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女的思念与少年的回忆(2 / 2)
「什么问题?」
真那实直视提问的音矢。
「这礼拜六,洋子说她没办法来。」
「咦?这样没问题吗?」
这个叫做洋子的女生是真那实的朋友,为支持乐手并负责键盘乐器。
只有吉他、贝斯再加上鼓的话在旋律的诠释上太过薄弱,因此每当要进行现场演唱,总是会请洋子帮忙,可是本周末她本人似乎有事。
「要不配合洋子延期如何?」
真那实以摇头来回应豪铁的提案。
「这可不行。这次是招收新社员计划的一环,如果错过这个周末,接下来就是黄金周,到时候新生早就决定好社团了,所以本周末的计划不能更改。」
「话是这么说,不过主旋律光靠来栖的歌声和真太郎的吉他实在是……」
「我先说好,我可是只弹破音(Distortion)而已。」
所谓的破音是指吉他的音色之一,扭曲变形的声音是它的特征。
也就是说,这样的音色完全不适合用来表现主旋律,王子坚称『破音吉他才是灵魂的吶喊』,因此他绝对不弹其它的音色。
「所、以、呢……」
真那实把椅子移动到紧贴在音矢旁边。在音矢有不好的预感打算逃走之前,他的手臂就已经被真那实牢牢抓住了。
「音矢,你要不要来负责主奏吉他?」
音矢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这个表情就像是那天晚上一样。斋心中这么想着。
「真那实妳也知道我不演奏的吧。」
音矢把头别开。
但是他这个反应真那实早就料到,真那实明知道会这样,还是故意挑起这个话题;这不是临时起意,真那实从很久以前就想对音矢这么说。
「喂、阿音,你会弹吉他啊?这我可是头一次听到。」
真那实神色骄傲地代替不作回应的音矢答话。
「音矢不管是吉他还是贝斯,就算是打鼓他也没问题。还有什么乐器没说到啊?」
「别这样。」
音矢没有看向真那实。
「总之非常厉害,让那种技巧就此埋没简直太可惜了。」
「我叫妳别说了。」
随着音矢语气的加强,斋想起他发怒那晚的事,胸口不禁为之纠结。
「为什么?从前我们两个明明弹得那么高兴。」
「吵死了!别再说了好不好!」
就像是要摆脱真那实的咄咄相逼,音矢猛然起身。
真那实惊讶地凝视音矢,斋则是只能低着头用两手无住自己的脸。
「我才不要演奏乐器!音乐什么的管它去死!」
「喂,阿音!你怎么啦?」
豪铁想要伸手抓住音矢的肩膀,却被音矢甩开。
「喂、喂、音矢……」
「真那实我知道妳很困扰,但是拜托不要把我牵扯进去;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就是不要弹奏乐器!」
「可是……」
「吵死了!如果妳还要强迫我的话,我就退出这个社团!」
音矢的话让全场的人都倒吞一口气。
社办里笼罩着一股沉重气氛。
「……对不起,我不在这边好像比较好。」
音矢说完,攫起自己的书包就要走出社办。
「音矢,你要去哪里?」
「回家。」
音矢头也不回地说了这句话就离开社办。
「音矢先生,请等一下!」
斋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自己的书包跑向门口。
「那个……今天我先走了!」
斋一边说一边向真那实等人行礼,然后追着音矢跑出社办。
剩下的三人各自表情不同地望向被打开的门。
「……怎么回事?」
豪铁茫然低喃。
「谁知道,我可没兴趣。」
王子说完又加了一句。
「来栖,妳跟过去看看吧,至于我就免了。」
真那实因为音矢意外的强烈拒绝而吓得不知所措,在听到王子的话以后,她蓦然回神并跳了起来。
「我……得道歉才行……怎么办……要是他真的退社了怎么办……」
真那实口中喃喃自语,拿了自己的东西跟着也跑出社办。
豪铁眨了眨眼,再一次盯着真那实刚跑出去的门。
「……到底是怎么了。」
「加持同学你是不会懂的,谁叫你的神经比贝斯的琴弦还要粗。」
「什么!你就懂了是不是……」
「我不是说过我没兴趣吗,无聊死了。」
王子说完后就抱膝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
无论是谁,都有不为人知的苦痛与矛盾,就连王子他的烦恼也是堆积如山;所以自己才要弹吉他,王子是这么想的。音乐很美好,可以让大家得到幸福;音乐里头并没有虚假,也不会背叛人,尽管是自己这样的人,只要一弹起吉他,就觉得自己也能与他人互相了解。同时王子也明白音矢他绝非讨厌音乐,就算他不弹奏乐器也是一样。
——怎么办,我惹音矢生气了。
真那实为了追赶音矢而奔跑。
我明明知道的,我明知道他曾经那么说过。
我再也不会弹奏乐器了……
当时音矢那自暴自弃的口吻,听起来就像是绝望的呻吟。
真那实拼命想要追上音矢,不过冷静一想也知道是追不上的,因为真那实是徒步,而音矢则是骑脚踏车。结果真那实就这样一路跑到苇原神社了。
夕阳的光线映照在她的背上,仿佛要把她推上被余晖染红的石阶。真那实一边往上走,一边不断思考要怎么向音矢道歉。自己惹他这么生气,他还愿意原谅自己吗?自己是不是深深地伤害了音矢?想着想着她不禁觉得脚下愈来愈重。
尽管如此她还是拖着沉重的步伐登上最后一阶,鼓起勇气抬起原本低俯的头,才发现斋正站在神社的境内。
「真那实学姊……」
「那个……音矢人呢?回来了吗?我打他手机都不通。」
真那实战战兢兢地询问,斋则是摇着头回答。
「回来是回来了,不过他说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两人并肩在神社境内走着,先后坐上老旧的长椅。
「我好久没看见音矢那样子生气了。」
「我在不久之前也惹得音矢先生发脾气……」
真那实觉得很惊讶,因为她没想到音矢会对斋生气。
「咦?音矢会对小斋妳发脾气?骗人的吧……」
「我和真那实学姊说了一样的话,我问音矢先生要不要弹奏乐器……」
「这样啊……」
两人同时低下头,脚下的影子已经延伸到远处。
「妳觉得音矢为什么会生气?」
「为什么音矢先生会这么生气呢?」
两人同时出声,然后看着对方的脸笑了出来。
「原来连小斋也不清楚啊……」
「如果真那实学姊不知道,那我更不可能知道了。」
一说完,两人又同时叹了口气。
斋向真那实问道。
「音矢先生从前曾经弹奏过乐器吗?」
「嗯,差不多是小学中年级到刚上国中这段时间吧。我在升上国中、搬到现在住的公寓以前,就住在这下面。」
真那实说完指着石阶的方向。
「那边的境内里头不是有个仓库吗?其中有个房间放了一~~大堆的乐器。」
「有这样一个仓库吗?我都不知道。」
顺着真那实的目光,斋也往境内里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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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面有很多乐器,吉他和贝斯都有,也有国外不知叫什么来着的大鼓,音矢只要稍微摸一下就什么都会弹了,那个大概就是所谓的才能吧。那个时候音矢每次弹奏乐器看起来总是很开心的样子,我好羡慕。」
真那实述说着怀念的往事,而斋就在一旁看着她。
「再说我之所以会弹贝斯也都是音矢害的啦!因为当时音矢说他弹的是吉他,所以就要我弹贝斯,可是仓库里头的乐器全部都是左撇子用的……」
真那实一边说一边思考,现在想来,那些乐器不都是为音矢准备的吗?那么在这样受到音乐眷顾的环境中,音矢为什么还要舍弃音乐呢?
「我是右撇子,所以仓库里的弦乐器我都不能用。然后差不多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吧,我缠着爸爸要他帮我买了把贝斯,虽然那就像是小孩子用的玩具,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从那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到这里来,和音矢一起弹乐器。」
真那实把脚边的小石头踢得远远的。
「然后在国中一年级的时候,他突然就说他不要再弹乐器了,从那之后就真的没有再碰乐器,我问他理由他也不肯告诉我……」
当时发生的事,真那实到现在依然清晰记得。
那时和现在一样,是在夕阳余晖下的黄昏。
——我再也不弹奏什么乐器了。
音矢用灰暗的口气说着,然而低着头的他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呢?真那实拼命想窥知他的表情。
如果能看到音矢的表情,真那实觉得她应该就能知道音矢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在他背后的夕阳照射之下,他的脸上只能看见阴暗沉重的影子,真那实不知道该对这样的音矢说什么才好,只好把贝斯背在肩上默默返家。
从那天之后,真那实与音矢两人的内心就出现些微的距离。
「那个时期应该就是所谓的思春期吧,我变得不会想每天都和男生玩在一起……而且也觉得让音矢冷静一段时间应该会比较好。可是升上高中以后,我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喜欢音乐的,所以也把音矢拉进流行音乐社,想说这样一来总有一天还能一起弹奏音乐,可是……」
直到今天,两人心中的距离依然没能拉近。
真那实靠着椅背,仰望已经染成橘色的天空。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这么久,我以为应该已经没事了。因为他愿意加入流行音乐社,所以我就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可是我轻率的想法,是不是伤到音矢了呢……」
真那实像倾诉一般一口气说完,而斋依旧注视着她的脸。
「我好羡慕真那实学姊。」
「为什么?」
真那实坐直身体面向斋。
「因为能够从那么久以前就与音矢先生在一块,我真的很羡慕。」
「哈哈,妳在说些什么啊,小斋妳可是和音矢住在一起,我才羡慕妳呢~~」
话一出口,真那实急忙遮住自己的嘴巴。
「啊。」
真那实心想完了,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自然地脱口而出。
她偷偷往斋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斋脸上一副沉思的表情。
「那个……真那实学姊果然是……喜欢音矢先生的吗?」
「啊?啊~~那个是……」
原本想在自己说出来之前先探问对方的想法,可是既然已经不小心说溜嘴那也没办法了,更何况自己是做姊姊的,这种时候就展现一点风度吧。真那实心中这么想着。
「我喜欢他,从以前就喜欢他,现在也是,未来也一定是这样。」
「果然是这样啊……」
斋垂下肩膀。音矢之所以会拒绝和自己生小孩,是因为真那实的关系吗?如果真的是这样,或许自己已经没有介入的余地了,因为真那实至少比她更了解音矢……
「这次换小斋回答我的问题了,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妳……先问这个吧,小斋妳也喜欢音矢对吧?」
斋的脸变得比夕阳还要红,她轻轻地点头。
「请不要笑我。」
面对斋的坦白,这次换真那实点了头。
接着斋把一切都告诉真那实,自己来到苇原神社的理由,就是要与音矢生下小孩,让神职的继承人能够延续下去,而且自己从小就是为了这件事被教育长大的。
真那实听了以后别说是笑,根本惊讶到嘴巴都合不起来,只能看着斋断断续续说完经过。不管怎样都无法想象是二十一世纪会发生的事,简直就是战国时期的政治连烟。
真那实呻吟般说道。
「这听起来实在不怎么现代呢……小斋这样妳可以接受吗?男生的话除了音矢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喔?」
斋听了以后摇摇头。
「对我来说,我就只有音矢先生。」
真那实只有哑口无言,尽管这是被灌输的观念,不过至少斋现在的确是喜欢着音矢,她看斋的样子就可以知道这心意并非虚假。这样一来,自己能胜过这份单纯又强烈的思念吗?更何况对手是连自己看着都会心动的美少女。
更何况更何况,生小孩这个目的远远超乎真那实所设定的终极目标,这行为光是想象就足以令人害羞到想要在地上打滚,而这对斋来说竟然还只是当前的目标……
「哎呀~~我真是遇到个不得了的对手(rival)啊……」
真那实一边看着斋的侧脸,一边大大叹气。
「对手?」
斋不解地望向真那实。
「啊、对了。嗯~~以日语来说的话就是情敌吧。」
「情敌、是吗?我和真那实学姊吗?这样啊……的确是这样呢。」
斋高兴地笑着,在胸前轻拍了双手。
「真受不了妳……我刚刚可是跟妳宣战耶!」
「啊、对不起。」
看到斋慌慌张张露出充满歉意的表情,真那实不禁笑了出来,同时她也觉得自己无法讨厌眼前这位情敌,至少现在是如此。
「总之以后就多多指教啦!」
真那实伸出手,斋也伸手握住。
「是,请多多指教。」
两人握手之后,真那实从长椅上站起。
「真那实学姊,妳要回去了吗?」
「嗯,反正明天在学校就能见面,到时候我再向他道歉。」
「这样啊……」
「嗯,那我走啦。」
真那实挥了挥手,摇曳着因为夕阳的光线而闪闪发亮的金发,快步跑下石阶。
同一个时间,音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仓库里。
那里就是刚才真那实向斋提到的放满乐器的房间。
仓库的土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乐器,地上也堆满古往今来、世界各地的乐器,有小到如指头般大小的笛子,也有大到比音矢的体型还要巨大的竖琴。这些乐器上头都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可见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没有人使用过。
音矢捡起脚边一个陶制的小鹅笛,本来想朝墙壁丢过去,可是他并没有出手,反而放声大叫。
「可恶!到底是怎样啦!」
音矢的声音响遍整个房间,却传不到屋外。那是因为这间房间的构造就是如此,尽管可以听见外头的声音,但是里面的声音绝对不会传到外面,声音只能单向通行。
这间房间是要让音矢修练神乐——为了消灾、退魔、祭神而演奏的音乐——而建造的。
过去音矢只要在这个房间里就一定是在弹奏乐器。
有时候弦而会来传授他神乐,包含笙的拿法和荜篥(注:一种管乐器,以竹为管,以芦为首,其声甚悲。)的运指方式。只要教一次,不管是什么乐器音矢都能够自由运用,如果吹得好、弹得好,弦而就会露出满足的笑容,小时候的音矢为此高兴不已,因而废寝忘食地练习乐器。
也有的时候是和真那实一起弹着吉他。音矢想起有一次真那实兴奋地冲进这个房间。
「这是我的贝斯!我专用的!这样我就能和音矢一起演奏了!」
那时真那实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架起爸爸刚买给她的贝斯;两人努力地用指尖追着乐谱,音矢教真那实怎样弹奏,真那实则是辛苦学习,当可以顺利弹奏时就会露出开心的笑容。比起一个人独自弹奏,与真那实一起弹奏要来得有趣好几倍。
还有些时候,音矢会在和神社有关的大人物面前演奏雅乐(注:意指「雅正之乐」,是日本兴盛于平安时代的一种传统音乐,以大规模合奏型态演奏。乐曲以器乐曲为多,至今仍是日本的宫廷音乐,同时是现存于世界最古老的音乐形式。)。那时候会穿上为了这一天而特别订制的狩衣(注:日本平安时代为公家的便衣,也是武家的礼服。狩衣本是在打猎时所穿的运动服装,袖子跟衣服的本体并没有完全缝合,就是为了方便运动用,而且狩衣的着装方式也较其它的服装简单。狩衣到了缣仓时代成为祭典中神官穿着的服装。),照指示把学成的曲子吹过一遍。音矢虽然担心让弦而丢脸而有些紧张,不过最后还是丝毫没有失误地演奏完毕。来观看的老人们兴奋感动,纷纷要求音矢与他们握手。音矢告诉他们『如果这样就能让你们高兴,那么要我吹多少首我都愿意』,老人们听了以后握住音矢的手流下眼泪。
然后有一次音矢在半夜突然被叫醒,弦而带他到仓库,一名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男生——是一起向弦而学习神乐的学伴——也在场,那时音矢拿着被塞在手上的乐器,就如往常一般弹奏。
接下来的事他一点也不愿回想。
然后有一天……
音矢看向仓库内的一个角落,只有那个地方没有摆放乐器,取而代之的是叠着几只看似老旧的大型竹箱。
那时音矢就是发现了那个。
然后从那一天起,音矢就放弃弹奏乐器了。
音矢注视着那个角落,随后拳头用力往墙壁打去,立在墙壁一旁不知是从印度还是哪里来的弦乐器因此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那个也不便宜啊。」
不知什么时候,弦而已经站在入口了。
弦而难过地看着被音矢踢倒的乐器,然后望向音矢。
「我不会再用了,管它是便宜还是贵都跟我无关。」
「这么说也是啦……」
弦而拖着右脚走到音矢身旁,把倒在地上的弦乐器像宝贝般拿起,立回原本的墙边。
「你还是无法原谅音乐吗?」
弦而说着一边吹气把乐器上的灰尘吹掉。
「我无法原谅的不是音乐。」
音矢没有看往弦而的方向,而弦而也一样无法面对音矢。
「无法原谅的是……」
音矢环视房间中的乐器,不管哪个音矢都恨不得把它破坏掉,而实际上他也好几次都想这么做,可是他办不到;不论哪个乐器里头都是满满的回忆,乐器本身没有罪过,音矢所憎恨的并不是音乐。
「我无法原谅的,是你们把我当成为了战斗而存在的乐器。」
音矢颤抖着声音说,接着往仓库的入口走去。
擦身而过时弦而低喃出声。
「这样啊……」
音矢就这样背对着他,在仓库门前停下脚步。
弦而站起身,温柔地抚摸挂在墙上的小提琴琴身。
「可是总要有人演奏啊……」
音矢用力地摇头,背对弦而走出仓库。
弦而什么也没说,只是目送他的背影离开。
仓库里被置之不理的乐器也寂寞地看着少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