐般小心翼翼地观看马路上的动静:有的人边走边拿着华丽的扇子扬脸,有的人拿着装有金鱼的神奇气球。路过的人只要向她看上一眼,她就觉得对方会把自己掳走,害怕得全身发烫。冷汗在背上涔涔流下。她啃咬着指尖,咬得渗出血来,心跳般阵阵发痛。



「啊啊!讨厌!手指头好痛!」



然而她无法不咬指尖。



只要看到大人带着孩子开心经过,她就生气。跟在母亲或父亲身边的孩子多么无忧无虑!「真好,真叫人羡慕。哪像我,自己一个人,手指头还在流血。」她喃喃地说。



无论再怎么迷路,只要和姐姐在一起,就算不安,也不觉得旁徨无依。要是早知道变成这样,她就不会有片刻大意,一定一直紧紧握着姐姐的手。柳先生还特别叮咛过「千万不能放手哦」。她觉得她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虽然常常被姐姐带到陌生的地方,时时胆颤心惊,但并不总是不愉快。圣诞节将至的冬天,在四条通上走走看看:闪闪发亮的灯饰和圣诞树,挂着大铃铛的花环点缀着街角,红红绿绿的花朵淹没了花店……那是她最快乐的回忆。下课后偷偷跑到拉面店的那次,现在回想起来也是令人雀跃的冒险。偷爬到芭蕾舞教室大楼顶那次,虽然狠狠挨了洲崎老师的骂,连姐姐都哭了,即使如此,想到那一天她还是很开心。无论当时有多可怕、觉得姐姐有多烦人,但姐姐拉着她的手带她进行的种种冒险,回想起来是多么愉快。可是,那是因为姐姐总是在她身边。



「啊啊,要是姐姐突然来找我就好了!那我就再也不会放开姐姐了!」



她蹲着呻吟。



她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想起和姐姐一起搭地铁回家的情景。她们每次都是这样搭着电车回到爬满藤蔓的白色的家,现在就连那样的光景都令她怀念不已。



「好想早点回家喔,好想回家去洗澡。」



她在内心祈求,但愿现在这害怕的心情将来也变得同其他回忆一样愉快。



就这样,她连站起来的精神也没有,呆望着防火用的储水桶,见到红色的布飘在上面。她移动身躯,让路上的灯光照进来,再次往水桶里瞧,那看起来像一块红布的东西原来是条金鱼。



「咦,这里竟然有金鱼。」



她轻轻扶着水桶边缘,望着悠然浮动的金鱼。



「你是从捞金鱼那里逃过来的?你跳得好远啊。」



这么厉害的金鱼以后一定变成一条大鲤鱼吧——她想。她一直以为金鱼长大之后就变成鲤鱼。



就这样看着小小的金鱼时,一个人影在她身旁蹲下。



是身穿鲜红浴衣的女孩。







女孩挨着她往水桶里看,然后看着她的脸,雪白的脸颊上露出柔柔的笑容。好一张令人不禁也报以一笑的笑脸。



「金鱼?」



「嗯,金鱼。」



仿佛受到这个探头看红色水桶的女孩吸引,另有好几个女孩子也向屋檐下靠过来。就是那群让她失神跟丢了姐姐的可爱女孩,穿着一模一样的鲜红浴衣。她们在眼前闪来闪去,很难弄清楚有多少人,但她认为总共有五个。这些女孩簇拥着她也似的,拉拉彼此的浴衣,戳戳彼此的侧腹,嘻嘻而笑。



「简直就像众在饲料旁的金鱼。」她想。



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水桶里的金鱼,她想到也许这些小女孩对这里的巷弄很熟悉。也许她们知道洲崎芭蕾舞教室在哪里。



「问你们喔。」她一开口,其中一个女孩笑咪咪地说:「什么事?」



「你知道洲崎芭蕾舞教室在哪里吗?」



女孩头微微一偏,然后轻轻点头说「嗯」。



她们说要带她到洲崎芭蕾舞教室,她便让她们拉着手,总算从窝着的屋檐下踏进人群中。明明是夏天,带路般拉着她走在前面的女孩的手却丝毫没有汗意,冰冰凉凉的,握起来很舒服。



「你们真好,谢谢。」



她再次走在狭小的巷弄中。



随着天空的蓝愈来愈深沉,摊贩的灯光也显得愈来愈灿烂。她穿过充塞小巷间的祭典灯光,总是有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翩翩起舞般走在她身边。巷弄申明明愈来愈挤,女孩走起路来却像穿梭般轻盈。不知不觉,她的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南观音山在薄暮中巍峨耸立、灿然生光。从轿上架起了桥,搭到面新町通的町屋。女孩们嬉笑着从桥下穿过。



她们不时在摊贩伫足,任意从摊子上取走商品。有的戴上挂在摊头的狐狸面具笑了,有的挥动着苹果糖葫芦,有的吃了满嘴的鸡蛋糕。她们都没付钱,但摊贩什么都没说。她心想,一定是因为这些小女孩住在这附近,才没有为难她们吧。



「给你,吃吃看。」



「很好吃哦。」



女孩们异口同声地请她吃。



看她拒绝,她们露出不解的表情。没付钱就吃东西会让她于心不安,而且要是在路上乱晃又吃摊贩的东西被洲崎老师看到了,一定被骂得很惨。更重要的是,她一心只想早点回到自己先前所在的地方。



只有一家摊贩让她心动。那家摊贩在一条行人渐少的暗巷里,孤伶伶的,跟其他摊贩离得远远的,靠着老旧的灯泡照亮货台。台上细心摆放颜色大小各不相同的万花筒。那时候,她也和女孩们一起朝万花筒里看,发出欢声。



女孩们只顾着逛摊贩,没有认真带路的样子。



她问了好几次「快到了吗」,她们都只是各自点头说「嗯」、「对呀」,接着又继续逛摊贩逛个没完。她有种受骗的感觉,但从女孩的话语和神情也感觉不出丝毫恶意。



「算了,她们都还这么小,而且又遇上了祭典。」她心想。



摊贩的热闹、山鉾的灯笼、住商混合大楼的窗户、身穿浴衣走动的游客、交通警察——宵山的景色一一在她眼前闪过。握着她手的女孩的手,无论走了多久都还是凉凉的,很舒服。就这样和她手牵着手,仿佛连自己的身体也愈来愈轻。随着脚步变轻,头脑也麻痹起来,甚至没发觉她一直重复看着相同的景物。



她从那条冷清小巷里的万花筒摊贩前经过了好几次。在同一个转角转弯,走过同一条路,然后又回到同一个地方。有如在热闹的市区一角画出漩涡,一边画着,一边被吸进宵山深处。







女孩们勾着她的手臂说:「喏喏。我们到上面去吧!那里也有祭典。」



「哪里?」



她一问,女孩们便指着电线交错的小巷上方。夹在住商混合大楼之间的天空已完全沉浸在暮色中。



「那里有金鱼鉾。」



「那个是最漂亮的。」



「走嘛走嘛。」



女孩们异口同声地说:「想不想看?」



「想。」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然后连忙说:「可是不行啊。」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要回家了。」



「很好玩的,来嘛。不骗你。」



听她们一脸开朗地这么说,她也很想去看看。虽然她一脸为难,没有回答,但她们拉着她向前走。



她在内心想像——



笼罩着街道巷弄的宵山像水漫市区一般,吞没了比邻而建的大楼。大楼窗中透出的惨白日光灯灯光换成了摊贩灯泡的橙色灯光。大楼的屋顶同样也高高挂起或红或白的灯笼。这一番想像,来自与姐姐一起偷爬上洲崎芭蕾舞教室那栋大楼屋顶的记忆。那天,她扶着锈成茶色的扶手向四处眺望时,远方蒙胧的大楼屋顶上,一座小小的神社吸引了她的目光。「既然有神社,就一定有祭典。」她这么想。



「一下下就好。」



她喃喃这么说,暗自想像。



因水塔、天线、高度参差的住商混合大楼互相倾轧而凹凸不平的屋顶世界,一定也是像现在自己周身一般,一整片都是祭典的亮光。那景象想必雄伟无比。大楼与大楼之间架起了古老的木造桥,她能够走到任何地方。坐在屋顶边缘向下望,黑鸦鸦的游客人潮之中,也许山鉾看起来就像西洋提灯一样可爱。



而金鱼鉾将缓缓地迈向屋顶世界的远方,比任何山鉾更大、更绚烂,宛如一座光芒四射的城塞。







不久,她就站在面向六角通的某条巷子口。



那是一条小巷,夹在住商混合大楼及咖啡店中间,窄得路上的行人都不会注意到。入口有一道突兀的铁格子门,门旁挂着红色的灯笼。在街灯所及处,隐约可见石板路延伸,但再过去便沉没在昏暗中。



其中一个女孩打开铁格子门,跟在她后面的女孩便像被吸入排水孔一般,一一滑入那条小巷。



「要去哪里?」



她停下脚步问,但拉着她的那个女孩微笑着说「来就是了」,把她咬破了渗血的手指头含在嘴里。她的思绪仿佛麻痹了,任女孩摆布。不久,她就被那只凉凉的小手牵着,踏进了那条小巷。



空无一物的昏暗小路不断向深处延伸。



紧临左右的是灰色大楼墙壁,脚下是石板路。



街上的光照不到的地方很暗,但在很后面、很后面的地方,亮着一盏像是门前灯的灯。在那之后,仿佛有座茂密森林似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往那片黑暗的上方一看,远远的看到纵长窗户亮着橙色灯光的古老大楼。切割成小小一片的天空是难以形容的寂寞的蓝。



女孩们走在前面,压抑的笑声不断响起。她们愉快地踩着石板,发出声响。红色浴衣的衣袖像鳍一般飘动。



她的手仍被女孩牵着,回头一看,宵山的亮光变得好远。



「感觉好寂寞噢。」她喃喃说。「我还是想回家。」



走在前面的女孩们没有回答。



然后,她们蹬着石阶往上跳。



在暗巷中悬空的女孩们,飘也似的往上浮起。牵着她的女孩说「来吧来吧」。她有样学样地往石板上一蹬,本来疲累的身体突然变得好轻,她便茫然地在寂寞包围之下,在大楼的峡谷中,朝头顶上切割成一小片的天空飘浮而上,心中漠然地想着:啊啊,自己这就要去她们所说的地方了。



银铃般的笑声在巷子里回响。



这时候,只听到一阵在石阶上奔跑的强而有力的脚步声从背后靠近。



有人抓住了正渐渐往上飘的她的脚踝。那个人流了好多汗。她的身体被用力往地面拽,她因为疼痛而呻吟,双脚不由得乱踢,但对方紧紧抓住她,不肯放手。她很不高兴,往下一看,看到姐姐脸都变形了,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回过神来,大叫:「姐姐!」



她伸长了手,抓住姐姐的手。



姐姐想把她留在地面上,而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却使劲把她往黄昏的天空拉。本来冰凉舒服的手变得冷得发痛。她心中一阵哆嗦,想把那只手甩开。姐姐紧紧抓住她的双脚。



有如朝饲料聚集而来的金鱼一般,先浮上去的女孩们靠过来,到处摸她为了芭蕾舞而梳成髻子的头发。固定头发的发夹一根根被拔掉。小巷深处吹来一阵湿热的风,吹散了松开的头发,身体顿时找回了重量。



她跌落在地,扑在姐姐身上。



飘浮在半空中的女孩又想来抓她的时候,姐姐猛地站起来,朝女孩雪白的脸颊上打了响亮的一巴掌。那清脆的声音在昏暗的小巷里形成悦耳的回音。



姐姐双膝着地,抱住她。



「你怎么可以跟着别人走!明明就这么胆小。」



「对不起。」她说。



她抱着姐姐抬头向上看,刚才想把她拉往蓝色天空的女孩们笑着飘走了。笑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回响。本来听起来那么愉快的笑声,这时候却显得完全不同。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寂寞和阴森。



这时候,她才终于发现——



飞走的那些女孩,每一个的面孔都一模一样。







她和姐姐忘我地跑,一回过神来,已经来到宽阔的乌丸通。这里有很多人在摊贩买了食物席地而坐吃了起来,她们也混在人群间坐下。



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姐姐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也回握。手被汗水濡湿也毫不在意。像这样靠在一起,就闻得到姐姐每次在芭蕾舞练习之后散发出的甜甜的味道。



终于,她对姐姐说起不相干的话来。



说的是五月举行的发表会,在后台一起吃便当,像远足一样开心。还有,在舞台旁的布幕之后一起看学姐们跳舞的回忆。比起坐在观众席观赏,姐姐和她更喜欢在幕后看芭蕾舞,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神秘感。总有一天,她们也能跳得和学姐一样,融入那片光景。这样的想法让她们兴奋不已。



「明年的发表会不知道要跳什么角色?」她们坐在宵山的一角,说着这些话。



由于心情已经平复,她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朝着乌丸通中央走,默默望着愈来愈热闹的宵山景色。摊贩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市区,高楼峡谷间,远远露出蜡烛也似的京都塔。



「回家吧。」姐姐说。



于是,她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朝着母亲等候的白墙上爬满了藤蔓的家,离开宵山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