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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流星机器与天象仪(2 / 2)


「哦,川岛吗?」加地问我。



「嗯。你在这里干嘛?」



「准备校庆布置呀!你呢?」



「一样。我也是来准备校庆布置。」其实我已经打算放弃了。忽然,我灵机一动说:「原来在生物物理学教室的人是你?」



「嘿,你怎么知道?」



「我进入教室大楼时,看到一丝灯光。你去那里做什么?」我刻意用轻松的口气说。



如果现在是白天,我根本不会和加地讲话;因为,虽然彼此认识,但并无多少交情。大概是夜晚的空气,或是教室大楼空荡荡的气氛,让我产生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心境吧!



看样子,加地也是相同。



「去制作天象仪。」加地脸上浮现温馨的笑容,站起身来回答。



我从来不知道加地也有另一张脸孔,于是我说:「天象仪?就是能够映现星星的那个?」



「没错。」



「你真厉害!」



「要去看看吗?」



「嗯,好呀!」



我们沿着走廊往前走,期间聊着共同的朋友、女同学和彼此讨厌的老师,很快地便抵达生物物理学教室。桌上放置着灯笼大小的照明装置。借着其亮光可以大略见到半球状的物体。直径约莫三公尺的圆筒从天花板垂下,圆筒边缘卷着垂至地板的黑色布幕。



「喂,简直像真的呀!」我惊讶地出声。



加地手上拿着像是灯笼的照明器材,得意地回答:「来,进去看看。」



他的身影消失在圆筒内。我跟着他进入,又再度震惊了。因为里面扩展着美妙的人造星空,而且比我想象的还更漂亮,彷佛就是真正的星空。太厉害啦!实在太厉害了!



加地开启某种开关,漂亮的星空立刻开始缓慢旋转。



我的身上有无数星星在移动。



「这是你制作的?」



「应该算是社团里的同学合作完成的。不过,事实上几乎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负责,从去年就开始进行。」



「去年?这么早?」



「嗯。可是完全比不上真正的天象仪。虽然主体勉强能够旋转,也可以重现漂亮的星空,只是……」说着,加地轻敲一个小盒子,「产生流星的装置却无法顺利运转。所以,我今天晚上又再前来……不过,试过多少次还是一样,实在令人灰心。」



「嘿!」



「今天晚上又再……」那么,加地到底之前来过几次了呢?想不到他居然投入这样的热情在



校庆上。在我们头顶上方扩散的星空真的很漂亮,令人真想永远忘情地观望,这和连咖啡店的布置都弄不好的我,很明显差距太大。



我一向瞧不起个性让人觉得有点阴郁的加地,不只是我,运动性社团的人通常对于艺文社团的人都有这种看法。但此时的我却大感挫败。我认为加地是非常高级的人种,因为与他相比,我今晚来学校的目的,是为了在同班同学面前出风头,是虚荣心理作祟;而加地的目的却不同,他的眼光却看得更远,是为了这片美丽的星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眺望着星空,沉默无语。我自惭形秽,充满嫉妒和自卑;而加地则是神情愉快地仰望星空。



真漂亮的星星……就像此时的加地,虽然笨拙、朋友不多、只会读书,被人们认为懦弱。可是,事实上他比谁都还坚强、有耐性,像天象仪映照出的星星,灿烂地绽放光芒。



不久,加地蹲下来,再度敲打那个像盒子般的装置,说道:「为什么不会动呢?」



我走到加地身旁,一起望着那个东西:「可以让我看看吗?」



「嗯!」



「怎么让星星流动呢?」



「你看,盒内有光源,对不对?当外侧的缝隙旋转时,光线会跟着散发出来。」



「原来如此。」



一看就知道,构造本身非常简单。只有当作光源的卤素灯和另外两道缝隙,以及使之旋转的马达与控制马达转动的回路。



「开关……是这个吗?」我扳倒老旧的开关,属于光源的卤素灯亮了,马达开始启动,但是转速太快,只能够看到光线闪动,很难称之为流星。「原来是变压器不对。」



「是吗?」闪动的光线照着加地的脸庞,他正低头看:「我对这种东西不太懂。」



「通常变压器是用来改变马达的速度。但整个变压器都有阻力,而其阻力不适合这个马达。还有,这些缝隙之间好像宽了些……有螺丝起子吗?」



「有,等一下。」加地开灯,从放置天象仪的座台下搬出一个硬纸箱。箱里除了一组工具之外,还有几种零件。



「啊,用这个就行。」我拿起黑色变压器说道:「刚好有适用的东西呀!」



「怎么,原来果然还是使用那个!我比较喜爱文学,根本不懂这些。是拜托对这类事物很内行的学长画设计图的。学长说过设计图绝对没问题,也说明需要准备哪些零件组。问题是,我同样搞不清楚,结果多买了很多种,却反而更迷糊了。」



「让我看看设计图。」



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绉巴巴且沾有手垢的纸片。据此,我完全了解这家伙是如何辛苦制作这个天象仪。他无数次地重复组装,发现不能转动也不灰心,持续挑战至现在。



「嗯,我大致明白了。」我用螺丝起子拆开产生流星的装置,然后将缝隙部分推给他:「你重做这个,宽度应该大约一半就可以。」



「这……」加地似乎吓了一跳:「不好意思,让你帮忙。」



「没关系,我懂这个。」



我们分别各自作业。我拆下错误的变压器,重新接上正确的变压器,同时顺便补强接续不妥的旋转部分,毕竟这些部分如果不牢固,机器通常会很快坏掉:而这部分加地只是用切割刀将薄塑料板切开再装上。



「川岛,你很厉害呀!」加地一面作业,一面说:「竟然懂这种东西?」



「我老爸喜欢拆卸像吸尘器或收音机之类的电器用品。他买回来以后一定要自己拆开,再重新组装。而我从小就在旁边看着,就算学得不完全,也不会差太多。」



「不,很厉害,真的很厉害。」加地像白痴般地称赞着,这让我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毕竟我还是喜欢文学,所以对于机械一窍不通。」



「我也只是勉强了解而已。再说,我喜欢体育,精细的地方还是不会注意,只有你才可以将薄塑料板切割得这么漂亮。」



虽然加地连这么简单的机械都没办法组装,但是他的双手却非常灵巧,可以漂亮地使用切割刀切割出平滑的曲线。若是我,绝对无法切割得那样漂亮,一定会歪七扭八的。



「你的美术课成绩一定不错吧?你具备那种美感。」我说。



加地羞赧地笑了。那种感觉异样地迷人。我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加地看起来文弱,却很受女生的欣赏。不,应该不能说是欣赏吧?我隐约感觉有几个女生对他着迷。



三十分钟后,产生流星的装置完成了。对我来说,这东西简单了些。



打开开关,立刻映照出流星,咻咻地流出。加地和我都叹息出声;因为,流星漂亮得连身为制作者的我们自己,都感到惊讶。



「真美!」加地叹息。「彷佛能够听见流泻的声音。」



「真的好漂亮。」



「都是靠你才完成这个能产生流星的装置。」



我沉吟片刻后开口:「不要称这个为「产生装置」吧!没有更好听的名称吗?」



「更好听的名称?」



「譬如……「流星机器」之类的。」



「那也没有多好听呀!」



「是吗?我是认为下错。」



「嗯,「流星机器」嘛……」尽管有些不满意,加地还是点点头:「是靠你才完成的,命名权在你。」



「那么,就决定是「流星机器」了。」



这个流星机器继续咻咻地流泻出美丽的星星,即使像这样一直观看,我们也丝毫不感厌倦。



「川岛,谢谢你。」加地脸上的表情有如小孩。



啊,这家伙的性情原来如此率真?我感觉自己好像了解加地的另外一面。本以为他会像一般艺文社团的人那样别扭,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拜托加地帮忙一件事。



「对了,加地,你帮我忙吧!」



「帮忙?做什么?」



「我的教室布置。我完全搞不好,本来打算半途而废。原先我是想在大伙面前露一手,没想到却完全失败。」



加地回答:「这是一报还一报了?」



「嗯。」我颔首。



之后,我们栘至我的教室。我丢下的彩球和彩带还堆在脏污的地板上,教室比先前还脏乱。我觉得自己实在很懒散,竟没有整理就打算回家,真是要不得,烂透了!



加地拿起亮色的彩带,开口说道:「开始吧!」



那家伙的美感真是了不起,只是挂上毫下起眼的彩带,吊上彩球,剪贴色纸,很快地就完成美丽的装饰布置。接着将红纸和绿纸组合,有趣的图案立即展现,简直就像在变魔术一样。他为什么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呢?从开始直到结束布置,他可能花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吧?



「大概差不多了。」加地站在椅子上说。



我真的非常惊讶,称赞他:「你实在太厉害啦!」



加地最花时间的地方是在灰色彩带上贴色纸。我想都没有想过要使用金色的色纸。欧洲好像有一位擅长使用金色的画家,叫什么呢?克林姆(译注:Custav



Klimt,一八六二~一九一八年,奥地利画家)?虽然我不太清楚,但加地的布置和那位画家的感觉很像!近看明明只是将色纸贴在最适当的位置而已,可是若相隔一公尺左右后再看,顿时显得非常纤细。



「你为什么可以做出这种东西呢?」我赞叹不已。



站立在椅子上的加地得意地微笑。当然,我也笑了。我们的笑声回荡在黑夜的教室里。奇妙的是,我感觉到和加地非常亲近;同时也知道,他也觉得和我很亲近。那是令人心情无比愉快的感觉,几乎与在足球比赛中踢进逆转的致胜一球的感觉相同。



我走近他,像踢完正式的足球赛后那样,朝着加地伸出右手。我的身体很自然地做出这种动作。加地仍旧站在椅上,同样也自然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虽然有些瘦弱,好像枯树一般,却是非常暖和。我们握住彼此的手,故意似地、无数次地、夸张地大幅甩动。



从握手的那刻起,我和加地成为朋友。







不知何故,我不想直接回家,于是在与平时不同的路口转弯。



新落成的住家前面庭院晾晒着洗好的衣物,毛巾和牛仔裤在冬天的冷风中寂寞地摇晃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似乎是大型犬的低声犬吠。停在仓库旁边的小型轿车中,身穿作业服的男人正在抽烟,男人每次咬着香烟时,香烟前端就发出红色亮光,朦胧地照出他的脸孔轮廓。四周完全黑暗。我抬头,可见到几颗星星,但是以前加地制作的人造星空比这个更漂亮。



我实在无法相信加地已经不在这个世间。



那家伙不是死在日本,而是死在我虽听过名称,却不知道位在何处的外围岛屿上。我查过地图,发现那只不过是有如墨水痕迹的小岛,实在太小了,小到连岛屿轮廓都不清楚。



加地很可能事因漫无目的的自助旅行,而抵达该岛。



电视新闻传来意外事故的消息时,我和家人正在吃早饭。我想在面包上涂上奶油,发现屏幕上出现的照片是加地。我愣住了。那张照片的他穿着黑色的学生制服,大概是高中时期的照片。



我茫然望着电视画面。坐在对面的姊姊问:「怎么回事?」



我拿着奶油刀的右手指着画面:「那是加地。」



「什么?加地……就是那个加地?」



「嗯。」



电视画面上同时播出加地以及与他一起死亡的女孩的照片。高中时的加地很难得露出微笑,所以那张照片究竟是何时被拍到的?一定是谁把这张照片交给媒体吧?是家人吗?还是从毕业纪念册复制的呢?我想着这些事情的同时,听着主播报导。



当地因为持续下着剧烈的倾盆大雨,加地搭乘的巴士驾驶员没注意到沿着河岸两旁的道路已经崩朋塌,所以可能因此而摔落断崖。巴士滚下断崖大约几十公尺后,掉落到河中。同时,加地也丧失了生命。



每次望着夜空,我就想起加地。



在加地死后将近一年的时间,我与曾是他女友的奈绪子交往。是我主动接近奈绪子的,我抢夺了好朋友的恋人。这与加地已经不在这个人世间毫无关系,也没有道理可言,但我却一直认为是抢夺、是偷窃。



我完全没有看着前面,仰头望着夜空往前走。所以如果现在有车辆驶来,或许会被辗毙也不一定。因为天气寒冷,我从内心开始颤抖起来,手脚也是;反正,就是全身发抖。



我凝视着朦胧的星星,一心一意地继续走着。云层低笼,强风吹掠,星星看起来似乎在移动。星星当然不会移动,移动的是云层。



离开练习馆的时候,山崎学长对我说的话在脑海中苏醒。



「你为什么不反击呢?」



「嗯?」我一时之间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想,自己一定神情迷惘。



山崎学长略显困惑之后,明白说道:「你是真的不想反击吧?」



「这……」



「我知道的。我还不是那么厉害,所以就算你再怎么差劲,如果像白痴般地乱打,至少也会击中一、两拳。可是,我却完全没有被你击中。此外,你大概也没有真正的防御吧?我认为你是故意挨打。」山崎学长的神情严肃。



「所以,你还是离开吧!因为我也不想殴打自愿挨打的人,不仅是我,其它人、教练都是一样的想法。你应该不是来学拳击的,而是来挨打的吧?川岛,你绝对是来挨打的。」



山崎学长真的很坏心眼,他完全知道我、加地和奈绪子三人之间的事,可是居然还这样地问我。我无从回答,只是呆然若失。或许,我应该完整地说出一切,这样心情可能会轻松许多,毕竟山崎学长一定会认真听我说,不会刻意嘲笑。



当时有几位路人经过我们的身旁。其中有人紧盯着我们看,也许认为我和学长正在吵架吧!结果,山崎学长没有听到我回答便离去了。



我静静地站着,直到山崎学长的背影消失为止。学长一定完全了解,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吧?这是他一贯粗鄙的鼓励方式。



「山崎学长,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仰望着夜空,喃喃地说着:「我已经不再想殴打什么人了。」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下幸,我抵达奈绪子家的途中一辆车子也没有遇到。她一个人独自住在这栋住宅里。我很想见她,想随性地乱开玩笑激怒她,想让她的体温与呼吸气息来治愈我伤痛的心灵。我就是这样的,迄今仍旧持续地背叛加地!也许,奈绪子也是抱着相同的心思。



推开眼前的门,里面铺着棉被。不知道为什么,奈绪子一直睡在走道。虽然我曾经问过她理由,可是她却沉默不语。并非是拒绝回答,而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原因何在。



一见到奈绪子沉默的样子与充满不安的眼睛时,我也说不出话来,更无法责问或追究原因,只有接受。可能世间上存在着很多,甚至是到处充斥着谬误吧?所以恋人在走道睡觉,反而算不上是重大的谬误。



我这样告诉自己的同时,也按下门铃。



旧式的叮哆铃声在屋内响起。听着声音,我想起一张放在我房间书桌由上往下算的第三个抽屉里,有着南国蓝天的风景明信片——加地遭遇意外事故之前寄来的。



我没有告知奈绪子明信片的事,以及上面所写的内容……



不久,听见脚步声,然后,门开了。我以为是奈绪子,正打算上前抱住她,却因为意外的状况而愣在当场。



不是奈绪子。



走道前站着陌生的中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