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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2 / 2)


由纪娇嗲一声,闭紧眼睛重新练气。但玉的话不断搅乱心思。他那声声的呼唤在由纪的心中回荡着,灵魂深处的骚动导致自己无法集中精神练气。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在由纪心里萌芽了。



一开始让人沉闷喘不过气,可是常中又带了种温暖明亮的感觉。痛苦难受、悲痛欲绝、微凉舒适,相互矛盾的感情一一相连在一起,从莫名的地方接连出现,一如阵阵涟漪般使由纪的意识为之荡漾,每以为消失,却又伴随不同的痛楚滚滚涌来。



由纪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叫什么名字,她的精神从来不曾动摇得如此严重。



她紧紧闭起眼睛,几乎可说是强迫地驱使意识集中在练气这件事上,但效率比平时还要低落。对于自己的情绪无从掌握起,也因此对练气造成影响。



由纪嘴一抿让身体坐直,硬是盘起刺伤的左脚开始打坐。尽管痛得差点发出呻吟,但由纪咬牙忍耐,两手手背分别靠在两膝上头结印,闭目让意识专注于呼吸,视线集中在眉间的深处,以坐禅之姿开始练气。



原本紊乱的思绪逐渐恢复澄澈,廉洁之气往下气海沉去。腿伤虽痛,但其余状况十分良好。由纪决定就用这个姿势撑到日出为止。



隔着合上的眼皮感应到光的存在,耳边传来鸟啼声,由纪缓缓睁开眼睛,油菜花的鲜艳黄色映入了眼帘。



——天亮了。



由纪长长吁出一口气后解除打坐姿势。气——应该也有到了一定的量。必须实际射出才能知道到底积存到哪个程度。



回头观看一旁玉的状况。他微张着嘴巴酣睡,穿过油菜花射入的朝阳清楚地照出了他的表情,他的睡脸就跟小婴儿一样天真无邪,与清醒时放荡不羁的模样判若两人。



由纪摸了他的胸膛,肋骨和锁骨都完成了再生,摸起来的触感比昨晚更贴近人类的身体。复原的状况看来似乎进行得相当顺利,只要继续躲藏在这里,应该能平安恢复正常吧。



由纪走向河畔,从胸口的口袋掏出白色手帕沾水弄湿,来到玉的身旁跪了下来。擦干净玉那张被血泥弄脏的脸后,把手帕塞进了他的手中。玉完全没有发现由纪的所作所为,依然睡得很熟。



站起身远眺天空,朝阳还挂在东方天空的下缘。太阳所释放出的金黄色光芒钻过云隙化作如同箭筒的无数道光线,经过冉冉升起的河雾过滤,最后淡淡地在水面上渲染了开来。



一阵风从由纪的眼前掠过,以川面的波澜为背景,遍地的油菜花散射出绚烂明亮的色彩,同时一齐弯着头随风波涛起伏。



“好漂亮。”



河雾随风飘摇,宛如手工艺糖果般的绚烂光彩四处飞散,令由纪不禁由衷地感叹着。清晨植物的味道浓烈到仿佛会呛鼻似的,整个肺部充满了油菜花的香味,清凉的感觉渗透到身体的末端。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多希望可以尽情沐浴在这片晨光之下,悠然地在河畔漫步直至日正当中,把这没有丝毫污染的空气传送到身体的各个角落。



可惜那是无法实现的愿望。由纪一手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用冷冷的视线远望油菜花原。



——这有可能是我最后一个早晨。



由纪不认为自己能安然无恙地迎接明天的到来。单靠只积蓄了一晚的微薄气量和姬路军团硬碰硬会有什么下场,不用想也知道答案。



即便如此,逃走这个选择并不在由纪的考量内。



调布新町提供了当时走投无路的自己一个无可取代的容身之处。



短暂的姐妹之谊也让自己享受到了家族围桌用餐的乐趣。



镇上的居民每个人都非常亲切,用温柔体谅包容了这辈子始终封闭内心的由纪。



在姬路移民地身为“涩泽薰”的那段日子,甚至诅咒过自己为何诞生;然而,此时此刻身在此方的“久坂由纪”却了解幸福为何物。



所以,只要能保全镇上安全,即使和敌人同归于尽也无所谓。总之不计任何代价,都要设法阻止这块土地因为好心藏匿自己而遭池鱼之殃。



由纪看了西方的天空。云量十分惊人,仿佛会吞噬光明般的乌云,已经密布到几乎快和地平线连结在一起了。想必上游的调布新町很快就会下雨了吧。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由纪跪地俯视玉。



或许是清幽的晨景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坦率吧,由纪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了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谢谢你,玉。”



这是由纪第一次唤玉的名字。不知为何,眼泪差点夺眶而出。由纪有些慌了,凝聚意志力强忍落泪的冲动。



“再见,你保重了。”



简短地告别后,由纪站起身来。



从此地出发往上游行进约莫十公里就是调布新町。因为身边没马,所以只剩用跑的这个方法。这点距离对身为呼吸特进种的由纪来说,可以全程用逼近全力冲刺的速度跑完没有问题。



由纪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挺直了身子,以坚定的眼神望向西方的天边。上空状似刮起了强风,轮廓起了毛边的五月雨云正朝着这里飘来。



——出发吧!



由纪再也没有回头。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由纪窜过油菜花原跳到堤防上头,紧接着跃下来到对侧后,便一路朝着上游直奔而去。



“谢什么东西啊,笨女人。”



透过气息察觉到由纪的离开,倒在地上的玉睁眼喃喃说道。



看到握在手中的由纪的手帕,玉硬是将嘴扭曲成ㄟ字状。刚才由纪用手帕替自己擦拭脸颊时就被冰醒了,但玉不知该对由纪这番出人意表的行动做什么反应才好,只得继续装睡。尽管明知自己个性乖僻,但本性就是如此无法说改就改。



“突然跟我卖弄什么温柔啊?叫什么玉,叫我奴隶不就行了。搞得我快疯了。”



玉一边强词夺理,一边将油菜花的浓郁芳香吸进肺部,仰望天空的朝霞所描绘而出的蓝与红的渐层。



那时玉眼睛是闭着的,所以不晓得由纪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表达感谢之意。说不定她那时是在微笑。玉至今不曾看过由纪的笑容,所以很想看一次。早知如此眼睛微着张也是一个办法——一瞬之间脑里闪过了这样的念头,然而玉马上用力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



管那个女的是微笑还是爆笑我都没有兴趣!玉向自己如此主张。现在应该为总算跟那个瘟神撇清关系感到高兴才是。



照这个情况,只要再睡个三天应该就能完全治愈。相对于当初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这复原的速度连自己都大感吃惊,感觉好像有股清新又强大的力量在促进体内组织的修复。自己活了这么久受过不少次濒死的重伤,恢复得这么顺利还是头一遭。



——那个会不会不是我在做梦啊。



睡梦中,由纪好像有跟自己嘴对嘴来传输气。玉认为那个狂妄女不可能放下身段做这么大的牺牲,所以一直当自己是在做梦,可是那个触感十分真实。而且坦白说,感觉并不讨厌。不对,其实是十分快活。甚至说真想再做一次同样的梦。



想着这种事的玉不知不觉间貌似幸福地翘起嘴角露出了笑容。惊觉自己的失态,玉连忙将嘴巴闭紧,观察云形的流变。



他思考着自己往后该怎么走。



要往北还是往南?要上山还是下海?用不着顾虑任何人、可以随心所欲的放浪生活从此刻起又重新开始了。



过了半晌,太阳躲进了云后,风景蒙上了一层阴郁的浅墨色。



玉一动也不动。



昨晚梦境的残骸不久成了影像,和昏暗的天空重叠在一起。那是很久一段时间不曾忆起的古老回忆了。



脸颊上姐姐冰冷的手,颜色铁青的皮肤,染满了鲜血的白上衣。



不管自己再怎么声声呼唤再怎么用力摇晃,她的双眼始终牢牢紧闭,身体也随着时间的经过逐渐变冷僵硬。



隔天把姐姐的遗体从地下室背到起居室和继母排在一起,放火烧了房子当作火葬。呆站在必须抬头仰望的熊熊大火和浓烟前面,责怪代替优秀的姐姐存活下来的无能的自己。



之后每天过着如同地狱般的日子。因为药的副作用,失去了对自己肉体的控制能力。在获得自由操控肉体所需的“意志”之前,总是被突发性的“力量”耍得团团转。



就这样像个蝼蚁一样苟延残喘,直到在化作废墟的东京邂逅了龙之介以及美歌子,和他们共度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然后在三十年前的那天——打着七头海蛇的军旗、率领三千名士兵,朝着西方出发了。



‘前进吧,我的利维坦。’



当年美歌子的声音赫然在脑中浮现。除了声音,还有那充满气概的笑容。



‘吾等永世效命于利维坦的旗下。’



士兵们唱和的声音汇集成巨大的声浪,化作一股刺痛猛扎内心深处。一场原本满怀希望胸有成竹的进军,最后却落得凄惨无比的结局,原因全在于自己的无能,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美歌子原本清秀的脸庞扭曲成狰狞的模样,以及她哭着把剑向前刺的身影,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脑海里。那是一段再怎么懊悔也无法从头来过、年轻而又愚昧可笑的过去。



西征止歇之后,便不断逃避一切。不论是梦想希望还是同伴,全都不想背负了。舍弃名字也舍弃过去,拖着再怎么痛苦挣扎也死不了的身子,度过四处逃窜、只求潜藏在体内的“力量”不要再继续失控的岁月。



后来再也没见过龙之介和美歌子。只透过传闻得知他们两人现在还在追逐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而自己再也没有脸跟他们相见。当初怀着比所有人都要远大的梦想,为了让梦想实现而害得许许多多的人受到波及,不仅弄哭了美歌子并且弄脏了她的手,最后却落得这副德性——不可能有脸见他们。



虽然这是早该舍弃的过去,不过自己似乎还是未能彻底挥别。自嘲的落寞神色在玉的脸上浮现的瞬间旋即消失。相对地,灰色的天空上映射出了令人怀念的矢田真理的笑容。



姐姐她太善良了。多亏有她,自己才得以在污染的世界幸存下来。这个事实又让玉内心难过了起来,带着咸味的液体涌上眼眶。



——跟那家伙真像。



不知不觉间,姐姐的脸变成了由纪。



如果有人问具体而言哪里像,自己也无法清楚答出个所以然。那是一种隐藏在外表和性格底下的性质——该说是灵魂的形式吗?总之就是那一类的性质,两者很神似。



‘我们来日会再见的。在铁桥相见。’



在临终前姐姐所留下的遗言——



原本一直搞不懂她指的是什么,难道说那个意思是——



一想到这,玉便露出了冷静的笑容。



“真是可笑。”



玉刻意发出声音如此自言自语后,将眼睛闭起。然而那句话却一再地在玉的心中盘旋回荡。纵使试图甩开、试图无视它的存在、抑或试图思考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但那句话始终缠绕着玉的意识不肯离开。



“白痴吗。”



玉又发出声音喃喃自语。喃喃自语的同时流下了一行泪水。尽管觉得自己的反应未免太过娘娘腔,不过念头一转,既然四下无人,偶尔哭一下又有何妨。



于是玉一个人独自流泪。



原本只是抱着类似发泄情绪的随兴念头开始哭泣的,没想到一哭就停不下来。



泪水之丰沛,让玉讶异原来自己的体内还残留有这么丰富的感情。泪水里夹杂着一种怀念的味道。不过片刻时间,视野便模糊成了一团,本来的嘤嘤啜泣最后变成了放声痛哭。



成片的油菜花群静静地陪伴着痛哭的玉。从天落下的毛毛细雨和泪水和为一块,将整片泛滥平原染成了一片纯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