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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1 / 2)



楔子



就这样,马法尔帝国成了盘踞北方的枭雄。马法尔帝国是由古代游牧于东方草原的骑马民族所兴建的国家。国内分有一百三十州,其中的七十州是由皇帝所直接统辖,而其余的六十州则是由六位选帝公分别领有。产物包括有地面上的小麦、大麦、马铃薯、羊毛;地底下的金、银、岩盐、无烟炭;以及水里的鲑鱼、鳗鱼等等。正因为物产丰富,所以士兵也就格外地强悍。从初代皇帝阿尔巴德以来,历经了二十四代,现在的皇帝称为波古达二世。与东南方邻邦耶鲁迪王国之间长久以来素有间隙,双方互动干戈、交战无数次,但仍然不分轩轾……



大陆地理全志一○九○年版



第一章皇帝驾崩



那一年,也就是大陆历一○九一年二月。马法尔帝国与耶鲁迪王国正在进行着建国以来、不晓得第几百次的武力抗争。从后世的眼光来看,或许会觉得这两国只是为了好战而交战不休颇为可笑,不过对于当事者的双方来说,这却是再重大不过的问题了。



这一回的交战,是因为双方部份国境界限上的河川由于寒冷而冻结了,两国的居民在冰上为了钓场的问题起了纷争,争执逐渐扩大而引发的。这种理由,对于被迫要在冬天出征的士兵们来说,真是个令他们笑不出来的理由了。



马法尔帝国军的总司令官,是皇帝波古达二世的第三皇子卡尔曼,这一年刚好二十六岁,拥有大公的称号。卡尔曼虽然年轻,却是个身经百战且屡建战功的英勇将军。除了辉煌的战功之外,他那锐利的视线、端正的眉毛、修长的身影,使得他看起来更像个集众将兵的信望于一身的将领。在他所生长的这个时代当中,外表对于一个身居众人之上的人来说,可说是一项非常重要的资产。



在目前双方的对阵中,马法尔帝国军的军队必须要在不利于作战的洼地中布阵,这样的窘境,勾起了幕僚们不祥的感叹,但是卡尔曼仍然一副沉着、冷静的态度,暗绿色的眼眸定定地望着环绕峡谷的群山。



“耶鲁迪的军队会怎么攻过来呢?大公殿下。”



“你觉得不安吗?”



卡尔曼笑了笑。不过那并非嘲弄的笑,而是使人为之安心的笑。这使得不安流露于言词的幕僚们,也解除了一些过度的紧张情绪。



“不,我们众人在大公殿下的指挥之下,没有道理会落败的!”



表明信赖的话刚一说完,随即传来了号角的声音。笑容从卡尔曼年轻的脸孔上消失了,锐利的斗志转而浮现在脸上的同时,他无言地调转马头,迅速从士兵的行列前策马而过。



“卡尔曼!卡尔曼!”



士兵们大力的欢呼声充满了热情,其热烈的程度甚至超过对于皇帝的致意。在这个季节、这样的地形中,每一个方向都使士兵们与敌军同样要面临雪崩的危险,不过因为米亥峡谷处于风的隘口,雪量倒是不多。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劲风更加冷酷地吹刮着士兵们的躯体。



马法尔军的欢呼声顺着峡谷的斜面矾升而上,传到了部署在高处上的耶鲁迪军耳中。一位眉毛半白、下颚丰满、大约六十几岁的将军听到这欢呼声时,即露出了浅笑。在他身旁的是一位有着青铜色眼眸的年轻将军,正无言纳闷地倾斜着脑袋。



马法尔语和耶鲁迪语,这两种语言在文法或语汇上,都有着许多共通之处,不同的只是在音调的抑扬顿挫上,所以要互相了解并没有什么困难。因此,应该可以这么说吧!马法尔的辞典中这么写着:“耶鲁迪语=马法尔语中的一种穷乡僻地的方言,极其下流粗鄙。”



当然,耶鲁迪的辞典中也这样记载着:“马法尔语=耶鲁迪语当中最粗俗的一种,而以原始的形态遗留到今日。”



从彼此国境相接、言语上共通处甚多的这些特点看来,这二国在太古时代中很有可能属于同一族。但是这些事实却反而驱使他们走上互相排拒、而不是相亲相爱的路上,两国之中偶有野心家登上政治舞台时,可说是必然地,一定会将政治目标放在完全吞并邻国,藉以产生永久的和平之上。



“马法尔军这些蠢蛋,还以为高喊卡尔曼大公的名号,地形上的不利就可以弥补了呢!不过,这种迟钝的动作,又如何能更进一步提高昔日的武名呢?”



老将嘲弄地笑道。



耶鲁迪王国的军队当中,有九位被称为“九柱将军”的最高级指挥官。举凡最重要的军事职务,不管是远征军的司令官、国都的防御司令官、近卫兵的军团长或者国军的总帅,都是由这九位来担任的。



九柱将军当中,有一位以老练闻名的米罗斯拉夫,以及另一位恰好呈对比的拉萨尔,此时正在耶鲁迪军的阵营当中。较年长的是主将,而年轻的则担任副主将。拉萨尔二十四岁,他有一个特征,就是在白皙的右脸颊上有一道从耳际延伸到下巴的细长疤痕,每当兴奋时,这道疤痕就会赤红地浮现起来。在此时,有着青铜色头发和眼眸的拉萨尔虽然附和着老将的笑声而点了点头,但他脸上看起来仿佛是有些难以了解的表情,远远地眺望着马法尔军的阵营。



战事开始的时候,冬日的太阳正好随着薄薄的云层上升到天空正中央。



此时的耶鲁迪军居于高处,而马法尔军则陷于低地。双方这样的阵势,似乎已经注定了马法尔军必定要遭到败北。因为根据兵学上的常识,占居高处的军队在地形上是较为有利的。



“原来卡尔曼大公也不过是个出乎人意料外的平庸之辈!至少也该重新选择一下布阵的地势啊!”



由于抢在马法尔军的行动之先而占居了高处的地势,所以耶鲁迪军的攻势从最初一开始就充满了自信与气势。因为就算要采取弓箭战,从上方往下射绝对是比由下往上更来得有利,这是理所当然的。



几千只的箭像是一阵银白色的风,吹向了马法尔军。马法尔军虽然举起了盾牌来加以防御,但是当盾牌上插满了无数的箭柄时,士兵们也不由得要畏缩后退了。他们此时的装备意外地轻便,看起来除了能够用盾牌来挡箭之外,似乎无法采取其他行动。



“进攻!一口气把敌人打垮!”



耶鲁迪军队夸耀邻邦的重装骑兵队,轰隆隆地踩踏着地面,来势汹汹地顺着斜坡长驱直下。整支重装骑兵队的重量再加上他们的威势,几乎令人感觉斜坡似乎是因为大地无法承受而沉没所造成的。



马法尔军似乎一点也无法抵挡敌方压倒性的攻击,当耶鲁迪军开始逼近的时候,马法尔军开始后退,不久之后队伍便零乱地溃逃了。士兵们丢弃了刺满箭柄的盾牌,然后顺着耶鲁迪军进攻的反向斜坡攀爬而上。看起来就像是一群在大雨中逃命的蚂蚁。耶鲁迪军于是挺起枪尖开始追赶溃逃的敌军。但是当先锋部队正要越过洼地的时候,战况产生了急遽的改变。



耶鲁迪军队忽然停止了前进。骑兵们慌忙地对马大声叱喝,但是马却不听使唤,只是不停地发出嘶鸣声。



松软的地盘与狭隘的地形牵制了耶鲁迪重装骑兵队的行动。马蹄深深地陷入了泥沼之中,硬要驱马前进时,却只是让马折断了脚,疼痛地发出悲嘶声而将骑兵给甩出去。而骑兵一旦落了下马,沉重的盔甲也会让他动弹不得,反叫己方的马匹给踩得稀烂。不一会,耶鲁迪军失去了原本应该已经到手的压倒性优势,反而成为了人与马匹搅在一块儿的混乱局面。而此时的马法尔军,已经在对面的斜坡上重新布好了阵势,并且发动箭矢的攻击。



无数的箭像是一道光的瀑布,倾泄在耶鲁迪军的头顶上。士兵们根本无法躲避,立刻就被射倒了。马倒了下来、人彼摔落下马、人与马互相重叠在一起,洼地好像要被这些躯体给填补起来了似地。



这个时候,更具危险性的武器──投石器,在马法尔军的阵头前出现了。投石器正对着摔成一团且动弹不得的耶鲁迪军,将一个又一个的大石头不断地投掷下去。地面在巨石滚动时所发出的骇人声响掩盖了人马的悲鸣声,被巨石辗过的人马再度被堆在一起,迅速在泥沼中溶化开来。一个个的巨石重叠地压在另外的巨石上,将所有的一切都辗碎、压扁。



耶鲁迪军在少许冰雪与大量的泥及血当中挣扎着。再也没有任何的落败比这次更凄惨、更难看的了。开战之前的优势原本是压倒性的,但是战事才一开启,连双方的肉搏战都还没有正式交手,竟然有一方已经被射倒、被击溃、被打成一块块的血与肉。



耶鲁迪军的步兵队哑口无言地目睹着重装骑兵所遭遇到的惨状,同时也注意到马法尔军企图要包围己方的队形已经愈来愈缩小了。这意味着马法尔军早已完全掌握了这附近的地形,而且便捷的装备也是为了要确保队伍轻快的行动才特意地穿着的。原来,选择以雪量较少的垭口作为决战地点的这个决定,本身就蕴藏了卡尔曼大公所策划的毒辣策谋。



逃、逃、逃得逐渐溃不成军。



耶鲁迪军一窝蜂溃逃的模样,看起来像是从地面上剥落了一层表土,然后再全部冲走似地。士兵们丢了剑、抛了弓,甚至还脱下了身上的盔甲,拼命使劲地挣扎于死亡的边缘。耶鲁迪军的溃逃与马法尔军先前所演出的不同,这次是真正所谓的落荒而逃。



“一兵一卒也不可放过!”



卡尔曼大公的号令像是鞭子抽划过初春大气似地回响着。他自己一面驱马于阵头的最前列,一面高声地鼓舞着士气。



“取下米罗斯拉夫的首级!此人乃耶鲁迪首屈一指的老将,不管是死、是活,凡取得此人之首级者,均可获得一千枚金币的赏金!”



彼大公的呼声挑起欲望的马法尔将兵们,于是一步又一步地踩着雪、泥、以及敌兵的尸体,紧紧跟在敌兵的身后加以追击。耶鲁迪军被遗弃的死尸,从峡谷一直往南又向南地连接成一线。耶鲁迪军败北、溃逃、又解体的过程,似乎在这些被遗弃的尸体上被视觉化了。



这一天已经入夜,米罗斯拉夫老将军好不容易终于躲开了马法尔军的追击,可以重整败残的军队了。



所谓的惨败就是眼前所呈现出来的情况。耶鲁迪军的将兵在出征时原有十万人之多,但此时米罗斯拉夫所能够确认的生还者,却不过比三万人多一点点。如果再加上年轻的拉萨尔将军所率颁、此时仍然还在与马法尔军交战的殿后部队也一起算起来的话,那么全军或许还有半数的生还将兵。但是就兵学上的常识而言,如果全军有一成将兵折损的话,就算战胜了也没什么值得夸耀。所以对于这个夸称拥有四十年征战经验的老将军而言,全军折损的比例达到一半之多,无疑是一个难以置信的屈辱。老将军那因衰老而显得失去弹性的嘴唇,有着因寒气而凝固的血液紧紧地附着在上面。



“但是,为什么马法尔军没有乘胜追击过来呢?”



尽管被敌人打的落花流水,但是米罗斯拉夫将军仍然无法抹去心中的这个疑问。而对这个疑问提出某种程度的回答的,正是指挥殿后部队与敌军苦战的年轻将军拉萨尔。这位有着青铜色的头发、青铜色眼眸、最年轻的九柱将军,在殊死战中失去了他的盔甲,头发零乱而未经过整理地向老人报告说:“马法尔军此时正朝着西北,往本国的方向撤退。看来行色非常匆忙,甚至还丢弃了从我军手中所夺走的粮草、盔甲、和武器等等。”



米罗斯拉夫老将军皱着他那已经半白的眉毛,思考着马法尔军有违一般常理的行动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位名将那显得衰老的头脑,在此时所失去的弹性显然比他的嘴唇还要多,似乎不容易想出任何解答。



“照这么看来的话,会不会是本国发生了什么政变?米罗斯拉夫将军。”



“政变?”



“好比说皇帝波古达二世的病情突然恶化什么的……”



“嗯,有可能。”



老将军的眼中闪露出一丝光芒。根据所听到的传闻,马法尔帝国第二十四代皇帝波古达二世从去年年底以来,就一直卧病在床,众人为了争夺继承者的地位,正于宫廷中展开一连串的明争暗斗。如果此时皇帝已经死去,那么已经获胜的卡尔曼大公自然会放弃追击的念头,而匆匆地返回本国。但反过来对耶鲁迪军来说,这不正是一个从赶往回程的马法尔军背后加以袭击的绝佳机会吗?



“应该是没有用的,马法尔军必定早已经采取了完备的反击准备。毕竟卡尔曼大公是位当代名将,不管他再怎么急着赶回本国,我们也绝不可掉以轻心才是。”



“刚才说卡尔曼大公为了赶路,甚至连粮草、武器、盔甲都丢弃的不正是你吗?拉萨尔将军,你不认为这个机会不可放过吗?”



“这个……”



拉萨尔沉默了。在他内心中还有疑虑存在,他怀疑卡尔曼如此过份慌张的模样,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急着要赶回本国应该是一个事实吧,但是在完全控制住想乘胜追击的军队之前,也没有道理要耍弄这样的小花招。不过,拉萨尔并不欣赏敌军那简直就是要引诱耶鲁迪军尾随,然后发动奇袭的慌张姿态。



拉萨尔并没有再进一步制止那因衰老而失去弹性与宽阔视野的米罗斯拉夫将军。他只在手中留下一万名将兵,便目送米罗斯拉夫将军率领着四万名将兵重新再出发。他心中“反正也无须久等”的预测,在隔天早上果然应验了。米罗斯拉夫带着人数又减少一半的士兵,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无须再询问了。



“抱歉,拉萨尔将军。情形果然如你所说的。由于我的不察,才导致了如此难看的下场。”



愿意向他人坦承自己的过失,就这一点而言,老人显得十分率直。但拉萨尔并没有一点想要夸耀自己具有先见之明的意思。



“往后的发展比眼前更加值得担忧。一旦卡尔曼大公登上王位,马法尔帝国变得更为强大的话,对我们耶鲁迪王国而言,无疑是个严重的演变。我们应该要及早派人探访该国的内情,研拟必要的措施,对吗?”



“你说的没错。那么就立刻向国王陛下报告,请示我国所应该采取的态度吧。哎呀!你的见识真是令人佩服,佩服……”



拉萨尔对于老人所说的话只听了一半。他眺望着国境边上仿佛穿着冰雪盔甲的群山峻岭,思绪随着通往未来的险坡长驱直下。强大的邻国马法尔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动?目前这并不容易加以判断。



疾驰于通往本国道路之上的卡尔曼大公,一点也不介意如此的行色匆忙是否会引起他人认为自己败战的臆测。在他那被银灰色盔甲所裹藏着的内心深处,一道燥热的风暴,与另一道酷寒的暴风,正交互地盘旋着,只不过他身为一个严峻军人的表情,隐藏了内心激烈情绪的交战。卡尔曼从国境的山岳地带来到了平野,此时正在布满冰雪的道路上奔驰,他骑在马上,挺直自己的身体,尽可能保持着表面上的沉着与平静。



对于卡尔曼等这些孩子们而言,父亲波古达二世并不是一个慈父。虽然不能说他完全是个暴君,但是他严酷且强烈的猜疑心,使得他只要一有机会,便要拿孩子来作试探。试探孩子的才能、试探孩子的孝心、或者故意让孩子落入圈套中然后加以斥责、或是用鞭子痛打来惩罚孩子。有时刻意先不给零用钱,然后又故意把钱放在桌上,一旦有孩子拿走的话,就强拉到历代皇帝的灵庙前,要孩子向“伟大的列祖列宗”忏悔自己所犯下的罪责。有时又事先将孩子们喜欢吃的东西排好,要孩子挑出其中一样,如果稍有犹豫的话,就严厉斥责孩子“决断力不够,这样怎能保得住国家?”,并旦还罚孩子不准吃饭。不过,当下次又有同样机会,孩子学乖地迅速选出一个时,却又仍会责骂孩子“思虑不够”。尽管波古达二世在皇宫外获得了接近于名君的评价,但是在皇宫内部,却显露出一个阴沉压迫者的狰狞面貌。



卡尔曼相信自己的两个哥哥是被父亲的猜疑心所杀死的。就像他的第二个哥哥,因为害怕父王猜疑,不顾自己正在发烧,竟冒然投入战场中,因而在风雪交加的寒雨中罹患了肺炎,最后导致死亡,这样的死因,想必当是死不瞑目的吧?二哥在“我已经受够了”的呜咽声中死去后,经过了一年,大哥也被父亲怀疑叛逆,极度忧慌的结果,大哥也病倒在床,然后就没再起来了。



这个压迫亲生子女的父亲,现在正濒临死亡。一道怪异的漩涡正在卡尔曼的胸中转动着。



经过六天来的急行军之后,卡尔曼已经抵达马法尔的帝都奥诺古尔城了。匆忙对士兵们说些慰劳的言词,承诺将有所奖赏之后,立刻将善后处理的事务交给亚森将军等幕僚人员,卡尔曼来不及换下穿着的盔甲,飞也似地策马向皇宫奔去。



卡尔曼快马奔驰过铺石的街道,来到皇宫的南正门前,大声地命令城内的人开门。于是那道有着繁杂雕饰的仿青铜城门打开了,近卫兵扯开嗓门对内通报。



“大公殿下回驾了!快带殿下前往谒见皇帝陛下!”



皇宫的建筑极其宏伟壮大。基地是位于一块南北纵长七斯塔迪亚(STADIA,斯塔迪亚为古希腊的长度单位,七斯塔迪亚约等于一千四百公尺)、东西横宽四斯塔达亚(约八百公尺)的矩形土地之土,四周围有高耸石墙、六道楼门、四个塔城、壕沟、内壁、中庭、以及二千余间的房间布置。卡尔曼正确地通过十八道门扉之后,来到一群在大厅中聚集的侍从、朝臣之间,仍然是身穿盔甲的装扮。



“父王他,不,皇帝陛下的病情怎么样了?”



卡尔曼大公的声音听起来仍保持着冷静,但这却是尽极大的努力后才呈现出来的。但他这样的努力在侍从们回答之后,让人觉得似乎是白费了。



“大公殿下,您来迟了。皇帝陛下已经归天了。殿下未能谒见陛下的最后一面,臣等实万分惋惜。”



凭恃着意志力已经无法遏抑的情感,在大公的眼中闪耀着,但侍从们都低着头,所以并没有察觉到。



卡尔曼将头盔挟在腋下,独自一人走进父亲的病房内,然后关起背后的橡木门,以避免父子面对面时有外物介入。卡尔曼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和内心的悸动愈来愈高涨,他走过巨大的暖炉旁,踩着步伐走近父亲的寝床。他的内心此时正有一种声音,呢喃似地向自己说道:“得……得救了,得救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必害怕父亲的阴影了……”



汗水从年轻大公的额头上流了出来,然后顺着脸颊滑落。一种安心的感觉令他有些头晕目眩,从今以后再也不必接受父亲阴险的试探了。人称在战场上从不知恐惧是为何物的卡尔曼,究竟对父亲有多么畏惧、憎恶,没有任何人明白。活着的人都不明白。能够理解的,或许只有死去的两个哥哥吧。



既然父亲已经死了,那么卡尔曼从此就可以从那个自孩提时代以来,就一直捆绑着他的阴沉咒语中解脱出来了。他用单脚跪在这个顶端罩著有帘幕,而父亲此时正横卧在上头的寝床旁。寒冻的盔甲表面此时因为接触到暖气,无数的小水滴开始渗透浮出表面。



卡尔曼只瞥了父亲那像是枯木一般的脸,就立刻将视线移开了。自己固然憎恶父亲,但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式了。他大口地叹着气,紧闭着双眼,身心完全沉浸在忘我的渊谷里。但是突然间,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这声音就像是低微的、缺乏生气的空气波动。



“卡尔曼!卡尔曼啊!”



年轻的大公感觉到一股战栗的冷流顺着他的背脊向上逆冲。在这瞬间,理性像是脆弱的玻璃般地粉碎了,在理性恢复的过程中,恐怖与不快同时伴随而至。卡尔曼缓缓地移动自己的视线,眼前所呈现的是他这一辈子中最不愿意见到的情景。应该是死了的父亲,此时睁开了双眼,正凝视着自己。



“父、父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就算过去在战场上见到比己方还要多出数倍的敌军时,卡尔曼也从未曾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地颤抖过。他虽然提出了这个疑问,但事实上父亲的回答早已经在他的心中。原来作父亲的又再一次想要试探自己的孩子;原来作父亲的竟然利用自己的讣闻,把最后一个孩子的心拿在手掌上玩弄;原来他要试探自己的死会让儿子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原来作父亲的一直在冷冷地盯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看看儿子是否会舍弃战场,立刻赶回自己的病床边来。卡尔曼用尽全身的努力,勉强忍着不呕吐出来,他仍然沉默着,但一股嫌恶感在他的肌肤上扩散开来。



“如果你作出对我的死感到高兴的样子,那么你就不能这么安稳无事了。”



父亲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像是冰水般地注入卡尔曼的血管中。



“到那时,你的两眼或许会披刺瞎,然后在僧院里渡过空虚的生涯吧!哼、哼、哼,你的孝心解救了你。暂时你已经通过了我的考验,不过下一次就不知道会怎样了,现在我还算满意就是了……”



病态的虐待狂在老皇帝的两眼中闪耀着火光。嫌恶感与理解已经落入卡尔曼的胃肠当中。他终于理解到皇帝波古达二世的精神轨轴早已经偏离了正道,转而游离在邪恶的荒野之中。波古达二世在默然凝视着自己的儿子面前,撑起了他那瘦若柴骨,且缺乏水气的躯体,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如何将所有试探的对象扩展到全体朝臣,如何将耐不住试验的朝臣集合起来处刑的计划,那种让人听了就作呕的计划。



“父王,你实在是……”



大公声音当中有着些微的颤抖,与其说是愤怒,毋宁说是决心的具体表现。在这个多事之秋,卡尔曼在经过百般的折磨以后终于作出了决定。这个决定挟带着熔岩渲泄时的热度与气势,将内心的犹豫强压制住。他伸出了自己的手,从父亲那细瘦丑陋的身体背后拿起了大枕头。



衰老的皇帝被儿子按住、拿枕头闷住脸的时候,一点儿也无法抵抗,只能够从枕头底下发出粗鄙的喘气声。



“你应该要死的,父王。”



当察觉到老皇帝反应的迟钝与虚弱,卡尔曼又一次感到讶异,但是他继续低声地说着,使尽全身的力量把枕头紧紧地压住。



“像你这种用诈术拐骗自己的儿子和朝臣来试探忠诚度的行为,像你这么不信任别人玩弄人心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头顶皇冠。你应该要死的,父王,为了所有的人好。”



父王苦闷的呻吟声透过卡尔曼大公手中的厚枕头传了出来。这时一阵恐怖的感觉像冰针似地刺进了卡尔曼的心脏。尽管他有自己的一套主张和决心,但是他,此时的他竟然企图要谋杀自己的父亲。背离人道的忧虑从胸中一点一点地往上推到了咽喉,卡尔曼松开了倾注在双手上的力气。



但是,事到如今,如果再让父亲复苏的话,那么等在前面的必定是父亲的报复,以及卡尔曼本身的破灭。于是他重新再使出全身的力量,用双手拼命将枕头压在父亲的脸上。压着、压着、用力地压着,一直到完全不需要再压住为止。



又厚又重的橡木门打开了,卡尔曼大公的身影出现在朝廷重臣的面前。以骁勇而为人所讴歌的年轻大公,此时却脸色苍白,完全像是彼疲劳与失意给彻底打垮了。贵族、贵族夫人、书记官、侍从,像是一道道人肉与衣裳所形成的墙壁,将卡尔曼团团地包围住。尽管有些迟疑,不过该问的还是问出来了。



“大公殿下,对已故皇帝的参拜仪式已经完成了吗?”



“……啊……”



卡尔曼像是机械木偶般地点了点头。在旁人的眼里看起来,以为是父亲的死给了他沉重的打击,所以他的表现是理所当然的。于是在他们当中有人同情地劝慰着。



“臣等非常了解您的心情,殿下。”



一有人说出这句话之后,接着许多对年轻大公与死去的皇帝表达哀悼之意的礼貌性言词,像是雨点般地纷纷落下了。聚集在大厅中的极少部份人,被请进病房参拜皇帝的遗体。就在全体人脸上流露出沉痛表情的时候,有着一个、惟一一个眼睛睁得雪亮的人物。



那就是全帝国仅有六位的选帝公其中的一位,金鸦国公蒙契尔,年龄与卡尔曼同样是二十六岁。金褐色的头发、蓝灰色的眼睛、中等身材,有着看起来似乎非常纤弱的容貌,是个怎么也无法令人将他与威严感或有力感联想在一起的年轻贵族。但是,如果将他覆盖在外表上的纤弱外衣给剥下来的话,便可以发现他体内脉搏的跳动充满了强烈的知性与活力,了解到这一点的仅有极少部份的人,而卡尔曼便是这极少数人当中的一个。他们两人在少年时代,曾经是一起在王立学院里求学的同学。



年轻的金鸦国公蒙契尔,远离了那群喧嚷的贵族们,独自靠在墙边伫立着。看来似乎纤弱的面容上,却浮现着一丝丝的尖刻。突然间,他的表情蓦然一动,眼睛用力盯在那个从寝床上被丢出来的大羽毛枕头上,接着假装若无其事地朝着那个枕头走过去。



金鸦国公蒙契尔把那个羽毛枕头拿在手上,看起来似乎在发呆,而且没什么特别理由似地盯着枕头的表面看,但是他的眼睛确实捕捉到了,捕捉到了残留在枕头上极少许的唾液痕迹以及齿痕。



“难道说……”



蒙契尔低声自语着,随即从较低的位置投出视线,观察着那群悲痛欲绝、或者假装悲痛欲绝,那群无论男女老少都在身上裹着昂贵丝绸,手中握满财富、地位、与权力的庸俗人们。



这时另一道视线在空中与蒙契尔冲突了。那是来自卡尔曼。两道视线在这瞬间像是两把细长的刀刃相互纠缠似地黏在一起,但卡尔曼首先移开了他的视线,这并不是基于内在,而是外在的理由,原来宫廷书记官来到年轻大公的耳边,询问应该要如何将皇帝的讣闻传达给各国大使知道的事情。



卡尔曼点了点头,踏着充满意志力的脚步走过琢磨地十分雪白的大理石地板。蒙契尔锐利的视线,一直追踪着卡尔曼的身影,直到视线被橡木材质的门给遮住了为止。



蒙契尔的双眼就像两把强烈得近乎不驯的火炬熊熊地燃烧着,但是他立刻就把视线垂到地面上,脸上挂起了一层无色的帘幕,藏去了他内在的活力。



“果然没错,卡尔曼杀害了他的父亲。虽然没有充份的证据,但绝对错不了。”



有了这个确认之后,一条潜伏在蒙契尔内心的小龙仰起了头。这条龙的名字就叫做“野心”。野心的龙张开了口,企图要吞噬整个马法尔帝国,以及支配帝国的宝座。内心潜伏着野心的这个人物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然后发出另一个声音低低地说:“那么,接下来要怎么采取行动呢?冰既然已经碎裂了,那么就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了……”



马法尔帝国之所以也称为连合帝国,是因为帝国内部有着六个与皇帝中央支配体制并存的公国。这六个公国分别称作龙牙、虎翼、金鸦、银狼、铜雀、黑羊,而每个公国的主君则称为国公。而这六位国公同时也担任选帝公,在皇帝易位之时,拥有选出新皇帝的资格。



这个奇特的、但是也具有某种程度的开明的政治体制,是从人称“征服帝”的开国皇帝阿尔巴德开始的,世代相传到现在已经是历经二十四代了。



根据代代相传的说法,马法尔族原本生活在大陆的东北隅。在那一片森林和草原交错的大地上,饲养羊群进行狩猎。但有时也会入侵南方的农耕各国,掠夺谷麦、丝绸、甚至于女人。大约在五百年前,有一个英雄出现了,他不仅统一了南方的农耕各国,并且还指挥大军北上,攻打掠夺者的根据地。在一连串的战争中,马法尔族虽然也时有战胜,但终究不敌国力上的差距,族长战死了、根据地被征服了,全族的人只好舍弃了故地,转往西方过着流浪的生涯。所到之处也多有战事,但为了寻找那个“位于太阳沉没处的新天地”,全族的人不断地向西,再向西前进。



之后,马法尔族分裂了,其中一派的人仍继续向西前进,而另一派的人则转而往北前进,越过了万年积雪的高山地带。在前进的过程中,许多同伴因为被卷进暴风雪、或跌落到断崖深谷中丧生了,这一段艰辛的长途跋涉持续了十年之久。在这段期间内所流传的“勇气与苦难的记录”,占去了马法尔建国传说的前半部篇幅,即使到了今日仍然是众人所耳熟能详的。



马法尔的土地就在这个东西南北全为万年积雪的高山所,环绕的广大盆地上,土地中央还有一个湖。不,应该说是内海来得恰当些。经过长达十二年的测量,这个湖拥有东西横宽二千斯塔迪亚(约四百公里),南北纵长八百斯塔迪亚(约一百六十公里)的规模,湖中同时还有二百多个大小岛屿。如果向湖中撒网的话,还可网起身躯像个小孩一般、而且鳞片会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的巨大鲑鱼。虽然冬天酷寒且漫长,但是肥沃的土壤却能够让作物在短暂的夏天里迅速地成长。



马法尔族于是以自己的族名为这块土地命名,打算永远生活在这里。定居之后,当初全族在大移动时的指导体制也自然而然地延用下来。但是不久之后,便出现了一个对于该指导体制有所不满的年轻人。这个名叫阿尔巴德的年轻人,因为受到不公平(他认为)的裁决而被同父异母的兄弟夺走了土地。一番争执的最后,他杀死了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因而以重罪的罪名被拘捕,判处以乱石击毙的死刑。但是他逃离了监狱,成了不折不扣的叛逆者。



在这个时候,从前的六个朋友对孤立的阿尔巴德伸出了援手。有了这六个人的协助,阿尔巴德在连续的大小四十回战斗中连战连胜,有人形容当时的苦斗,“使得刀刃的厚度因为血渍而变成原来的二倍”。最后,马法尔所有土地的权力都落入阿尔巴德的手中。但当时马法尔的人口也因为长期的争乱而减少了一半,许多的市镇、村落也变成了无人居的废墟。阿尔巴德至此一改过去“族长”的称号而改称为“国王”,并且战胜邻国耶鲁迪,以及库鲁朗特,在他这一代中建起了邻近地方最庞大的国土和势力,最后终于自称“皇帝”。



权力确立之后,阿尔巴德为了对过去协助他的六个朋友表示最大的感谢之意,所以特别将特权赋予给这六个朋友。马法尔一百三十州,阿尔巴德赐予每个人十州的土地,称之为公国,每个公国各自拥有独立的内政自治权、征税权、征兵权、司法权、以及立法权。其余的七十州则是由皇帝统辖的直辖领,各州当中设置有知事,以及军司令官一名。在阿尔巴德一番巧妙的配置下,各个公国的边境都没有互相连接。



就这样,一个甚至可以说得上奇特的皇帝选举制度产生了。皇帝与六位选帝公的共存,成了支撑马法尔帝国的无形岩磐。这个用来维系阿尔巴德与六位朋友之个人信赖关系的制度产生时,阿尔巴德还运用巧妙的婚姻政策,将皇室的血统注入六个选帝公家。这么一来,帝国与公国,皇室与国公家便成了一个命运的共同体,必须要互相协助以促进马法尔帝国的强盛。



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们的衰老,权力也逐渐地腐败了。



从征服帝阿尔巴德历经二十四代之后,现在来到了波古达二世的时代。在这段漫长的岁月中,支撑着马法尔广大土地的人力资源岩磐渐渐出现了冲突与裂痕。皇帝与选帝公会议不断有对立之后又融合的情形发生。为了削弱彼此的力量,选帝公有时会故意选立愚蠢的人物来就任皇帝,而皇帝有时也过度介入选帝公家的传承。在这些冲突与裂痕的最后,是波古达二世的暴卒。



“接下来要登上马法尔帝国王位的人会是谁呢?”



诸侯关心的焦点很快地已经移转到这个话题上来了。毕竟对于死者只要掉些眼泪、送送花,就可以把一切束之于过去的高阁。现在与未来是生者才应该拥有的。



究竟要让谁头顶皇冠呢?



依据众人所见,眼前能够继承皇帝位的候选人只有两个。那就是先帝波古达二世现存惟一的儿子卡尔曼大公,以及惟一的孙子鲁谢特大公。年轻的叔叔、以及年幼的侄子。那年幼的鲁谢特其实也才刚满三岁,根本谈不上要对国政负责任。



但是鲁谢特是先帝波古达长子威拉皇子的遗儿。就长子相传的这一点来说,鲁谢特可说是最有力的候选人。此外,鲁谢特的年龄,很讽刺地,也正是他继承皇帝位的一个有利点。因为一个三岁的幼儿既然登上帝位,那么实质的权力就理所当然地要落入幕后监护者的手中。鲁谢特的母亲爱谢蓓特大公妃,以及她的父亲亚波斯特尔侯爵两个人企图一族支配国政的野心非常露骨,有人说的好,“只要是身在宫中的,连小猫、小鸟都知道”。



不过,任何人要登上新皇帝的宝座,在六位选帝公当中,至少要获得其中四名的支持。因为皇室法当中明文规定“未获得六名当中之四名的支持者,不得就帝位”。所以选帝公如果是六名的话,那么完全的过半数就是四名,本来是不会有甚么问题的。虽然过去也曾经出现选帝公们三对三的对立情况,但是对立的状况并不会持续太久,多半在协调之后就会彼此妥协。



金鸦国公蒙契尔发表了他支持卡尔曼大公即位的主张。不管是最年少、或者是最年长的,对身为选帝公的权威和职权并没有差别。



现在身居选帝公地位的是以下六名。



金鸦国公蒙契尔二十六岁



银狼国公柯斯德亚五十八岁



铜雀国公夏拉蒙四十八岁



龙牙国公严多雷六十一岁



虎翼国公伊姆列三十三岁



黑羊国公斯吐尔萨二十九岁



六位选帝公当中的五名此刻已聚集在帝都奥诺古尔,惟一欠缺的是虎翼国公伊姆列。正当要派遣紧急使者前往他领国时,虎翼公国政府的使者反而来到了帝都,告知伊姆列暴卒的消息。



那是在波古达二世死后第四天所发生的事情。发展到这种局面,呈现三与二对比的选帝公会议似乎只得冻结住了,短期内似乎也没甚么对策可解开这种僵局。



在会议室内的巨大暖炉中,柴火似乎互相在争执似地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但是旺盛的火气并没有溶解掉室内冻结的空气。两派的辩论在各自近乎冷酷无情的政治盘算中像漩涡似地打转。



“皇位的继承,基本上就是长子相传。鲁谢特大公既是先帝的嫡长孙,理应由他接任皇帝的宝座,臣下一同摒弃私心,共同扶正为国事尽力,否则如何能确立马法尔帝国的千年大计?”



“如果皇位的继承只是单纯的长子相传,那么选帝公会议的存在便没有意义。皇帝宝座所象征的不仅是光荣,同时还有权力。这权力不是幼儿,而是成人所应该掌握的。卡尔曼大公不但是先帝之子,而且他身为武将的功勋与声望更是无与伦比。所以卡尔曼大公才是我们应该要推戴的人选。”



辩论至此,亚波斯特尔侯爵插嘴了。



“问题的重点在于即位以后。过去的事迹不是我们所应该追究的。”



就亚波斯特尔侯爵本身的看法,当然不会同意将“实绩”列入议论的课题。为了确保孙儿鲁谢特的优势,他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只是一个温和的旁观者的。



“卡尔曼大公身为将帅的才能,确实已经得到无数次的证明。但是,这并不表示他同时也具备有可以成为皇帝的伟大之处。”



这样的主张其实只是个牵强的理由,而且,最主要的是他的居心早已被看穿,所以根本没有甚么说服力。于是有人发出了冷漠的声音,制止越说越激动的亚波斯特尔侯爵再继续说下去。



“侯爵,请退下。你既非选帝公,贸然插嘴国事只会成为你日后后悔的根源。请自重。”



发出这声音的便是银狼国公柯斯德亚。虽然年事已老,却有着肌肉紧绷、毫无多余油脂的体型,和锐利的眼神。对著作出惶恐表情的亚波斯特尔侯爵,银狼国公又补充地说道:“龙牙、铜雀、以及银狼三国的国公都支持鲁谢特大公殿下。其余两位国公可能也会在不久之内走出迷惑,提出相同的主张。你不用担心。”



亚波斯特尔侯爵恭敬地行一鞠躬,但金鸦国公蒙契尔却在此时发出了低沉的笑声,否定了柯斯德亚的话。



“实在过意不去,我并没有打算要走出迷惑。亚波斯特尔侯爵可不要太乐观才好喔!”



“哦,理由呢?身为金鸦国公的你要拒绝协调的理由是甚么?”



对方的质问像是一把烧红的刀子,带着危险的气味,但是年轻的金鸦国公丝毫不为所动。看来极为爽朗的笑容像是轻纱上的波纹,在他的脸颊上荡漾开来。



“理由只有一个。一国之君的皇冠对于一个三岁的幼儿来说太大了。说不定整个头都会埋到皇冠里面去了哪!”



如此的说法虽然让人感到不敬,但是并没有人说出口。因为蒙契尔的指摘虽然辛辣,但确实也是正确的,要一个三岁的幼儿来掌理国政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蒙契尔的话一说完,黑羊国公斯吐尔萨也马上接着口说道:“卡尔曼大公前不久才击破了耶鲁迪王国的大军,这件事想必众卿不会已经忘了吧?他的功勋,以及能为他本身创造这些功勋的力量,难道不正好适合皇帝宝座的荣光吗?”



这并不是非常具有独创性的议论,但却也是不容否定的。柯斯德亚那充满棱角的脸上闪过了一道阴翳的暗光,但是当这道暗光消失之后,他随即将尖锐的视线投注在蒙契尔身上。



“敢问金鸦国公蒙契尔大人,你可以断言自己的主张没有夹带任何私心的成份吗?”



“你的意思是?”



“你和卡尔曼大公确实是王立学院时的同学没错吧!你能够断言自己没有把政务官员的职责抛在一边,而优先考虑私人间的友谊吗?”



蒙契尔面对柯斯德亚的指摘既不显得畏缩,也没有勃然发怒,他搓着自己冰冷的双手说道:“当然可以断言,这根本没甚么关系。”



蒙契尔有些厚颜无耻地放言说道。如果说这位年轻的贵族有半点纤弱的特质,那么也只是在外表上。他的智慧大胆无畏,而且神经或许更为强韧。面对着无论年龄,或者身为国公的实绩都比自己还要多出好几倍的柯斯德亚,反而表现出有些轻蔑的样子。



原本他之所以推举卡尔曼,最大的理由就是要让选帝公会议处于分裂的状态。因为他如果也推举鲁谢特皇子的话,那么就万事已定,对他来说反而更不利。



“支持少数人的阵营,便可以卖个人情。”



这个想法便是蒙契尔的策略基础。如果人情卖出成功的话,那么应该可以推翻前例,让新皇帝提供一个宰相的职务。依照过去的惯例,六大选帝公不得兼任帝国宰相的职务。不管再怎么予以厚待,即使是开国皇帝阿尔巴德也设下了这道最终的底线,以防止臣下过度强大化。因此,六大选帝公的权限在新任皇帝选出的同时也跟着消失,一直到数十年后召开下一届选帝公会议为止。当然他们对于皇帝还是具有私人性质的影响力,但是却不得行使公共的权力。



对于蒙契尔来说,他对于自己在这个时代里出生真是感到欣喜万分。皇帝死了,皇帝惟有在选帝公会议决定后才能够合法地即位。选帝公其中的一个人也死了,而选帝公的传承必须要有皇帝的承认才能够合法地成立。也就是说,只要选帝公会议没有获得四比一的结论以前,目前这个“到处碰壁,来回兜圈子”的情况就必须要一直持续下去。对蒙契尔来说,如此既愚蠢、又无可奈何的状态,正是他培育野心的苗圃。波古达二世的死可真是时候哪!



杀死父亲的卡尔曼其实是为全国、以及百姓除去了一个昏庸的老皇帝。蒙契尔对于卡尔曼不但没有丝毫的憎恶或反感,反而对他被迫要弑父的沉痛心情感到同情。毕竟两人过去曾是王立学院里并桌学习、共同游玩的同伴。而且是很好的同伴。诚如柯斯德亚的指摘,他与卡尔曼之间的朋友情感确实是存在的。



但在另一方面,蒙契尔也打算在他与卡尔曼迟早要彼此对决的时候,将卡尔曼弑父的事实作最大的利用。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了。至于其他还活着的四个选帝公,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尽管胸中正酝酿着如此骇人的野心与谋略,蒙契尔的外表怎么看来也只不过是个纤细文弱的贵族。为了抵挡寒气的侵袭,他竖起了毛皮外套的衣襟,暖炉中跳跃的火焰正映照在他的眼底。



第二章流冰的季节



虽然日历上的岁月不断向来年的春天迈进,但是冻结马法尔帝国中枢部的那一片泥泞冰雪却仍然看不到一点溶解的迹象。



由于六大选帝公当中的虎翼国公伊姆列暴卒,使得分裂为三比二的选帝公会议陷入了胶着状态。选帝公本身的传承是属于皇帝的权限范围,但是皇帝的位子又空着,所以眼前的情况是“愚蠢却又无可奈何”。



“过去从没有发生过如此进退两难的事情,想来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这是我们以后所应该要改善的。”



这番话是没有错,但是对于解决目前问题却是一点儿帮助也没有。钢雀国公夏拉蒙摇晃着苍白的躯体所提出的提案,暂时被束之于高阁。



接下来的一出闹剧是在刚刚进入三月的某一天。五名选帝公仍然相互牵制,重复着没有结论的会议,无意义地吃菜、喝酒、消磨着空气与时间。



与会议室之间隔着大厅的“青阁”是卡尔曼的休息室兼办公室。这时候他正在此处整理着父亲生前所裁决的文件。不久,一名侍从以亚波斯特尔侯爵的名义送来了一杯酒。这当然是显得有些假惺惺,卡尔曼有些开玩笑地让猫舔了舔那杯酒,谁知猫舔了酒之后,竟然口吐白沫地倒下了,这下子可闹翻天了。



“亚波斯特尔侯爵!你为了让自己的外孙鲁谢特皇子坐上皇帝的宝座,竟然企图要毒杀卡尔曼大公殿下!”



经常随着卡尔曼征战沙场,而且以骁勇闻名的勇将鲍尔载伯爵不容对方反驳地怒骂道。他冲到亚波斯特尔侯爵的休息室,用脚踢破了休息室的门叫骂着。



“这是阴谋!”



亚波斯特尔侯爵脸色苍白地大声喊着。除了大声呐喊之外,他还能够怎样呢?



激动与紧张的起伏急速地升高,每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喧哗声顿时在皇宫内飞来飞去。不过这场毒杀风波的最后并没有导致不可收拾的场面,这或许是因为皇宫内禁止带剑,以及当事者的自制心胜过激情使然的吧。虽然酒里面的确是搀有矿物性的毒物,但是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派遣侍从送酒给卡尔曼的人的就是亚波斯特尔侯爵。担任大法官的一名白胡子老臣,痛心疾首地慨叹着人性的丑态。



“啊,真是可叹啊!先帝驾崩,连国葬之礼都还没有结束,竟然就产生了这样丑恶的争夺。诸位公卿如果明白道理的话,多少也应该觉得羞耻!”



遭到老臣如此地指责,众人虽然感到不满,却也无法反驳。卡尔曼及亚波斯特尔侯爵怅然地接受了暂时的和平。眼前的毒杀事件很显然是某个居心不良的人所导演出来的,但是送酒给卡尔曼的侍从已经跌到皇宫的护城河里死了,想要追究也无从追究起。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那名侍从绝对不是基于自己本身的判断和利益,才犯下如此十恶不赦的罪行的。



隔天,会议再度召开,整个会议的气氛又更为恶化了。选帝公们从公邸带来了装有酒和食物的提篮,除了这些食物以外,其他的全一口不吃。平常一向对食物口味极为挑剔的贵族们,为了爱惜自己的性命,只得吃起冰冷难吃的食物了。



“真是不值得哪。简直就像是在盐份过多的荒野中播种一样。就算发芽了,也无法顺利地培育长大呀!”



就连具有这种观察体认的卡尔曼,也和胆小的大贵族们一样对食物有着相同的苦恼。而能够以讽刺和笑话似的眼光来看待自己本身在用餐时的姿态者,大概只有像蒙契尔这种人吧。



由于过去从未曾出现过皇位空悬的时刻,所以经由选帝公会议来推选皇帝的方式也得到认同,并且确立为一种制度。但是演变到现在,制度上的缺点已一一显露无遗了。



如果皇帝波古达二世在生前正式指定了继承者,那么也就不至于导致今日的混乱。虽然说皇帝指定继承者之后,皇帝人选仍必须要由选帝公会议作成最后的决定,但是许多皇帝仍然可以在事前进行周到的政治工作,让自己的遗志可以得到实现。不过波古达二世似乎不想把皇位让给其他人,甚至在自己死后也不想让出来。



不过无论如何,现状对卡尔曼来说也丝毫不乐观。



“或许父亲死的同时,应该连鲁谢特也一起除掉。那么今天可能就不会像是陷在泥沼里似地动弹不得了。”



卡尔曼确实这样地后悔着,然而自己真的有办法杀害一个三岁的侄子吗?卡尔曼自问着,但是又忍不住嘲讽起自己来。不要说是侄子,自己不是连关系更为亲密的父亲都杀害了吗?既然血腥都已经沾到手腕上了,那么就算让血腥沾到自己的手肘上又有什么差别呢?



不过,不管再怎么说,卡尔曼绝不可能去杀死自己的侄子的。他之所以杀死自己的父亲,是因为对父亲阴险的恶意愤怒到极点之后爆发的结果,而这个忍耐堤防之所以溃决其实是经过了二十年以上的岁月。



况且对卡尔曼来说,鲁谢特是亡兄的孩子,过去两个哥哥还活着的时候,他们曾经是长久忍耐父亲的黑暗压迫的同志,互相都具有共同的意识,所以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作出杀死这孩子的事情。



他虽然动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但是他对于这个事实并不感到羞耻,不过却也不可能将之公诸于世。毕竟弑父的这项罪名就好像是无底的深渊,足以将万物吞噬,包括卡尔曼的人格和主张都将毫无价值。不过,除了卡尔曼本身以外,这世上并没有其他的证人。两个哥哥如果还活着的话,应该也会为卡尔曼的行为作辩护吧。



不过,眼前产生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那就是帝国政府无法编列新的预算。固然政府机关中有财政总监,但是如果没有皇帝或是摄政的裁可,是不能够开启国库的。宰相宋尔坦此时恰好也因为轻度肺炎而卧病在床。所以财政总监只好要求卡尔曼大公或者选帝公会议作出妥善的处理。这情况让卡尔曼也颇为困扰,所以便找来了昔日的旧友蒙契尔商量对策。



蒙契尔虽然是个有野心的人,但是他的视野并没有狭隘到除了野心以外,其他的事物都看不到的地步。于是他说服了其他的选帝公,以三天的时间通过了新的预算。当然,这也是因为蒙契尔明白地暗示,如果选帝公当中有人拒绝的话,那么个人的声望将会因此而低落。顺便,蒙契尔将调解预算的功劳,大方地让给亚波斯特尔侯爵。因为,他所希望得到的,绝对不是这样的小小名声。



“看来金鸦国公是个相当不简单的人物。”



发表这个评论的人,便是拥戴鲁谢特皇子的重镇银狼国公柯斯德亚,声音与表情中渗透出尖刻的火药味。



银狼国公柯斯德亚是个具有端正风貌、与钢铁般修长体型的老人。不管是担任军人、领主、或者宫廷内的重臣,都是个水准以上的人才。如果三岁的鲁谢特皇子登上皇位的话,那么他的存在在新宫廷中绝对是举足轻重的。所以,对于金鸦国公蒙契尔来说,柯斯德亚的存在是不受欢迎的。



不过,这种对另一方感到厌恶的心理状态并不是单方面的。柯斯德亚对于蒙契尔也公然表露出敌视的态度。或许,对蒙契尔的才干,以及他所可能造成的危险性有最深刻及最正确的认识者,就是这位银狼国公也说不定。因为大多数的人都被蒙契尔的外表给欺骗了,认为他只不过是个软弱的贵公子而已。



先帝的国葬之礼到现在都还没有进行,尸体仍然躺在安置室的冷气当中。因为一旦国葬的日期决定了,那么接下来势必要决定丧主的人选。而丧主的人选同样也引起了各种紏纷以及众人的讨论。事实上,负责承办国葬典礼的应该是掌管宫廷仪式的式部官拉雷修伯爵,但是他为了避免卷进政治的斗争中,所以便与卡尔曼大公,以及反对卡尔曼即位的鲁谢特皇子派的代表进行交涉,请他们决定仪式举行的人选。



拥戴鲁谢特皇子的派系所推出的代表并不是柯斯德亚,而是最年长的龙牙国公严多雷。他是个头发稀疏,但具有堂堂风范的大贵族。据说他年轻时候的性格非常刚毅,但是这些年来却突然增加了些许狷介气息,变成了一个绝不妥协、顽固、没耐性的人物。先前选帝公会议陷入僵局的时候,他马上就对该领国发布了动员令,位于帝都奥诺古尔的公邸也大致已经要塞化,露骨地表现出只要鲁谢特皇子能登上皇帝位,他便会不惜付诸一战的态度。



拉雷修伯爵发牢骚地对妻子说:“六名选帝公当中少了一位,其余的五名出现三比二的对立,新皇帝迟迟不能选出。还有什么事情比眼前的情势更为愚蠢的呢?”



但是,他在这个时候下评论未免太早了些,因为往后马法尔帝国政情的发展将会甚至比眼前更为愚蠢、更为深刻,历史的潮流不但陷入一片泥泞,甚至将全国上下也扯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冰潭。



金鸦国公蒙契尔遭到刺客的袭击,是在三月十三日的夜晚。这天晚上的月色非常明亮,四射的月光照耀着路面,使得帝都奥诺古尔的街道看起来像是被封入了青蓝的宝石之中。



原本在夜晚也有行人络绎不绝的帝都,此时因为皇帝暴卒之后一直没有新皇帝登基,而且各个选帝公纷纷从自己的公国召来了士兵,使得街道上弥漫着一种不寻常的气息。过去一向最喜欢饮酒、跳舞、街谈巷议的奥诺古尔市民,现在也变得避免在夜晚外出了。



第四十几次的无聊会议结束之后,蒙契尔离开了皇宫。尽管外表看来纤弱,但是蒙契尔对本身的武艺非常有自信,所以身边一向只有三名侍从跟随着。这天当他走出皇宫大门时,原本的配剑即被归还,他于是将配剑收回系在腰上,一身轻便的装束。



帝都里为各国公所准备的宅邸,其实并不单纯只作为选帝公们的宅邸之用。这其中有些是各国的大使馆、皇室、帝国政府,以及与其他公国进行交涉时的重要政务机关。每一栋建筑都有广大的用地面积,四周有高耸的石墙环绕着,并且还配置有警卫兵,这些建筑的支配人在公国政府中也是个屈指可数的要人。



从皇宫到金鸦公国的公邸只有五斯塔迪亚(约一公里)的距离。由于皇宫中的会议是在温暖、但是空气循环不良的室内举行,所以尽管此时所接触到的空气像冰一样地寒冷,蒙契尔反而觉得舒适无比。不过这份舒适在转眼间转变成蕴藏着恶意的危机。



有条银色的细线呈一直线地伸展开来。当伸展到最极限的时候,蒙契尔的座骑发出沉重的呼气声之后,嘶鸣一声,随即滚倒在雪地上。下颚的下方约略可见到箭羽的影子。蒙契尔在同时也被抛到一阵雪烟之中,他一言不发转身跳起。



“阁下!”



侍从们因担心年轻主君的安危而发出的呼喊,在瞬间也化成惊叫声。因为好几条身着白衣的人影,同时从那又长又高的石墙上飞了出来,一阵刀光剑影同时砍向金鸦公国的主君和随从。而蒙契尔的周围更是筑起了一个刀剑的圆环。



蒙契尔脸上露出讽刺的微笑,同时拔出了身上所佩带的长剑。刺客中的一名溅起地面上的雪,然后将手中的剑高举过头刺下了来。



剑光随即由白色变成血红色。蒙契尔的剑以令人惊讶的准确度,切断了刺客的颈动脉。刺客朝着夜空中发出短暂的哀号声,慷慨地将体内的鲜血喷洒到空中和雪地上,然后就滚倒到地面。这是当天晚上第一名死者的惨叫声。蒙契尔施展出从他外表上根本无法想像到的剑技,在半秒钟间就让刺客们感到怯懦,另外的半秒钟被蒙契尔的跳跃和斩击给填满之后,他的左边,和右边又各产生了两个鲜血飞溅的尸体。蒙契尔没有多作无益的发问,甚至连你们是谁也没有问,只是无言地将手中的剑又一挥,马上又割裂了第四个人的咽喉,他巧妙地避开反溅回来的鲜血,脸上竟然还有些笑意。



打破这片寂静之杀戮战场的,是一阵破雪飞奔而至的马蹄声。深红色的斗篷让回头看的刺客们几乎要灼伤了眼睛,正当愕然的那一刹那,一道剑影接踵而至。激烈的剑击声二响的同时,两套白衣随即被染成朱红色。



另外两套白衣见状,立刻就裹着主人的身体,遁入白茫茫的雪中逃走了。马上的人影随即轻盈地,像是没有体重似地从马背上飘落到地面。



“哥哥!”



这个呼唤声是来自一名女子。虽然身上穿着武官候补生的服装,但其实是一名非常年轻的女子,一头像是冬天落日余晖的头发垂落在肩膀上,一对浅紫水晶色眼眸叫人印象深刻。很美,但更为显眼的是那如同北国夏日阳光化为人形一般地充满精气。



“是啊!安洁莉娜,刚一来到帝都就让你费事了。”



蒙契尔对着她笑着,一面将手中沾血的剑收到剑鞘里。和他年龄相差七岁的妹妹安洁莉娜也学着哥哥说道:“说不上费事的,哥哥。”



“对了,你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特地到骚动不安的帝都来呢?国内的状况怎样了?”



“……公国内和平地治理着。我也不需要操什么心,每天都过的很满足,只是……”



“怎么看也不像是满足的表情哪。看吧,两只眼睛的火还若隐若现的呢。一个女孩子家却每天和刀剑、弓箭为伍,好像迫切在期待一场战斗似地!”



“讨厌的哥哥,瞧您把人家说的好像嗜血狂一样,人家我还是个充满梦想的少女唷!”



安洁莉娜肯定地说着,可是自己却比哥哥还要先笑起来了。不过她又克制了自己的笑意,严肃地问道:“对了,会议的进展怎样了呢?哥哥。”



“这个嘛……”



蒙契尔的语尾掉入了思索的深渊,接下来的沉默好像泡沫似地从深渊中冒了出来。他并不想把真实的情形全部告诉这个小自己七岁的妹妹,倒不是因为不信任她,而是尽量不想让自己的妹妹也一起卷进政治的漩涡中。



“我虽然是六位选帝公当中的一名,不过却只是个最年轻的资浅者,这可悲的六分之一,很可惜地根本不具有左右会议的力量。”



“瞧您说的根本就不是真心话,虽然您是年纪最轻的,不过其他选帝公当中,还有谁能够像哥哥一样看的又远又宽广呢?”



“我也希望是这样哪……”



蒙契尔近乎优雅的说话技巧,巧妙地躲开了妹妹直率的评论,他再一次对妹妹笑着说:“走,回宅子里好好休息吧。哪天举行个园游会或舞会,再来好好找个合适你的妹婿。”



“不用查明刺客的身份吗?”



面对妹妹理所当然的询问,年轻的金鸦国公让月光相雪光映照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回答说:“我又不懂拷问死人的方法,所以不想去白费力气。倒是赶快叫个医生来看看没用的侍从们,比较要紧些。”



“哥哥真是太滑头了!”



安洁莉娜公主一面发出令人愉悦的说话声,一面用白珠似的牙齿,在苹果上咬了一口。天刚亮,早晨的太阳隔着薄薄的云层,将七彩光线所织的网撤在她的头上。



“有这么样聪明的哥哥,真是作妹妹的不幸。世界上的男人每个看起来都变的愚蠢了,再这么样一天一天过的话,我岂不是要变成一个没有办法和男人亲近的老太婆了。无论如何,再不赶紧找到个了不起的公子……”



也不晓得是真心,或者是开玩笑,安洁莉娜公主一身剑士的装扮,一面喃喃地对自己这么说着,一面从公邸的后门钻了过去。警备兵的队长早已了解国公妹妹的任性,所以一鞠躬之后,便让她通过了后门。



“我也不奢求,只要比我强、聪明程度不低于哥哥、相貌干净利落、不屈服于无理、对弱者仁慈、不拘泥于金钱、不过也不能浪费奢侈、同时还有清洁感的话,那么其他的缺点我可以装作看不见……”



安洁莉娜一面啃着苹果,一面自言自语地说着近乎奢侈的要求。她踩着轻快的步伐走过还留有积雪的街道。此时的她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打算到处去看看这个已经半年不见的帝都,然后晚上再回到公邸去。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在途中能遇上一、两件骚动的事故。这就是无法待在平安无事的金鸦公国、特地在这个节骨眼跑到帝都来、显然活泼过度的公主。



昨天晚上曾经发生过小小惨剧的街道,此时已经被收拾干净了,五、六个身上佩带盔甲和长枪的武装士兵,看来似乎颇不愉快似地伫立在那里。大概是哥哥处理过了吧?安洁莉娜想到这政策上的事情,微微地笑着,接着顺手把啃完的苹果核放在一只看来像是很冷的野猫前面。



这时身后突然有点声音,她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孩跌倒在雪地上,小小的身躯却裹着一件过大的外套,好不容易站起来了,却踩到自己的衣角又跌倒了。安洁莉娜跑过去扶着孩子站起来,拍掉小孩外套上的雪,然后亲切地问道:“不要紧吧,小朋友?”



“非常谢谢您。”



小孩子口齿清晰地回答道,然后像是突然想到甚么似地点头行礼。这原来是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黑色的头发与蓝色的眼眸,红通通的脸颊像是安洁莉娜刚刚还啃着的那个苹果。



“脸蛋儿好漂亮啊,可惜比我理想中的男人还年轻了二十岁。你爸爸、妈妈在哪里呢?”



这小男孩稍微歪着脑袋,并没有立刻回答安洁莉娜的问题,他站好小小的身体,好像四处在找甚么人似的。安洁莉娜明白之后,于是将小男孩抱了起来。当视线变的宽阔些之后,小男孩发现了目标,很高兴似地叫着:“利德……!”



循着小孩儿的视线,安洁莉娜看到前方有一名旅人快步地走了过来。那人有着一头黑色的头发,身材像榆树一般地高大,削瘦的身影却给人有力的感觉,年龄大约和安洁莉娜的哥哥差不多。啊,这个人好俊美!安洁莉娜在内心里给了这样的一个评价。



“多谢您照顾我的儿子,真是麻烦您了。”



这名男子一面抱过小男孩,一面说着道谢的话。



“不,说不上有甚么照顾的。您这么样郑重其事地,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哪。”



论相貌、论气质,这名男子很接近安洁莉娜心中所描绘的理想图。不过既然已经有了妻室,便不符合先决条件。安洁莉娜心里想着,太可惜了,或许是个与自己无缘的男子吧!此时的安洁莉娜一点都不在意自己是贵族的千金,具有被人称呼为“公主”的身份。她死去的父亲和波古达二世截然不同,是个真正的开明主义者。当他了解到无法将女儿限制在身为公主的这个框框内的时候,他淡泊地让女儿依照自己的意思来过自己的人生。



安洁莉娜试着问道:“请问你们要到甚么地方去呢?”



“抱歉了,我们要到甚么地方去,应该是和你没甚么关系吧!”



这男子表现出来的语气,显然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安洁莉娜像是在干涉他人的一番好意。安洁莉娜白皙的脸颊,顿时抹上了一片红叶的色彩。



“我的问题确实是失礼了,我只是想至少我对帝都的地理应该比您熟悉一些,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为您们带路。我想您如果以轻蔑的态度去对待别人的好意,对小孩的教育是不会有好处的。”



这男子注视着脸上显得有些激动的安洁莉娜,于是稍微松懈了武装的表情。



“请您原谅我。我已经习惯了用尖锐的态度对待人,虽然我自己也察觉到了,不过自我约束的功夫显然还不够哪。不管怎么说,是不用麻烦您带路了,因为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在这附近。”



“附近?”



这男子应安洁莉娜的疑问声,动了动左手揩着他们所要前往的地方。顺着他指尖的方向,安洁莉娜看到了金鸦公国的公邸,用花岗岩所雕砌而成的部份屋顶。安洁莉娜长长的睫毛上下两次搜寻,眼睛注视着这个初见面男子的脸。锐利之中,脸形五官配置得恰到好处的年轻面容,可能因为长途旅行的缘故,被阳光晒成淡淡的红铜色。不带一点戏剧性地,这两名年轻男女碰面了。



这名前来拜访蒙契尔与安洁莉娜所居住之宅邸的男子,名字叫做利德宛,简称利德。五岁的小孩正是他的儿子,名字叫做帕尔。利德宛与卡尔曼大公和蒙契尔是在王立学院时代的同学。出身原本是虎翼公国的骑士阶级,但是和虎翼公国的公主,也就是前不久死去的伊姆列国公的妹妹玛莉亚结婚,之后升任公国的国相。去年才遭丧妻之痛的他,在伊姆列死前的不久,带着年幼的儿子舍弃了旧地,前来到帝都。在各地方都设有情报网的蒙契尔,获悉事情大略经过的时候,立即派出使者找寻利德宛,将他邀请到自己的宅邸来。



“我这里在空间上是绝对足够的,所以待在这儿吧,一直到你厌倦了为止。至于你和你儿子的未来,就在这段时间内作打算吧。”



“打扰了,蒙契尔国公。”



中午用餐的时候,餐桌上摆著有着大手把装满了啤酒的陶制啤酒杯、掺有大量辣椒粉的炖煮大鳟鱼、餐盘上配着甜味红萝卜的野牛肉排、黑面包、淋上三种乳酪、蜂蜜、与酸乳酷的山草莓、淋上温牛奶的马铃薯、以及苹果的烧烤奶油派。



从这一餐不以豪华取胜,而以素简为主的餐饮,充份流露出蒙契尔对于老朋友的心意。安洁莉娜对于哥哥这么样大费周章的用心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五岁的帕尔长的非常讨人喜欢,安洁莉娜一面喂他吃水果,一面拿餐内,擦拭他的嘴角,手里忙碌地照顾孩子,耳朵里却仔细地听着大人们的谈话。利德宛虽然是哥哥的同学,可是当时安洁莉娜是在金鸦公国,所以没有机会见到利德宛,今天还是第一次碰面。国相在各个公国政府是最高的官位,利德宛竟然会抛弃这个职位,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呢?



利德宛现在才二十六岁,根本不是隐居的年龄。在虎翼公国的这几年间,竟然让他对政治感到厌恶,不,应该是说对于将权力视为自己的专用玩物拿在手上玩弄的那伙人感到嫌恶吧。



“不过,再怎么说,如果虎翼国公伊姆列贤明一点的话,应该不会眼睁睁放着让利德宛出来流浪吧?”



蒙契尔这么想着,同时也想到不得不侍奉像伊姆列这种人的利德宛真是不幸。不过,就仅凭这一点指责伊姆列不是个贤明的人物,未免有失公平,因为一直到去年为止,伊姆列的政治实绩甚至还可以被称为一个名君。



不过让伊姆列一下子失去了他的名声,以及生命的理由,却是非常愚蠢的。



虎翼公国的重臣当中,一个名叫勃尔逊的老人死去之后,留下了一名从西方异国娶过来的年轻妻子。比丈夫还要年轻四十岁的妻子过去一直被藏在深闺内阁中,一直到葬礼的时候才首度出现在人们的面前。金黄色的头发、像处女雪般洁白的皮肤、宛如褐色宝石般美丽的眼眸中隐藏着忧郁的表情,伊姆列的心一下子就为她的美色所倾倒。到现在仍然单身的虎翼国公于是急切地想要脱下这个年轻未亡人的丧服,让她改穿上婚礼的礼服,但是被一个名叫西米恩的重臣给制止了。理由是前夫的丧期还没有结束,便立刻想要得到未亡人的作法有违君主的道德。伊姆列于是面红耳赤地点头同意不该打未亡人格尔特露特的主意,不过却也只是打算暂时松手而已。



然而,情况却朝着一个奇妙的方向发展。当初对伊姆列提出谏言的那个西米恩,竟然也被格尔特露特的美貌给迷了心窍。



西米恩公然地流露出爱慕之情,经常在夜晚偷偷到格尔特露特的住处去,不久之后终于得到了美人的心。西米恩起初只是将他的爱慕付诸于行动,接着就公开于仪式上了。西米恩与格尔特露特举行了婚礼的喜宴。



虎翼国公伊姆列知道这一切以后,他疯狂地愤怒、而且怀疑,他大声地责骂西米恩,甚至将他一向爱用的银杯给砸到地上去。



“哼,这个狗奴才!当初他一副忠臣似地劝我放弃那女人,原来是因为他自己想要得到那女人啊!西米恩这个小策士,终于让我知道了,马上准备军队讨伐他!”



伊姆列激烈的反应把所有的部下们都吓坏了。伊姆列的妹夫,也就是身为国相,而且在职务上身为西米恩同僚的利德宛,在周围众人的鼓动下,对伊姆列提出以下的忠告,虽然他内心觉得去干涉他人的男女关系实在是太愚蠢了,但在立场上他却不得不这么作。



“和部下互相争夺一名女子,而且还是重臣的未亡人,实在不是您身为一个君主所应有的行为。请您现在就罢手吧!惟有祝福他们的婚礼,才能够彰显您身为一国之君的器量啊!”



可是妹婿的忠告听在虎冀国公的耳里,却还比不上一只小鸟的鸣叫声来得动人。伊姆列原本一直很信赖利德宛,但是此时的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平常心。他将自己顺手抓起的东方折扇,打向妹婿的侧脸,然后咆哮地吼道:“给我住嘴!是谁让你这样自大地说话!这是我自己的私事,不需要你们这些人来插嘴。难不成是你收了西米恩的甚么贿赂,才这样一味地袒护他吗?”



忠告的结果,利德宛被剥夺了国相的地位,并且被勒令在家闭门思过。这么一来,其他的部下们更是害怕得三缄其口了。不过利德宛当时并没有乖乖地待在宅子里,他已经完全看透君主,而且感到彻底的失望了。



“帕尔啊,你的舅舅很可惜地没有足够的器量来统治一个领国。你的妈妈已经去世一年了,对于这个领国也没有甚么好留恋的了。我们暂且离开这里到帝都去,然后再好好地考虑我们的未来吧!”



或许对利德宛来说,在失去妻子以后仍留在这一片土地上,才是令他更觉得难耐的吧。于是,在某一天的晚上,他带着年幼的儿子,以及些许的旅费,从他的自宅里消失了。



就这样,虎翼国公伊姆列失去了他的妹婿和亲侄子,但是经过了不到十天的时间,他连自己的性命也失去了。



当喋喋不休的利德宛失踪以后,伊姆列等于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制心,于是对西米恩发布命令,勒令他马上离开格尔特露特。但是西米恩拒绝接受这道命令,并且传回以下的回话:“微臣得到格尔特露特的时候,已经受到许多有心人士的耻笑。如今如果因为主君的一道命令就失去格尔特露特的话,恐怕会招致更为严重的嘲讽。微臣愿意将领地、财产全部归还给国公,但是无论如何请不要命令我离开格尔特露特。”



这番话听起来似乎真情可感,而且值得嘉许,但也等于是从正面踹回了主君所发布的命令,这个回答让伊姆列简直气昏了头。正当这个时候,皇帝波古达二世病危的消息传来了,但是伊姆列竟然连理都不理,还是执意地对将兵发布了动员令。



对虎翼公国众多的兵士以及百姓们来说,一场既没有意义、也没有正义可言的内乱仿佛就要展开了,不过最后还是没有发生。和伊姆列比较起来,西米恩就显得冷静、而且狡猾的多了。他明白如果从正面交战的话,自己绝对没有胜算,所以就马上对主君表现出绝对服从的态度,并且声明要献上格尔特露特。只是他又附带说明,希望主君能事先依法立格尔特露特为正式的公妃,这么一来的话,自己也就可以完全死心了。



伊姆列立刻欣喜地答应了所有的条件,将格尔特露特迎娶过来。然后,就在他们俩人要结为真正的夫妇之前,伊姆列在格尔特露特的劝诱下,喝下了一杯蜂蜜酒……而这杯酒却也成了他这一生中最后的一杯酒了。



虽然状况充份的显示出伊姆列遭到毒杀,但实物的证据早已经被消灭了。当伊姆列的葬礼盛大举行的时候,丧主正是他的未亡人格尔特露特!这有甚么不可思议的吗?在法律上,她的确是以故的伊姆列国公正式迎娶的夫人!而且,她身为选帝公妃,在皇帝没有正式指定接任的国公以前,她还是虎翼公国理所当然的支配者。这是不能否认的。



就这样,虎翼公国与格尔特露特、权力与美女,都投进了西米恩的怀抱。对于利德宛与帕尔父子来说,这意味着那片土地已不再值得回去了。



利德宛与帕尔父子成了金鸦公国位于帝都公邸里的客人,不过年轻的父亲并没有久留的意思。就好像他自己所说的,支配他性格的不是安定的土神,而是飘忽不定的风神。妻子的存在正是将他与虎翼公国连结在一起的因素,然而现在这个美丽温柔的枷锁已经不在了,他于是成了一艘飘流出海的孤舟。



“在王立学院的时候,这家伙也是经常不见踪影,到各处的街道或山野旅行去了。卡尔曼大公和我也曾经被他带着一起去旅行,那时也真是蛮快乐的,甚至还曾经因为偷摘田里的水果而被农夫追着到处跑呢!”



蒙契尔对妹妹安洁莉娜追述过去的时候,脸上浮现着纯净的念旧情怀,散发着宛如落日余晖的光辉。安洁莉娜在不知不觉中也受到了感动,她应着哥哥的话说:“听说先帝陛下是个气质开明的君主是吗?”



“应该说是个喜欢假装开明的君主。”



哥哥充满讽刺地纠正妹妹的话。



这种表现方法是卡尔曼、蒙契尔、和利德宛这三名不同身份的少年在王立学院的时代学来的。卡尔曼身为皇室家族,蒙契尔是为贵族,而利德宛则属于骑士阶级。虽然当初设立王立学院的构想也是为了让一般平民的少年能够入学就读,不过这个构想最后还是没有实现。一则是因为公廷贵族们的反对,另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平民自己本身也多有所忌讳。



“而且哪,假装的开明顶多也只有两年的时间,以后就没有再维持下去了。”



蒙契尔犀利的头脑早已经看穿了波古达二世的矫饰,而这样的基本认识,也正是他在十二年以后确信卡尔曼杀了他父亲的原因。当然,他不会将他的确信告诉妹妹,因为现在的时机如果将卡尔曼弑父的罪行揭露出来,对于蒙契尔本身的野心而言并非是上策。



“利德宛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哥哥。”



“就如你所看到的,既没有长着黑色的翅膀,头上也没有长角啊!”



蒙契尔嘲弄着妹妹,此时的他将自己的野心隐藏的很好,丝毫都没有从眼里流露出来。



其实利德宛这个名字有着浓厚的异国风味。漆黑的头发和眼眸,在目前的这个国内也是属于稀有的。以前曾经听利德宛说过,他的祖父母是从东方移居到这里来的。而利德宛与那曾经走过数万斯塔迪亚的旅程才旅行到这里来的近祖有着浓厚的血缘关系,那种不易安定的血液仍然在利德宛的体内奔腾着。



“当看到一条不明的道路时,就会忍不住想要去走走看。你们难道不会有这种感觉吗?”



在少年时代,漆黑的双眼闪耀着炽热火焰的利德宛,曾经这么对蒙契尔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蒙契尔充份了解这位朋友的心情。因为他自己本身在遇见未知的道路时,也会有一股想要试着去走走看的冲动。只不过利德宛的路是地理上的,而蒙契尔的路却是属于历史上的。



离开虎翼公国之后不久,利德宛得知自己的大舅子,也就是主君伊姆列的死,以及西米恩实际上的篡夺。



这事情和自己无关,利德宛这么想,不,应该说是他宁愿这么想。这并不是因为他已经舍弃了一切让自己沉入虚无的深渊中,而是这一切愈来愈令他感到厌烦,变的愈来愈愚蠢,只是这个单纯的因素。在虎翼公国的时候,他辅佐妻子的兄长伊姆列国公,非常热心他从事行政事务。他着手整顿提连特河的治水工程、发展雷杜霍夫山脉的植林事业、并且讨伐恶名高张的盗贼集团。这三项事绩对于身为行政家的利德宛而言,可说是极富盛名的政绩。对于利德宛来说,伊姆列绝对不是一个恶劣的主君,至少当初是这样的。但是伊姆列对于一个美女的执念,却扭曲了许多人们的命运,包括伊姆列本身。不过,伊姆列用他的生命弥补了自己的过失,而利德宛则舍弃了家园与故国。至于西米恩与格尔特露特是如何地在迎接属于他们的春天,对于身为一介骑士的利德宛来说,根本就没有关系。



只是,利德宛本身虽然不过是“一介骑士”,但是他的儿子帕尔却是伊姆列的亲侄子,具有国公的血缘。这个具有政治意义的事实,对于利德宛来说是非常不愉快的。事实上在他们父子二人前来帝都奥诺古尔的途中,曾经不只一次遭到刺客的袭击。如果继续对西米恩以及格尔特露特两人支配公国的情形再加以旁观的话,只怕父子的性命迟早会受到威胁。再则利德宛同时也感觉,自己对于伊姆列的横死如果没有采取任何报复行动的话,在道义上似乎对伊姆列说不过去。



在利德宛与帕尔父子成为金鸦国公公邸之非正式客人的这段期间,帝都奥诺古尔的气候仿佛要被人力因素给逆转回冬天里似的。卡尔曼与龙牙国公严多雷的交涉决裂,波古达二世的葬礼又再度延期。虽然卡尔曼已经对严多雷让步许多,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出丧主的身份。



“这个严多雷,如果他怎么都不愿靠到我这边来的话,那么我也不得不动用武力了。况且那家伙不也已经调集了军队说是要讨伐我吗?”



卡尔曼于是对直属将兵发出了备战的命令。这一天是三月二十五日,卡尔曼、严多雷都调动了大约五千名的士兵。这使得其他的选帝公们也跟着紧张起来,纷纷都遣调军队来守护公邸。



不过,一场即将爆发的市街战最后还是没有发生。卡尔曼手下的一名幕僚人员,拉库斯塔将军原本一直在城外统军备战,但此时却快马加鞭地赶来求见卡尔曼,他急促的气息因寒冷而化为白色的烟雾,看起来像是在他的面前筑起了一道白色的屏障。



“龙牙帝国有一名叫做德拉巩逊的勇猛将军,请问大公殿下是否知晓?”



“啊,我知道他,那不应该说是勇猛,那根本就不像个人!”



“那么殿下是否也知道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男子?”



卡尔曼当然也知道这件事。过去他担任马法尔帝国军将帅带兵作战的时候,常为龙牙公国的部队伺机前来掠夺物资而苦恼。那些前来掠夺的士兵被逮捕的时候,在讯问中回答说,他们如果没有把掠夺所得到的物资献给德拉巩逊的话,就会被上级给处罚问罪。卡尔曼于是要求父王好好处理这件事,但是波古达二世却说这是龙牙公国国内的问题而规避了处罚的责任。



“德拉巩逊怎样了吗?”



“是的,德拉巩逊最近和主君严多雷国公发生严重摩擦,君臣关系的破裂日益加深。与其在此刻发动军事,将帝都卷进兵火交战中,不如借他人之手来排除障碍,不知大公殿下以为如何?”



拉库斯塔刚一说完的这瞬间,卡尔曼窒息了。



“要唆使德拉巩逊弑杀君主是吗?”



这句话在卡尔曼胸中阴寒地颤动着。弑君是一项重大的罪行。在法律上仅次于弑父的重罪,必须要判处极刑来加以惩罚,这种事情怎么能够允许呢?如果还在去年的话,卡尔曼一定会马上加以拒绝,根本不需要任何思索。但是,此时的卡尔曼已经是个罪人了,所谓的弑杀主君,不过是丰盛食物之后的一道小甜点,现在的他又何必充作正义之士呢?



“好,就交给你去办。如果德拉巩逊弑杀严多雷国公成功的话,就把龙牙公国给他吧。”



卡尔曼感觉到他所说的话,吐露着一股恶毒的气息,他于是把脸转开不去面对部下。而拉库斯塔听到这话的时候,脸上反而露出奇怪的表情,不过因为自己的献计受到了采纳,喜悦之情随即像是两盏明亮的灯火在他的两眼之间闪烁着。



比年轻的卡尔曼还要小两岁的拉库斯塔,再度又跃上刚刚才跳下的马背上,一行礼之后便立刻快马朝城外奔驰而去。



卡尔曼于是将此时已经前进到龙牙公国公邸附近的弓箭手,枪兵的部队给撤回,一面探访严多雷国公的态度,一面又调回市街各处的士兵,仅在宅邸周围作严密的戒备。不久之后,严多雷国公也撤回了部队,到隔天,连结两座大宅邸的街道已经是非武装状态了。尽管这平静只不过是暂时的,但是就在一切看来仿佛已经恢复平稳的时候,卡尔曼见到了旧友的来访。



“哎呀,这不是利德宛吗!甚么时候到帝都来的?”



卡尔曼的脸上洋溢着率直的怀旧之情。最近以来,一连串人与人之间的阴险关系让他感到十分地厌恶,虽然这其中有一半是他自找的。特别是为了要避免城市战的发生,才刚刚作成要以策略除掉一名主敌的决定,卡尔曼本来是希望经由正面的作战来除掉严多雷这个叛贼,但是又恐怕将帝都奥诺古尔卷入烽火之中,此时既然已经采纳了属下的提案,便不会对提案者拉库斯塔有任何的憎怨。但是,这个决定仍像是一条无可奈何的线,紧紧地捆绑着卡尔曼的心。不过现在能再见到少年时代曾经一起共渡两年的昔日旧友,这条线也暂时被卡尔曼给忘却了。



两人于是在一个半地下,温暖的谈话室内,聊起了阔别以来所发生的一些事情。起初两人都刻意地避免触及和帝国或虎翼公国的现状相关的话题,不过不久之后,有一方谈到了。



“你也是知道的,现在这个国家已经陷在泥沼里面了。利德宛啊,你能不能到我这里来,宣示竭尽作为一个臣下的忠诚呢?如果有你在的话,我可就安心多了!”



卡尔曼对着昔日旧友,以开玩笑似的口吻巧妙地说道。利德宛锐利精悍的脸孔上,顿时出现一大片困惑的阴影,他一点也没打算回答的样子。



“罢了,你真是个正直的男人哪!”



卡尔曼稍微地耸耸肩膀。



“就算是一时逃避的谎言,不说的时候就是不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就好像蒙契尔不管到哪里还是蒙契尔。”



利德宛有些犹豫地将观察的视线,投在这个昔日的同窗,既是大公,同时也是皇帝候补者的男子侧脸上。



“您并不信任蒙契尔是吗?殿下。”



“才能方面绝对是完全信赖,至于忠诚心……”



苦涩的声音之中,夹杂着些许沉痛的气息。



“不,我修正这句话,应该是说我不信任自己啊!利德宛,没错,我是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器量能确保蒙契尔的忠诚心。”



“不过,除了殿下以外,似乎也没有甚么人能够驾驭蒙契尔的才干不是吗?的确他是有危险的一面……”



或许是穷于言词上的表达,利德宛的声音在此就中断了。



卡尔曼的内心突然兴起了一股冲动。告诉利德宛吧,将他卡尔曼弑杀恶虐父亲的这个事实告诉利德宛吧。利德宛知道以后会有甚么反应呢?会憎恶自己是个人道上的大罪人,还是会对自己不得不这么作的处境予以肯定,甚至表示同情呢?他很想听听这个昔日的旧友对真正的他会有甚么样的评价。



不过,真正说出口的却又是其他的事情。



“利德宛,你在期待些甚么呢?你就这样地舍弃了这个世间,不会是为了等待进坟墓的日子吧?”



“其实我也还没有决定。”



回答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如果再加个三两句话的话,或许就不会被人批评为冷淡傲慢了,但是利德宛经常都是话说的太少。卡尔曼微微地点点头,突然转了一个话题。



“如果我当上皇帝的话,希望能够把虎翼国公的地位给你。不,你不要吃惊。现在伊姆列死了,那片土地已经变成一个无主的国土。你是伊姆列的妹婿,如果你的儿子在你之后继承了这个地位的话,伊姆列的血统最后还是一直持续留在公家。任谁也不会有甚么恶言恶语的。”



利德宛有礼地沉默着。毕竟他有他过去对卡尔曼所抱持着的一种印象。这名与利德宛相同年龄的皇子,生性勇敢、率直,喜好公正与明快。应该是这样的。



“他不会是个以利相诱的人……只是当皇位近在眼前的时候,为人是否会产生一些改变呢?”



利德宛心里抱着这个粗浅的感想,回到了金鸦公国的公邸,一踏进门口,这才发见这里也有这里的一些骚动。国公妹妹安洁莉娜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故意用力地踩着铺石的走廊,让鞋子接触地面时发出砰砰碰碰的声音。而完全和她已经产生良好感情的帕尔,则跟着她的后面跑。不过当他看到年轻父亲的身影时,他立刻高声地叫着“利德”,跟着就跑了过来。利德宛将儿子抱起来以后,他看到蒙契尔正关起书房的门,站在走廊底下。



“真是的,原本还以为她会很高兴的。”



年轻的金鸦国公不好意思地绽开嘴角笑着,一边对利德宛耸耸自己的肩膀。



“有好事者出现了,有人前来说,希望能够迎娶我们金鸦国公出了名的野丫头妹妹哪!”



“哦……?”



究竟是谁呢?但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利德宛立刻又坏习惯地说到一半就停了。



“是我们一位伟大的选帝公,黑羊公国的斯吐尔萨国公阁下哪!”



这话充满了讽刺与侮蔑的口吻,而这就是蒙契尔的回答。



第三章选帝公的灾祸



日历上的岁月正要从三月进入四月。花草们也都知道接受春之女神的温暖气息的幸福日子就要来到了,于是纷纷努力将微弱的嫩芽从土中伸展到地面上来。



惟一没有任何成长的,便是那群身上裹着丝绸与毛皮、却在马法尔帝国的宫廷中不断从事明争暗斗的人们。对于在他们之间年龄最轻,却最具有危险性的人物来说,这一切的混乱、迟滞、无秩序,毋宁是受到欢迎的,因为任何混乱的状况都有可能成为他获得有利立场的武器。金鸦国公充份地了解到这一点,于是讽刺地冷眼注视着这群包括自己在内的愚蠢人们,并且随时找寻可以利用的机会。



黑羊国公斯吐尔萨突然对妹妹提出求婚的要求,也是个必须要善加利用的状况。蒙契尔非常明白黑羊国公斯吐尔萨究竟有什么企图,因为在没有皇帝敕令许可的情况下,国公家彼此之间的婚礼根本就不能正式成立。况且蒙契尔对于斯吐尔萨的评价一向非常低。



斯吐尔萨是个具有艺术家气质的人。不过气质并不代表他具有艺术家的才能。可是斯吐尔萨的视线显然偏离了这一个事实,他努力地想使自己相信他的确具有艺术的才能。他不但作诗、写戏曲,同时还设计庭园、吹奏长笛、并且画油画、水彩画。可是他所有的作品,就是没有一种像个样儿的。不管在哪一个范畴,他惟一的长处就是贬谪他人的才能。



就这样,斯吐尔萨最后还是被迫要面对真正的事实,那就是不管在哪个艺术的范畴,他根本无力创造出任何能够刺激他人之感性的作品。不过,尽管没有艺术才能,他却拥有充份的权力与财富,如果能够活用这两项资源的话,其实也可以保护并培育出许多创造性的才能,并且让后世都了解他是一个懂得艺术的人,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斯吐尔萨并没有仿照这些历史上的好例子。那棵生长在他精神园地中的树木,似乎失去了成长的方向,反而不正常地扭曲了起来。这个中的因素几乎可以断定就是他阴湿忌妒的性格所造成的。斯吐尔萨最热中的事情,似乎在于如何让他人优越的才能枯竭,如何攀折他人的才能枝干。据说他甚至在帝都广大公邸的地下造了一个可疑的迷宫,以供作荒乱淫乐之用。不过这个说法仍只是传闻而已。



这样的斯吐尔萨对金鸦国公蒙契尔的妹妹安洁莉娜公主提出了结婚的请求。而且他还刻意地选择三月二十六日这一天,据说是因为一年前的同一天,便是伯父阿尔摩修将黑羊国公的地位让给他的纪念日。



对于蒙契尔来说,这又是一个笑话的好话题。依照安洁莉娜的个性,她根本不可能接受斯吐尔萨成为她的丈夫,即使是蒙契尔也没有半点要接受斯吐尔萨成为他妹婿的意思。不过眼前却也不能贸然加以拒绝。因为不管怎样,就斯吐尔萨推举卡尔曼就任新皇位的这一点而言,斯吐尔萨与蒙契尔此时正属于同一阵营。一旦伤害到他的情绪,反会促使他转而投向拥戴鲁谢特皇子之一派,若是如此的话蒙契尔多少也会感到有些棘手。所以无论如何,至少在当面上必须要让他觉得两人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这虽然算不上什么高层次的作法,不过却也不得不卖弄一点谋略。



然而在这个时候,蒙契尔对于事态的衡量或许太偏向他个人的思考水准了,或许很单纯的,斯吐尔萨这个美的爱好者只是被安洁莉娜艳丽的美貌给吸引了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这件事不能将安洁莉娜摒除在外就作成决定,所以蒙契尔把妹妹叫了来,对她说明整件事情的原由。安洁莉娜明白之后,只见她紫水晶般的眼眸咄咄逼人地闪耀着,毫不留情地说道:“斯吐尔萨国公也真是个更甚于传闻的好事者!”



“让你一说起来可真是显得肤浅了。”



蒙契尔忍不住要苦笑起来。



“那么,我这个妹妹要如何处理这个华丽的求婚呢?”



“这还用说吗,哥哥,请加以拒绝,这让我觉得十分不愉快。”



“先不要这么说,好歹也接受他宴会的邀请吧。不要这样嘲着噘嘛!就礼貌上也应该这么作啊,只要去吃吃丰盛的食物然后回来就可以了。”



蒙契尔说的话一点儿都不像是贵公子该说的,他有趣地凝视着妹妹的脸庞。安洁莉娜公主握着帕尔的双手,上下地摇晃着,在那紫水晶眼眸的深处,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似地,她原本就是那种不惹点事情就觉得无聊的个性。最后,她答应要接受斯吐尔萨宴席的邀请,不过仍然难以抹去“十分不愉快”的感觉。



蒙契尔毕竟不是千里眼,虽然他多少也察觉到卡尔曼在同一个时间内,采用了部下拉库斯塔的献计,企图要杀害龙牙国公严多雷。不过,他怎么也难以想像到,仅仅一个晚上,竟会让两名选帝公遭到不测的死亡。仅仅一个晚上,就在波古达二世死后的泥沼里,又再度投进了一个巨石,将所有的关系者溅得满身的泥浆。如果将这一切发生的原因限定在蒙契尔一个人身上的话,只能说像他这么样一个犀利而且明智的男子,竟然没有能够利用他的优点来好好掌握住斯吐尔萨这名男子。



送走妹妹以后,蒙契尔将利德宛请到书房里面。暖炉前面并排着两张安乐椅,侍从准备好白酒和乳酪之后,随即退出了书房。



“看来我这个妹妹和你儿子相处的非常好哪!”



“真是给令妹添麻烦了。”



“哪儿的话,没关系的。我妹妹自己根本就还是个孩子,应该说是她找到了一个好朋友。否则的话,就是她真正的目的是另有其事。如果是这样的话,安洁莉娜这家伙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蒙契尔笑了,笑容中包含着对于妹妹的好意,以及一些其他的东西。利德宛也稍微咧开嘴角笑了笑,不过这其中有一半是礼貌性的。利德宛并不以自己吸引女性的魅力为傲,而且他对于已故的妻子有着深切的思念,心里面自然没有多余的空间去接纳其他的女子。



“对了,卡尔曼大公的情况怎么样?”



毋宁说这个问题才是蒙契尔最想要知道的。利德宛的语气并没有什么特别改变,不过黑色的光在他黑色的眼眸里闪了闪。他简短地回答道:“好像跟以前有点不太一样了。”



蒙契尔点了点头,感叹地说出自己的感想。



“时代在变啊,利德宛,人身在其中当然不得不跟着改变啊!”



“如果是往好的方向改变就好了。”



两个人一同将视线转往砖砌的巨大暖炉里,四只有着两种颜色的眼底深处,映照着跳跃的火焰以及焚烧中的薪柴。或许混乱的河流在这一瞬间,仍然还加速朝通往悲惨结局的终点瀑布流去也说不定。



“你不打算想回虎翼公国吗?”



蒙契尔的问题似乎让对方感到有些意外。



“现在就算回去的话,也没有地方可住了。而且跃升为实质领主的西米恩也不见得会欢迎我们回去啊。”



“不,我所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难道不打算以虎翼国公的身份凯旋而归吗?”



就在沉默像一把无形的斧头,即将劈裂室内空气的前一刻,利德宛终于做出了反应。他苦笑着说:“蒙契尔国公您太高估我了。我是个连虎翼公国的国相都无法胜任的男子啊!”



“这只是你一时的厌倦不是吗?”



“不,我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这正是问题的所在。”



一个职掌政事的人是绝对不可以因为一时的厌倦,而将自己必须要负责的地位给放弃的。所以一旦放弃了当初的地位,那么利德宛就等于是自己放弃了职掌政事的资格。就这一点而言,利德宛不认为自己比得上篡夺虎翼公国的西米恩。因为若以当时的状况而言,西米恩认为一旦放弃的话,不但自己的女人、地位都将为伊姆列所夺,甚至连性命也会一起失去。所以西米恩一定认为自己所采取的是万不得已的自我防卫措施。而这也就是利德宛之所以没有积极为伊姆列的死展开报复的原因。



正当蒙契尔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有人上来敲书房的门,向主君报告了金鸦公国的国相米克罗逊前来拜访的消息。



而利德宛也就自蒙契尔的书房告辞了。



米克罗逊是蒙契尔的友人,同时也是亲信,这个中等身材的潇洒青年,原本既不是官僚,也不是武将,而是个造园家。过去他负责建造王宫庭园的时候,与前来参观工程的蒙契尔相识,其后又成功地完成了城塞设计、治水工程、矿山开发等多项国家事业。其中对整个金鸦公国而言,最重要的便是金矿与岩盐矿的开发。使得金鸦公国的财政因此而好转,并且筹得蒙契尔为实现野心的必要资金财力。米克罗逊对国公恭谨地一鞠躬之后,随即报告说:“国公阁下,我国全军上下已经准备完毕,只要有您的命令,随时可以出兵。”



“好,我知道,辛苦你了。”



蒙契尔身为金鸦国公统领十州,可以动员的士兵有七万五千名。但是这个数字所根据的也是通常动员令,事实上如果要调动十万名士兵并无须太费力,而最大限度也可以调动大约十五万名的兵力。



“马法尔帝国,将兵百万”,这样的论法并不是夸张,实际上可动员的大军确实有这么多。所以和这样的兵力比较起来,蒙契尔可以自由运用的兵力,其实是九牛一毛,不过这是当马法尔全军整合,上下一致地排列在蒙契尔面前的时候。



因此,蒙契尔所运用的政战策略,就是不让敌对者的势力整合起来。让马法尔的皇室分裂,让其他选帝公彼此背离,然后再逐一加以击破。等到没人的时候,至尊的宝座,以及伴随而来的权力,都将落入蒙契尔的手中。



“能够不战自然是最好不过,不过如果真需要付诸一战的话,就一定要战胜。”



马法尔帝国的支配阶级对于蒙契尔的评价,一般就是文弱的贵公子。但是他自父亲死后继任国公已经有八年了,现在他所实施的“富国丰民”政策已经获得成功,在六个公国当中,金鸦公国是农、矿产生产力最高,而且税赋最低的领国。



另一方面,蒙契尔对于将兵非常爱惜。在从前,先帝波古达二世曾经三次命蒙契尔参加抗外战争。为了削减选帝公们的财力与武力,他们经常被迫要对外出征,对皇室而言,这种政策的运用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不得以被迫出征的时候,蒙契尔却总是称病而迟缓行军,或者只是形式地参加一些小战争,而且一看到情势不利的时候就马上撤退。所以被人称作是文弱公子,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蒙契尔一点儿也不介意。因为蒙契尔怎么也不肯把兵员用在他本身,以及金鸦公国以外的目的上。或许在这个巨大,却又摇摇欲坠的帝国中,他是一个最聪明的利己主义者。不管马法尔帝国,以及在其支配之下的各公国再怎么衰微、混乱,只要金鸦公国能够维持安定,自然就能够以金鸦公国为中心,对整个帝国重新加以编整,而达到改变历史潮流的目的了。



“马法尔帝国在人才方面也实在是太欠缺了,再这样下去的话,就算我没当上皇帝,整个国家不也就无法再维持下去了吧!”



蒙契尔如此地吹嘘着。



尽管外表上看来似乎纤弱,但是蒙契尔的智略旺盛,神经更是坚强大胆。对于这样的一个男子来说,即使让他登上皇帝位也不是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但是并没有其他人才比他更配得上这个地位、和权力。



“没有办法,只好由我来接替了。”



蒙契尔就是这样的想法。在他人,特别是在那些将帝国的旧秩序视为尊贵之物的人们眼里,再没有其他比这个更不法、更值得憎恶的想法,而且会把蒙契尔当作一个像是魔鬼一般的叛臣来看待。不过,或许也不是这样。蒙契尔固然有着自负心过强,而且时常将道理、谋略放上手心上玩弄的缺点,不过基本上他是个接受太阳,而不是月亮之守护的存在。他所希望的是将他在金鸦公国当中所实施的行政绩效扩大到马法尔帝国各个角落去,如果这个帝国变成愚者手中的玩物,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此外,他和他的妹妹也曾经有以下的谈话。



“所以说,安心到黑羊国公的别墅去吧。”



“你是说安心地吃吃饭然后回来吗?”



“没错,就是这样……,不,等等,如果顺便把斯吐尔萨的首级给取回来也可以。”



会说出这种话正是蒙契尔的缺点所在吧。他最后还是说了多余的话,尽管说话的对象是他的妹妹。



“斯吐尔萨国公和哥哥一样是推举卡尔曼大公接任皇帝位的人,就这一点而言,难道不是哥哥您的同志吗?”



“他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同志,不过却也不是一个值得畏惧的敌人。所以倒不如与他为敌来得比较好处理一些。”



蒙契尔的说法让安洁莉娜觉得有些反感。哥哥说的虽然大概也不是一些蠢话,不过斯吐尔萨会是个这么容易对付的人吗?



“哥哥,您总认为只有自己才是最聪明,最不会大意出错的是吗?”



国公妹妹的声音当中有着讽刺的意味。



“如果斯吐尔萨国公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哥哥的计谋,而将我扣押为人质的话,到时候哥哥您又该如何呢?难道就这样白白地屈居在那个您所轻蔑的斯吐尔萨国公的下风吗?”



“啊,这一点我当然也考虑到了,不过,你不是个甘于被利用作人质的弱者,绝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的。”



哥哥沉着果敢地说道。



“如果真有万一的话,就算派兵也要把你救出来,所以你不用担心。现在,你只要到帝都最好的店里面去,好好挑件漂亮衣服就可以了。”



就这样,蒙契尔将妹妹送到黑羊国公的别墅里去了。



现在,主君的视线转移到米克罗逊的脸上。



“米克罗逊,你好像有话想说吗?”



“是的,是有关于安洁利娜公主,不,是关于斯吐尔萨国公的事件,或许我们并不是一定要将公主给送过去的……”



蒙契尔用指尖抱着自己的下巴说道:“真是对不起,米克罗逊,这并不是指我能够操纵所有的线。其实我是想用事实确认一下斯吐尔萨会有怎样的一个反应,然后再视对方的反应决定该怎么做,我想这一点你是明白的。”



“可是……”



“你还是觉得不安吗?”



“但是黑羊国公斯吐尔萨阁下的成长环境对我们来说是浑沌不明的,或许在事物的决定上所采用的想法、打算、思虑等也都会有所不同。”



蒙契尔皱着眉头,因为米克罗逊所说的话,正是他始料未及的。确实蒙契尔并未能完全掌握斯吐尔萨的为人,至于他会采取怎样的行动也不是蒙契尔所能够预料到的。不过,这也正是蒙契尔想知道的,就蒙契尔来说,这样的作法并不算是他刻意在玩弄策略。



“尽管如此,如果前国公阿尔摩修这位老人家还健在的话,或许我就必须要想想其他方式了……”



这个年轻、不驯的野心家,在声音之中透露出他对于某些人还是怀有敬意的。



当自己因为罹患眼疾而导致视力全失,无法再回复的时侯,阿尔摩修果断地退出权力的宝座,将黑羊国公的地位让给自己的侄子斯吐尔萨,而自己在宏壮的国公宅邸的一角建造了一栋隐居用的公馆。在他闲居之后,每天过着让侍从为他念书报、鉴赏音乐、同时一面与旅人分享旅行经验谈的生活。今年六十四岁的阿尔摩修如果还没有退位的话,应该可以充份牵制龙牙国公严多雷、与银狼国公柯斯德亚的言行吧。但若是这么一来,此次的国公会议或许就不再有蒙契尔活跃的空间了。



“将国公的地位让给自己的侄子而过着隐居的生活,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但是,这位前任的黑羊国公阿尔摩修对于现任国公斯吐尔萨而言,不过是个无力又无为的老人而已。



斯吐尔萨做好一切为迎接安洁莉娜的准备之后,他来到伯父的私人房间里。两人自前次会面以来,已经时隔半年了。退位以后即遭侄子漠视的阿尔摩修听到侄子的声音时,两只失去视力的眼睛顿时闪出一道光芒。



“真是稀客呀,有什么事吗?”



“我不是厚着脸皮来向您要钱,伯父,而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您。”



“斯吐尔萨,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失明的老人咧开嘴笑着,嘴角边仿佛有把薄刃的刀。



老人退隐后,一天之中的大部份时间都是在暖炉前的安乐椅上渡过的,此时的他从安乐椅上将背脊挺直起来,两只看不见东西的眼睛直盯着侄子的脸上。



“你和我的妻子私通之后,还想知道什么事情呢?莫非是想知道我遗书的内容,然后才好除去阻碍你们俩恋情的累赘是吗?”



这个年轻贵族的表情和舌头好像给冻住了似地。确实他侮蔑了失明的伯父,而和伯父的后妻叶莉娜密切地私通着。前些天叶莉娜在老丈夫的命令下,回到黑羊国公的领地去了。斯吐尔萨起先并不了解其中的原因,现在总算恍然大悟了。他很吃力地移动自己的身体,想要就此从伯父面前退下的时候,但是伯父制止了他。



“等等,你不是说有什么事要问吗?说说看好了。”



“……是,是的。”



斯吐尔萨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带着武装的部下一起来。当他们俩人一对一的时候,斯吐尔萨根本没有办法抵挡伯父的迫力与威严,就连现在伯父眼瞎了也无法抵挡。自从自己顺利地继任国公以来,他一直将伯父视为无用的前朝遗物,不过自己根明显地是低估了伯父。斯吐尔萨哆嗦地和伯父一起商讨事情,一股冷冷的汗不断从他心脏的表面流过。



三月三十一日,金鸦公国的国公妹妹安洁莉娜公主以客人的身份,来到黑羊国公斯吐尔萨的别墅拜访。



别墅距离帝都奥诺古尔的城墙大约有二十斯塔迪亚(约四公里),建筑在一个可以俯瞰马法尔内海的丘陵地上,每当四月来临的时候,朝南倾斜的广大斜坡上,便开满了无数的花朵。含羞草、金线花、蒲公英、油菜花、矢车菊、连翘等各种花朵盛大,无秩序地盛开着,仿佛为迎接春之女神,以及蝴蝶、蜜蜂等女神使者的来到,铺上了一层甘美的绒毯。



“只是,斯吐尔萨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在这种节骨眼上和其他公国交际,只怕会给各个公国带来更多的刺激……”



此时的安洁莉娜身上正穿着精美的华服,以鲜绿为基础色调的衣裳,用金线和银线刺绣着像是花和鸟的图案。简直令她动弹不得,浑身不自在。对于走遍金鸦公国的广大山野和田园的安洁莉娜来说,这样的华服简直是一套昂贵的囚犯装。



安洁莉娜坐在马车里,身体的一半几乎被缀满刺绣的座垫给淹没了,突然间,她发现堆得像山一样高的座垫底下,有个东西正在蠕动着。她顿时紧张了起来,不过突然又会意过来似地,将山一样的座垫给挪开。看见一个完全被座垫给盖住,但幸好免于被窒息的小孩,正脸红红地对着她笑。原来是利德宛的孩子帕尔。



“哎呀,你怎么跟着来了?既然来了也没办法啦,只是你可要尽量乖乖的哦!”



这其实是作哥哥的对妹妹所说的话,安洁莉娜想着不禁一个人苦笑了起来。她于是抱起帕尔小小的身子,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把脸朝向马车外,观看着窗外的风景。



“再过些时候,这里就会变成一片一望无际的花海,可惜现在还太早了些。”



这时从车夫台上传来了一个信号,安洁莉娜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今天的目的地了。



宏壮的大门上,插着黑羊公国的旗帜。马法尔帝国六公国的旗帜都有着共同的金黄色镶边,黑羊公国的旗帜上是深红的底上画着黑色的羊只,而金鸦公国的旗帜则是在绿色的底上描绘着精心设计的黄金鸦。仔细想想的话,六个公国全部都是以鸟兽来命名,这或许和开国皇帝阿尔巴德的某些想法有关吧。安洁莉娜的脑海里不知怎地,突然闪过这样的一个想法。



这时大门开启了,马车被迎到公馆里面,出现在正前方的是一片针叶树林,园路呈轻缓的弧形,随马车走着走着,一栋宏伟的宅第出现在视线之中。以这样的一栋宅第而言,称之为别墅似乎太简陋了些。这栋用褐色砂岩建造起来的三楼宏伟建筑,使得镶嵌在上头的彩色玻璃显得份外地显眼。



黑羊公国斯吐尔萨,穿着以紫色为主要配色的服饰,头上顶着看来很沉重的羽饰帽子,前来迎接安洁莉娜。他的体格看来要比她的哥哥蒙契尔魁梧些,不过内在却无法让人有充实的感觉。



黑羊国公与金鸦公国公主的对话,从一开始就无法契合。当俩人之间有关于音乐啦、滑稽把戏之类的话题告一段落,而整个宴席的气氛对斯吐尔萨来说似乎已经达到高潮的时候,他开始热切地说道:“我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娴静贞淑的妻子,而后也能够作为一个伶俐优雅的母亲。”



“这我做不到!”



安洁莉娜冷淡地回答道。



“人各有好恶,我根本无法去扮演那种角色。原本我出生在一个贵族的家庭就是个错误。打从出生以来,我就已经和高尚、典雅绝缘。你看,我就是这样。”



安洁莉娜从桌上抓起一个苹果,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然后就连皮一起啃下去。当苹果发出清脆声音的时候,斯吐尔萨厌恶地缩着自己裹在丝绢衣裳底下的肩膀。从安洁莉娜的言行之中,斯吐尔萨似乎感觉不到丝毫的健康和爽朗。



从斯吐尔萨的表情,安洁莉娜感到一丝恶意的满足。这其实是个非常自然的举动,却能够叫这个令自己非常讨厌的年轻贵族感到厌恶,还真是有些讽刺哪!



斯吐尔萨似乎努力在思索应该用什么样美丽的辞句来规劝安洁莉娜这种一点都不像是贵族千金的举动。不久,他终于要开口的时候,眼睛却突然间张的比嘴巴还要大。一个漆黑的小小人头突然从餐巾底下冒了出来,他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谁知那五岁左右的小男孩,竟然亲匿地坐到公主的膝盖上去。



“安、安洁莉娜公主,这小孩到底是谁?”



公主不慌不忙地说道:“啊,这孩子是我的私生子。”



“私生子?”



“十四岁的时候生的,因为生的时候是难产,所以痛苦地生下他之后,便愈发疼爱他。”



如果观察安洁利娜的表情,其实立刻就可以发见她根本是胡说八道,可是斯吐尔萨却只相信了话的表面,灰色的颜色逐渐地浮上他的皮肤表面,他的嘴唇无益地一张一闭达六次之后,这才终于说出话来:“安洁莉娜公主,我讨厌有人让我失望,可是你却让我失望到极点。我一直相信你是个清白纯洁的处女,谁知道你不但和男人有性关系,甚至连小孩都有了。这是多么无法饶恕的背叛哪!”



斯吐尔萨的说法简直是太愚蠢了,安洁莉娜根本不想去反驳他。如果她从过去就和斯吐尔萨有婚约的话,那么她或许就有义务要保持自己的贞操,但是事实根本不是如此,这只不过是斯吐尔萨全凭自己的一番谎言所作的严重狂想,所以就算用话去反驳也全然没有意义。倒是自己还窘迫地必须和他一起也狂想起来。



“既然让斯吐尔萨国公如此失望,那么我也不能够再继续叨扰下去,我就此告退了。”



反正应该吃的也吃了,安洁莉娜心里想着,不过并没有说出口。她于是在帕尔衣服的口袋里,装满胡桃,干枣之类的东西之后,便从坐位上站起来,急速地往出口的方向走去。斯吐尔萨看着安洁莉娜,发出痉挛似的声音制止着说道:“等一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安洁莉娜这时侯仿佛有些了解这名男子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了,这或许就是因为他根本在表现上便缺乏独创性。斯吐尔萨就像是一个由各种碎片所拼凑起来的,而且是非常易碎的工艺品,他所有的思想表现全是由一些从各处搜集而得的个性,由独创性为零的碎片段所拼凑起来的。



“你到底也身为一国的公主,为什么会用嘴啃着苹果,还发出粗鄙不堪的声音呢……”



“我啃苹果的时候发出的声音,难道会碍着别人吗?”



“不……”



“苹果本来就是让普通一般人吃了会发出声音的,如果您不喜欢这样的话,我倒想听听您的理由。”



“因为我所想要的不是一般平凡的女性。”



只有在这个时候,斯吐尔萨才首度明快,而且肯定地表现出自己的想法。



“因为我身上背负着美神所赋予我的使命,必须要把安洁莉娜公主你塑造成这个国内最美、最优雅、最高尚的贵妇人。”



“无益的使命感对当事者来说不过是一个悲剧,但是对于周围的人来说却是个喜剧。身在这个国度的女性大约有二千万人,就算不选中我,也还有其他无数的女性能够满足你的希望。”



“我已经这么说了,难道还不行吗?”



斯吐尔萨已经表现出气馁的样子了。



“在全国六大选帝公之中占有一席之位的我,却是这么样全心地爱着你了。”



“请你死心吧!”



安洁莉娜终于大声地说起话来了。



“斯吐尔萨国公,如果我必须要接受你单方面的爱意,那么我宁愿这一辈子和男性无缘。你我所生长的国度虽然相同,但是住的世界却完全不一样。从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您应该已经非常了解了。”



安洁莉娜此时所谓的“世界”,所指的并不是双方的身份或地位。安洁莉娜虽然生为贵族家的千金,但是却讨厌所有的什么宴会、典礼、或舞会,至于艺术之类的事物也不甚关心。她喜欢骑马驰骋在山野间,打野熊、打山猪、或者和少年朋友们一起模拟战争的游戏。比起月亮阴柔的光芒,她更喜欢太阳的爽朗。



所以,斯吐尔萨应该寻找一个和他一样生长在黎明世界中的女性,一起去领会什么至上的爱。至于找上安洁莉娜的话,那简直就是在找麻烦。



刹那间,斯吐尔萨的脸颊开始扭曲,而且很怪异地扭曲着。



变化的产生是在一瞬之间。



安洁莉娜脚下所踩的地面突然开了一个洞,绿色的衣裳像花朵般张开的同时,安洁莉娜手上抱着帕尔,两个人一起掉进了地底洞。安洁莉娜虽然反射动作似地将身体弯曲起来,但没有受伤的原因,应该还是因为洞的底部铺着一层厚厚的棉布。安洁莉娜站起来便急忙检查帕尔的状况,确定他也平安无事之后才放下心来。



“斯吐尔萨国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洁莉娜对着头顶上那个四角形的洞口发出尖锐的怒吼声,斯吐尔萨于是从洞的边缘探出头来。



“真的是太美了,不过不是木头娃娃的美,而是充满生气的蓬勃之美。如果就这么样置之荒野而不加以琢磨的话,那未免太可惜了。”



“我想斯吐尔萨国公的审美观确实很精准,不过这和您现在这种不名誉的企图,究竟有什么关系?”



安洁莉娜一面重新抱起帕尔,一面激烈地责问道。但是从上方所传来的声音却充满了嘲弄,不过同时又有着浓厚的自我陶醉。



“我不认为一个人爱好美好的事物,且进一步想独占的作法有什么不名誉。这一切全是因为我对你的爱啊!无论如何请你了解我之所以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的一番苦心。啊,原来爱的本身便是会伴随着苦痛啊!”



斯吐尔萨要陶醉在这种主观的什么爱意之中原是他个人的自由,但是安洁莉娜却没有义务要去接受这一切。



“斯吐尔萨国公的目标既然是我,那么就不应该牵连到这个孩子。您能不能放过这孩子呢?”



尽管安洁莉娜已经考虑到帕尔可能被利用作人质的危险性,不过她还是试着提出要求。不过斯吐尔萨似乎热衷地目睹着现状,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许这也正意味着斯吐尔萨根本就不具有作为一个恶棍的资质。



“真是不好意思,这一点我不能答应,母子应该是命运共同体啊!”



“那么,你是不让我们从这儿出去吗?”



“是啊,我真是不能让你们出来呀。”



“很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只有以武力坚持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安洁莉娜用她那白皙的手抓了一个小东西往上用力一丢,不偏不倚地打中了斯吐尔萨国公的脸部。



这座宅第的主人于是哇──地发出异样的叫声。原来是一颗干枣击中了斯吐尔萨国公的左眼。实际造成的伤害也不过是轻微的痛楚,但是惊慌失措的斯吐尔萨却按着自己的眼睛,滚倒到地面上去了。站在一旁的部下赶紧将他扶起来,不过当他注意到自己的行为引人失笑的时候,他随即耻辱地怒吼着:“哼,可恶的母老虎。让我好好教你懂得什么叫礼仪吧!除非你的举动有点淑女样,否则我是不会放你们出来的,你最好搞清楚!”



斯吐尔萨以一种完全不像是艺术家的粗俗表现,大声地吼叫着。



当盖子盖上的时候,洞里面并没有变成完全漆黑的一片。盖子里面涂有一种不知叫什么的特殊涂料,在失去光线以后仍能发出奇异的白色亮光。



“在这种地方下功夫倒像个艺术家。”



安洁莉娜的声音连她本人也不知怎么地就放低了。总之,斯吐尔萨的想法和行动是很难以预测的,而且某些方面是安洁莉娜和蒙契尔凭借着自己的常识也很难赶得上的。他不是一个在理性或者智慧之支配下的人,所以即使像蒙契尔这么样一个具有智慧和理性的人,恐怕也无法了解斯吐尔萨的本性。



正当犹豫地思考着的时候,上方的盖子突然又被打开,同时也传来斯吐尔萨的声音。



“怎么样啊,公主,稍微得到一点惩罚了吗?如果你对你的失礼向我谢罪的话,那么我倒可以现在就放你们出来……”



“我只有一个请求。希望宽大的斯吐尔萨国公无论如何一定要答应我。”



斯吐尔萨的优越感受到刺激之后,顿时全身舒畅,他傲慢地说道:“好,我也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我就答应公主的愿望吧!说说看什么事情?”



“虽然我不见得会被您所杀,只不过万一我死了,请您千万不要用您的笔为我的死写下任何诗歌。因为那正是对我灵魂的一种冒渎,而且还会让艺术之名蒙羞哪!”



大约间隔了两秒钟,愤怒的声音像瀑布似地倾泄而下,其中的杂音或许是斯吐尔萨因气昏头而用脚使劲踩踏地板所造成的。不久,盖子被人粗暴地盖了起来,洞里又重新回到微暗的状态。



“不管是这个斯吐尔萨国公也好,以前听人说过的伊姆列国公也好,选帝公的器量可都坠地了。再这么下去的话,可能就不是开玩笑了,或许哥哥真要支配这整个国家了。”



安洁莉娜试着去触摸洞里面的石壁。这个地方可能是因为靠近内海,地面上的湿气很重,从手指尖上可以感觉到令人难受的水气。这水气同时还伴随着寒气,安洁莉娜于是将卷成三、四层的宽裙最外面的一层撕开,盖在帕尔的身体上。



自己如果没有依照预定的时间回到公邸,哥哥蒙契尔一定不会置之于不理。只是蒙契尔如果动用兵力的话,金鸦公国公邸的防卫就会变得薄弱,这么一来,伺机而动的龙牙国公,或者银狼国公就会可能前来挑起战端。啊,事情演变到这种状况,简直就像是拿着火炬在洒满油的稻草上跳舞哪。



安洁莉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当她移动视线的时候,正好遇上帕尔的眼眸,那眼眸里充满着信与爱,不但没有丝毫害怕的神色,反而注视着安洁莉娜的眼睛微笑着。



安洁莉娜的心里顿时涌现出对这小孩的疼爱,她拥抱着帕尔,然后用脸贴着他的脸颊说道:“不要担心哦,你一定会平安地见到爸爸的。金鸦公国的安洁莉娜公主是不会说谎的。”



不过说是这么说,自己要怎样才能跃上这个比自己的身体还要高三倍的洞口呢?安洁莉娜虽然轻盈,但也并非是超人。而且要抱着帕尔往上跳更是不可能。充满湿气、令人感到阵阵不快的石壁上,每块石头都密接地契合著,甚至要用手攀上去也都有困难。更该死的是今天还必须穿着这种具有公主样子,却是装饰过剩的丝质衣服,如果是平常像少年般易于活动的服装和鞋子也还好些。



看来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按照斯吐尔萨那种为人,过不了多久一定又会来探探地底洞里面的状况,到时候或许就可以找到反击的方法。



“不要紧的,安洁莉娜。利德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帕尔天真无邪,但是又确信不移地肯定说道,甚至反过来想要安慰安洁莉娜似地,用他的小手轻轻拍着安洁莉娜的脸颊。这时,安洁莉娜的脑海里浮现出利德宛那看来锐利,且充满傲气的面孔,利德宛是孩子的父亲,至少就这一点而言,应该就可以相信他吧。



在安洁莉娜公主一行人出发以后大约一个小时,年轻的父亲这才注意到儿子帕尔不见了。



安洁莉娜出发前往黑羊国公斯吐尔萨的别墅作客的时候,利德宛并没有特别出来送行。因为这件事情和他本身没有关系,应该是这样的。不过,帕尔和这位阔达爽朗的公主很亲匿,万一真有什么事发生的话,利德宛也打算尽全力去拯救。



利德宛将自己的座骑和宝剑保养好之后,便来到温室找自己的小儿子,这时候他应该在这儿的,可是到了之后一看,根本不见五岁幼子的踪影。于是他又来到帕尔最喜欢的地方,比如猎犬的小屋,还有仆人谈话室等这些地方,但是依然徒劳无功。难道会钻进安洁莉娜公主的马车里,跟着一行人离开公邸了?看来应该就是这样了,不过真是如此的话,自己倒也不能轻率地跑去找小孩。



一直到夜色笼罩了整个大地的时候,利德宛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就在他正打算要快马奔向黑羊国公斯吐尔萨的别墅之时,蒙契尔也正因为妹妹在过了预定时刻却迟迟没有回来的事情开始感到不安。这全然不像他的不安似乎是因为米克罗逊的进言才产生的。于是他们俩人打算要一同采取行动,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龙牙公国的公邸有危险动态产生!”的报告急促地地传来了,急促的程度简直像是要踢开金鸦公国公邸的大门。蒙契尔和利德宛两个人站在大厅中央互相对看着。



“啐,事情太多了,真是分身乏术……”



蒙契尔愤愤地啐舌,不过犹豫的时间却极为短暂。因为利德宛很显然地不会对龙牙公国目前所面临的状况有任何关心,而且也不会喜欢被蒙契尔的行动给束缚住。这么一来的话,选择就只有一个了。



“这样吧,利德宛。你赶到黑羊国公的别墅去救你儿子和安洁莉娜。至于我就到龙牙公国的公邸去吧。”



“如果情况需要的话,我会把黑羊国公的头给砍下来,这对阁下有影响吗?”



利德宛的问题尖锐,而且沉重,不过另一方倒是轻快地回答道:“凡事照你的意思去做,不用顾虑到我的想法。斯吐尔萨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了,反正可以采用的方法多得很。”



利德宛沉默地点点头,随即就离开大厅,朝马厩走去。这整个事态的发展真是令人感到厌恶。他到黑羊国公的别墅去只是为了救出自己的小儿子,可是这个行动本身却被卷进这出权力争夺剧的漩涡中,而且已经具有某些政治意义。那些都市麻雀或许已经到处在嘎嘎叫着,共同推举卡尔曼大公即王位的金鸦国公蒙契尔,与黑羊国公斯吐尔萨关系破裂了。



“就算如此,也与我无关。”



利德宛牵出自己心爱的黑马,一面喃喃自语地说着。他相信自己确实愈来愈讨厌政治了。



第四章迷宫



充满灾难与危险的这个夜晚,现在还过不到一半。特别是对于在黑羊国公的别墅里工作的人们而言,安洁莉娜公主来访的这个事件,根本只是序曲的开始。



夜深以后宅第的大门要关上了。原本为迎接安洁莉娜公主来访的夜宴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大门还没有将客人送走却要关上的时候,一场骚动开始了。



一匹尾巴上绑着火炬的马,突然冲到大门里面来,将慌忙要加以制止的士兵给踢得飞了起来。马大声地嘶鸣,而且到处乱冲乱闯,凡是靠近的人都被它给踢开。有的士兵被踩断了肋骨、有的扭伤了脚踝,好不容易才总算把马给压住之后,士兵们连着马尾巴把火炬切下来,这才防止了火灾的发生。



趁着警卫兵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门口的时候,利德宛纵身越过石墙,侵入广大别墅的建地内。利德宛当然不认为接下来的情况会很顺利,而事实证明确实也是如此。利德宛穿过墙边的小树林之后,便遇上卫兵大声地叱喝着,什么人?接着就立刻遭人攻击。



利德宛迅速地扭转自己的身体和手腕,将右边方向刺过来的剑尖给弹回去。二剑撞击时发出激烈的金属声,而且还迸裂出火花。第二次攻击时,利德宛的动作显然快了许多,当剑光斜照时,他卷走了敌方的剑,抛到夜空的深处里去了。惊慌失措的士兵接着被剑柄给击中了胸口,然后就一声不响地倒地了。



利德宛将士兵的身体拖到树丛的树荫底下之后,随即又往宅第的内部走去。他本来也想到要乔装成士兵,但是因为体型不合而无法换上那套服装,而且万一在换装的时候被发见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反正迟早总会被发现的,所以现在一定要有效利用刚刚所争取来的一点点时间。利德宛快步如飞地横过这一片树丛与草地混杂的广大庭园。此时的月色皎洁明亮,但是利德宛根本没有余暇去赞美这片皎好的月色。从那片大榆树的树荫底下,出现了第二名士兵,这人就如同从树影的一部份裁剪出来的黑影,突然挡住利德宛。士兵大喝一声,猛力将手中的锤矛刺向眼前的侵入者。但是利德宛转身闪过了这一击,反过来更进一步跃向士兵的手边,只见长剑一挥,锤矛的柄转眼断成两截。利德宛手中的剑朝士兵的脖子重重一刺,这个体型比修长的利德宛还要大上一号的士兵便难看地倒地了。



“安洁莉娜公主,还有和她在一起的小孩在哪里?”



“不,不知道。”



利德宛得到这个答案之后,并没有打算再重新问一次。他于是把剑尖抵在士兵的下颚底下然后扭转自己的手腕,士兵的咽喉立即就出现了一圈红色的细细血线。利德宛俐落地只切开士兵脖子上的表皮,不但没有伤到士兵的动脉,甚至连皮下肉也都没有受伤。



“再一次的话你可就没命了。安洁莉娜公主在哪里?”



士兵朝上面翻着白眼,挣扎地吐出短短的喘气声,然后勉强举起一只手,指着前方两座并排的塔形建筑物其中的一座。确认之后,利德宛点了点头,然后用自己的鞋尖猛力踢向士兵的太阳穴,让士兵昏迷之后,便朝着尖塔走去。



利德宛好不容易终于走到尖塔了,一路上并没有再杀害任何人命。虽然也遇上了两名士兵,不过因为武功相差悬殊,利德宛很从容就将他们打昏。



尖塔厚重的门紧紧地关闭着,同时一楼的窗子还镶上了铁格子。利德宛把手中的剑收到剑鞘里,沿着塔壁往上攀。强壮的手臂、柔软的筋肉、以及卓越的平衡感,使得利德宛修长的身体能够毫不费力地爬上二楼的窗户,然后从半开的百叶铁窗侵入塔内。这时候,突然有吵嚷声从利德宛刚刚的入侵路线传来,火炬的火焰集中在那个原本已经被黑夜给隐藏起来的地方。大概是不幸的士兵被同伴们发见了吧。



这时利德宛更深刻感觉到动作不快不行了,虽然从最初一开始采取行动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利德宛迅速地从石砌的走廊顺着阶梯往上爬。如果这塔内真有监禁着什么人的话,一定便是关在最上层的。



不知是幸运,或者是陷阱,利德宛一直到四楼为止并没有碰上任何人,不过现在却发现走廊底下有三、四名士兵驻守着,而且楼梯下也有人发出声音。利德宛在这瞬间打开了雕刻有花纹的木门,悄悄将身体闪进门内。就在眼睛已经逐渐要熟悉这个比走廊还要更暗的室内时,突然意外地有声音对着利德宛喝道:“擅自进到我房间里面的无礼者是谁?”



这个声音像是一把无形的枷锁捆住了利德宛全身。自从进入这宅第内以来,利德宛这才知道原来宅第里面还有威严人物的存在,他低声地叫着对方的名字。



“阿尔摩修大老!”



“哦?你知道我的名字?”



老人的声音中流露出微量的感情。



“虽然我过去曾经担任选帝公,而且也参与过部份国事,但是现在却不过是个失明的老人。你还以大老的敬称来称呼我,你究竟是谁呢?”



利德宛认出这个坐在安乐椅上的老人,立刻将手中的剑收到剑鞘中,然后挺直自己的背脊,姿势端正地说道:“我是利德宛。过去一度承蒙大老教授学问与用兵,您忘了吗?”



“哦,利德宛是吗?”



老人的声音仿佛燃起了生命的亮光。利德宛恭敬地轻轻按住这位大老所伸出来像是枯木般的手。两人匆忙地互道久违情怀之后,老人便理所当然地问起利德宛为何在深夜做出这种无礼的造访。昔日的弟子简短扼要地说出事情的经过之后,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当我两眼还没失明的时候,我究竟在看着些什么呀?我居然将斯吐尔萨这样的愚劣者看成一个有才气的青年,这个蠢才所擅长的手段,不过是伪装自己,来让自己看来更像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罢了!”



阿尔摩修那对已经失去视力的眼眸仿佛正绽放着自我嘲讽的光芒。



“现在我眼睛瞎了,自然也不需要再故意作假,或者敷衍应付了。哼哼哼,真是个奸佞之辈。不过,依我失明的眼睛所见到的,这家伙的奸佞在取得国公地位的同时也已经全部用尽了。现在的他只是利用他好不容易取得的权力,一点一点逐渐地勒紧自己的脖子。”



老人的声音听来似乎颇为淡然,但是却蕴藏着些许不寻常的诡异。利德宛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是好,只得呆呆地伫立着。这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房间里面比走廊底下还要更暗的理由了。因为主人既然已经失明,自然也不需要什么灯火了,对于仆人们来说,这或许是最小的一点点好处吧。



“当我的双眼和身体状况还良好的时候,你曾经救过我一命。”



老人所说的是大陆历一○八○年时候所发生的事情。那一年,马法尔帝国与东北方的滋鲁纳格拉因为国境线的问题而开启了战端。当时发生了一场历史上罕有的大雪崩,以及因为大雪崩而引发的山崩,使得山岳地带的河川流向产生局部的变化。



经过一连串的激战之后,马法尔军暂时失利。位于左翼的黑羊、虎翼两公国的部队,在敌方强烈的压迫下已经溃乱。在这个时候,黑羊公国阿尔摩逊国公的座骑遭敌人射中,眼看着就要被敌人的剑夺走性命的时候,一名军服上有着虎翼公国徽章的少年,单枪匹马斩击了三名敌兵,拯救了黑羊国公的性命。当时的利德宛十五岁,首度上沙场作战。阿尔摩修国公一方面为了感谢这个远比自己年少的恩人,另一方面也因为对于这少年有着极高的评价,所以便开始教授他作学问和用兵的方法。



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人的骚动声,而且还不只一人。利德宛反射动作地备好架式。



“伯父!伯父!”



这阵刺耳的叫声同时还伴随着以拳头敲打那坚厚木门的粗暴声音。现在的黑羊国公斯吐尔萨似乎已经认为不再需要对伯父遵守礼节了。



“什么事?斯吐尔萨。”



“警备士兵报告说有一名可疑人物侵入宅第,进到这塔里面来了。伯父您不知道吗?”



“我没理由会知道吧?”



“请开门吧,伯父。就算您说不的话,我也会破门而入的!”



“真是好气魄啊,斯吐尔萨,一旦身边有了武装士兵,你原本不可能有的勇气,也都跑出来了对吧!”



老人的声音随即被门外的人以武力回报。原本就没有上锁的门在猛力的推摇下,发出一阵粗暴的声音之后,随即被打开了。斯吐尔萨在五、六名武装士兵的伴随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这是何等的礼遇啊,斯吐尔萨,这就是黑羊国公的作法吗?”



“没错。我就是现任的黑羊国公。伯父,这可是您自己作的决定唷。如果您要怨的话,也只能怨您自己当初的判断错误啊!”



伯父没有再进一步回答,斯吐尔萨得意地发出获胜的笑声,但是当他发现室内还有另一人存在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愚蠢,他险恶的视线狠狠地注视着利德宛:“你这个无礼之至的侵入者,报上姓名来!”



“斯吐尔萨国公您应该知道的。我就是小孩的父亲,和安洁莉娜公主在一起的那名小孩的父亲。”



这个回答可真是不妙。对于利德宛来说,这是个理所当然的回答;但是在斯吐尔萨,却因为这一句话,而回想起他和安洁莉娜公主之间不愉快的对话。突然间,斯吐尔萨满脸变成了像是喝了毒酒的表情。



“原、原来如此,你就是让安洁莉娜公主产下私生子的奸夫是吗?如果是的话,我绝饶不了你!”



“奸夫!?”



利德宛真是吃了一惊,不过从黑羊国公那因愤怒而歪曲的脸上,他大致上有了些许了解。看来安洁利娜公主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原来是个奸夫,难怪会潜到我的宅第里面来。”



“我并不是什么奸夫。”



“难道那名小孩的父亲不是你吗?”



“不,那名小孩的父亲的确是我,至于母亲……”



利德宛正要辩白的时候,却又闭上了自己的嘴巴。因为他突然感到自己很愚蠢,自己究竟有什么义务要对斯吐尔萨解释呢?不管安洁莉娜公主说了些什么,终归是玩笑话,斯吐尔萨要相信也是没办法的。



对方的态度让斯吐尔萨感到被侮辱了,而这或许是个正确的感觉吧。



“把这个不法之至的奸夫给我斩了。让安洁莉娜公主看看她所爱的男人变成首级的样子。”



下达命令的同时,斯吐尔萨便躲到士兵的身后,动作快得令人感到意外。



六名士兵于是“咻~”地一声,把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在这一瞬间,利德宛也腾身跃起,手中的剑出鞘后,闪电似地一挥,室内立刻产生了一片血光。有的手心里还抓着剑的右手,被砍下后直冲向天井,鲜血像喷泉似地奔涌而出。被切断的颈动脉所喷出的鲜血,形成一座拱形的血桥,使劲地拍打着地面。只要利德宛的剑一闪,不但可以攻击对方,同时也兼具防御的功能。当他将敌人的剑给弹回去的时候,同时也给予敌人严重的致命伤。不一会的工夫,六名士兵的身体顿时以鲜血涂布了整个室内。



黑羊国公斯吐尔萨只能呆呆地伫立着一动也不动。显然眼前所展开的光景,对他来说简直是难以置信。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这才察觉到己方已经全失,他发出凄厉的惨叫声,踉踉跄跄地对老人叫着:“伯、伯父,伯父,请救救我!”



斯吐尔萨用手抓着老人长衣的衣角。前一刻的傲慢不知到哪儿去了,此时的他只是卑屈地哀求着失明的伯父。利德宛手里拿着长剑,默然地一步一步靠近时,只见斯吐尔萨更显害怕似地紧靠着伯父。



“利德宛!能不能稍等一下,好歹这不肖……”



失明的老人正要开口求情的时候,突然传来剑出鞘的声音,斯吐尔萨从怀里掏出的短剑正闪闪发光。



“哈,怎么样,如果不想这糊涂的老家伙死,就把你手中的剑扔了!”



那把短剑正顶着老人下颚的正下方。



利德宛简直是目瞪口呆。他从没见过有人能够如此迅速、俐落地急速改变态度。这个青年贵族究竟有没有一个东西叫做背脊的呢?



不过,眼前的事实是这个没有背脊的男子占了优势。束手无策的利德宛只得呆呆地伫立着。



“你的卑鄙真可说得上是一种艺术哪,斯吐尔萨国公。你何不稍微想像一下,在他人的眼里你是怎样的一副德行呢?”



“好,我迟早会好好地仔细想一想的,不过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你先把剑给放下。”



斯吐尔萨的一只手拿着短剑,而另一只手则拿出卷着的牛皮鞭。现在的他不但以眼前的优势为傲,甚至想更进一步确定自己的胜利。



“怎么样,如果你不把剑放下,那么这个老糊涂可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利德宛啊,如果你也为我觉得悲哀的话,就用剑透过我的身体,把我连这个不肖的侄子给刺穿吧!尽管我过去也曾经小有名望,但是这些虚名都已经消失了。我没能培养出一个像样的继承者,当然也就没资格谈什么保全晚年了。”



“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大老您送命。”



“你怎么这么意气用事,你难道分不出事情的轻重吗?”



尽管生命在侄子的威胁之下,阿尔摩修大老仍斥责着这个黑发的年轻骑士。



“就算现在你照着斯吐尔萨的话做,你还是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一阵刺痛的感觉掠过利德宛的胸口,但是他还是扔下了自己的长剑。



当剑一落地的时候,牛皮的鞭子马上就卷住了利德宛的上半身。火热、带刺的痛楚在利德宛身体表面扩散开来,身上的衣服也发出被撕裂的声音。但是利德宛没有发出任何呻吟的声音,身体甚至连晃动一下都没有。他在这瞬间摒住了气息,接着吐气的时候,感觉到冰凉的汗水沿着额头和脖子流了下来。利德宛以苛烈的视线投向斯吐尔萨,咆哮地吼着:“放开大老,斯吐尔萨国公!”



“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还敢这样命令我,你怎么不想想你在他人的眼里,是怎样的一副德行呢?”



斯吐尔萨拾人牙慧地嘲弄着对方,同时又朝着利德宛挥动第二鞭。这一鞭朝着利德宛的眼睛挥了过来,所以利德宛不得不稍微动了一下。他稍微把头往后仰,避免让鞭子直援打到脸上,但是疼痛却从左胸向肩膀迸裂开来。利德宛踉跄了一下,不得已让一只膝盖跪到地上去。斯吐尔萨挥鞭的技巧很熟练,不知是否曾拿什么人来当作练习对象。



斯吐尔萨见到利德宛的单只膝盖着地,马上就从安乐椅的庇护中走了出来。毕竟他这个人的个性根本就耐不住冲动。不过他却突然吃了一惊,因为他看到失明的伯父竟然将自己连同安乐椅的扶手一起摔到地上去,利德宛当然也看到了。而这个动作所代表的意义也极为明显,也就是说,安乐椅成了斯吐尔萨与人质之间的屏障。



“这么一来立场就平等了。”



利德宛嘴角所绽放出来的微笑,更增加他眼光的危险性。



斯吐尔萨接着又发出意义不明的尖叫声,同时挥出了第三鞭。只不过这一鞭仅撕裂了利德宛刚才所站着的空间,利德宛迅速在半瞬间滚倒在地面上闪过这一鞭的攻击,同时拾起丢在地上的长剑,猛力一挥,那条飞舞在空中的鞭子立刻应声断成两节,像死蛇的尸体似地重落在地面。一旦失去了武器的斯吐尔萨,马上就连滚带爬地打开厚重的门然后砰地一声,拱着背逃出房间了。利德宛赶紧扶起摔落在地面上的老人阿尔摩修。



“您要不要紧?大老。”



“不要管我,赶快去追斯吐尔萨,这可关系到你妻子和儿子的性命哪!”



利德宛觉得自己必须要订正一下老人的认知,可是他现在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得匆忙拾起一把死者所遗留下来的剑,放在阿尔摩修的手上让他握着,然后追赶斯吐尔萨去了。



终于追到绝境了,利德宛想着,可是却看见斯吐尔萨的身体很奇妙、平坦地贴在墙壁上。利德宛于是拔出剑逼近了他,可是斯吐尔萨却开始尖锐地狂笑着。一转眼间,斯吐尔萨却消失在墙壁的另一边了,原来这宅第内装置了可以让人从墙的这边穿过另一边的巧妙机关。利德宛呆呆地站着,这并不是因为他害怕或感叹,而是对于斯吐尔萨这极度的小聪明感到极度的惊讶。追根究底,斯吐尔萨在这方面所下的功夫,充其量也不过是旧式样的模仿。利德宛追着他,也来到了墙的另一边。



墙壁在利德宛的身后合拢了,只见青白色的光笼照着天井和墙壁各处。而全身发青的斯吐尔萨正气喘地面对着利德宛。



“有些人根本不想用心来理解我的艺术,那全是些粗鄙的人。真正了解艺术的人,绝不会藐视我的存在的!”



“我知道,我知道,都是别人的错,而你一点都没有错。所以我们一起到阿尔摩修大老那里去吧。”



或许是因为利德宛的样子缺乏诚意吧,这样的说法并没有能够让斯吐尔萨接受。他再度歪曲了自己的脸,然后又打开另一扇门消失了。



利德宛当然也跟着他后面穿过了那道门。



利德宛认为斯吐尔萨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本性,已在这个迷宫中露骨地显露出来了。他的感性不但缺乏一贯的方向性,而且也不见秩序和调和。尽管斯吐尔萨怀有热情,但是却缺乏一股能够让他的热情持续下去的力量。所以整个迷宫在建造的过程中,不管在设计、或者施工方面,都曾经不只一次的加以变更。有的门甚至在打开以后,迎面而来的竟是一片墙壁。有的楼梯也做了一半却宣告中止,于是整个悬吊在空中。铺石的走廊上,也不知为什么地面上忽然出现落差。不过就整体来说,这座复杂的迷宫似乎呈螺旋状,引人不断往内部深处,往地底走去。



斯吐尔萨有时会突然现身,或者用笑声来引诱人继续前进,利德宛似乎正愈来愈陷入迷途的深处里去了。一时间里,利德宛觉得这个比自己年长三岁的黑羊国公,仿佛是地底深处的妖魔,一个身上裹着华丽的绢服,潜伏在这个诡异建筑物的墙壁、柱子、和屋梁之间的妖魔,想到这里,利德宛不禁感觉到一股恶寒正窜过他的颈子。



“斯吐尔萨究竟是朝着迷宫的中心前进,或者正要走出迷宫呢……”



其实想得太多也没什么用处,斯吐尔萨是凭靠着愿望与冲动才活着的,所以要能够应付他,首先得将自己的思考方式变成一种漫无计划的状态吧。尽管如此,像斯吐尔萨这种男子如果仗势着自己身为选帝公的强大权力与财富来为所欲为的话,那简直就是一种最严重的毒害。



选帝公制度经过这几百年来的风吹雨打之后,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漏洞,看来明日的希望再也不能寄托在这样的一个制度之上了。不过,一旦要改革的话,究竟应该用哪种制度来取代旧有的制度呢?如果像周围的邻国一样,改采单纯的王政或帝政就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案吗?



想到这里,利德宛不禁用力摇了摇自己的头,至少在此时此刻,必须要让自己的头脑脱离思绪的迷途。如果再找不到地下出口的话,那么自己很有可能会冻死,或者饿死,等在前面的很可能就是一条末路。突然间,利德宛注意到自己脚底下所踩的地面似乎不像刚才那么硬,铺石的地板已经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湿软、泥泞的泥土。



脚边溅起的水形成一道薄薄的墙,正闪闪发亮着,使得利德宛不禁开始仔细考虑这栋宅第的建筑地理环境,原来是内海就在这附近,正不断将水灌进底部,至于这水究竟是因为人为的引进,或者是防水的墙壁已经产生了裂痕则不得而知。



“帕尔!安洁莉娜公主!”



利德宛大声地喊出声音来,不过这个呼唤并不是为了期待对方的回答。如果说这位过去曾经在虎翼公国担任国相的豪胆青年骑士也有感到困惑与不安的时候的话,那么大概就是指现在了。利德宛一想到在还没有向阿尔摩修大老言明以前,自己身上原本所背负的任务,便无法忍住不叫出声音来。



不过,当回音消失以后,从远方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是斯吐尔萨的嘲笑声吗?不,不是,利德宛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来听,过去曾经在森林深处探路的旅行体验,此时或许也有一点帮助。身在这迷宫中,利德宛并没有真正迷失,也没有为回音所欺骗,不久后,他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不,应该是说见到了他所寻找的对象。



那是一位身穿绿色衣裳的年轻女子,衣服上已经沾满了泥土与尘埃,但是那耀眼动人的美丽却令人眼睛为之一亮,同时也使得她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更显得耀眼。



那正是金鸦国公的妹妹安洁莉娜公主。而利德宛的小儿子在公主的怀抱中,正高兴地呼唤着他年轻的父亲。



“利德!”



年轻的黑发骑士伸出他的手臂,从安洁莉娜的怀里将他的小儿子抱过来。利德宛问着小儿子说,害不害怕呢?儿子回答说,不怕呀,因为有安洁莉娜和我在一起啊!这时,利德宛重新回头面向公主:“安洁莉娜公主,真是又麻烦你照顾了。”



将所有复杂的情事四舍五入之后,利德宛对着顽皮的公主点头道谢。



“不,没什么值得道谢的事。”



安洁莉娜于是说明她和怕尔两个人怎么会来到这地下迷宫的经过,原来在那个地底洞穴的底部铺著有椅垫,掀开那椅垫之后,发见有个像是通往地下的盖子,两人于是就打开那盖子,从那洞口直接走到这地下迷宫当中。由此可见,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位置,就像是整座迷宫的大厅,所有的通路都汇聚在这里。



“这么看来,斯吐尔萨国公的坏嗜好到了这种地步,简直是难以想像,想必是浪费了不少无用的智慧与费用哪……”



利德宛话还没说完,却突然发生一阵紧张的情绪,安洁莉娜发出了可怕的惊叫声。这尖锐的惊叫声一点都不像是这位勇敢的公主所会发出来的,利德宛不禁有点惊慌:“刚刚这女子的惊叫声是你发出来的吗?安洁莉娜公主。”



这个问题真是太失礼了,不过此时的安洁利娜根本没有闲暇去责问对方,她只是一味地点着头,白皙的手指直直地指着利德宛的脚边。利德宛的视线随即跟着安洁莉娜的手指头移转之后,他的紧张情绪很快就获得解除了,他伸出自己的脚,用鞋子踩死那些满地爬来爬去,油光肥大的黑褐色大蟑螂。



“不管是王官贵族的宅邸也好,一般街头巷尾也好,不都有斗蟋蟀赌钱的游戏吗?这蟑螂说起来就像是蟋蟀的兄弟辈,有什么好讨厌的呢?”



“就算是兄弟,也不见得每人都讨人喜欢啊,况且……”



“况且?”



“我根本也不喜欢蟋蟀。所以讨厌蟑螂,也没什么特别不公平的地方啊,没理由让你这样说东说西的!”



“我没有说东说西的啊。”



“你分明就有,”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已经发现他们谈话的内容已经偏离主题。就他们现在所应该要重视的主题而言,这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议题。他们三人现在还身在迷宫之中,而且还找不到出口,生命都还没有脱险,竟然讨论起蟋蟀和蟑螂的话题,要是让阿尔摩修大老知道了,就算被说是“不成熟”,只怕也无言以对了。



帕尔在他们两人中间,突然伸开双手。



“帕尔……”



“不要吵架,你们两个要和好,因为帕尔不喜欢利德相安洁莉娜吵架。”



持续无益之争议的男女顿时面红耳赤,安洁莉娜露出一个笑脸对着帕尔说道:“帕尔,你真是个好孩子哪,那讨厌的男人怎会有你这么可爱的孩子呢?干脆当我的孩子好了!”



这些话当然是说给帕尔以外的那个人听的。利德宛皱了皱眉头,然后假装咳嗽地说:“帕尔,这也不算是什么吵架。大人们也有意见不同的时候哪。”



这话对于一个五岁的小孩来说,显得有些难以理解,不过利德宛说完之后接着就转身走开,像是想掩饰些什么似地,不过此时确实也应该要赶快找到出口才行。



裸露潮湿的泥土上,刚好有根木材,帕尔与安洁莉娜于是在木材上坐下来,等着利德宛回来。或许是因为他们现在正在很深的地底下,所以感觉上比地面还温暖些,不过两个人的肚子刚好同时咕咕地叫,公主与小孩两个人不好意思地面对面笑着。小孩说道:“帕尔非常喜欢安洁莉娜哦!”



“谢谢你。”



“安洁莉娜喜欢利德吗?”



小孩的问题很出乎人意料外,安洁莉娜一时只是眨眨眼,没有立即回答。



“帕尔喜欢安洁莉娜也喜欢利德,所以希望你们两个人也能够和好啊。”



“……说的也是,好,那么就相好吧,因为他是帕尔的爸爸啊。”



安洁莉娜回答道,不过不知怎地,总觉得内心的一部份有欺骗的感觉。



这可爱小孩的爸爸,那讨人厌的爸爸回来了,手指头指着一个方向。



“这边的路看来好像是往上走的。我们走走看吧?”



帕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利德宛的背上睡着了,公主与骑士,一起在这地底下的迷宫走着走着。钻到这地底下之后,不知已经过了多久,安洁莉娜已经感到肚子饿了,想必然已经历时许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