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A girl with kaleidoscope eyes(2 / 2)
一身俐落裤装的高挑少女慢慢走进餐厅。有特色的柔软头发加上锐利的眼神,跟上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只有一点和上次不同,这次的她戴上一副无框眼镜。不知道是她上次戴着隐形眼镜,还是最近才去配的眼镜。
爸爸妈妈站起来和对方打招呼,蜜也跟着起身。
不知殊子会如何反应?是一脸不悦地对所有人视而不见?还是像上次一样表明一切都是闹剧,然后一个人回家?如果可以,真希望她多表现一点对自己的厌恶。
想到这里,蜜连忙绷起些微上扬的嘴角。只是殊子的反应出乎蜜的意料之外。
「好久不见。」
只见她有礼貌地对蜜的爸爸点头问好。
「妈妈也是,有好好做家事吗?」
被如此问道的继母显然也很意外,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对蜜问好时也一样,脸上甚至挂着微笑。
殊子的爸爸露出满足的笑容:
「好了,准备用餐吧。」
殊子不理会目瞪口呆的蜜,迳自点点头,以优雅的动作坐下。
她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蜜觉得很不自然,甚至感到有点遗憾。
距离开始用餐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当大家用完餐点,开始在座位上闲话家常时,蜜离开座位前往洗手间。
这间价格不菲的高级餐厅就连洗手间都很宽敞明亮,洗手台的镜子也大得惊人。蜜仔细端详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脸,伸手拨弄浏海,同时思考这一个小时里在心中不断扩大的异样感受。
这股异样的感受来自殊子。
她给人的印象与上次完全不同,如今的她丝毫不见上次那种叛逆的态度,反而从容不迫地与大人聊天。她不仅祝福在场的两对夫妻,被称赞时还不忘自谦,回答的每一句话都很得体,并不时穿插诙谐的玩笑。跟蜜说话时也是一样,绝不会过问蜜的隐私,但又让人明显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关心——简直就像在短短几个月里长大成人。
难道她已经脱胎换骨,从此焕然一新?若真是如此,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变化?
蜜甚至猜想殊子先前的态度只是假象,眼前才是真正的殊子。然而这样的推测,完全无法解释上次她的态度为何如此尖锐。
蜜无法和平常一样,对此事毫不在乎。那种锐利的眼神与厌恶的表情都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如今却毫无理由地失去,实在不愿就此放弃。
即使想过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询问本人,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就在蜜把双手放在感应式水龙头下方,让水流滑过手中,轻声叹息之时——
「怎么?聚餐太无聊了?」
——背后突然有人对蜜的叹息有所反应。
「咦?」
蜜急忙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心想的对象映在镜中。
殊子不知何时来到洗手间,正靠着光滑的白色墙壁,用友善的微笑表情看着蜜。
「还是你累了?」
「不……」
心中困惑的蜜一边回答,一边让洗净的双手离开洗手台。
虽说刚才正在低头洗手,但是蜜很惊讶自己没有发现殊子走近。就算自己对周围的动静不算敏锐,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也是,我看你也满辛苦的,觉得累也是理所当然……不过难得有这种机会,还是陪陪他们吧。大家一起幸福不是很好吗?」
「是……」
你的心境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蜜的心中不禁涌起想要问个清楚的冲动。
然而还是问不出口?用手帕擦干双手,蜜不由得低下视线——因为殊子的双眼不断透过镜子凝视自己。
似乎察觉蜜故意回避自己的视线,殊子对着她说道:
「不用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不,我没有……」
「还是说你只是太惊讶了?」
「……咦?」
听见这句话,蜜的头忍不住再次拾起。
「算了,我自己也还不习惯。」
绝对没错,她看得出蜜在怀疑自己,所以故意跟到这里来。
难道她能够看透人心?这下子真是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你是在演戏吗?」
于是蜜不再犹豫,鼓起勇气开口询问。
「很难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蜜身后的殊子依然保持满脸笑容,只有眼镜后面的视线稍微往下移:
「真要说来,应该是一切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
蜜摸不清殊子话中的含意,只能像只鹦鹉重复她的话。
殊子拉回视线,两个人的眼神隔着镜子交会。
殊子开口说道:
「没错。他们有他们的人生,轮不到我去指指点点或介入,不是吗?」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同时,蜜背上传来异样的感觉——一种比起先前更加强烈的不快。
蜜不由得睁开双眼,思考这种感觉来自何方,但是完全找不出原因。
只有透过镜子可以看见殊子藏在眼镜后面的双眼,那对眼神让蜜感到极度恐怖。
没错,那就好像——猫科猛兽玩耍猎物时的特有眼神。
她的眼神仿佛是在告诉猎物,我既不杀你也不吃你,甚至对你没有任何兴趣,纯粹只是等待猎物死亡。虽然亲手夺取猎物的生命,同时又以旁观者自居。
「你……」
这是蜜的直觉,所以蜜不由自主地开口,而且不得不开口:
「你一点也没变。」
上次见到的殊子与现在的殊子,两者之间有任何不同吗?答案是没有。
蜜想起殊子三个月前的眼神,那是一种对周围的一切深具戒心、不相信任何人、有如负伤猛兽的眼神。可是现在——这只猛兽换上一副从容不迫的表情,因为她已经学会将一切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甚至玩弄于鼓掌之间。
若是要说跟与前的不同之处,只有受伤与否的差别。
猛兽已经明白,自己负伤时视为敌人的一切,其实只不过是猎物。
这不是一种改变,而是总算发现了。
无法忍受自己的背暴露在殊子面前,蜜转身面对殊子。这并非情绪性的动作,空虚的心里几乎找不到丝毫情绪。
这是一种本能——身为人类的本能让蜜感觉到危险。
「喔……」
殊子露出赞赏的神情,放下抱胸的双手:
「你还真有趣。」
她的表情还是一样和善,不带有任何敌意与恶意,脸上甚至挂着友善的笑容。这种表情反而让蜜感到恐怖。
这也是理所当然。对猛兽来说,猎物并非憎恨的对象,而是提供狩猎乐趣的玩物。猛兽会垂涎自己的猎物,但绝对不会讨厌猎物。
「……有、趣?」
蜜压抑发抖的喉咙,勉强挤出一个问题。
「嗯,很有趣。第一次见面时我还没发现……其实你很敏感。」
敏感?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擅长解读别人的情绪。说情绪可能不太对,应该说你可以很快理解别人的本质,这也许是人偶才做得到的特技吧?因为你从小到大都在观察周围的人。」
自己的人生一直以来都是空虚有如人偶,也因为身为没有自我的人偶,才能够不抱任何成见观察周围的人事物。由于不会对他人产生任何感触,心中也不会有任何希望、失望,或是其他先入为主的观念,才能看见他人真正的样子——殊子想说的大概是这件事。
蜜的眼神不由得多了一丝戒心。遭人剖析内心比起恶言相向更加不快,但殊子毫不理会蜜的眼神变化,来自眼镜后面的目光似乎能够看穿一切:
「不过你似乎比上次迟钝一点。」
「……迟钝?」
「是啊。凭你的素质,早在一个小时前……在我们二度见面时就应该看穿我的变化,但是你却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原因让你退步这么多?」
殊子的意思似乎是说如今的蜜与上次有所不同。
之所以迟迟没有发现殊子的变化,是因为蜜本身的改变。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闹剧一场。」
三个月前用愤恨语气说出的这句话,这次却是伴随愉快的语气脱口而出。
「比起得到的我,什么都没有的你反而变化更大。还说什么世界,听起来虽然了不起,实际上也不过如此而已。真是一场闹剧。」
蜜越来越搞不清楚。
得到?得到什么?「世界」又是什么意思?
殊子没有回答蜜的疑问,只是点头说道:
「算了,你就好好珍惜自己的敏锐度吧。不……还是别太珍惜,退化也是一种成长。」
擅自做出结论的殊子打开洗手间的门,蜜想叫她等一下,但是殊子的动作更快。
「可是我不会收回你是人偶这句话。要让你从人偶变成人,我看还得花上一、两年。」
她只是看了蜜一眼,留下令人费解的一句话,便关上洗手间的门。
「什……么?」
现场只留下满腹疑问的蜜。想到这个恐怖的人即将成为自己的干姊姊,蜜的内心感到波涛汹涌。这种感觉不属于喜怒哀乐中的任何一种。
蜜一直以为环境变化与自己毫无关系,却没发现自己的人生已经受到重大影响。
距离那次聚餐又过了一周。
「……这么说来,小蜜家里有什么改变吗——?」
也是在蜜改姓一周之后,在一如平常的回家路上,君子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君子的行为是在担心自己吧?之所以等到现在才问,也是关心自己的表现。
蜜的脑中浮现当天殊子的表情,只是君子不可能知道她的事。
「嗯,没什么不同。」
所以蜜如此回答。
事实上也是如此。过去一周蜜过得非常平稳,殊子一周会到蜜的家里吃一次晚餐,所以昨天才碰面,但是彼此之间没有问题,与爸爸还有继母的相处也很顺利。
「啊、这么说来……」倒是有一件不相干的事。
「咦,怎么了?」
「家里多了新家具——一台电脑。」
那是继母特地买来送给蜜的礼物,但是蜜却觉得可有可无。
「咦——好棒喔!真羡慕——」
不过君子闻言却惊讶得瞪大双眼、发出感叹。
「也没什么大不了。」
反倒是看出继母急着与新女儿打好关系,蜜不禁觉得有些沉重。
「小蜜有在上网吗——?」
对蜜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一提到电脑马上就会想到上网。君子以前说过自己除了在学校电脑课之外,从来没有上过网,现在更是一脸羡慕。
「啊、嗯,有上一下……」
蜜边说边露出苦笑,脑中浮现几天前的痛苦回忆。
「可是上了之后觉得不太舒服。」
爸爸原本就有电脑,家里也有现成的线路,所以蜜在电脑买来当天就试着连上网路。随意浏览网页一阵子之后,蜜发现上网这个活动实在不合自己的个性。
就在上网一个小时之后,盯着萤幕的蜜突然被一阵怪异的感觉侵袭,感觉好像有烟火在眼前爆开,剧烈头痛随之而来,甚至觉得有些想吐。于是蜜便关机躺在床上休息,之后就这么入睡。
「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开过机了。」
「小蜜还好吧……?」
「头痛后来就好了。」
「这样啊——原来小蜜的身体与电脑不合。」
「干脆把电脑送给君子好了。」
「哈哈,那样不行啦——」
蜜也知道身为国中生,随便把爸妈买给自己的东西送人并不好。尤其君子的妈妈管教孩子似乎相当严格,君子的零用钱比蜜少,平常也不喜欢请客或是被请。之前君子来家里玩时,蜜想送她一件衣服,也被君子严词拒绝。
「不然小君想用电脑就来我家吧。反正我没有在用。」
想到这里,蜜才发现这台电脑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自己的房间多了一样让君子感兴趣的东西。只要能让君子高兴,这台电脑就有它的价值。
「咦?可以吗?」
「可以啊。」
真的?谢谢——看见君子高兴得又叫又跳,蜜的脸上自然绽放笑容。
同时她也发现一件事——自己的话明显变多了。
当然只有在君子面前才会如此,但就算这样也没关系。
只有和君子在一起,蜜才会觉得自己并非一片空白。
蜜从未想像过曾经只是人偶的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而蜜也对自己的变化感到高兴,也许殊子一周前说的话是对的。
你变了——或许真是如此。
我不需要其他朋友,只要有君子,我就会继续改变。
蜜满心喜悦地伸手牵起君子的手。君子只是微微一瞥被握住的手,很快就恢复平常的表情。
既没有甩开蜜的手,也没有因为蜜的这个动作而表现出特别的情绪。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仿佛两个人笑着牵手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曾经目睹君子身上伤痕一事,已经被蜜抛在脑后。在那之后,蜜也曾经仔细观察君子的在校状况,完全看不出君子有遭到虐待的迹象,所以她觉得那些痕迹是生病造成的。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碍君子与蜜的友情,就算很快就要换班,但是没有关系。蜜决定跟君子念同一所高中,如果可以最好连大学也是同一所。
在心中许下微小愿望的同时,蜜温柔握住手中的那份温暖。
+—+
然而
毁灭总是来得这么突然——就在二月的某一天。
君子伤痕累累的身体。
第一次连上网路时,感受到烟火飞散的感觉。
所有条件都已具备。
一切来得突然,但却是必然。
+—+
那天是周日。
君子来蜜的家里玩,两人一会儿换衣服,一会儿打开电脑上网,还花点时间写作业,就这么度过愉快的一天。一直到夕阳西下,君子才说自己该回家了,两人在玄关互相道别。事情就发生在蜜挥手送走君子之后。
回到房间稍加休息的蜜,发现书桌上搁着一本笔记本。
那是君子忘在这里,明天数学课要用的笔记,上头的作业只写到一半。
蜜不禁思考该怎么处理这本笔记。其他东西大可等到明天上学时再拿给君子,但是写一半的作业可不能等到明天再写,可是蜜又不好意思打电话叫君子回来拿。
左思右想之下,蜜最后决定自己帮君子送回去。
君子的家离这里不远,一个月前还曾经到君子家里玩过一次。虽然过去的路有些复杂,但是凭着上次的记忆应该没问题。
蜜拿起笔记本走下楼,对着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继母说道:
「我出去一下。」
「咦?蜜,今天是……」
继母有些不知所措。殊子今晚会过来,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了。
蜜显然知道这件事。
「没关系,我很快就回来。」
「是、是吗?路上小心。」
继母说话时仍不忘对蜜察言观色,看得蜜不由得在心中苦笑。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地点头回应,穿上鞋子走出家门。计算从这里到君子家的距离,就算慢慢走,顶多只要花个二十分钟就到得了。
走在前往君子家的路上——蜜不禁感到高兴。
君子一直对蜜很好,同时还是让曾经只是人偶的蜜改头换面的恩人,然而自己却从来没能够帮上君子什么忙。蜜一直觉得愧对君子。
虽说帮忙送笔记本回去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蜜知道君子一定会很高兴,就跟自己借电脑给她时一样。只要能看到君子高兴的表情,走这一趟就有价值。
蜜不断观察周围的街景,寻找记忆中通往君子家的路。虽然中途因为找路耽搁一点时间,不过她的脚步相当快,只花了十五分钟便看见记忆里的公寓。记得君子家应该是在这栋房子三楼的角落——三〇一号。
走上混凝土楼梯,蜜来到君子家门口,正打算按下门铃。
就在此时,屋内传来「锵啷!」一声。
声音听起来像是打破东西的声音,蜜不由得停下动作。
发生什么事?
有人打破盘子吗?君子有时候会有点笨手笨脚,看来刚才是她不小心手滑了。等会儿再陪她一起收拾吧。
想到这里,蜜再次把手伸向电铃——
——呀!
一阵微弱——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哀号轻轻震动蜜的鼓膜。
「……咦?」
然后是男生的说话声。
——你这个废物!害我没办法专心!
怎么一回事?
——对、对不起……!
「碰!」
——我就快要考试了!你这家伙……!
——对不起,哥哥。对不……「碰!」咳、啊!
蜜觉得很奇怪。
这是一栋钢筋水泥建筑,眼前还有一扇铁门,虽说房屋本身有些老旧,但也不至于站在外面就能把房里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没错,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总不可能是自己的听力突然变好。
然而声音还是继续传来。
——受不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原谅我……「碰!」哥、哥「碰!」……咕、「碰!」呜咕!
蜜的脑筋陷入一片空白,手下意识地握住门把。
不行——脑中响起如此的警告。
一定要按门铃才行。
可是如果现在按门铃,总觉得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
那么要直接把门打开吗?
就算把门打开,似乎也同样会陷入无法挽回的状况。
到底该怎么办?干脆直接破门而人。
破门……而入?
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话说回来,自己为什么又能清楚听见屋里的声音?
不知道。明明是自己的事,蜜却怎样也想不通。
忽然间,蜜的脑中浮现某种奇怪的印象。仿佛看见烟火在眼前爆开,红、蓝、黄等五彩缤纷的光点集结成瑰丽的图案,时而扩散时而收缩,忽而耀眼忽而黯淡。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窥探万花筒——这种感觉很熟悉,之前也曾经看过这种烟火。
那是蜜先前用刚买来的电脑连上网路,在浏览某个网站时看见的东西。当时的电脑萤幕突然发出闪光,和现在脑中忽明忽灭的影像一模一样。
那时候蜜觉得头痛,甚至恶心想吐。
但是现在完全没有想吐的感觉。
当时似乎只是还不习惯,现在的蜜已经习惯这阵闪光。
「咻!」某个物体擦过蜜的脸颊。
擦过脸颊的黑色物体迅速进入门缝,随后传来有如切开奶油的触感。
蜜缓缓转动门把,把门稍微拉开,整个动作没有遭到丝毫阻力。
因为门锁已经遭到破坏。
在大脑深处飞散的火花逐渐平息,然而并未就此消失。
蜜已经把它们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
打开。不要打开。没关系快打开。不行,绝对不能打开。
相反的意见在脑中交战。
头上传来一阵骚动,好像每根头发都在兴奋飞舞。
开门的动作并未停止,屋内的空气从门缝流泄而出,蜜一口气加快动作。
「像你这种废物!没事少来烦我!」
「喀、咿、啊……!」
声音变得清晰。
大门开启的同时,门内的景象随即映入蜜的眼眸。
好像虫一般蜷曲在地的君子。
还有一脸不耐烦,不断用脚猛踹君子的少年——
不可能。
君子不是一天到晚哥哥长哥哥短吗?
他们理应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妹,不可能会这样。
只是自己不曾亲眼见识。
君子总是不太愿意邀请蜜到家里玩。
这就是原因。
蜜心想:可是君子不是说过家人比什么都重要?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那些伤痕又是打从哪里来的?
没错。那些伤痕并非疾病造成,也不是来自校园霸凌。
是血浓于水的亲人狠心虐待留下的痕迹——
正当她想到这里,某种东西便在她的脑中爆发。
爆发的同时,蜜感觉到某种东西已在脑中成形。
在此同时——
许多东西从蜜的脑中流出,就此消失无踪。
就只有一样东西,取代消失的一切进入脑袋。
那是一个世界。
一直漂流在资讯之海,单独存在时极其脆弱的世界。
曾经满载蜜之外的别人,亦或是许多人的梦想,最终还是未能实现:曾经脱离这个世界发展出不同的未来,如今已经毁灭的虚幻世界;这个世界在蜜的脑中找到栖身之所,当时就已潜入,一直等到今天才在眼前景象的触发之下完全固定。
没来由地感到头痛,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呕吐感。蜜觉得很不舒服,内心充满焦躁。
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情绪。然而从此时此刻开始,蜜的一切皆与这种情绪同化。
悲伤、欢喜、跟君子一起留下的回忆,还有君子被人狠踹的讨厌画面都一样。
烦。烦。烦。
好想破坏。眼前的景象真令人生气,这算什么?
想要毁灭一切。
杀——
打开门的蜜连鞋子也没脱就走进屋内,嘴角露出微笑——不,是狞笑。
「呃……?」
蜜的突然出现让君子的哥哥惊讶得僵在原地,身体还保持踢君子的姿势。
发现哥哥突然停下动作,有点讶异的君子倒在地上不停咳嗽,还是努力把头转向门口。
「小……蜜?」
蜜开口说出它的名字:
「去吧……『破碎万花筒[delayed kaleido]』」
蜜在网路上看见的烟火,就叫这个名字。
在名为虚轴的异世界里,最后生存下来的意识体。
同时也是自己的新名字。
蜜的头发呈放射状散开,刺进墙壁、地板还有天花板。
它诞生在只有文字情报的世界,也死在那里,唯有回到名为平面的宇宙才得以重获生命。
乌黑头发是线条、无数线条构成文字。它们的本质极为接近一次元,却能够在三度空间里自由活动——
伸长的头发透过二次元平面进行空间跳跃。
大量发丝袭向呆立原地的君子哥哥,瞬间卷住他的四肢。
「咦,啊……?呜、啊!」
「开什么玩笑。」
蜜的语气充满焦躁,所有的情绪已被焦躁占满。
「不好意思,虽然很想把你这种家伙碎尸万段,但是我可不想让你的脏血污染我的头发……所以我要把你活活勒死,要你痛苦痛苦痛苦到极点,给我去死吧。」
没错。
一定要让你尝到君子身受的痛苦,就算只有百分之一——不。
要先让你比君子痛苦一百倍,然后再杀了你。
看起来瘦弱又神经质的哥哥,露出痛苦的扭曲表情。
真是痛快。
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
双手双脚都被紧紧缠住,身体也被举到空中,接下来只要——
「……死吧。」
蜜面露残忍的笑容。
就在下一秒钟——
「住手!」
脚下传来悲痛的哭喊。
「不要,快住手……!哥哥会死的!」
有人抱住蜜的双脚拼命恳求——那个人是君子。
——你在说什么?
这家伙把你伤得这么重,你却叫我住手?
「住手!小蜜,不要!」
一股怒意瞬间涌出。
为什么要阻止我?明明只要再一下子就能杀了他。
能够杀了这种家伙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君子为何要来捣乱?
烦。这名女孩好烦。
「少烦我。」
蜜的左手抓住君子的胸口把她举起来,然后单手把她压向墙壁。
「呀……!」
君子重重撞在墙上,但是仍然不肯放弃:
「住手……小、蜜……求求、你。」
喉咙被蜜的手掐住,君子就连呼吸也很困难,还是拼命求情:
「哥哥……!」
她在担心她的哥哥。
「搞什么鬼。」
蜜心中的焦躁达到顶点:
「好。既然你这么喜欢捣乱,我就先……」
我先从杀了你——这句才话说了一半,背后突然有人出声:
「蜜!」
在此同时——
「……!啊!」
蜜的后脑勺被人用力敲了一下,猛烈的冲击让蜜还未稳定的力量顿时放松。
缠住君子哥哥的头发也像蒸发一般瞬间消失无踪。蜜感到头昏脑胀,几乎就要失去意识,站不稳的她只能放开抓住君子的手。这时有人抓住她的衣领猛然一拉,硬是让蜜转身。
「真是的……怎么会这样。」
转身只看到一对锐利的眼神——速见殊子的脸近在眼前。
「回家路上偶然看到你,想说跟在你后面应该很好玩,没想到……」
蜜昏昏沉沉的大脑又开始感到焦躁:
「……干什么!你也想来捣乱……」
然而——
「冷静一点!刚固定时情绪很不稳定,再这样下去连剩下的东西也会被夺走喔?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失去什么……」
别具深意的一段话,让蜜不由得瞪大双眼:
「难道你……」
「抱歉了,我先让它睡一觉。」
仿佛是要证实蜜的猜测,眼前凭空出现一个半透明怀表,并且突然「碰!」一声爆炸。
「啊……」
原本在蜜脑中骚动的「破碎万花筒[delayed kaleido]」跟着安静下来——就好像真的睡着。
「……这是『闹钟[忐忑不安]』」
殊子用莫可奈何的表情开口。
蜜坐倒在地:
「你……也是?」
闹钟[忐忑不安]。跟蜜的破碎万花筒[delayed kaleido]有着不同来历的——
「你到底是在哪里到手的?」
这家伙也是虚轴。
蜜终于理解她用一己之力压制住自己的力量。
理解这一点的同时,蜜的心中依然只能感受到敌意:
「为什么?为什么要拦我?明明只差一点就……」
只差一点就可以毁灭、只差一点就可以杀掉。
「为什么要拦你?」
蜜的怒气让殊子用力叹了一口气:
「你真的失去那么多东西吗?我说你……冷静下来看看四周吧。」
冷静下来?
为什么要冷静下来?
自己一直都很冷静。最好的证明就是自己眼前的景象没有变得一片通红,周围的状况全在自己掌握之中,听觉也很正常。
你看,我的脚边……
「……咦?」
脚边倒着不断咳嗽的君子,她的脸上爬满泪痕,更正确的说法是还在不停啜泣。
手放在刚才被蜜紧勒的脖子上,瘦小的身躯不停颤抖。
她在哭。脸上挂着伤心欲绝的表情,仿佛自己即将从这个世界消失。
君子在哭。
「啊……」
蜜终于想起。想起刚才对她的所作所为。
蜜这才感到害怕。
如果殊子没有出手阻止,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事。
蜜总算清醒过来。
自己不是说过绝不原谅伤害君子的人吗?
不是发誓要阻止任何人危害君子吗?
这个温柔的女孩。
这个融化蜜的冰冷内心、填补蜜的心中空白,愿意看着只是个人偶的自己,还说和自己在一起很快乐的女孩。
她给自己的东西太多太多,自己无论怎么道谢都不够。
明知如此,自己对她做了什么?
对这个自己最喜欢、打从心里喜欢、比世上任何事物都重要,甚至比自己还重要的唯一朋友做了什么——
「啊、啊……」
浑身颤抖的蜜仿佛掉进冰窖,粉身碎骨的感觉占据全身,对自己的厌恶让蜜感到想吐。
君子不断发出的啜泣声,更是让蜜不知所措。
蜜连直视君子也做不到,只能呆坐在原地无法动弹。
+—+
过了二十分钟。
「我已经消除他们的记忆,明天他们就会忘掉今天发生的所有一切。」
殊子站在君子住处前的路上,一脸疲惫地发出叹息。
背靠墙壁坐在一旁的蜜回了她一句:
「是吗……」
在那之后,脑筋一片空白的蜜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任由殊子把她带出公寓。
如今虽然已经平静下来,但是那股震撼并未消失。
不——亲手伤害朋友的罪恶感,恐怕会一辈子留在自己心中。
殊子拥有的虚轴「闹钟[忐忑不安]」可以侵蚀对象的自我界线,给予对象强烈的暗示。简单说来就是让对象永远不会清醒的催眠。殊子刚才便是利用这种能力让君子和她的哥哥,把遭到蜜袭击的记忆永远埋葬。
「好了。」
还有一件事。
「刚才我也说过,你的力量实在太危险。」
殊子打算为蜜的「破碎万花筒[delayed kaleido]」加上限制。
「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很难说,所以我会让你在需要自卫时可以使用这股力量……不过平常都得让它沉睡,可以吧?」
「就算我说不可以,你也打算硬来不是吗?」
即使蜜说得很不客气,其实她的内心也是焦躁到了极点。
蜜觉得很矛盾。
听见殊子的提议,蜜直觉地感到厌恶。明知道是这股力量害君子受伤,甚至自己的人格也因为这股力量彻底改变,蜜还是为了有人要封印它而感到愤怒。
原因无他——因为破碎万花筒[delayed kaleido]已经彻底成为蜜的一部分。
从刚才开始就无尽涌出的焦躁,便是最佳证明。原本内心的空洞已经不复存在,就连君子为自己填满的部分也一样。所有的一切都被其他东西占据,蜜的内心已变成虚伪的异世界。
蜜觉得很可怕。最可怕是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改变。
「话说回来,我们姊妹算是一起惹上了麻烦事。」
「烦死了,给我闭嘴。」
第一次遇见殊子时,蜜曾经因为殊子讨厌自己而感到有点高兴,还因为她的改变感到困惑,然而这些感觉在刚才完全消失,只剩下——对这个即将让自己一部分陷入沉睡的女人,抱持的无比厌恶与敌视。
「说来真讽刺。你好不容易从人偶变成真正的人……却因此没有注意。」
「注意什么?」
「那女孩的本质。」
殊子以知晓一切的表情说道:
「就是她是个受虐儿的事。如果你还是以前那个人偶或许会注意,然而你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正因为她让你变成正常人,反而蒙蔽你的双眼……你对她的关心让你忽略她的本质。」
她的态度、她说的话、她的脸,一切都是如此讨人厌。
「……给我闭嘴!」
蜜不禁叫道:
「不要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在那里大放厥词!小心我杀了你……!」
「就是为了不让你这么做,才要让你的力量沉睡。」
不过殊子显得无动于衷。蜜在这时终于理解殊子当时在餐厅里说的话是什么意义。
一切都无所谓了。
这个女人八成和蜜一样——如同失去焦躁以外所有感觉的蜜,殊子得到虚轴所付出的代价是失去对世间万物的兴趣。
所以她可以冷静说出这些话,不管蜜如何焦躁也满不在乎。
「对了。我还顺便限制哥哥对她……对妹妹的冲动。虽说还是会受家庭环境影响,不过他暂时应该不会虐待她。」
蜜只觉得殊子的话里充满讽刺。
「我知道了,拜托你闭嘴。真想杀了你。」
蜜不想再和这家伙说话。
要说讽刺,这正是最大的讽刺——曾经被她讨厌的自己,竟然变得如此讨厌她。
「这样啊,那我就动手了。」
耸耸肩的殊子将手心向上,一个小小的定时炸弹便凭空出现。
「……等等。」
「怎么了?就算你叫我住手也没有用喔。」
这家伙真是令人感到讨厌、恶心、想吐到了极点,实在不想跟这家伙说话——
「有件事要拜托你。」
但是接下来的话非说不可。
「只要别阻止我封住你的能力——既然是可爱的干妹妹亲口拜托,我当然会尽量答应。」
蜜拼命压抑因殊子的回答而涌出的杀意,放慢速度一个字一个字说个清楚:
「关于她的……记忆。」
「咦?那个我已经处理好了。」
心很痛,脑袋不断思考:「这样真的好吗?」的蜜还是继续说道:
「帮我把她脑里有关我的记忆……全部消除。」
蜜用尽全力才能说出每一个字,好像要把和她一起制造的快乐回忆全部吐出。
为了不让那些美丽的记忆被焦躁填满,这是唯一的方法。
必须让一切归零。
君子给了自己太多东西。
但容纳这些东西的空间,已经被寄生在脑中的「破碎万花筒[delayed kaleido]」占据。
自己的内心只剩敌意,君子给予自己的一切不复存在。
既然如此——自己便不可以再跟她在一起。
「……这样好吗?」
「你到底行不行?」
「当然行,可是……」
「那就快点。」
没关系。
只是让一切恢复原状。
两人的关系只是回到相遇之前,比开学典礼更早之前的状态,如此而已。
君子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许多朋友,少了自己也没关系。
于是殊子答应蜜的请求。
「那就从你开始。」
蜜没有回答,只是慢慢闭上双眼。
头上传来定时炸弹微弱的爆炸声。
蜜脑里的「破碎万花筒[delayed kaleido]」随即沉沉睡去。
蜜瞬间仿佛看到她的笑容浮现眼睑。
蜜没有流泪,内心只有无止尽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