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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 2)


「才不要,又不是在教室上课。」



正时嘴角扬起微微的笑容,心想:「真是个坦率的婆婆。」



「我知道我已经拿不到一百分了啦。可是比起事前的准备,考试最重要的还是检讨吧?我头脑很笨,前阵子模拟考也考砸了。」



「谁管你这些事啦!真是的,你不是那种打从小就暍着机能饮料上补习班的小孩吗?」



「这座岛上是不是有扮成妖怪去吓唬外地旅客的习俗啊?」



老婆婆斜眼看着正时,神色有些诧异。



「你遗知道得真多耶!那不是妖怪,是神哦。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啊?」



「顺序是不是先把人关在小屋里,然后装扮成神的人再跑去吓唬他,最后是欢迎会?应该是为了驱走会带来病源的恶灵之类的吧。那栋监禁小屋则变成了今天的诊所,所以才会地处于那么不方便的郊外?」



「嗯,你观察得很细微嘛!果然不能轻视本岛来的小鬼头。」



「那个神是女性,所以装扮成神去吓唬人的差事,就是交给女孩子来办,对吧?」



「咦?是谁跟你胡扯的啊?吓人的是男的啦,女孩子哪能完成这么吃重的任务,更何况那项习俗早在几十年前就废止了啊!」



正时连声气都没叹。



嗯应该有五十分吧?还是因为最重要的部分完全猜错,所以只能算零分?



那天晚上,春留为何要溜进诊所?



除了春留没人知道真相。但不管到底有什么目的,摸进诊所那样怪异的行为,一定跟几十年前废止的习俗脱不了关系。春留知道那个习俗,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地依样画葫芦。而看到那一切的他,虽然对这项风俗的实际情况推测得近乎完美,不过却搞错了最重要的答案出现的是「本尊」。



刚刚才亲眼目睹。



不晓得称呼为妖怪,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春留就是「本尊」。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所以她在黑暗的诊所中鬼鬼祟祟地动来动去,也都是真的。只是没想到她脸上的虎斑,竟然遍布全身。若还有其它疑问,大概只剩下自己的理智。



这就是我的秘密。



如此表示的春留,最后竟然一脸愕然、动也不动。



她浮现老虎斑纹的白色脸孔扭曲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正时对自己的窝囊感到反胃。过客就该有过客的样子,袖手旁观直到最后就好了。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卷入了,可是也有好几次抽手的机会。要是自己没有多事跑去送照片就好了。



当时如果没有去「六九六」赴约就好了。



明明是自己对春留抱有幻想,最后竟然还因为承受不了事实落荒而逃。



我实在太差劲了。



那我跟正时是朋友了吗?



正时抱着膝盖、靠着车门坐在座位上。



现在我已经不想再思考有关春留的一切了。



忽然在这个时候



「咦?警报在响?」



小货车愈来愈接近城镇。可以听见的确有类似狗的哀嚎声,夹杂在风雨打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中。



正时从膝上拾起半个脸来。



「那是什么?」



老婆婆静静地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接着像是响应正时般地踩下油门。破旧的引擎发出不堪的低吼声,小货车接着转进弯弯曲曲的水泥路,以还过得去的速度飞驰着。



来到相馆附近时,正时看见邻居们撑着伞在路上来来往往的,却觉得事不关己。还以为一大群人在馆内忙进忙出的,难道又要准备饮酒作乐不成?



他向老婆婆道谢之后下车,不过老婆婆并没打算离开,她观察着周围的状况。



直到一群挤在门口的邻居走向他时,他才察觉到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正时!你到底跑去哪了?」



功夫抓着正时的手,不等他回答就把他拉到走廊上去,然后拨开人群往里头走。在看见姉子穿着白袍、跪坐地上的瞬间,正时顿时全身僵硬。



周五郎躺在走廊上。



看见周五郎脸色如死人般苍白,全身还麻痹着的正时立刻被拉回现实。真琴看到正时的身影,立刻冲了过去。霎时,正时还以为她会一巴掌过来。他万万没想到老爷会出事,一整天都跟着春留到处跑、跟春留去泡温泉跟春留



然而真琴却一头钻进正时胸口,溃堤似地放声大哭,嘴里不断地念着:「暗房好暗」但正时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真琴发现老爷在暗房里昏倒了。」



功夫神情忧郁地嘟哝着。



「婆婆才刚回家。姉子刚刚拿药给她吃过了,现在正躺在客厅里。」



「正时,你过来一下。」



姉子把正时叫到周五郎枕边坐下。他们让周五郎躺在塑料担架上以便随时搬运,并让他脸上戴着氧气罩、手上打着点滴、浮着肋骨痕的胸口贴着心跳监视器的电极,旁边还放了一台携带式电击器。四周摆满了姉子从诊所带来的一整套医疗仪器。



「老爷是急性心肌梗塞发作。发作时间大概是在小琴发现之前没多久。大约半个小时前出现心律不整」



「等等,那个」



正时支支吾吾地不敢明言。



「不好意思,妳跟我讲那么多也没用啊,要不要看看谁」



姉子突然抓住正时衣领大喊:



「没有其它人!现在左吏部家只剩你一个男的,所以我才向你说明。」



姉子近距离地注视着正时,他微微地躲避她的视线:心想:「饶了我吧!我也是刚刚才从惊恐中逃离而已啊!」



「总之,心律不整的问题已经使用电击器撑住排除了。现在还能用药保持稳定,但若不赶快送到守人岛的大医院去,会有危险。我刚才已经跟守人岛的医院取得联系,希望能马上派急救艇过来。现在还在等他们回复。」



站在一旁的功夫则忍不住说:



「可是姉子,刚才不是说直接从我们这边送过去比较好吗?急救艇再怎么快也比不上我们自己全速」



「那样太冒险了。一是台风,二是急救艇上的医疗仪器也比较完善。我们现在应该耐着性子等急救艇来,这是我这个主治医生的判断。」



当功夫遗在焦躁抱怨的时候,楼梯下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在电话一旁待命的格里香的父亲马上接起话筒,低声交谈之后,最后竟粗暴地挂上电话。



「南梶木岛」格里香的父亲楞楞地盯着看着电话机看,然后表示:



「有四台车发生交通事故,他们抽不出人手。说什么台风不只是侵袭我们这座岛而已」



功夫听完之后叹了一口气。大概只有站在他旁边的正时能察觉到他的叹息中带着颤抖。



功夫一定也很害怕吧。



「好,我决定了。」



功夫毅然地拾起头来继续说:



「老爷就由我驾驶阿尔卡迪亚号送到守人岛。可以吧?姉子。」



正时就这样任由真琴抱着,一动也不动地呆站在原地。



正时不敢直视惊魂未定的真琴。他知道,她父亲去世那天的记忆又一幕幕重回她的脑海。跟那天一样的暴风雨,这次即将把周五郎带走。即使拼命告诉她「周五郎一定会康复」,但现在的真琴怎么可能会相信。



我能成为正时的朋友吗?



那时我逃走了。



我也知道自己不可以再这样进出老爷家



难道这次又要逃走吗?



17、20、16、9、21、15、12、13。



一共转学八次。八次下来总是逆来顺受,他竟然把自己的没主见视为理所当然。倘若转学后一切像张白纸重新开始,还不如在一旁对那些事事全力以赴、认真欢笑、认真哭泣的傻瓜嗤之以鼻来得轻松。



所以,我又要逃了吗



正时再一次低头看着真琴。



「好!不过条件是,你也要让我随行。」



姉子说完,便在四周的医疗仪器中挑了几样必要的东西,然后熟练地将它们一一收进背包。



功夫则一如往常敏捷地快步走向玄关。



「我需要大家的协助,现在我必须先把老爷载到港口去。附近谁家有不是小货车,而且是有车顶的客货两用车」



「等等!」



正时突如其来的发言,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妳不是说现在左吏部家只剩我一个男生吗?既然这样,要将老爷搬出去,就要先经过我的同意才行!」



这个笨蛋到底在说什么蠢话啊在场有好几个人摆出一副那样的表情,愤怒的嘘声此起彼落。于是姉子制止大家:



「你说的也对,真抱歉正时,我们现在要把老爷送去守人岛的医院。交通工具不是急救艇,而是一般用的渔船。而且因为台风的缘故,风浪很大,途中可能随时会有紧急状况发生。你可以允许我们把他送到守人岛去吗?」



「有个条件。」



姉子、功夫、真琴,还有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正时身上。



「功夫负责开船,姉子小姐负责照顾老爷之外,还要再多一组人手随行。」



「原来在众目睽睽下作决定比想象中容易嘛。」正时偷偷地在心里苦笑。或许死也要死得潇洒的人出乎意料地多。



「我也要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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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周五郎上阿尔卡迪亚号,也是大工程一件。



当初发布台风警报时,功夫已经把船开到港的最里边避难。虽然这一带的浪较为平稳,但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让不省人事的周五郎意外落海。随着暗夜深沉而加剧的雨势中,整个过程轻怱不得。首先,功夫先背起周五郎,用绳子固定好不让他滑落,基于慎重起见还在他身上绑上了救生索,然后慢慢移进船里,就像航天员似的。之后他用小刀切断绳子,暂时让周五郎躺在船的地板上,还在上面盖了块塑料垫以防失温。接着是上船的姉子、担架,以及医疗用具。最后正时解开船绳之后,也赶紧跳上船。



「姉子,赶快把老爷搬进来!正时也来帮忙!」



驾驶室后方有个休息用的小房间,但其实只能容纳一个成年人躺在里面,空间小得简直就像棺材一样。不过关上舱门后遗能勉强避一下风雨,而且除了这里以外,也无他处好让周五郎躺下休息了。好不容易将周五郎从狭窄的入口推进去,接着姉子也赶快跟着进入小房间,紧紧守着周五郎。她从正时丢给她的背包里拿出听诊器。



「正时,赶紧套上救生衣和头盔!姉子也是,也让老爷穿上!」



姉子从小房间采出头来说:



「不行啦!两个人挤在这么小的地方,还穿着这么笨重的东西,根本做不了事。」



功夫转头往后面喊:



「那至少也给我戴上头盔!快点!」



功夫发动引擎后,阿尔卡迪亚号缓缓地离开码头,往一片漆黑的海域前进。视野在黑夜加上暴雨的肆虐下,更是雪上加霜。功夫打开所有的照明设备,极其慎重地定位,在港口的庇护下缓缓地驶出。



明显可以感觉到阿尔卡迪亚号在离开最后一道防波堤后开始加速,朝守人岛前进。正时双手抓紧着扶手支撑身体,然而心中有却有个问号。



浪竟然没想象中大。



周围的确一片黑暗,突如其来的狂风将豆大的雨滴横吹过来,但这段航程却相当四平八稳。当然,当船首冲破大浪的时候,船身还是会剧烈晃动,当初来岬岛时也是如此。



「喂,功夫」



正时将满是雨水的脸伸进驾驶舱,继续说道:



「可以吗?我们能及时赶到吗?」



功夫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一手持着船舵,一手将口香糖的包装纸剥开塞进嘴里,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然而正时却只看见一片黑暗,还有不断拭去雨水的雨刷而已。



「如果能这样一直冲的话,说不定不用两个钟头就能开到。」



正时脸上燃起了希望之光。此时姉子打开舱门:



「功夫,这就是台风的海吗?我原本以为」



「老爷的状况呢?」



功夫反问。姉子沉默了一下后回答:



「一切都很稳定,应该不会有事如果真的两个钟头内能赶到守人岛的话啦。」



「说也奇怪。」



功夫嚼着口香糖,一面继续说道:



「有时候在陆地上感觉风浪很大,白浪还海岸边打个不停,光看就不太想出海,可是常常等到真正出海之后才意外发现,其实根本什么状况都没有。」



「那今天是不是就是那样?」



正时在一旁插话。



耸着肩膀,暧昧地点头的功夫,对着准备走进去的正时说:



「那里的架子上有毛巾,你拿一条去擦擦脸。」



「不用了啦,反正遗不是会湿掉。」



「快擦啦,我待会儿要请你帮忙做事。」



正时从毛巾里慢慢地抬头问:



「什么事?」



「架子上应该还有头灯。你把它装在头盔上,脱掉救生衣,然后钻到这底下去。」



功夫说着,用右脚踢了一下他脚下的地板。驾驶室的橡胶地板上镶着一块四方形的门,上面还装了一个拉出式的把手。怎么看都是道舱门。



「从这个舱门钻到船体里头。里头又小又吵,不过爬到船头之后,应该会看到很多大沙袋堆在那里。你把它们一袋袋拖出来「累够」。」



「『累够』?」



「『letgo』啦,丢到海里去!」



自己难道被指派了一件惊险的工作?



「沙袋是拿来干嘛的?」



「用来压舱啦!很重哦!一袋有十公斤重吧。船头有压的比较稳,比较方便捕鱼。我也忘记有几袋了,总之,现在我们得让船头变轻一点,破浪的时候就比较容易,而且丢掉那些东西能让船走得快一点。」



正时吸了吸鼻涕,眼睛一直注视着地板上的舱门。



真可怕。



「我明白了,是全部都要丢掉吗?」



功夫看着窗外,嘴角扬起一抹笑容说:



「不可能全部啦,在那之前就开到守人岛了。你不用太赶,也不要勉强。总之,我只求你一件事,就是『安全第一』」



正时又再吸了一次鼻涕。



他解开金属扣带,脱掉救生衣,再重新把装奸头灯的头盔戴上,然后抓住地板上的把手,拉开舱门。



随即出现一个四角形的大洞,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并传来阵阵轰隆轰隆的低吟声。



正时完全无法判断,那低吟声究竟是引擎声?还是水打在船底的回响?还是放弃好了正时咬紧牙关把这句话给吞下去。他靠着头灯的光线,慢慢钻进这个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地方。



正时的头盔消失在舱门里,这时突然有股大浪从船底打上来。



姉子大声尖叫。



功夫及时伸手抓住舱门把手。



「正时!你没事吧!?」



「哇,超痛的。我没事!」



功夫放心地呼了口气。然后为了不让舱门被关上,于是勾上钩子。



此时姉子在后面开口说道:



「喂,功夫,我想替老爷打点滴,可是好像没地方可以吊耶。」



「从那里的工具箱里拿点东西去用。在天花板凿个洞也没关系。」



功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成一团的纸片。他摊开纸条,那是一张像是从廉价列表机里印出来的最新天气图。这是上阿尔卡迪亚号之前,功夫擅自闯进港务所撕来的。功夫吐出嘴里的口香糖,把天气图贴在窗户上,然后又伸手从架子上拿出一卷航海图。由于一般的航海图尺寸过大不易使用,所以只截取必要的部分,护贝后卷起来用扣环扣住。他单手摊开航海图,视线在一堆仪器中游走。像是时钟、速度计、指南针、GPS等等。



姉子好像开口说了什么。



「妳刚才说什么?」



功夫边看着航海图边问。



「我说,岛那边是怎么说的。」



功夫回头看。姉子正在小房间的屋顶上拧进一个木螺丝,然后一面挂点滴,一面抬头看着功夫说:



「总觉得今天好像很乱耶。」



「不会有什么事的啦。守人岛的医院打电话来说,随时都可以送过去。七老人已经聚在公民馆了。」



姉子盯着功夫看,然后才将视线移到周围的黑暗中。从刚才就一直有无预警的强风吹来。



「来得及吧?」



「如果一直按这个样子走下去的话。」



功夫说完之后,又将视线移回窗外。



功夫偷偷地从鼻子呼了一大口气,不让姉子听见。



他没有说谎。



也没打算说安慰的话。



常常在陆地上感觉大风大浪,等到出海才发现风平浪静。功夫的意思只是「海并不是像表面看到的那样」而已。



「唉,可是跟那相反的事也经常发生。」



看着黑暗窗外的功夫小声地喃喃自语。



正时正将第二十四个沙袋丢进漆黑的海里。



根本就像扔到宇宙里去一样。在从船边推出去的瞬间,那么重的沙袋就被黑色的大海给吞噬,没有落水声,也不见水柱溅起。正时心想:「随着一袋袋像是秤锤的沙袋抛进宇宙,阿尔卡迪亚号的行进也会愈来愈轻盈,一步步远离暴风圈,老爷的心脏也得以继续跳动。」



他扶在船边,抬头仰望漆黑的夜空。



不知从何时开始,雨势突然转弱,现在风里只混杂着如雾般的细雨。离开岬岛已经过了快一个半小时了,海面的起伏仍彷佛巨大沙丘般地蠢动。看着如此漆黑的天空,正时忽然感觉到一道微微的光线。



是月光吧。



云已经渐渐散开了吗?



还有三十分钟。



再三十分钟,阿尔卡迪亚号便能抵达守人岛。



正时爬回驾驶室。每次进去都得将救生索解了又系,但他却一点儿也不觉麻烦。他扶着把手站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对摇晃渐渐麻痹了,即使突然有个大浪打上来也不觉得身体有任何倾斜。刚才钻进船底的时候,随着海浪起伏撞得手脚上瘀青遍布。



「喂,休息一下吧!」



不见功夫身影却听闻其声。正时也打算休息一下。



「哦,我再丢一个下去就好。」



功夫心想:「随便你吧。」



正时慢吞吞地钻进舱门。他那呆滞的神情,清楚表示他正处于恍惚中。回头看看,姉子的表情也差不多。有力气抱怨点滴不顺也已经是一个钟头以前的事了。现在她无力地垂着头,抱着周五郎的身体,深怕他受到海浪的冲击。



要快点才行。



再撑一下就好。虽然每当狂风突然吹起或大浪拍上船身,都让人吓出一身冷汗,但不管是时间还是船速,都几乎照预期的那样顺顺利利地走到了这一步。再三十分钟,只要风浪在这三十分钟放过我们



晕眩?



不,不是。



从刚才开始,在驾驶室地板上四处滚动的小螺丝,现在像被磁铁吸住似地,直直地滚到正时背后的墙壁停止不动。驾驶室里头所有没被固定的东西,也一个个像螺丝一样滑到功夫身后。



船正在倾斜!船头正慢慢地向上举起。



驾驶室窗外前方的海域里,巨大的浪峰正以毛骨悚然的惊人速度高涨着。屈服于重力的浪峰顶部渐渐崩塌,逆卷而上的白浪在黑暗中看得一清二楚。



这次非同小可!



「正时,快上来!赶快爬上来!」



功夫扯开嗓门拚命大喊。阿尔卡迪亚号转瞬间就被吸附在水的斜面上,船头高高举起,几乎直指天际。剎那间,难以置信的狂风豪雨袭击而来,仿佛要粉碎整座船身。



功夫的身体浮在半空,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次船头彷佛自由落体般,从水的斜面往海底滑落,驾驶室的地板一口气淹起水来。全力从水中挣脱的功夫站稳身子,发现有只苍白的手从不断灌进大水的舱门里头伸出。



他抓住那只手!



他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正时拖出来。正时倒在积水的地板上,缩着身体、呛得直咳嗽。功夫看他呛成这样,知道他还活着,便一脚关上舱门。他将救生衣丢给正时之后,转过身去,看见快冻僵的姉子脸色惨白地紧紧抱住周五郎的身体。他大声叫姉子把房门给关上,但短短一公尺半的距离却在风浪轰声的阻拦之下,一个字也传不到姉子的耳朵里。于是功夫再次大喊:



「关上房间的门!」



姉子终于照做。当功夫抓住船舵准备起身时,再次因大浪冲击而摔倒在地,而弓着身体的正时也摔在地上,头盔一度撞上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



「正时,你没事吧!?快点套上救生衣和救生索!然后坐在地板上紧紧抓住把手!」



功夫咬紧牙根忍耐。也许是刚刚摔倒时造成的,他的右手臂被割得鲜血直流。每一次浪打上来脑中便一阵震荡,上上下下、左右翻荡同样的冲击不断地重演,早已区别不出吹进驾驶室的水花,究竟是雨水还是海水了。然后又是一阵大浪,将船推得直指天际,而后又马上落下。瞬间,驾驶室的窗户被海水关上,忽然一根大腿粗的流木穿破玻璃,不过功夫仍继续操舵。每当巨浪打来,船身仿佛要解体似地嘎嘎作响。



都已经来到了这里。



明明只剩一小段路。



此时,功夫看见一道光芒。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可是又看到了。



狂浪的另一头,有一群光点闪烁密集在某个范围里闪烁着,在黑暗及波浪的彼方,一直在等待阿尔卡迪亚号的到来。



那是守人岛港口的光。



那道光闪了第三次,功夫才终于相信那不是因为绝望而出现的幻觉,守人岛的确就在眼前。



海潮流速超乎想象地快,或许一直以超乎预料的速度推送着着阿尔卡迪亚号。



这点距离的话



或许能一鼓作气「直接到达」也说不定。



遍寻不着望远镜,于是功夫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采出身子,屏息凝视。不过要用目测来推算黑暗中光线的距离谈何容易。



忽然,遥远前方的汹涌波涛遮挡住港口的光线。



无数冲击不断持续上来,功夫多少能够预测波浪的律动。前方有股力量正在集结,巨量的海水因重力而逆流,形成巨大的浪墙,阻挡阿尔卡迪号的去路。



先前的浪比起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功夫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正时在船底到处乱爬的时候,听见了功夫的叫声。



还没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下一秒钟正时已经失去了意识。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倒在驾驶室的地板上,嘴巴里不断地吐着水。



「正时,你没事吧!?快点套上救生衣和救生索!然后坐在地板上,紧紧抓住把手!」



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照做,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大量的海水灌进驾驶室内,说是差点在船上淹死也不夸张。当双手乱挥构住扶手时,自己竟然已经套上救生衣和救生索,整个人缩在驾驶室的小角落。阿尔卡迪亚号越过一个又一个的海浪,一阵又一阵的冲击,当它载浮载沉,船身整个浮上高空时,正时想说话却差点咬到舌头,想站起来却又撞到头痛得死去活来。



玩完了。



果然太过鲁莽了。在这种台风天中,搭这么小的渔船就妄想要抵达守人岛根本是天方夜谭。



而且他也不信功夫还能在这样剧烈摇晃下继续操控船舵。他从玻璃破碎的窗户探出身子,屏息凝视黑暗的海面。船身猛然左倾,他死命地抓住把手,上半身从驾驶室的侧边探出去。



天空忽然开了一个大洞。



雨势反复无常。不久前彷佛有谁站在云端上倾泄着莲蓬头般,令人无法喘息的豪雨,突然戛然而止。云朵急速地流动,天空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卷起漩涡,月亮从核弹炸开似的大洞里露出脸来。



只听到风吹拂海面的声音。



声音和到处都是遮蔽物的陆地不同,彷佛从不间断的悠扬高亢的笛声。



好像还混杂了谁的声音?



回头一看,原来是功夫操控着船舵,一面喃喃自语。



「功夫?」



好诡异。功夫一直像在跟谁交谈似的不断窸窸窣窣地低语着。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受到风浪声的干扰,精神无法集中,一开始只是微弱低语的声音分贝渐渐拉高,最后声音大到仿佛正在和谁争论不休似的。



「卖音响的在哪里?卖音响的!他已经好了,快行动啊!现在海巡队到哪里了!?不是,不是那样!我在问有没有人躲进守人港啊别插嘴!啰唆!我才没时间等那些死老头的许可!」



功夫是不是吓到傻啦?



「功夫,你在跟谁说话啊?」



功夫没有回答。他从口袋里拿出吊在廉价钥匙圈上的钥匙,插进引擎旁边的钥匙孔,并将开关转到ON。功夫大概是那种连在家里厕所的门上,都会贴上「厕所」门牌的人吧。驾驶室天花板上一块一块的隔板上,贴着写有「严禁打开」的纸条。可是把手拉不开,捶了几拳隔板才连着铰链脱离。里头垂下来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的公交车摸来的吊环。环带的部分还贴着某泌尿科诊所的广告贴纸。



功夫的右手紧握住吊环。



「正时,救生索有没有确实系上?」



「那是什么吊环刚才你在跟谁说话啊!?」



「你好好地抓住把手!我们要把那个浪当作垫脚石。」



垫脚石?



没时间再追问,阿尔卡迪亚号已经朝着前方阻挡它的水墙全速前进。船首慢慢地高举,驾驶室仰天般向背后倾斜。正时认为绝对不可能越过这么大的浪,这次一定会摔个粉碎。震耳欲聋的水声快把他的身心击溃,连自己的哀嚎声都听不见。阿尔卡迪亚号以几乎垂直的角度,攀上那片巨浪。



来不及了。



早在突破巨浪之前,浪头的结构就开始崩塌,几乎要将整艘船击飞的冲击,以千军万马之势袭卷而来。功夫用尽力气抓紧吊环。转瞬间,正时看见功夫握着拉环的手开始浮现黑色虎斑。船尾的屏蔽随着轻微的爆炸声一起爆裂,曝晒在月光下的小型引擎高速运转,看起来就像汽油桶大小的巨大回转神。



「阿尔卡迪亚号,离水!」



功夫高声疾呼。



阿尔卡迪亚号冲破怒涛,笔直地飞向天际。



突如其来的动作把旗竿晃个不停,金属钩扣还因此脱落掉人海里。狂风将旗面吹得飘扬起来,露出旭日、鲷鱼、宝船,还有「渔获丰收」四个大字。几乎朝天的船头渐渐趋于平缓,取代海盗的骷髅头旗的大渔旗,正雄纠纠气昂昂地飞扬飘舞,慢慢地横越高挂的一轮巨月。



正时好不容易张开眼睛时,阿尔卡迪亚号已经恢复水平角度,持续在半空中飞行。



只见翻腾的海洋、月光、悠扬笛声般的风声。



飞起来了



正时愕然地环视四周。阿尔卡迪亚号的天线及船桅前端,有个发出青白光线的发光体,看得他目瞪口呆。



「那是冠状放电现象(注:ooronadischarte,一种自然的气体放电现象)。以前的船员称它为『圣艾尔摩之火(注:St.Elmo'sFire,即冠状放电现象。在意大利传说中,认为Sant'Erasmo为其海洋守护者。若船员在海上有难,圣艾尔摩便会点燃圣艾尔摩之火,为其指引方向,因而命名)』。」



功夫瞥了正时一眼说:



「乖乖坐好!说不定在到达守人岛之前就会因力量用尽而掉下去。也不知道落点的波浪怎样,只好赌一赌看能不能成功降落了。」



也不知道正时是不是有将那些话听进去。



驾驶室后方的小房间「啪」的一声打开,露出周五郎的满头白发,以及姉子的脸孔。姉子一脸茫然埏东张西望,然后轻声长叹,抬头仰望那一轮巨大明月。



正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说:



「船飞起来了。」



功夫回过头,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一语不发将视线栘到窗外。强风迎面吹来,吹得他瞇得睁不开眼。大渔旗笔直地随风飘扬,回转神甩开雨水高速地运转着。



阿尔卡迪亚号现正朝港口的光线缓缓地降落。



雨势已转弱,但是从敞开的急诊室入口传来「啪答啪答」滴落的水声。



由于三十分钟前停电,走廊一片幽暗,只剩下紧急逃生口的示意灯照明。护士向他们解释「已经立刻切换成医院的备用发电机了,请不必担心」。等候室的自动贩卖机闷不吭声,就算踩下饮水机踏板也毫无动静。正时靠墙坐下,右手边最里头有个护士站,隐约露出微微的光线。靠墙站在对面的功夫低着头,露出一副死人般的表情。



「你表情好糟哦。」



功夫抬起头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结果什么也没说,又将头低垂下来。右手臂的割伤已经裹了一层厚厚的绷带。



正时看了一下手表。



晚间十一点三十八分。



正时和功夫都穿着病患袍。一个小时前老爷送进手术室,当时正时和功夫都像刚从海里爬上来似地全身湿透,而且正时被打乱的平衡感还没恢复,连路都走不稳。一名护士见状便拿袍子来给他们换上,还告诉他们可以使用职员专用的淋浴室,不过两人都婉拒了。正时是觉得,淋完浴后他可能会直接倒头就睡,不愿花力气做些无谓的事情。功夫大概是也抱持着一样的想法吧。



「左吏部先生的家人」



医生从门口露出睑来。



两人反射性地抬起头,仿佛被医师白袍揪过去似地走向医生。



医生依序看着已经说不出话的两人,然后说:



「他真是个意志力顽强的老先生呢。不过他要开始戒烟啰。」



正时不禁松了口气,当场瘫坐在地。功夫则对着天花板,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等一下要帮他办入院手续,请你去对面的哎呀,难道网络也断了吗?这下该怎么办咧?」



功夫越过医生的肩膀,往门里窥视。



「对不起,医生,请问姉子医生呢?就是跟我们一起来的,我们岛上的那位女医生。」



「她还在老先生旁边照顾他哦。那个人遗真是不简单耶!看起来年纪轻轻的说。她是专攻心血管外科吗?她坚持说她是主治医生,一定要让她进手术室,还把我们的部长给比下去了。」



那位相当年轻的医生说完后还一副觉得有趣似地笑了笑。在幽暗的走廊下见到那医生的笑脸,正时不可思议地对他投以信赖的眼神。医生正准备带功夫到等候室里头的服务台时,突然停下脚步问:



「虽然有点冒昧,请问你们真的是从岬岛来的吗?」



功夫暧昧地耸耸肩。



「冒着台风把那位老先生送到这里来?」



「因为宇宙之海就是我的海。」



医生突然不知该怎么回答,含糊应了声「哈哈,原来是这样啊。」然后便带着功夫走到服务台内侧,两人的身影一同消失。正时又靠着墙壁坐下。病患袍非常的薄,一坐下便感觉两腿间有股凉意而坐不安稳。自己的那套衣服现在应该在烘干机里,不过因为停电的关系,大概就这么半干半湿地被放在里头吧。不知道护士有没有帮我把钱包从口袋里拿出来?



不久后,功夫回到等候室,在他对面靠墙站着。



正时不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而功夫也一直等待着正时开口。



正时终于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出口:



「得快点通知岛上的大家。」



「我已经通知了。」



正时缓缓地拾起头注视着功夫,然后视线慢慢地向右转。医院外的长明灯照出会客室里绿色公用电话的剪影现在上面表示电话能用的红灯是熄灭的。



正时再次盯着功夫看。功夫也看着他说:



「刚才我向护士站借了一下电话啦!要是没打,大家会怪罪我嘛。我这个带着岬岛病人来的人,知道病人没事后,不打通电话回去岂不是很奇怪。」



功夫移开视线。他低头看着眼前地板上已变黑的口香糖。到底是谁在这边乱吐口香糖啊?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吧。」



「嗯。」



从海边吹来的强风把整间医院的窗户吹得摇晃。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深夜中的医院又再度恢复死寂。



「正时」



「嗯?」



「你见过狐仙吗?」



正时低垂着头,一副坐立不安似的伸手拉着病患袍的下摆,两膝并拢。在一段沉默之后,功夫又再开口:



「正时」



「嗯?」



「我们是朋友,对吧?」



功夫出其不意地丢出这个问题,表情认真地看着正时。



「嗯。」



功夫的紧张感彷佛伸手可触。正时摒住呼吸,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我们都是宇宙人。」



先是朋友,再来是宇宙人,像抓无可抓的绝壁般令人毫无头绪。正时一脸呆滞,原本阻塞的脑袋,突然朝莫名的方向思考:



「宇宙船地球号(注:动昼「植木的法则」的片尾曲。日文原名为「Earthship~宇宙船地球号~」)?



「你猪啊!不是那个啦。」



护士站现在似乎没有半个人。被刚才一阵狂风吹动的急诊室大门仍在微微晃动,幽暗走廊里只有「滴答滴答」的雨声回音。



正时靠坐在墙壁上,以一副无计可施的表情抬头望着功夫。



功夫则靠墙站在对面,直愣愣地低头俯视正时:



「我们都是外星人,六百年前不小心降落在地球,之后便一直在岬岛过着漂流生活,一面等待着救援。岬岛上所有的人民,都是外星人的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