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长夜(2 / 2)
她的手冰冷到令人毛骨悚然,简直像是——尸体一样。
被千木良拉着离开洞穴仓库的茜,仰望很高的仓库屋顶之间的天空,她看见发出浅桃色光芒的云朵前方,胡乱飞舞着成千上万只翅膀带着火焰的小飞虫。从这个距离可以看到烽火楼高台与光之峰顶端就快要碰在一起。臭味乘风而来,火护之钟仿佛要引发头痛般连续不停地敲响。
——天空就要掉下来了。
穿过仓库之间,来到大马路上,黑夜被天空的光亮,以及燃烧、吞没建筑物的火焰翻搅得不见影踪。路上看不到半个人。大家都逃走了吗——茜心想。
千木良停下脚步,手摆在茜的双肩上跪下。
带着琥珀色的眼睛与茜四目交会。
锵。
耳畔听到神乐铃的声音。
「千木良师父?」
巫女的另一只手心上停了一只包覆着朦胧红光的飞虫。
「……这是什么?」
茜越过虫的光亮,失神地凝视师父的眼睛。
「你必须让火草虫进入你的身体。」
听到师父这样说,茜无法理解。
接受了火草虫,我不是会变成化生吗?
不正是因为我没有被火草虫感染,才能成为柱之女吗?
可是——
锵。铃一响。
「必须那样做才行吗?」
千木良点头。
「……茜会死吗?」
「不会死,你会与呼火命合为一体。」
——与神结合。
「用来当作祭品的火之血——火之神的碎片也会集中在你身上。」
千木良的眼里露出陶醉的光芒。
她拿着火草虫,靠向茜额头上的火目式。
——这样啊,大家会结合在一起。
——那样子的话……就不会寂寞了。
茜正要闭上眼睛。
「这就是最后的步骤吗?」
有人说话,由跪下的千木良背后更后方的地方传来。
千木良一跃而起,翻飞的袴摆打中茜的脸颊。
火焰照耀下的土壤地上有好几个黑影延伸,黑色长发在强风中如羽翼般拍打。那个人影正站着,黑色服装与从肩膀到露出的双臂鲜血淋漓。
双眼亮着火目式的青白色光芒。
锵。风吹动了神乐铃。
「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活着?」
千木良低吟。
「让我来告诉你火护的教诲。获赐灼箭击倒化生后,要击碎其头部、掏出其内脏、踏碎其骨——千万别忘了这最后一击。以上。」
佳乃回答。
*
看见烽火楼的入口了。
横躺在双开门扉前面的是两具人骨。大概是来不及逃走的卫兵吧。长矛柄、人骨身上的衣物全都冒着阵阵烟雾。
伊月以四肢在沙地上匍匐前进,刺入地面的钩爪因为热而扭曲变形、着火融化,与剧痛一起剥落,底下新的钩爪再度穿破肉长出来。
「……咕……啊。」
覆盖伊月身体的金黄色体毛也着火,化为火星四散半空中后,再度蠕动着长出遮盖皮肤。她身上的衣物几乎都被撕裂,仅靠腰绳勉强拉住贴在身上。
她将身子放得更低,用力踏踢砂砾,越靠近烽火楼越热,四肢因为这每一踢而剧烈疼痛。
踢开倒地的人骨,跑近烽火楼的门,几乎已经变成化生的伊月,害怕描绘在封印符咒上的镇火封印。
——不能胆怯。
——我是人,才不害怕镇火封印。
撕下符咒、扯下门锁,踢开门,楼内的黑暗中涌出浓厚的热气,灼烧伊月的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闭上眼睛,以手掩面匍匐前进,一只手臂拖着身体翻滚进入楼内。
中空的高台正中央立着一根粗大的支柱,伊月忍不住想起一年前那一晚的事——她和佳乃两人为了目睹火目的真相而爬上楼顶天台那一夜。
——常和……
——必须前往常和身边。
手臂被泛着湿润光泽的新肉覆盖,后脚也稍微恢复了点力气。伊月直起身体,伸手搭向支柱正面的木梯。
她的手指抓住柱子表面开始攀爬,同时感觉到诡异的力量在背部和腰部跃动。按说身体应该沉重到感觉呼吸困难才对,没想到她的爪子一抓上柱子用力,就有股难以置信的力量将身体举起。烽火楼墙面上隔着固定距离就有一扇采光窗,那些窗子也飞也似的由上往下快速通过。湿黏的物体从脖子上流下,眼前莫名暗了下来,大概是因为右眼被灼烧的关系。剩下的半边视野逐渐逼近五角形的天花板。
爬到梯顶,她伸手抓住朝柱子左右两边突出的踏脚处跳过去。踏脚处吱嘎摇晃,木屑散落底下的黑暗中。伊月感觉一股闷痛,看向右手,只见指节喷出火焰。
「……噜、噜唔、啊!」
她发出混着唾液的呻吟,左手撕下贴在天花板铁门上的封印符咒。左手手指也起火融化。
无法等待再生,伊月挺直背,咬断吊在铁门上的钢锁。滚烫的铁灼烧牙龈和舌头。
吐掉咬下的锁,拉下天花板上吱嘎作响的铁门,门内冒出了青色的火焰,舔噬着门的后侧和天花板。
——常和的火焰……
——在那里头……
伊月犹豫了。
融化而剩下骨头的女官,以及烧断手臂的丰日影像闪过脑海。
——别愣在这里!
后脚用力一蹴,伊月知道踏脚处的大板子啪嚓一声折断。跳入火焰中的伊月身体发出哀号,几乎已经无法分辨痛和热,以及声音。一倒在地上,她融化的肉块与流出的体液黏答答的,瞬间就气化变成令人反胃的臭气。伊月支着地板想要起身,手却七零八落,使她再度趴倒在地上。火焰的舌尖一点一点刮去背上的肉。
——还不行,只不过是这种小火……
「……叽咿咿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
吼叫着吹散青色火墙,一转眼伊月看见被五面墙壁包围的房间里。这房间是用来堆放熏净仪式使用的青草。房间里柱子的另一侧有座楼梯,伊月只靠着后脚像在浓稠血液中游泳似的往前爬行。火墙再度闭合,火焰搔抓伊月的背脊。
——可恶,快动!快动啊!
——我要杀了你,我绝对要到达上面,撕裂、搔抓、踏碎、咬烂,最后吃掉你!
野兽的冲动窜遍伊月浑身血液。她跑上楼梯,以肩膀撞开再次出现的铁门,门锁弹开,厚重的铁门蹦起,青焰舔遍伊月的身体,同时朝天台喷出去。
「噜唔咕啊啊啊啊!」
伊月吼叫着,连同火焰跳出天花板的出入口。
割人的冷风推挤包围她的全身。
天台——周围没有墙壁,由五根支柱及中央的粗柱子支撑屋顶。被整片火海包围的京都夜晚景象在眼底展开。
「——噜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伊月朝微亮的天空长声咆哮,拖着前脚,转头往天台中央走去。
常和就在那里。
*
佳乃迎风而立。
左手按住的右肩上涌出鲜血,在宛如黎明月亮般惨白的肌肤上留下几道血痕,透过附近的火焰照耀,呈现湿润的红黑色光泽。被风吹乱的黑发底下的脸庞被黑影吞没,只有那对眼睛清楚地燃烧着青光。
茜的背部毛骨悚然地颤抖。
——我知道。
——我认识这个怪物。
「如果呼火命降临在接受了火草虫的人身上,你应该很清楚会发生什么事吧。」
佳乃对着就站在茜面前的千木良问道。
她的声音处处搀杂着某种摩擦般不舒服的声音。
「你——为什么还活着?」
千木良沙哑地说。
佳乃微笑。
「因为你打中的是右肩。」
茜死命地凝视着佳乃的右肩,与上次被咬伤是同一个地方。现在按着伤口的左手仍被大量鲜血弄湿,几乎看不到肌肤。
「你恐怕不知情,让这个伤口愈合的是常和——还有中宫时子。」
「你说什……么?」
佳乃踏前一步。
千木良摊开双手摆出起舞的动作。左手的神乐铃发出清爽的声响,右手的火目式开始发出明亮的光芒。
「所以,中宫就在这里。」
佳乃缓缓移开按着肩膀的左手。
鲜血淋漓之中——白色伤痕啪地绽开。
「……啊啊。」
茜的喉咙逸出声音。
黏稠的黄色光线由开口逸出,出现一个婴儿脑袋大小的巨大眼珠。
——我知道。
——这个野兽我认识。
前任正护役——中宫时子。堕落为化生,烧光故乡村庄的活死人女子。原本埋在她左肩上的异形怪眼,此刻在佳乃右边的肩膀上——
茜眨了眨眼。
——这是幻觉吗?
刚才明明看见了,但佳乃的右肩仍被鲜血与黑发覆盖着。
「弓削,呵呵……」
千木良带着笑意说道。
「没错,舍弃人类——你才是美丽的。难道你想说自己还是人类?」
千木良说完,缓缓举起右手,火目式的星芒如一群萤火虫般拖着尾光,她的手心里朦胧发出红光,最后凝结成箭羽上燃着一株火苗的箭矢。
「是的,当然。」
几乎与佳乃的回答同时,千木良挥出右手。一道强烈闪光划破茜的视线范围,高亢的乐之音与风压由正面袭来,茜往后仰,差点要跌倒。即使如此茜仍看到了。佳乃的身影消失,响箭空荡荡地穿过,刺进远处燃烧中的仓库,迸出光粒子。
强风吹散火星与响箭的余韵。
茜转头找寻佳乃,这时一个白影掠过视线角落——下一秒侧面的惊人红光把茜打倒在地上,鸟叫般高亢清亮的声音深深钻进她的耳朵。
茜跌在地上,背部撞上仓库墙壁,吐出唾液和砂砾,勉强起身。
在她面前就是千木良的背部,透明的白发因为响箭的余韵而颤动。她的右手,手肘往上一点的地方插了一支耀眼的箭矢,鲜血滴落在地上。
循着响箭飞来的红色路线,茜找到了佳乃。她背对燃烧中的仓库,在大路另一边举着弓。
——她躲开了千木良师父的射千玉引。
——而且那么快就射箭回击。
这不是人类能够办到的。茜感觉到一股寒意。
「真是讽刺。」
焦臭的风送来佳乃的声音。
「你的箭就现在的我看来像是静止的。」
她的右肩上仅仅一瞬间闪过琥珀色的光芒。
「那原本就是你天生拥有的眼睛,弓削家的。」
千木良不改冰冷的声音说。
茜吓了一跳,原来千木良也能看见那颗眼睛。
「中宫只是借用了你的名字。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当人类吗?」
佳乃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人类。
——那是人类?
——不对。那是怪物。
佳乃再度高举双手,茜这时看见燃烧的红色光箭。惊人的火之力灌入茜额头上的火目式。
——会被杀。
——千木良师父会被怪物杀掉……
锵。茜的耳里听见了铃声。
脚自行动了起来。
「……茜……?」
佳乃放松双手,惊讶地睁大着眼。
茜站在千木良前面。
张开双臂站在佳乃和千木良中间,阻挡箭矢通过。
热风吹拂着她扎成双环的头发和通红的脸颊。
「别射箭。」
眼睛因为刺痛而渗出泪水。
「别杀千木良师父。」
「茜,让开,那个人她——」
铃又响了。
茜的脑袋一阵热,佳乃所说的话后半部被那股热意吞没而听不见。
「茜,助我一臂之力。」
只有千木良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清楚地在脑中回响。
茜伸直右手,她的手掌心吸聚体内的热,最后形成红光,集结成箭矢的形状。
「住手,茜!」
茜的手臂往上一挥的瞬间,佳乃往旁边跳开,却——
就像是佳乃的邪眼完全捕捉住茜的手臂动作一样,茜的眼睛也同样完全掌握了佳乃的行动。破空挥下的手臂弯曲了箭矢的轨道,红色火焰画过天空,抓住着地瞬间的佳乃。
与尖锐的乐之音同时迸出光亮炸开。沙尘飞舞,另一侧的仓库土墙裂开塌陷。
最后沙尘顺着热风飘散而去。
地上可看见黑色血液成放射状散开。
佳乃推开瓦砾坐起,左侧腹的衣服撕裂,肉被挖了一块,正流着血。
「茜,你的火目式比我的更犀利。」
背后传来千木良愉快的声音。
佳乃站起。
「再来一箭。」
听到千木良的声音,茜的右手一震,接着举起。火之力再度大量涌入,聚集成箭矢的形状。
「……茜,快住手。」
佳乃虚弱地说。她按住腹侧的手指间不断涌出鲜血。
「那个人想要杀掉你。」
茜停住正要举起的手。
「那个人是——」
「我知道。」
连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的低沉冷静嗓音,从茜的嘴里逸出。
「可是……」
茜咽下带着煤炭味道的唾液。
「可是茜不害怕,因为大家会在一起。」
锵。风吹铃响。
「只要能帮上伊月姐姐,茜——」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这样!」
佳乃悲痛地说。刻划着火目式的眼睛被泪水弄湿。
「你们老是自作主张、自作主张要帮别人,根本没有想过被留下来的人是什么心情!」
佳乃的心情从火目式流入茜。
「……茜,不可以听信!」
千木良的声音响起。即使如此仍阻止不了。茜的眼睛也跟着盈满泪水,她看见身穿樱色服装、黑长发、眼神温柔的女性。
——这是……
——佳乃姐的记忆。
死掉了。留下佳乃死掉了。那时佳乃的泪水流入茜的体内。碰触到的手指冰冷得快要裂开,指甲则是滚烫得快要融化。
「将要死去的人可能觉得只要有人陪在身边就够了,可是被留下来的人到死之前都要拖着这些回忆继续走。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懂!」
佳乃的话使得茜的手臂逐渐失去力量。
——如果茜死掉的话。
——伊月姐姐会伤心吧。
——如果佳乃姐死掉的话……
——伊月姐姐会伤心吧。
铃声一响。
茜的右手缓缓举起。
快要消失的火之箭在她的掌心再度燃起。
「茜,不要听……再一箭,最后一击。」
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为什么?
一股寒意爬上茜的背脊。
——为什么我想要杀了佳乃姐?
锵。神乐铃又响。茜握箭的手高举过头。
是铃。
铃一直在响。
「……千木良……师父?」
身体动不了,想要转头也办不到。
佳乃推开瓦砾,弯着腰拖着脚缓步走近。
「……茜,不可以听那个声音。」
「茜,快点解决她。」
「不可以听那个声音。」
「解决她!」
「不可以听那个铃声!」
「茜!」
佳乃和千木良的声音混在一起,在茜的意识中旋转,只有铃响格外清晰。
是那个铃。那个铃——在长谷部家也曾听过好几次。师父说过好几次,只要神乐铃一响,就要放下弓、抛下圆锹、搁下笔,收回刀刃后前往大堂,对千木良低头,注意听她说话。
茜高举紧握火之箭的右手,看着佳乃。
就在这时候——
……噜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野兽的咆哮声划破天际,隐约传到了她们这儿。
茜停手仰望声音来的方向,也就是远处的烽火楼。
高台的影子被青焰环绕。
而茜看到了。
越过照理说不可能看见的距离,她看到浑身被烧烂、一身鲜血的野兽站在天台上。
——那是……
可是茜认得出来。
——那是伊月姐姐。
——伊月姐姐正在战斗。
背后铃声一响,女人的声音呼唤茜的名字。
茜转身——
抓住神乐铃,接着捏碎。
华丽的声音、剧烈的红光飞散,暂时占据了茜的视线。
*
刮过天台的强风,激烈地拂动着伊月化为金黄色火焰的头发。
被锁链绑在中央粗柱子上的常和,样子与一年前最后一次见到她时——赐火仪式时一样,完全没变。身穿华丽的千早,以发绳扎成两边的头发上缀着珠子发簪,她在微笑。
在微笑。
常和在微笑。
呆立的伊月耳朵、脖子及腋下,融化的肉与体毛一起流下。
『你来了,伊月姐。』
常和说。
『我一直在等你。』
「……一直在等我?」
伊月以几乎无法发出人类声音的喉咙说道。
『嗯,一直……在等你喔。』
常和的声音——令人怀念的稚嫩声音在伊月脑中空虚地回响。
『好怪喔,这里一点也不冷。很温暖呢。大家都在这边,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常和,你——」
『伊月姐,你是来见我的,对吧……我也好想见你。』
伊月的眼睛涌出鲜血,沿着脸颊流下。
她说不出话。一直都好想再见面,好希望能够见面说说话,明明是这样,为什么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伊月姐来了,我好开心。今后我们也会永远在一起,对吧?』
常和朝伊月伸出手。
——永远在一起?
——没错,永远……
伊月跪倒在地上。
『就快了,再一下下,只要再等一下下,大家——』
伊月抬起脸。
风声突然变得强劲。眼前逐渐变暗。
——这是……
——这不对。
鲜血的味道、灰尘与煤炭的味道、火烧肉块的味道、陈腐的墨水味道。
冷风与鼓动的热气快要扯裂野兽的身体。
喉咙吐出粗嘎的气息。
——睁开眼睛,这是……
——这是幻觉。
伊月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
热气摇曳的热墙后侧、天台的中央——粗大支柱上用好几层锁链绑着的火目,就在那里。
「唔……唔、唔唔。」
伊月不自觉发出呻吟。
火目空荡荡的眼窝里一片深黑,从烧焦的衣服缝隙间能够看到唯一一个惊人的生命象征——胸口上火目式闪闪发出青火。
伊月手抓天台地板,拼命告诉想要转开脸的自己。
——不可以转开视线。
——常和已经不在了。
空壳低着头不动。
——现在,我懂了。
——这个是我的敌人。
伊月让几乎没有感觉的脚使上力,发出痛苦的声音站起。
——不是化生,也不是长谷部家,更不是火之神。
——就在这里,这个比屎尿还不如的现实,就是我的作战对手。
——所以……
——别把眼睛转开。
「……噜、噜唔唔、唔唔……」
野兽的鸣叫声与体液一起涌上伊月的喉咙,溢出口中,沿着下巴滴落。骨头吱嘎作响。伊月踏出一步,朝着火目、原本是常和的躯体走去。
她的爪尖触碰到画在地上的镇火封印圆周瞬间,立刻涌上惊人热气,包围伊月的身体。
「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血沫咆哮而出,一踹地面,伊月跃入火焰中。
*
茜呆然看着自己手中因为热而逐渐压扁的神乐铃。
铃铛一颗颗散落,在沙地上发出小小的声响。
茜紧咬颤抖的唇抬头,巫女就站在她面前。背后是熊熊燃烧的大藏,被风吹动的白发透着火焰的光芒,她的脸埋没在阴影中看不见。
「千木良……师父……?」
茜发出微弱的声音。
千木良朝茜伸出手——她的手指变成青黑色,一根根像小蛇般伸长舞动。
茜屏息往后退。一股可怕的触觉靠近她额头上的火目式。
湿滑伸长的触手摸上茜的下巴。
「你为什么要拒绝,茜……」
千木良沉闷沙哑的声音不是从脸上,而是从更低的位置发出。
茜摇摇头同时又退了一步,想要闪躲。湿滑的触手卷上了她的脖子,鳞片的触感骚动着她的肌肤。
「啊……啊啊……」
恐惧压碎了茜的声音,破碎的残渣从她的喉咙涌出。
千木良的眼睛——现在能够清楚看见带着琥珀色光芒。
「接受火草虫吧,茜……」
从千木良白衣的两边袖子吐出分支成好几只的触手,紧紧绕上茜的喉咙、手臂。她无法呼吸,胸口逐渐变热,视线越来越模糊。
「接受吧——」
千木良的声音充满茜的脑袋里。眼前逐渐浸渍在黑暗中,风的声音、仓库柱子着火的爆裂声全都听不见。
——千木良师父,住手、快住手……
茜挣扎着,手脚越来越没了知觉。
这时她的火目式窜过一阵强烈而鲜明的预感。
清亮高亢的鸟啼声划破茜眼前的黑暗,耀眼的红光以惊人的气势直奔头上,爆炸后撞开千木良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的触手瞬间蒸发碎裂,巫女撞上身后的仓库墙壁。着火的屋顶和墙土,伴随轰声同时掉下,瞬间吞没千木良的身影。茜被爆炸的气压吹倒在发烫的土地上。
她撑着地面站起来时,仓库已经变成燃烧的瓦砾堆了。
红光的余韵逐渐消失。
「——茜!」
转过身。
佳乃拖着半身走近。大概是勉强放出响箭的关系,她的出血状况变得更严重,袴全被鲜血沾湿贴在脚上。
「佳、佳乃姐!不可以、不可以动!」
茜跑上前,手臂环绕在快要倒下的佳乃腋下支撑她。
佳乃的右肩就在眼前,那个巨大的眼球——现在不见了。
「流血了,佳乃姐。」
「我、我不要紧,更重要的是——」
佳乃的声音沙哑。
「——快点到丰日大人那里,快去供牺堂。我已经没办法走了。」
佳乃靠着茜的身体,单膝跪在地上。
「可是、可是千木良师父她——」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咻的一声划破天空的声音。
还没来得及转头,茜的身体已经被撞开,飞过半空中,背部撞上地面。
——什么?
吐出口中的沙,茜抬起身来。
火目式在骚动,瓦砾崩塌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火焰围绕的仓库残骸——破碎的屋顶与土墙处处可见折断的柱子像骨头般突出——红黑色触手伸出瓦砾堆底下拍打着,而触手尖端则卷上了佳乃的手和脖子。
嘶咕、嘶咕。听到不舒服的地鸣声,崩塌的仓库仿佛濒死的野兽般颤动着。
「佳、佳乃姐!」
「快去丰日大人那儿!」
佳乃扭着脖子大喊。她的脸几乎失去血色,逐渐染成一片紫。
「可是、可是!」
「别管我,快去!他打算杀了御明们,必须阻止他!」
缠绕的触手勒住佳乃提起,将她的身体一点一点拉向燃烧中的仓库残骸。
——大家……
——可是佳乃姐……
「快去!」
茜的额头一片灼热,佳乃的情感、仿佛滚烫熔铁般的痛苦与哀伤流入火目式,茜弯身吐气。
「啊……咕、啊……」
火烤得眼睛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大家、大家死掉了。
——佳乃姐的四周,大家……
茜扒抓着土壤起身,头也不回。如果回头的话,如果不小心回头的话,她会跑向佳乃身边。所以,茜背对轰然作响的瓦砾堆,跑了出去。
——佳乃姐,别死啊。
额头上的火目式只痛了一下,接着热意便逐渐散去。这是佳乃的回答吗?茜也不知道。她只是在持续延烧的火焰中奔跑。
茜仿佛泅游在火花中似的,从内藏寮与缝殿寮之间的大路往南跑向禁宫。丝线房里那些挂在棒子上日晒过的棉线束中,有上千束着火,宛如带着火苗的果树林般的光景在眼前展开。
禁宫北边的朔平门连围墙一起倒塌。茜钻过瓦砾缝隙间的洞穴,弄得满身擦伤进入禁宫。穿过洞穴,仰望烽火楼,此刻看来似乎就要被由天空迫近的光之峰顶吞没。
钻过内门,进入后宫北边的后榊之园。这座简单素雅的庭园只用高大的树木包围着宽阔草坪,庭园中央寂静无声地立了座小小的五角堂。周围的惨况犹如梦境一般,仿佛只有那座小堂四周不可思议地张着宁静之网。
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丰日在堂内吗?
茜止步弯身,大口喘气。奔跑在燃烧中的建筑物之间,使她的喉咙和胸腔也像着火般疼痛。
看着就要沉没在黑暗中的小堂——茜感觉毛骨悚然。
茜注意到有股腥味飘来。
——该不会是……
——该不会已经……
颤抖由肩膀窜到背部。
她气喘吁吁地跑近小堂,不断以拳头敲打没有任何装饰的木板门喊叫着:
「丰大人!」
门后的人停下喃喃声站起。
*
佳乃的身体被一根又一根如蚯蚓般的触手缠绕、勒住往上拉,手和肩膀的骨头发出惨叫。
眼前熊熊燃烧的仓库残骸大大隆起,火焰高高膨胀后散开,大量土块与燃剩的木头崩落,巨大的黑影突破现身。
那是蠕动的肉柱,表面覆盖浓密的细刺,透明体液沿着细刺间流下,倒映火焰,闪闪发亮。柱子处处是如红黑色血管般的粗大触手,不断延伸蠕动着。
柱子顶端——佳乃三倍高的地方,埋着一个裸女的上半身,融合在一起。
触手拍打、举起佳乃的身体。佳乃脚尖离开地面、上升到半空中,肩膀的伤口一阵剧痛,瞬间差点晕过去。
——不行,我不可以昏倒!
佳乃拼命紧抓着远去的意识。
强风拍打着脸颊。
眼前是千木良的脸,她的眼睛闪耀着灿烂的琥珀色,因此看不出来她的表情。腰部以下、手肘以下都埋在肉块中,紧绷的皮肤融化结合在一起。
佳乃——
笑了出来。
无所谓自己身陷触手的层层包围中,佳乃扭着身体、颤抖着肩膀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遥远的下方传来千木良扭曲的声音。女人脸上的嘴巴没有动。低头一看,肉柱的根部长出一个纵向绽开的眼睛,还能看见成排的獠牙与鲜红色的舌头。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你和我真像。」
千木良扭曲了脸。
这是变成化生的千木良。看到这一幕,佳乃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变成异形的那一夜。
「——对,硬要说的话,我和你差不多是远房堂姐妹,然而我们的路却如此不同。」
「别再说些没有意义的话了。」
天空与火焰燃烧的大地以惊人的气势交替,眼前散出火花,下一秒肩膀失去知觉,背部与脚窜过麻痹般的剧痛。
「……嘎啊!」
佳乃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被甩得撞击到地面时,她的身体又被举起,耳边听见撕裂天空的声音,接着正面狠狠撞上地面。嘴里充满鲜血的味道,一半的视线被鲜红的黑暗遮蔽,耳鸣扰动着右半身。
「来了,呼火命来了——」
听见千木良犹如发自水底的声音,佳乃挣扎着单手用力,想解除触手的束缚逃开。侧脑不断撞击地面,黑暗中她感觉眼冒金星,意识与温热的鲜血一起由耳朵缓缓流出。
——不行,不能放手。
「陛下现在正要让一切结束,已经无法阻止分灵了。」
——说谎。有伊月在。
——伊月她……
在逐渐稀薄的意识中,佳乃感觉到火之神从天而降、即将压垮大地的力量。她已经连呼唤名字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佳乃的意识与生命逐渐流逝,从嘴角、耳朵、肩膀的伤口,还有眼皮之间,逐渐流逝——
*
敲门声回响在黑暗中。
「——丰大人!」
透过门板传来女童的声音。
一直蜷缩在呛人味道中的丰日,缓缓站起来,脚下发出嚓嚓声响。正要开门,才发现自己右手上仍握着锐利的太刀。左手——他想起被烧掉了,现在没有左手。
握着刀柄的手指正在颤抖,想要放开却又放不开。
他把太刀插在木板地面上,勉强抽离。他的手僵硬痉挛着。
「丰大人!」
外面的女童又叫了一次。是公主的声音,她没有逃走。
深深的绝望及安心包围着丰日。
他打开门锁,轻轻推开门,光射入堂内。
门外只站了公主一人。她的衣服被煤炭弄脏,焦臭的风拍打着扎成蝴蝶翅膀形状的头发,几乎要扯裂它。
「……只有你啊?千木良没有和你一起来?」
「千木良师父她——」
女孩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地低下头。
——逃走了吗?
——或者是被火烧死、被化生吃了?
——为什么……你一个人来?
「你没有逃走吗?」
「因为、因为我是丰大人的妻子,丰大人——」
公主的话突然中断。
她的眼睛越过丰日的身体看着堂内。
半开的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丰日深深吐气,转身面对堂内的黑暗。
贯穿堂中央竖着一根柱子。
柱子底下的地面上——是一面血海。
浸泡在血海中的数名女童身体动也不动,头发如海藻般在红黑色的海中漂动。
在令人几乎想吐的烧铁气味中,公主神往地凝视着丰日那把插在地上的太刀那布满鲜血与脂肪的刀刃。
丰日握住刀锷下方的刀刃部分,把刀拔出。鲜血渗出指间,失去的左手比右手更痛。
「……你明白了吧。」
丰日说。
肋骨吱嘎作响。
「现在要逃还来得及,我不会阻止你。」
丰日也知道逃走只是枉然。
只要呼火一降临,这片大地根本没有能够藏身的地方,所有人都会被烧死。无论挑选哪一条路,躺在堂内地上的女孩们,以及现在站在眼前要绑上柱子的女孩都会死,命运注定就是如此。
要拿女孩当作祭品,延续人民的生命?或者大家一起毁灭?
丰日祈求她选择逃走。这样一来,丰日的罪就不会留下,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丰日做过的事,呼火会烧光一切。
只有丰日留下。
抬起脸。
公主流泪凝视着丰日的脸。
丰日突然失去力气,跪在血泊之中。
公主踏入堂内,光着脚的脚尖浸入血里。
「你——」
公主蹲在丰日身旁。从打开的门照射在血泊上的光亮中,两个小小的身影靠在一起。
公主双手沉入血海,泪水滴进过去曾是伙伴的大家那尚未失去温度的鲜血之中,溶合在一起。好几滴,好几滴。
丰日茫然注视着她的侧脸。
「我不会饶恕丰大人。」
公主的话落向血海海面。
被泪水沾湿的脸庞面对丰日。
「所以,我要成为柱子。」
「你在说什么——」
「——你难过吗?」
公主打断丰日的话。婆娑的泪眼里有着温柔的火光。
「杀了大家,丰大人——你难过吗?」
握着太刀的手颤抖着。无法回答,无法说话。
即使如此还是传达了一切。
「既然这样,我要你永远记住这些,不要让这些被烧毁。」
为什么呢?丰日心想。为什么什么事情都逃不过这女孩的法眼?
公主站起来,缓缓走进血海中,走到堂中央,转过身靠着柱子。
「总有一天,会有个人能够永远待在丰大人身边。在那之前——」
她明明在哭,泪水此刻也不断从她的双眸涌出,丰日却觉得女孩看来像在微笑。
「请你记住你杀了大家。」
原本从外面射入、包围丰日影子的光线突然变强,地鸣变得高昂,风吹乱了丰日背后的长发。呼火的气息、呼火的声音几乎要压毁天空及地面——
「请别忘记,丰大人杀掉的我的名字——」
闪电、雷鸣。尽管如此,仍能够清楚听到公主的声音。
不可以,不可以问。
一旦知道将无法消除。
可是丰日口中还是吐出了那句话: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再度闪过的强烈电光,照亮了女孩满是泪水的脸庞。
「怪不得你从不曾叫我的名字。」
公主悲伤地说。
「我是——」
公主脸上的泪痕有些扭曲。
「霞,我是霞。」
笑容马上又被泪水抹消。
霞。
这个名字在丰日心中与某次听见的歌声同时回响。
这是无法消除的诅咒——就如同这副无法毁灭的身体一样。
「……是吗?霞。」
丰日起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公主的——霞的脸。
丰日领悟到自己赌输了。
既然如此——
我只有拖着这个罪,和人类一同活下去。
一边甩开孤独,一边踏过尸体,将骨灰撒上焦土。
「——我会在这里建立国家。」
丰日说。
雷光闪烁,血海沸腾。
「我会成为君主,而你就是我最初的皇后。」
有些延迟的轰然雷鸣中,霞睁大了眼睛。
「圣灵将寄宿你身,你将成为象征国家之心、守护这片国土远离火难的『火目』。」(注:日文中「火目」音同「公主」)
「火目——」
霞重复了一次自己获赐的称号。地鸣吞没了霞的声音,小堂剧烈晃动,丰日差点跌进血泊中。屋顶碎裂,着火的木片掉落,红光射入,雷鸣与地响浑然合而为一——
*
敲门的声音让丰日回过神来。
强烈的白光从木板门的缝隙射入五角堂的黑暗,照亮躺在地上的女童们。丰日脚下的桐叶呻吟着扭动。
「丰大人!」
背靠着的门板,堂外再度传来喊叫。
丰日愕然凝视缠绕锁链的柱子。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这三百年来一直被埋没的,霞的记忆、霞的话、霞的眼泪。
一切都想起来了。
连同杀掉女孩们时的触感,以及鲜血的味道。
「丰大人!」
丰日起身的同时,背后的木门大开,光线流入狭窄的堂内。崭新的地板上趴着五个白衣人影。没有任何血迹——那是远古记忆的幻影。桐叶微睁开眼撑起头说:「……茜?」其他御明大概也因为光与声音而醒来,翻身想要起来。
丰日转身。
「丰、大人、那、那个——」
满是煤炭的脸上被泪水弄得模糊,茜就在门外,猛烈的风拉扯玩弄她的头发,接连不断的雷光横向强烈地照亮茜的半身。
「伊月姐姐、伊月姐姐、回来了。」
「人在哪里?」
「在烽火楼!」
丰日走出小堂看向禁宫中央。与光之峰顶互触的高台影子,被闪电包围,现在看来像快被拔出地面似的。
而伊月此刻在那里。
伊月在那里。
*
天台四周轰隆隆地响起雷鸣,由四面八方袭向伊月。贯穿耳朵的雷声直接变成剧痛,耳朵明明都被热给融化了,雷鸣却传遍全身。
忍受着刺痛眼珠的灼热,伊月睁开眼睛,常和的骨骸——火目的身体就在伸出手能够碰触到的地方,浮凸的锁骨正下方有着耀眼到令人眼睛疼痛的青色五星,同时也清楚看见好几圈包围着火目式的迫烧痕迹。
「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集合全身力量,伊月再度嘶吼。
她伸手抓住火目的肩膀,一根手指立刻蒸发,连骨头都断了。她不理会,继续伸出爪子抓上火目式。
歌声、那首歌透过碰触到的手指流入伊月体内。
——必须阻止……
——阻止这首歌、这个印记……
在印记的圆圈上头,伊月把爪子刺进火目干涸的皮肤。在狂风与足以融化眼球的火焰中,一一刻上丰日教过她的楔形花纹——逆叶矢。钩爪起火燃烧,她咬牙忍住剧痛,继续抓着常和的皮肤。
——还没好、还没好,再一下下……
撞击天空般的惊人雷鸣击中伊月背后。伊月的视线染上一片白。呼火欢喜狂吼的声音压过歌声,从伊月头顶正上方痛打、包围、翻搅、捏碎伊月全身,最后那饥渴的下颚吞没了烽火楼——
*
极度疼痛的佳乃仰望天空,把佳乃的身体压在地上的触手束缚稍微松懈。站在烧毁的瓦砾堆中,肉柱顶端的千木良同样仰望耀眼的天空,睁大了眼睛,以脸承受降下的火雨。
闪耀恶毒的红色光辉的光之峰,此刻完全吞没了烽火楼。高台朦胧的影子四周,络绎不绝地迸出闪电。
佳乃确实看到了连接天与地的光之云里头,令人绝望的巨大火之神展开无数羽翼、张口降临,准备吞食地面。
云彩的光辉膨胀,雷声隆隆中能够听见欢喜的歌声。天与地的交界处、烽火楼的顶端放出的光芒占满了佳乃的视线。
*
从那之后,过了多久时间?
伊月听见从自己口中逸出的这句话。
远处是平静的波浪声。
睁开眼睛。
一整片金黄色、银色、火烧般的红色,以及闪耀些微黑色的血海,视线所及无垠无涯,延伸到水平线的尽头。
填满水平线上方的是曾经见过、统合一致的灰色天空。
眼睛往下一看,有人蹲在眼前。
长发尾端、白衣的袖子和下摆都浸泡在血海中,浓绿色的眼睛充满悲伤。
过了多久时间?
伊月又说了一次。
伊月发现那个声音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更年幼的女童的声音。
——这是……
——呼火的记忆。
「我不知道。或许是一千年,也或许是八千年,甚至是六万四千年……我记不得了。」
丰日垂着视线回答。
——为什么丰日在这里?
为什么阻止我?
你以为那一点鲜血、虚伪的身体,就能够满足我吗?
「你打算无止尽地继续下去吗?」
丰日抬眼。
语尾在颤抖。愤怒——或者是无能为力。
「你打算不断地分发名字、吞噬人类的大地到何时?」
直到我找到名字为止。
回答。
呼火,由伊月的嘴巴,以不是伊月的声音回答。
就像你找到「丰日」这名字一样——
直到我找到与肉身相连的名字为止。
「在那之前,人类就先毁灭了。」
丰日这么说,波纹扰乱着血海海面。
那么,你要怎么做?
丰日好一阵子低着头,右手浸泡在血海中沉默着。
流逝的时间令人以为近乎永远。
不知从何处产生的波浪扰乱无风的海面,层叠多重光与暗的纹样延展开来,互相碰撞、吞噬抹消,最后海平面回归寂静。
丰日终于抬头。
伊月听见了。
听见了以不是人类语言的对话交换的古老约定。
——这是……
——丰日的记忆。
——这个国家诞生时的……记忆。
伊月——呼火回答。
以霞的声音回应约定。
她知道鲜血从脚尖染上霞的身体。
海面燃烧,身体失去重量。
宜日。只要我想要找到名字——
我就会降临地面,总有一天会把人类烧光。
到时候你——要拿人类怎么办?
几乎要撕裂身体的往上升的感觉到来。这时霞发问。
那个问题是霞问的吗?或是呼火问的?还是我问的——伊月也不清楚。
丰日缄口不语,只是凝视着伊月的眼睛。
回答我,宜日。
你,要拿人类怎么办?
丰日没有回答。
血海面冒出无数泡泡,起了波纹、舞动、发热,淡淡的光芒覆盖视线。在涌起的暴风之中伊月,呼火,霞又问了第三次。
回答我……
你,要拿人类……
光变成了急流,火焰吞噬鲜血同时隆起,海面上出现好几根巨大的柱子,碎裂、吐出更强的光芒,最后淹没世界——
*
冰冷的强风吹拂伊月的耳朵和头发。
咯啷。她听见干涩的声响。
黑夜逐渐回到朦胧的视线内。
黑暗的天空,底部是燃烧的零星火光。焦臭的风、火护之钟。
烽火楼的天台。
「……唔、唔。」
伊月双手撑着刻划镇火封印的地板,发出混杂吐气的声音。
双手——是人类的手指,声音也是。
皮肤快要扭曲的诡异感觉,令她浑身寒毛直竖。
她跪在地上,以手确认自己的脸和脖子。毛、鳞片,还有融化的痕迹都不在了。然而这不是自己的身体——就是这种诡异的感觉。指尖好像快喷出血来,眼球仿佛快喷出火掉下来一样。
——有东西……
——有东西在我体内。
咕噜。耳里听见血脉的声音。
身体——好热。但是和火焰包覆、灼烧融化的热不同,是由内发出的热。
「……啊、啊啊!」
想要呕吐的伊月嘴里朝地面喷出青色火焰。她知道自己的耳朵流出温热鲜血,脑袋好像快裂开了。回响在脑海中的不再是呼唤名字的声音,而是欢喜的歌声、饥渴的吼叫——
——在里面……
——呼火在我体内。
——像快要裂开了。
手背上冒出血瘤。脑袋中膨胀的热几乎要把眼球和舌头推挤出去。伊月呻吟。掺着血的胃液弄湿地面,快要压碎她的耳鸣到来,视线染上一片血红。
伸出颤抖的左手,指尖——
好像碰到了什么。
伊月无意识地握紧那东西。
她因为手里细长冰冷的触感而颤抖挣扎,最后她感觉到体内热意发出了声音,流入那东西里。耳鸣渐消,疼痛雾散。
伊月放松咬紧的牙根缓缓吐气,接着睁开眼睛,举起那东西。
那是一张弓。
涂着丹漆的美丽弓身在黑暗中因火焰而闪亮。
——火渡弓。
这是从火目手上掉落的东西。
伊月全身充满清冽的力量。
她起身看向即将黎明的天空。
伊月的意识远离身体。
遥远的视线下方,夜晚的宽阔大地上处处是火焰。高空的风穿过耳边。
——这是……
——那时候见过。
在无名陵顶端乍见的光景。
——火目看到的世界。
广大、残酷、寒冷的世界。
而如零星点在的孤岛般的火,就是——化生。
伊月能够感觉到一切,就像数着自己的手指、数着自己的脚步声一样。
无数附身在力量虚弱的火之女身上,灼烧市镇的火。
潜伏在野兽之中等待觉醒、燃烧,然后吃人的火。
她感觉到旁边就有股强大的火之力。在皇城北边,站在仓库瓦砾堆中,堕落成为异形姿态的女子。按说应该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以及那位浑身是血而倒下、微弱呼唤伊月的女子名字,此刻她却想不起来。
伊月懂了。火目的箭为什么能够遍及各处,现在伊月懂了。
——大家都是我的一部分。
——每个人或许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命运,有自己的需求,有自己的渴望。
——然而现在……
——回来我这边。
——因为这是我和宜日的约定。
她举起火渡弓。
朝向黑暗的天空,拉开弓身和弓弦。青白色光芒包围世界,与笔直贯穿中央的红色火渡交杂融合,互相增长——
迸出太高亢、几乎难以听见的清澄声音。
伊月看见从烽火楼顶端放出、如成群萤火虫般分头飞出的鲜艳灼箭光芒划破夜空飞行,在火草虫的引导下,射进自己的分身,灼烧、逐渐融化,覆盖云层表面的火草虫光芒减弱,仿佛被夜晚吸收,最后被破晓的温柔光亮冲刷而去。
*
佳乃的脚踏入在摇曳的青焰中融化的肉块堆,仰望逐渐天明的夜空。她怀中抱着的千木良上半身被灼箭所伤,逐渐失去重量。千木良的鲜血、四散的头发掉落在佳乃膝上,气化后发出甜苦的气味。融化时,她的嘴里还说了什么。
佳乃仍抬着头。
没打算看向逐渐化为一滩肉泥的千木良,也没打算听她说话。
*
茜在小堂门前支撑着丰日纤细的身体,一面仰望烽火楼,看着跨越上空的云峰被风吹散,消失在黑夜中。
她听着伊月放出的灼箭余韵被火护之钟打散。
听见踏过草地的脚步声,茜的旁边又站了一个人。身体如熊一般魁梧,握着板斧的手垂下,也同样忘我地凝视着烽火楼的上空。
风吹动丰日身后的头发,头发拂上茜的脸颊。
茜在风的引导下转头看向东方天空。
被吹散的淡淡卷积云延展到远方,那儿可以看见白色光芒射出地平线。
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