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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2 / 2)


  差不多吧,里头有许多大树,以前还能看到坟墓,比你们上海的还要大。

  你们上海?

  李晓梦不再说下去了,重新举起笛子,吹了一首《鹧鸪飞》。

  这是她最常吹的曲子,每次都会吹一遍,似乎无数飞鸟,惊起黑幽幽的林中,有毒的夹竹桃花蕊,纷纷摇落……以前看笛子谱,说这曲子的意境,来自李白的“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至今唯有鹧鸪飞”。

  而我听“古兰丹姆”的《鹧鸪飞》,却想起“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随着她的笛声,想象鹧鸪飞出玉门关,直抵疏勒河,李白出自西域,想必也曾照过喀什的月光。

  然而,我无数次问她关于新疆与喀什的一切,她的回答却不超出喀什人民公园的范围。

  关于她的父母,除了音乐老师,也很少被她提及,更从没听她提起过妈妈,只知道也是个援疆的上海知青。

  五月四日青年节,操场上搭起临时舞台,先是一群女生表演四重唱,接着轮到李晓梦。

  她第一次穿了红色连衣裙,老师给她化了淡妆,画面太美简直不敢看。我和许多男生坐在台下,都流下漫长的口水。

  “古兰丹姆”李晓梦走上舞台,刚刚举起笛子,就发生了意外。

  她的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底朝天,裙底风光都泄露了,这下全校师生哄堂大笑。现在想想,真该挨个拉出去枪毙。

  除了我。

  我很难过,看到她趴在地上起不来,我冲上了舞台。没想到脚底打滑,踩到什么油腻上,果然也摔了个狗啃屎。我和李晓梦倒在舞台上,膝盖和肩膀都摔破了。看到她眼眶里的泪水,还有台下几个笑抽了的女生,我明白了——就是刚才的四重唱,她们下台时悄悄洒了些油在台上,为了让李晓梦当众出丑。

  “听着让人好难受啊。”

  2014年,喀什的深夜,云南人甫跃辉站起来,回头看着毛主席像。

  我也站起来,不想再回忆下去,说,去对面走走吧。

  走过大街,穿过喀什人民广场,回头看着月光下的毛主席像,让人恍惚的画面。几个武警警惕地看着我们。广场上也有些汉族在聊天,两个男人坐在微缩版的“金水桥”上手拉着手。

  我们径直往里走,看到喀什人民公园的牌子。

  要去吗?甫跃辉问我。自治区文联的工作人员,听说我们半夜跑出去,已经急得要命了。

  喀什人民公园?

  1994年,“古兰丹姆”唯一跟我提到过的喀什的地名,如此不真实地扑到眼前。

  于是,我又不得不回忆起她。

  那一年,五四青年节的文艺汇演,她在舞台上摔倒,有条腿严重扭伤,几天不能走路,躺在家里休息。

  我去探望过她一次。她寄居在叔叔家里,楼梯下的亭子间,刚够摆一张床。她的叔叔婶婶还有表妹都住在楼上。

  屋子小到让我抬头就会撞到后脑勺,她说,就坐在我的床上吧。

  我很紧张,却无法抗拒,便坐在她的床沿,这是我第一次坐到女孩子床上。

  床头的墙上,挂着她最喜爱的笛子,也在舞台上摔坏了,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我帮她用透明胶反复缠绕,但音色已无法恢复。她难过地说,那是爸爸送给她的笛子,在她离开喀什去乌鲁木齐转车往上海的长途汽车站上。

  唯一的床头柜里,她掏出几张发黄的相框。那是1968年,许多上海知青离家远行,胸口戴着大红花,在列车窗口挥手告别,个个意气风发,其中有一个就是她爸爸。

  她说,她爸爸离开上海时,吹了一曲笛子《我们新疆好地方》。在火车站,有不少人听了这首曲子,就主动报名来了新疆。没想到,二十年后,这些人都跟她爸爸成了死敌,说是当年被他骗来了新疆,没想到吃了那么多苦。但,所有人再也回不去了。

  你爸爸回来过吗?

  嗯,半年前,他好不容易回了一趟上海,却跟我叔叔打了一架。叔叔说,能容纳我住下读书已经不错了,怎可能再让我落个上海户口呢?她看了看头顶的天花板,说,他们兄弟打到头破血流。最后,爸爸独自回新疆去了,真想跟他一起回去啊。

  后来,我才明白,这种事情太常见了。当年离家的知识青年,为了给自己或子女赢得一个回城的户口,要征得原籍的兄弟姐妹签字同意,常常因此反目成仇,乃至大打出手,也不乏闹出人命。

  不久以后,学校里又传出一件大事,关于李晓梦。

  大家都在说——古兰丹姆真的是古兰丹姆,她不是汉族,她的妈妈是维族人。难怪啊,她长得有些特别。

  学校领导也来过问,发公文去喀什调查,要搞清楚李晓梦是不是身份造假才来借读的?

  她拒绝跟任何人说话,包括我在内。虽然,我没有看到她掉眼泪,但从她怨恨的眼神看得出——全世界都成了她的敌人,感觉再也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第七天,她消失了。

  我去李晓梦家找过她,她叔叔说晓梦回新疆去了。

  那是初三中考前的一个月。

  哎,我再没有见过她,整整二十年。

  2014年9月16日,深夜,喀什人民公园。

  四周寂静,布满树林,还有一地落叶,仿佛回到江南的公园。已近子夜,大门却敞开着,幽暗灯光下,聚拢着四个维族人,三个老头,一个年轻人,坐在地上聚会,令人狐疑。

  走进一看,才发现他们四个在打扑克牌,我和甫跃辉相视一笑。

  月黑风高。

  继续往公园深处走去,渺无人烟。古人说黑夜遇林莫入,我们两个是胆大包天。此处回头再看人民广场,似是两个世界,依稀眺见对面毛主席像的灯光。

  眼前出现一栋建筑。

  正面很不起眼,只有一层楼,门口有颗红星,像是苏联建筑,有块指示牌——喀什人民文化宫。

  我的心脏,不知被什么刺了一下,这个名字,仿佛从冰库缓缓解冻,苏醒,复活……像她的眼睛。

  绕到文化宫的侧面,才觉得规模不小,有个古朴典雅别具民族风的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