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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冬 纪念照片小考(2 / 2)


身为拜托她当导游的人,我实在不好意思回她,「你自己不也说了同样的话吗?」



我们一下子就把直径不到十公分的圆形蛋糕吃完了。



冬子擦着嘴,轻吐了一口气:「接下来……」



「我们该走了吗?」



虽然我这么回答她,但其实还想悠哉地在这里坐一阵子。



不过,冬子好像也不打算从这张坐起来很舒服的沙发上站起来。她工整的折好用过的纸巾,放在餐桌上,接着大声对我宣布:「……必须『KISETSU』一下才行呢。」







「KISETSU啊」



「像夏树这样的人都不会说什么『你指的是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冬子为什么要这样瞪我,但说到奇妙事件的话,我倒是心里有数。



「你说的是纪念照的事情吧?那两个人为什么不想站在情人节树面前。」



「没错。」



冬子满意地露出微笑。



「虽然我已经大致明白原因了,不过那棵树……」冬子指了指那棵虽然离我们有点距离,但隔着窗户还是看得见的树,「原本就是为了要让人一起站在前面拍照留念才设置的。刚才我应该已经解释过了,男人说要拍进照片里、那间形状很特别的饭店,也是代表神户的景观之一。换句话说,这个露台是个拍照留念时能以饭店为背景的绝佳地点。所以在设置那棵树的时候当然也考虑过要如何在不会挡到后方景观和衬托拍照的两人之间取得平衡。不过,那棵树还有别的作用。」



看样子,就算只是摆一棵树也有很多细节要注意。



「其实那棵树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完全遮住后方的高楼群。难得能以美丽的港口为背景拍照,就能得到一张由树、被拍的人、代表神户的景观与海洋所组成,配置绝妙的最佳纪念照,对吧?」



「没错!」



冬子连举起大拇指的动作也充满了力道,由此可见那对男女的行动在她眼里有多么奇特。



「不过,我们刚才其实也聊过了,那两个人不见得一定就是情侣吧?如果只是认识的朋友,或许也会想在拍照时避开那棵情人节树啊?」



「那如果夏树你想和我拍纪念照的话,也会刻意避开那棵树前面吗?」



我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心跳不小心漏了一拍。



「呃,这个嘛,应该不会避开吧,我想。」



「就是说嘛。一对正常的男女哪会夸张到就算拒绝拍摄者的建议也要避开那棵树。还有,那名女性既然拖着行李箱,基本上就可以知道她是从远方来的。他们都要拍纪念照了,这点应该毋庸置疑。然后是那个绿色的纸袋。」



「你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吗?」



我回想冬子从女性手上接过纸袋的模样,一边问道:「里面有个扁扁的箱子。虽然只能看到最上面的图案,但是用和纸包装,隐约可以看见印在盒子上的茶铺标志。说到绿茶,那不就是送礼的不二选择吗?这一点也可以证实那位女性的确是从远方来的。」



虽然我很好奇神户市近郊是否真有知名的茶铺,但那应该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吧。正如冬子所言,大家送礼的时候几乎都会选择绿茶。



「既然如此,无论这两个人是一起来到神户,还是女性来拜访住在这里的男性,都可以推测出他们的关系十分亲密。也就是说……」



冬子牢牢地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这两个人之间有着站在树前面拍照也很正常的关系。」



看样子她非常有干劲。就这么想替「小仓站」那件事雪耻吗?



先不论事实为何,冬子到目前为止提出的推论都还算是合乎逻辑。在进行「小仓站」KISETSU时的着眼点也一样,看起来都表现得很不错。以前的冬子动不动就在进行逻辑思考时加入浪漫的妄想,无所顾忌地发表论述错误百出的KISETSU,结果每次都被我揶揄「只有自信不输人」。原来她在这五年里也是有些成长吗?



当我正沉浸在感慨的情绪里时,冬子又说道: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可能性——你已经完成KISETSU了吗?」



「要是每次发现奇妙的事情,夏树都一下子就说中了答案的话,岂不是很无聊吗?我才会先自己归纳出结论后再跟夏树说。」



看来她之所以拖到刚刚才聊起这件事,背后还有如此考量。



「总而言之,你先说说看吧。」



「没问题。首先,女性从远方而来这一点我刚才解释过了。不过,我觉得男性应该是在这附近工作的人。」



「你的根据是什么?」



「就是服装啊。男性不仅穿着西装,手上还抱着公事包。这看起来不像是私下会做的打扮吧?而且,今天不是星期一吗?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今天要上班的人的确比较多吧?」



她说的话感觉相当正确,足以让人自然而然地点头认同。



「另一方面,虽然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但和男性相比,我认为能在平常的上班日自由行动的女性还是多了一些,而这点从那名女性的穿着也看得岀来,她虽然打扮得还算正式,但与其说那是上班穿的衣服,不如说更类似外出时穿的正式服装吧。所以结论就是:那名女性可能是男性的前女友,或者是以前外遇的对象。」



……喂,我闻到一股浪漫的味道啰。冬子的眼里浮现了危险的光芒。



「她和男性分手后,就一直默默地忍受着寂寞的煎熬,但今年冬天的寒冷让她累积许久的感情终于爆发。坐立难安的她来到了男性居住的城市,很不巧地,她并不知道他家住址。在无可奈何之下,明知道这样做很失礼,她还是跑到了男性工作的地方,跟他说就算只是谈谈也好,请给她一点时间,最后成功地把男性带出来了。」



我揉揉眉间,「你有证据吗?」



「有喔。就是他们在夏树你按下快门的瞬间露出的表情。你也看到了吧?」



「嗯,看到了。他们脸上带着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诡异表情。」



「如果他们以前曾是情侣,那彼此心情都很复杂也是可想而知的吧?而且,不管是在要求我们帮忙拍照,或是在拒绝站到树正面的时候,握有主导权的都是那名男性,女性始终缩着身子站在后退一步的地方。虽然她的处境的确很可怜,但男性现在已经拥有圆满的生活了,他一定觉得相当困扰。如果在那种树前面拍双人照,很有可能会被人误会。男性会不会是这么想的呢?」



明明不排斥和过去交往的女性拍照,却想避开那棵树,这到底是什么心态啊?如果用比较善意的角度来解释的话,或许有可能是因为女性想在最后留下一点纪念,便以不再纠缠男性为由强迫他和自己拍照。所以男性心想「只是拍个照还好」,就妥协了吧。但就算考虑到这些,她的推论还是太牵强。所以就算冬子像是在问「怎么样?」似地盯着我的脸,想观察我会有什么反应。我还是只能如此回答她:「……你真的只有自信不输人呢。」



「你很没礼貌耶!」冬子突然「碰!」地拍了一下桌子,「那夏树你又是怎么想的?」既然我否定了她的话,那不表示一些我的论点就说不过去了。于是我决定在此时公开一个随着咖啡因在体内巡游而浮现于我脑中的想法。



「会不会其实是相反的情况呢?」



「相反?」



「也就是说,从远方来的并不是女方,而是男方。」冬子蹙起了眉头。



我心想「这样会长皱纹喔」,没有说出口。



「你可以再解释得清楚一点吗?」



「我的意思是,那名男性爱慕着那名女性啦,他这次刚好有机会来到神户,就利用行程的空档拜访他所爱的那名女性。」



「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拖着行李箱的是女方耶。」



仍旧不改对抗姿态的冬子提出了反驳,而我则从正面迎击。



「你试着想像一下嘛,一名男性如果右手拿着公事包,左手又拖着行李箱和纸袋,无论是谁都会体谅他一下,问他要不要把其中一只手上的东西给自己拿。」



「有人会让女性帮忙拿行李吗?更何况,如果根据夏树你刚才说的话,那名女性是男性所爱的人吧?」



「说不定正因为是爱慕的人所展现的温柔,才更没办法拒绝啊。如果地面没有高低差的话,拖个行李箱并不算是很大的负担,而且只要把手提包或纸袋放在上面一起拖就行了。这样子最起码会比让她拿那个看起来很厚实的公事包来得轻松才对。」



但冬子听完后还是不肯放弃。



「那他身上的西装又要怎么解释?还有他的工作呢?」



「把这些全统合起来思考一下,答案不就呼之欲出了吗?他是来神户工作的,也就是所谓的出差。」



如果喜欢的人就住在自己必须造访的城市,先不论可能性如何,会想借此见对方一面应该是人之常情吧。



「认真说起来,如果那名女性是从远方而来,那看到她拖着行李箱,就可以确定她打算在这里留宿了,所以根本不需要特地选择在很不方便的上班时间见面,只要在男性的公司外面等他下班就好了。不过,如果过来找人的那一方正在出差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光是要挤出短短的空档见面就已经恨勉强了,要是被公司发现的话,事后一定回变成很棘手的问题,不是吗?」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没错……不过,如果是这样,那他们究竟为什么要避开树呢?」



冬子好像终于开始因为我主张的论点而动摇了。她看也不看眼前的海面浪头闪闪发光的景色,十分认真地思索着我和她的推论哪一个比较贴近真相。



「我想那应该还是因为其中一人正在出差的关系。你也看到挂在树正前方的牌子上写了什么字吧?」



「是『Happy sf.valentine』吧。」



「要是照片里出现这行字,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拍的了。如果好死不死让公司同事看到照片,对方马上就会发现那是发生在这次出差时的事情。对那名男性来说,会造成相当大的麻烦。但如果那张照片没有拍到树的话,他还能辩称那是他私下去神户时拍的照片。」



「原来如此,我完全明白了。」



冬子语带佩服地说道。把好像还没喝完的杯子拿到了嘴边。嗯?这次倒是意外地老实嘛。这也是她在五年里有所成长的证据吗……脑内一瞬间闪过如此想法的我实在太天真了。



「这次是我赢了。」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住了。



在被冬子拿起的杯子后方,我看见她不怀好意勾起的嘴角。



「为……为什么啊?我在否定你的KISETSU同时,不也说明了为什么我的想法最合理吗?」



我的态度因为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而产生动摇。冬子则很愉快地欣赏着我的反应。



「嗯,你的论点还满有趣的喔。不过很可惜,你刚才说的是错的。其实我还藏了一张最后的王牌。」



什么?



「你故意隐瞒情报吗?这样不公平吧?」



「随便你怎么说吧,我只是在报刚才KISETSU的仇而已。」



她用得意洋洋到感觉有点虚假的口气说道。



我不由得想叹气。老实的冬子是不可能存在于这世上的。那么不服输的个性,怎么可能光靠短短五年的时间就矫正过来。



「我知道了啦。快点说给我听吧。到底是什么王牌。」



「这个嘛,夏树你虽然推测那名男性是从远方而来,但他的确是在这附件工作的人哦。从这里的产业结构来看——我想他可能是在什么贸易公司上班吧。」



「你描述的很具体呢?这是为什么?」



「因为人家不小心听到了嘛。」



冬子扬起下巴,装腔作势地说道,那神气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一只朝着构不着的叶子狼狈伸长脖子的长颈鹿。但如果告诉她的话,她可能真的会以为我不服输,所以我并没有说出口。



「夏树你拿着相机准备拍照啲时候,一直很介意光线的问题对吧?像是『饭店会反射西边的太阳光』之类的。」



那时因为一开始的拍照角度会让饭店反射西边的阳光,没办法拍得很好看,所以我的确曾试图将这件事告诉那对请我拍照的男女。



「其实那名男性听到夏树的提醒后,低声说了一句话。」



「啊,这么说来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我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但站在附近的我倒是听得很清楚喔。所以我才能很肯定地说,那名男性上班的地方是这港湾附近为数众多的公司,因为那些公司平常都会使用英语交谈。」



「英语交谈?他究竟说了什么?」



结果冬子先是卖关子似地停顿一下,然后才竖起食指公布了答案。



「那个人啊,是这么说的。『Sun在哪边?』……也就是『太阳在哪边』的意思。」







平常就很频繁使用英语的人,真的会无意间在日常对话里也夹杂英文单字吗?对曾到加拿大语言交换一年的冬子而言,这是一个能以亲身经历来回答的问题吧。既然她主张事情就是如此,那不擅长英语对话的我也没什么立场反驳了。



「因为夏树你很在意阳光反射的问题,他才会想要确认太阳的角度喔。怎么样,夏树,现在你明白这是贸易兴盛的港口都市才能使出的王牌了吧?」冬子的气势更加强盛了。她现在就像是位是穿着衣服、大啖起司蛋糕的自信小姐。



「…呃,我还是完全听不懂耶。」



所以我决定来打击一下她的自信。



「就算他说『sun在哪边?』好了,冬子,这实在是太扯了,你是不是根本就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啊?」



「才没这回事呢!我真的亲耳听到他这么说了!」



冬子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敷衍地回应她,很生气地反驳。虽然要试着说服她也不是不行,但此时或许我先退让一步事情会让比较能圆满收场。



「就算情况真的是冬子你说的那样好了,只凭一句话就断定那名男性在这附近工作,会不会太草率了啊?现在这个时代,必须使用英语对话的工作随处可见,也不是只有港口都市才看得到吧。」



「唔,你这么说也对啦……」



冬子再次陷入了沉思。她似乎正在寻找补强自己主张的方法,但感觉已经无计可施了。只要她还执着在这个说法上,恐怕就很难再有什么新的发现吧。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四点了。总觉得我们在这个沙发座位坐很久了。我放在膝盖上,边站起来边对她说:「我们该走了吧?」



「等一下啦,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



冬子拉住我的毛衣下摆,想阻止我离开。



「既然我们无法确认真相,那再继续议论下去也没什么用啊。这次就当作是平手,算了吧?」



看到冬子一副很扫兴的样子,我又补充道:



「不过,我很开心喔。冬子的感性跟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我觉得很高兴。」



「……是啊,感觉好像回到了以前,好开心。」她害羞地露出笑容,瞬间就瓦解了两人之间的对立。我们离开港口后,冬子带我来到了一间租车行。



「你要租车吗?」



「是啊,我已经事先预约了,没问题的。」



冬子这么说道,然后就穿过了自动门,一边和店员交谈一边办理手续。不久后,我们就被带到停在租车行前的轻型车【6】旁了。



「这该不会是冬子挑的吧?」看到那夸张的粉红色烤漆,我不禁如此自言自语。



因为冬子抢先坐上驾驶座,我只好主动走向副驾驶座了。



「我们要去只有开车才能到的地方,对吧?」



【注6轻型车:又称K-car,是配合日本政府汽车税制所推出的小型汽车,体积比一般汽车小又便宜,而且购买时不需自备停车位,所以在日本颇受欢迎。】



「嗯。我们要上山。」



冬子调整座位和后照镜,以相当悠哉的口气这么说。



「山?这附近不是两、三天前才刚下过雪吗?冬子,你很习惯开车吗?」



「嗯…今天是我两年前拿到驾照以来第一次上路。我很久没开车了,手痒得不得了呢。」



她话音刚落,引擎就发出了巨大的嘶吼声,车子开始往后退。我们进入车道后,冬子也不打方向灯,就直接在眼前的十字路口左转。位于后方的脚踏车发出尖锐煞车声,划破空气传进我耳里。



「换、换我开,冬子……由我来开车就好!」



我忍不住发出惨叫声。冬子则一边哼着歌一边回答我。如果她很清楚我们目前的情况的话,应该会知道现在根本不是哼歌的时候才对。



「不行啦,夏树你是客人啊,还是好好休息吧。」



我们的目的地是摩耶山山顶的瞭望广场「掬星台」。正如「掬星」这个优雅的名字一样,那里是以能欣赏到美丽夜景为人所知。还与函馆及长崎并称日本三大夜景……冬子兴致高昂地如此说明。



冬子把车子斜斜停进停车场的白色停车格后,便对在副驾驶座气喘呼吁的我说:



「好了,下车吧。还要走一段路才会到。」



我双腿发抖地踏上地面后,才终于有种获得重生的感觉。虽然摆脱了冬子的恐怖驾驶,但身体还是抖个不停。标高七百公尺的山上气温比海边更低,冷到我难以想像。现在时间是五点半,天色微暗,距离看夜景还有点早,但如果之后夜色更深,气温也降得更低的话,我想我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你应该事先提醒我,这样我就会穿厚一点的衣服来了啊。」我如此抱怨道。



冬子却拉上羽绒外套前面的拉链,说道:



「我在加拿大看极光的时候可是比现在冷多了。」



我心想,就算你拿这两个地方来比也没什么意义吧。为了尽量让身体保持温暖,我们两人自然而然地加快脚步。爬上最后的阶梯后,自动贩卖机出现在眼前。冬子率先冲过去,投下五百圆硬币买了罐装热饮。当我也想拿出钱包时,她又买了一罐年糕红豆汤,然后递给我。



「来,夏树。这是请你的。」



「谢谢。」



我只能向她道谢然后收下。虽然我一看到她笑眯眯的样子就立刻明白她是想故意惹我生气,但如果回击就正中她的下怀了。我一边心想她到底要对KISETSU的事情记恨多久,一边以热呼呼的饮料罐温暖冻僵的手指。我们继续走向瞭望台。大概是因为这时间看夜景有点早,周遭都没有其他人。我们沿着如映照在水面的星空般发出朦胧灯光的游览步道行走,轻轻地把身体靠在往外突出的栏杆上。



「哇……」



冬子发出的短促惊叹声,或许是最能如实表示她当时心情的台词了。一足以冲击内心的景色就呈现在眼前。我站在被切开的山头上,毫无遮蔽的全景填满了我的视野。点缀眼下景色的是数量庞大的光、光、光。有些是稳定地停留在固定位置,有些是以一定的时间间隔持续闪烁,还有一些是排成一列到处奔驰。其模样就像是在展现勇士毫不退缩地挺身面对庞大黑暗时的虚幻,也像是展现婴儿在母亲的体温庆抱下哭泣的安心。我看得入迷了,连寒冷的感觉都忘记。为什么会觉得它如此美丽呢?如果近看的话明明只是单调无趣的人工光而已。



「好漂亮喔。」



冬子直白地阐述感想,我看到白色的气息从她的双唇间流出。我的视线随着白色气息移动,并如此回答她:「嗯,很漂亮。」



结果我感觉到盯着夜景看的她稍微绷紧了身子。她的双手靠在看起来很冰凉的栏杆上,不知道是不是寒冷的关系,泛红的脸颊微微颤抖着。



那一瞬间,我八年前第一次见到的冬子的身影,和现在的她叠合在一起。我在开学典礼当天的早上对不知所措的她说的那一句话,在我后来的生活里占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所以我对自己当初鼓起勇气开口的事毫无后悔之意。



既然如此,我想相信自己要在此时再次鼓起勇气告诉她的话也不会让我后悔。我并非什么都没想就来到神户。我是已经以自己的方式做好各种觉悟才来这里的。我突然感到口渴,便打开了罐装年糕红豆汤,然而对于滋润喉咙却没有任何帮助。接着我深吸一口气,抱着彷佛要跳下这座瞭望台的心情开口了。



「那个——」



「那个,夏树」



但是,冬子却同时对我开口,盖过了我的话。



「……抱歉,夏树,你刚才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啊,不,没事。你就说吧。」



冬子似乎也下定了决心想告诉我什么事。她的态度使我心生退缩,不小心礼让她了。



「这样啊。那我要说啰。」,青R寸匕她的紧张连我也感觉得到。虽然我猜不出她究竟想对我坦白什么事,但要说我对此不抱任何期待是骗人的。



冬子连我的脸都不看,像是在对着灯光闪烁的城市低语似地开口了:「其实,我跟之前的男朋友复合了。」



「原来如此,你们复……骗人的吧!」



我实在太震惊,差点以为自己真的会从瞭望台摔下去。



「我没有骗人喔,不过是上周才复合的。」



「但我们上个月见面时你不是才说不可能复合吗?」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看他不断地求我跟他复合,就开始忍不住想:这个人真的非常地爱我呢,说不定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像他爱我爱得这么深了。」



才没那回事。绝对不是如此。就算我这么想,也无法说出口。



「或许也是认为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吧。我开始觉得一直拒绝他也有点累了,就跟他说先复合看看吧。」



我看着神情羞怯的冬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一个第三者的立场,看到她又再次接受曾一度觉得不可原谅的人,其实心里是很难给予肯定的。但我又不能表现出我的想法。她虽然看起来一副勉强答应的样子,实际上却给人一种沉浸在幸福中的感觉。



「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话说回来,夏树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冬子一脸舒畅地表示接下来轮到我说了。但因为情况产生巨变,我的勇气和觉悟都完全消失了。不过,用「从瞭望台跳下」来举例的话,如果是要把已经踏出的脚对准其他降落处那也就算了,但要抽回脚当作事情没发生过是非常困难的。于是我刻意装出十分开朗的态度,让冬子以为我要说的并不是什么大事。



「冬子你刚才说『我没有骗人』对吧?但我说的可是骗人的喔。」



「你说的是骗人的?」



我从眼前那些无数的光里追寻沿着海岸线排列的光点,一边心想我们白天所在的位置大概就在那附近,一边对她坦白说出我之前扯的谎。



「在咖啡店时,我基于那对男女之谜所说的KISETSU……全部都是假的。」







「……这是什么意思?」



冬子十分疑惑地歪着头,好像听不太懂我说的话。



如果叙述方式错误的话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我谨慎地选择词汇向冬子说明。



「我不是说那两个人会避开树是因为男性正在出差吗?但我自己一点也不相信这个说法、我已经推测出另一个更具说服力的真相,但我不仅没有办法确认详细的情况,也没有证据。所以只好配合冬子的论点说一些好像真有那么回事的话了。」



我自己也觉得当时我能把手上掌握的资讯串起来实在是很幸运。但是,如果想要隐瞒在出差时因为私事和人见面的事情,那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拍什么纪念照,而且穿西装又拿公事包的打扮也很难坚称他当时并非在工作。



男性让女性拖行李箱的可能性很高。但连纸袋都让另一只手还提着手提包的女性拿就说不通了。所以应该还是如冬子所言,将女性假设为从远方而来的人会比较好吧。



「所以你明知道是错的,却还是刻意提出了假的KOETSU。那就让我听听所谓的说服你的真相吧。从你刚才的口气来看,你应该也不认为我提出的KOETSU是正确的吧?」



幸好冬子并未继续追究我为何要提出假的推论。



「那我从头开始说吧,当冬子你说要KOETSU的时候,我就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真相。而证实我的推论的,就是冬子你告诉我的那个绿色纸袋的内容物。」



「你说的内容物是指茶叶吗?」



虽然这么做不太有礼貌,但冬子在替女性拿行李时趁机检视了纸袋的内容物,而且还隔着包装纸看见了盒子上的标志。



「没错。但我认为那应该不是礼品。虽然送礼的时候送绿茶是很常见的,但在碰上某种仪式的时候也经常会准备那个东西。」



冬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看来她只听到这句话就明白我想表达什么了。



「难道你指的是法事?」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听说原本被中国的僧侣当作治百病的药带来日本的茶叶,由于被用来感谢保佑健康的神佛,供奉在佛坛上,因此法事使用绿茶的习惯才会流传开来。从那对男女是在平日前往办法事的地方来看,他们参加的应该不是忌辰法事,而是丧礼,才会收下用来当作奠仪回礼的绿茶吧。



「那你在知道纸袋的内容物前就隐约察觉到真相的原因是……」



「是服装啦。那位女性戴着珍珠项炼,又穿着黑色的大衣和包鞋,怎么看都像是用来搭配丧服的。我猜那个行李箱里应该就放着替换下来的丧服吧。」



不过,既然那对男女都没有穿着丧服,也可以推测丧礼大概是昨天举行,但女性由于时间等因素才会在今天海待在神户,至于男性之所以穿着西装,则应该是打算替女性送别后再去公司的吧。」



「原来如此,所以他们会避开那棵树,又在按下快门时露出神情诡异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冬子伸手摸着下巴,不停点头。



「既然女性是从远方而来,那她或许是想在离开前绕去知名景点拍个纪念照吧,但刚参加完丧礼的人既不适合站在那种粉红色的树正面,拍照的时候又不能露出灿烂的笑容。」



「是啊,所以我很早就想到,那对男女可能是因为刚参加完丧礼才想避开那棵树了。但是,我同时也认为光以这一点还不足以说服冬子你,我至少得再找到一项材料来支持自己的说法。」



「而你现在就正在试图说服我。这代表你已经找到另一项材料了吧?」



「你说对了。那个材料就是被冬子你当成王牌的男性所说的话。」结果冬子很惊讶地眨了眨眼。



「你是说sun在哪边吗?但夏树你不是说哪有人会这样讲,根本没当作一回事吗?」



「不是的。我当时就有提醒过你了,你没有听清楚那位男性所说的话。正确来说,是你虽然听对发音,但解释错了…再说得详细一点,就是你应该还听到他说了其他单字,但你觉得没必要,就省略了。」



「应该还听到他说了其他单字……为什么站在远处的夏树会知道这件事呢?」



「我当然知道啊。只要在句子前加上即使听过就忘也不奇怪的简短呼唤声,就能让男性的那句话带有明确的意思了。」



当我说到这里后,冬子就突然喃喃自语了起来。她似乎是想在我全部说明清楚前自己找出答案。



「是什么呼唤声啊……呃,Sun在哪边?不对……喂,Sun在哪边?唉,Sun在哪边?呐,Sun在哪边……姐,你要站哪边【7】!」



【注7「呐,Sun在哪边」的日文发音同「姐,你要站哪边」。】



冬子「啊……」的叫声在对面被冬色笼罩的山间回响。



「看样子你已经明白了。总之,因为男性是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这句话,大概断句的时候断得很不自然吧。冬子你才会误以为那只是呼唤声,把它给忘了。」



「所以那对男女原来是姐弟啊。然后弟弟其实只是想问要和他一起拍照的姐姐想站自己的左边还是右边。跟西边太阳反射毫无关系。」



「就是这样,一开始我也想过他们是不是夫妻,但如果两人是姐弟的话,会一起参加近亲的丧礼不也一样很合理吗,所以我就想,即使无法证明是否正确,但凑齐了这么多材料,。冬子应该也能认同我的KISETSU了吧。」



「哎,我果然还是赢不过夏树啊。」



冬子跟在新神户车站时一样伸了个懒腰。但这次和当时的不同之处,在于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的不甘心,反而是一副已经释怀的样子。



这时我又再次绷紧身子'担心她会不会问起某个问题。最后证实那只是我多虑了,她提出了完全不同的疑问。



「夏树你啊,还是跟以前一样,完全没有变呢。无论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每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都是我。为什么你会这么擅长KISETSU啊?」冬子的这句话我从高中时就已经听过好几次了。



我一边回想当时的事情一边回答:「……因为我一直贯彻观察者的立场吧。我在思考奇妙的事件时,不会让自己的价值观和嗜好干扰判断,也不会将自己置身于情况之中,只会从外侧凝视真正的事实。这样一来,就只有最重要的线索会突显出来。」



「观察者吗……这我也曾经试着实践过,但直到最后都抓不太到感觉耶……虽然我觉得自己在判断的时候并没有掺杂自己的价值观或嗜好啦。」



「我倒觉得冬子你掺杂个人价值观的情况很明显喔。跟被亮光吸引的飞虫一样,马上就把事情想得很浪漫。」



「啊!你这个比喻好过分喔。总觉得你好像在说,我带你到夜景很漂亮的地方也是因为我跟虫子一样。」



「哈哈,我可没这个意思喔。虽然我觉得喜欢夜景的女性的确是满浪漫的。」



我们两人相视而笑一阵子之后,冬子伸回双臂,身体微微颤抖地低声说道:「气温越来越低了呢。不知不觉间,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听到她这么说,我的身体才想起周遭有多么寒冷刺骨。



「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



我带着有些依依不舍的心情说道。冬子微微一笑,看着我的脸说道:「够了吗?神户的夜景看得还满意吗?」



不用说也知道,今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这片夜景。



但冬子大概并非如此。她应该是之前就来看过,想让我也欣赏这片夜景的美才会带我来这里的吧。



而我会对她的这份心意感到高兴是毋庸置疑的。在高兴的同时,我也觉得很可悲。



因为我无法克制自己去思考,冬子第一次来这里时站在她身边的是谁。因为我认为她今天和我一起体会的感动,最终仍会和她第一次来这里时的记忆融合在一起,然后被她遗忘。



我感到很悲伤。她向我报告某件事时,也阻止了我将自己的觉悟说出口。



——我们两人的关系和以前一样毫无改变。



「嗯,真的很漂亮。冬子,谢谢你。」



我对冬子回以一笑,如此答道。然后,我在低头想再看夜景最后一眼时小声地补上一句话:「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接着,我听到冬子相当满意地说道:「这样我这个导游也当得很值得了。」



回程由我负责开车。但途中一直找不到加油站,害我相当头大。



冬子说反正离她住的地方不会太远,便送我到新神户车站。我买完车票并随便挑了一些要带去公司送人的纪念品后,在验票口和冬子挥手道别。在月台等不到五分钟,新干线希望号列车就进站了,我上车选了个自由座坐下。



然后,我随着列车逐渐融入不久前才俯瞰欣赏过的夜景里。我化为点缀夜景的无数光点之一,分不清自己究竟位于何处。



只要还活着,人就会看见无数的光。许多光只要离开视野就会被意识所遗忘,所以才会用拍照等方式将它保留在记忆里。但这些用各种方式勉强保留住的光,终究也只是景物里的一点罢了。



不过,有时候我们也会遇到如月亮般持续发出更强的光,而且绝对不会混入景色之中的人事物。若是当我们如此看待对方时,对方也能同样地看待我们就好了。但这终究只是一个愿望。因为当一个人忘记有些光芒无论如何都不会成长时,是会发狂的。我今天一直看着这样的月亮。但在她的眼里,我应该只是构成夜景的其中一点吧。虽然她叫了好几次「夏树」【8】,但她把我当成月亮的那一瞬间是不会到来的吧。之前是如此,往后也一直是如此。



新干线发出轰然巨响在轨道上奔驰。我在掬星台看到的美丽亮光,现在已经变成无趣的光点在窗外流逝而过。这让我有种好像看见了布偶装底下真面目的扫兴感,便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车内的乘客数已经减少许多,广播正以富有特色的发音宣告下一站就是终点站。我望着窗外的夜空默默想像另外一个月亮,在心中喃喃自语。



——我现在刚经过小仓站。



那天我在欺骗冬子的谎言里说明的男性行动,实际上是暗指谁的情况呢?我并没有亲口告诉她答案。



【注8「夏树」的日文发音为「NATSUKI」,月亮的日文发音则是「TSU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