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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你爸我还是比较适合待在陆地上……」



过了一阵子,哥哥也晕船了,在父亲旁边吐了起来。



「咱们家的男人真是不中用啊~」



母亲这样说道,温柔地抚摸着哥哥的后背。



片刻之后,天上开始下起了雨,我们刚出海没到一个小时就要返航了。



船长有些抱歉地给了我们一张免费的船票。



「没事,明天应该也能看到鲸鱼的」



母亲的语气非常开朗。下船之后,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地面都在摇晃的错觉。把晕船的父亲和哥哥留在酒店里之后,我和母亲一起去参观了“姬百合和平纪念资料馆”。



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母亲说她职业病犯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随着美军登录冲绳,日美双方在冲绳爆发了激烈的战斗,造成了将近二十万人死亡。当时冲绳师范学院女子部和冲绳县立第一高等女校中,共计有二百二十二名学生、十八名教师组成了“姬百合学生队”,在冲绳陆军医院中担任护士的职责,这批女生最后有一百三十六人死在了炮火纷飞的战场上。



我们按照顺序从第一展馆参观到了第六展馆,当时那场战争的轮廓也逐渐变得具体了起来。照片中遗体的脸上都有着各自不同的感情,有着人格与爱情。而战争夺走了她们的面容,将她们变成了一张又一张的稻草人脸。



我突然间领悟到了些什么。



在稻草人的眼中,其他人的脸应该也是一副稻草人脸,因为稻草人的想象力本就匮乏,这就像是照镜子那样,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脸。



因此,战争果然是没有面容的。



——母亲流下了眼泪。



母亲在昏暗的照明之中,安静地望着牺牲者们的遗像,默默落泪。



母亲对当时战争中的死难者有着不可思议的亲切。那即是死亡所带来的亲切,也是生存所带来的亲切。母亲从事护士工作的年月造就了如此温暖的感情。我想起了地震那天,母亲在医院里坚持工作了很久才回到家里来。也许这就是“职业”应有的面貌。



晚饭时分,我们在附近的店里随便吃了些排骨荞麦面,父亲还是不太舒服,基本没怎么动过筷子。之后我们用父亲交的罚款吃了甜品,由于我食量不大,因此点了用冲绳的特产蜜柑做成的果子露冰淇淋,它卖相优美,尝起来清爽酸甜,味道好极了。



「爸,谢谢你」



我笑着朝父亲道谢。



「唔哈哈哈,看来明天能心安理得地放屁了」



父亲得意忘形了起来,母亲朝着他的后背来了一下,我和哥哥都笑了。



当我偶然意识到母亲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心中便满是难以置信的感觉。我想父亲和哥哥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母亲就像是一头突然间搁浅在沙滩上的鲸鱼,如同一座黑色的大山,存在感是那么的强烈,人们面对这座大山,只能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因此,这趟旅行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延期代偿”。



吃完晚饭之后,我们回到了酒店里,在大浴场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泡完澡之后我换上浴衣,慵懒地躺在日式房间的榻榻米上。过了一会儿,哥哥很是高兴地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看起来像是老旧塑料块似的东西。



「这是我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的,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我有些疑惑地用手指捏住了那个东西,缓缓地将它摊开。



那是一个可以把脚伸进去的儿童救生圈。



我顿时反应过来了,是“犬神家族”。



以前我们一家人一起去海水浴场的时候,母亲一个不留神,我就整个人倒了过来,很快就沉到海里去了。这件事情真是无论反复拿出来说多少遍都让人觉得好笑。我自己也产生了一种极其怀念的心情,记忆的碎片在我脑海中不断闪回。



我把那个救生圈给折好,放进旅行包里好好地保管了起来。



哥哥紧接着又从背包里掏出了各种桌游。



「大老远跑到冲绳来还要玩游戏啊……不过偶尔玩玩也是一种选择」母亲有些无奈地说道。她脱下了假发,但是脸上依旧戴着能面,看起来就如同一尊睡佛。



我们把复杂的游戏规则简化了不少,好不容易才让母亲理解了,之后便迫不及待地玩了起来。桌游玩起来其实还挺有意思的,深奥的游戏背景和美丽的小道具都让人为之倾倒。我也多多少少理解了哥哥会这么喜欢收集这些东西的原因。



在一家人欢快的玩乐声中,我突然间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们一家人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甚至已经到了有些腻烦的地步,可是为什么我们从来都没有一起玩过桌游呢?是因为大家都很忙吗?可是大家都在忙些什么呢?有什么事情能比一家人开开心心更加重要呢?



玩了一晚上的桌游之后,我们都心满意足地在地上铺好被子准备睡觉。母亲躺在我的身旁,脸上依旧戴着能面。



我久违地和母亲睡在了一起。



9



第二天,我们来到那霸港,大海的味道比昨天更加浓郁了。



天空万里无云,晴朗得让人仿佛来到了四月初春。



今天我无论如何都想要看见鲸鱼,我想让母亲亲眼看看鲸鱼的样子。由于船上并没有装雷达,因此只能靠眼睛去搜寻鲸鱼喷气的踪迹。我也努力地去找找看吧,现在可不是让我晕船的时候。我吃了不少晕船药,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身旁的父亲给我递来了一个褐色的圆球状物体。



「小麦你要尝尝吗?」



「这是啥?」



「沙翁」父亲把圆球掰开来,露出了鲜艳的紫色内馅。「这可是用冲绳特产的红薯做的」



父亲很是高兴地说着,吧唧吧唧地吃个不停,哥哥也和他一样,吧唧吧唧地吃个不停。



「你俩昨天不还一直晕船吗……」



我有些无奈地抬起了手。



船长收回了昨天发给我们的免费船票,用冲绳方言说了一句“今天会努力找到鲸鱼的!”。船长开朗得不得了,红铜色的肌肤上也笑出了皱纹,我想我们今天一定能找到鲸鱼。



船只驶出了港口,在蔚蓝色的大海上前进。海面清澈如镜,湛蓝的天空也倒映在了海水中。低矮的云彩星罗棋布地漂浮于海天之间。在我们的前进方向上有着数道卷云,在天空中画出一道道平缓的弧线,如同鲸鱼尾巴所留下的痕迹。



——然而,过了两个小时,我们还是没有找到鲸鱼。



我开始有些焦急,但奇怪的是,感到焦急的人好像就只有我一个而已。其他人都是一副“就算找不到鲸鱼也没办法”的表情。母亲倚靠在船只的扶手上,直愣愣地凝望着海面,由于她脸上戴着能面,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无论如何都很想跟母亲一起看看鲸鱼,事到如今,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心中的这份愿望究竟是有多么强烈。我有些难过,甚至有些想哭,我真的好想看到鲸鱼,要是看不到的话,我感觉会有很多东西都变得糟糕起来。



我蹲下身来,紧紧地抓住了扶手。



「咋了,乖女儿,你也晕船了吗」



父亲优哉游哉地问道。看到我沉默不语,他“噗”地一声放了个屁。



「抱歉,可能是因为红薯吃多了,唔哈哈哈」



「……」



「……小麦?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吗?」



「爸……我想看鲸鱼……」



父亲愣愣地半张着嘴,他将那副墨镜摘了下来,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嗯……」父亲点了点头。



随后,他便重新把墨镜戴了回去,用裤子擦了擦手,跃跃欲试地凝望着海面。过了一会儿,父亲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用右手的食指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然后又托起墨镜,揉了揉自己的眉间。父亲打开了他带过来的那个细长背包,里面放着一根鱼竿。



「爸……?」



「我去给你钓一头鲸鱼」



话毕,他便默默地开始了准备,将卷线轮安装到鱼竿上,将钓线穿过浮标,最后把鱼竿伸长。



——钓鲸鱼?他在说什么傻话。



我越想越委屈,就快要哭出来了。父亲自己也知道鲸鱼是钓不了的,可他看到女儿这么难过,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成为一个滑稽的小丑来哄我高兴。



「老公,你干嘛呢?」



「爸他说要给我钓一头鲸鱼」



母亲好像也察觉到了些什么,饶有兴致地望着父亲。



「老爸加油!」



哥哥用手机开始了录像,父亲也刚好往线头上装好了铅锤。



「这位钓鱼大师,请问您钓鲸鱼打算用什么样的饵料呢?」



哥哥像是个记者那样问道,然后父亲就把刚才吃的沙翁给绑到了鱼线上,他甚至连鱼钩都没有。父亲露出了冷峻的笑容,他的墨镜闪闪发亮,随后,父亲用长年累月所锻炼出的姿势完成了一次优美的挥杆。



“最厉害的钓鱼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当天究竟能不能钓到鱼。”



我的脖颈上顿时冒起了鸡皮疙瘩。



——砰!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鼓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这时,船只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鲸鱼出现了!」船长大喊了一声。



哥哥立刻放飞了无人机,视频传到了他的手机上面。也许是因为视角广阔的原因,我们乘坐的船只在高度透明的海面上就如同一个迷你模型。



鲸鱼庞大的身影在船只下方移动。我惊呼着抓住扶手探出身子,看见了鲸鱼那壮观无比的尾巴,那甚至有整艘船这么大。刚开始,鲸鱼看起来就像是融化了蓝色颜料的树脂手办,美丽得有些不现实。可是,下一个瞬间,澄澈如镜的海面便碎裂开来,鲸鱼喷出了一道巨大的水柱,飞沫和雨滴打在我们身上,那是冰冷且浓厚的大海的味道,闪烁的光影伴随着几近真实的痛觉拍打在我身上。



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厉害——



我只剩下了这样的想法。



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我被震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海中的鲸鱼缓缓地超过了我们乘坐的船只,在那道身影与实体的交汇之处,鲸鱼扭动着它一片漆黑的躯体,露出了那如同霜降一般夹杂着白斑的腹部。



那是一头如山体般庞大的座头鲸。



四周突然间安静了下来,鲸鱼消失了,船只也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也许是因为鲸鱼太过庞大,让我完全感觉不到船只是否还在航行。就像是在高速疾驰的电车中透过窗口望向隔壁轨道上的电车,会让人无法分辨究竟是哪一列电车在行驶。我们都呆呆地半张着嘴,被震撼得面面相觑。



我发出了没有任何意义的笑声。



就在这个时候,父亲手中的鱼竿突然间抖了一下,他也慌慌张张地拉住了竿身。



「怎么了,爸?」



我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是父亲并没有回答我,只是重复着那急促的呼吸。



「鲸鱼」



「啥?」



「鲸鱼……上钩了!」



父亲不停地转动着卷线盘,将整根鱼竿给立了起来,虽然看不太懂,但他也许是在和鲸鱼搏斗。我和哥哥以及母亲都是满脸的问号——可是,鱼竿真的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所牵引着,我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鲸鱼……真的上钩了。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尖叫着,高喊着,唯独忘记了说一句“老爸加油——!”,而父亲也是不遑多让,他沉醉于和自己这辈子钓到的最大的一头猎物的搏斗中,仿佛被天才小钓手给附身了一般,不停地跳动、踏步,与鲸鱼做着搏斗。



父亲的脸上突然间戴上了“翁”的能面。



我愣住了。



翁用尽全身的力气拉起了鱼竿。



下一刻,我便产生了一种船只消失了的错觉,仿佛身体突然间漂浮在了半空中。但事实上,是船沉没了,同时伴随着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巨响,海面陡然开裂,鲸鱼当着我的面从海里飞了出来。



漫画里经常会有“惊讶得眼珠子都蹦出来了”这样的表现方式,但是放到现在,那一点儿都不夸张。我惊讶得张大了嘴,眼珠子几乎飞出来三十厘米。翁纵身一跃,跳到了空中。



鲸鱼重重地砸在海面上,掀起一阵猛烈的飞沫,随后便消失在了海里。船只剧烈地摇晃着,被鲸鱼掀起的激流推到了相反的方向,我在摇晃中紧紧地握住了扶手。



等到摇晃结束,父亲把卷线盘收回来的时候,那里已经只剩下了铅锤,作为鱼饵的沙翁早已不见踪影。我们齐刷刷地聚集到鲸鱼刚才出现的位置,望向广袤的大海。



鲸鱼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才的那番地动山摇仿佛过眼云烟,海面上风平浪静,日暖风轻。



片刻过后,一股气流从海底缓缓地升腾而起。那股气流刚开始只有一小团,可是不一会儿就急速地膨胀,随后“砰”地一声在海面上炸裂开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股强烈的刺鼻气味就侵入了我的鼻腔之中。



「好臭!!!」



船上的所有人都被熏到了,那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刺鼻的氨味不容分说地侵袭着我们的眼睛和鼻子,与此同时,更加难闻的气味开始一波接一波地袭来,鱼虾蟹等各种不明生物混杂在一起,它们被消化之后发酵、腐烂,臭得如同将整个地球的混沌都给煮成了一锅。



「鲸鱼放屁了!」父亲大喊道。「鲸鱼吃了红薯之后放了个屁!」



船长连忙启动了船只,由于实在太臭,我只好屏住了呼吸,可是这也让我快要窒息。没过多久,船只终于驶出了那片毒气云,我在新鲜的空气中不断地咳嗽。之后我便笑得停不下来,而其他人也都笑作一团。大家捧腹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呼吸不太顺畅的我紧紧地抱住母亲,和大家一起笑了很久很久。



就这样,矶原家最后的旅途,也在笑容满面中落下了帷幕。



10



旅行结束回到家之后,母亲的身体状况便日益恶化了。



11



哥哥的婚礼在郡山市的会场里举行。虽然母亲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但是这场准备仓促的婚礼规模也还算可以,亲戚朋友和哥哥公司里的同事都来参加了婚礼,我们共计招待了近七十位客人。婚礼现场来了很多哥哥和美代姐的同学,给人一种在办同窗会的感觉,而四傻中的另外三人自然也来参加了婚礼。



美代姐的婚纱看起来漂亮极了,甚至有了几分仙气。哥哥穿着直挺挺的西装,梳了一个大背头,由于没再看到有睡乱的头发,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致辞和切蛋糕等流程走完之后,宾客们交谈了起来,新郎新娘也出去换衣服了,两人回来之后,都换上了传统的日式服装,哥哥穿的是袴,美代姐则穿着白无垢,她的头上还戴着一副“角隐”,我记得那好像是用来保佑新娘不被鬼上身的。这让我想起了店长和母亲变成“般若”的那个时候。



婚礼来到余兴阶段,四傻的另外三人出现在了舞台上。——台下的宾客们顿时发出了爆笑声。他们模仿了《追梦女孩》中三位主角的扮相,脸上的妆也花得十分精致。三人身上的亮片礼服闪闪发光,他们极其搞怪地在舞台上又唱又跳,让婚礼会场热闹得不得了。我也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们还是一如既往的傻,可如果世上没有这群能逗人开心的傻子,到底会是多么寂寞呢。



致辞阶段,我舒舒服服地坐在了台下。虽然已经吃得很饱,但是看到甜品果子露冰淇淋上桌,我还是再吃了一点。



「那么接下来,让我们有请——」司仪在台上说道。「新郎的妹妹矶原麦鱼小姐上台发言!」



聚光灯顿时打到了我身上。



……???



让我发言……???



会场中掌声雷动,我悄咪咪地望向了哥哥,他脸上是一副不怀好意的坏笑。看来是被他给整蛊了,他居然在自己的婚礼上也要对我做恶作剧。然而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办法逃跑。我只好放下勺子,登上舞台。司仪迎合着我的身高,把麦克风架子调低了一些。



台下的宾客在一片黑暗中等待着我的发言。



「啊……那个……」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于是便清了清嗓子。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没事的,我可以的”。毕竟在直播的时候我也说过那么多话了,我早已练成了伶牙俐齿。哥哥也知道这一点,因此才会故意在婚礼上整蛊我。我做了个深呼吸,说道。



「首先祝哥哥和美代姐新婚快乐!他们从小到大就一直很照顾我,看到这样的两个人今天喜结连理,我真的非常高兴」



之后我十分简洁并且生动地给大家讲述了“肾脏形状的腌菜石”和“大便太郎的奇妙冒险”这两个小故事,我的讲述相当流畅,如同一条清澈的小河,没有泛起任何沉淀。



「哥哥有着能把肮脏的东西给变美的能力。就如同肾脏可以过滤血液,我认为,复仇就应该像是这样子,必须要优雅才行。对成年人来说都如此困难的一件事情,哥哥在小时候就已经能做得很好。哥哥是那么的强大、温柔和聪明。正如他从小到大一直保护着我那样,他以后也一定会把美代姐给保护得很好。衷心祝愿我最喜欢的哥哥和美代姐今后能永远幸福!」



话毕,我朝着台下鞠躬,宾客们都报以了热烈的掌声。我望向哥哥,却发现他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我在心里暗想是自己赢了,可是却又被他弄得有点想哭,只好慌慌张张地逃回到了台下的黑暗之中。我坐回到座位上,出神地望着接下来的婚礼流程。刚才自己说过的那番话,却不知为何在我的脑海中回响着。



“复仇必须要优雅”——



我想起了自己辞职的那个时候。店长在我的面前疯狂地敲鼓,上头了的我便把她的鼓给抢了过来,然后用几近疯狂的气势给敲了回去。随后店长脸上的能面掉了下来,露出了底下的那张稻草人脸。心满意足的我在回家的时候甚至飘到了天上。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当时的那番复仇一点都不优雅。



那么,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呢?我应该要如何去复仇,才能显得优雅呢——?



父亲和母亲、以及长谷川家的父母都走上了舞台。



新郎新娘朗读了致父母的一封信。



美代姐念到一半就已经泣不成声了,然而哥哥哭得比她还凶。



我看见,母亲也在能面之下流着眼泪。



——婚礼结束之后,小苍把我带到了一处四下无人的地方。



他身上的那套西装和蝴蝶状的领带十分相衬,帅气得就像是王子殿下。



「小麦……」小苍的表情很是认真。「婚礼的时候,我一直在苦恼,可我果然还是觉得,就算已经被你甩过很多次了,我还是无法想象自己和除你以外的人共度余生的画面。我的往后余生非你不可,所以……小麦……请你和我结婚吧!」



小苍朝着我低下了头,直挺挺地伸出了右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结婚”这个词如同萤火虫一般在我的脑海中闪烁着,可我无论如何都难以捕捉到那抹亮光。



结……结婚?可是我们甚至连男女朋友都不是。



我说不出一句话,心里犹豫和慌张得不得了。老实说,小苍的求婚对我来说还挺受用的。人生奇妙可能就奇妙在,比起表白求爱,深情求婚反而更加有效。



「……你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



12



三月中旬过半,某个深夜里,我在浴缸中惊醒。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部和脖颈,发现那里已经不再有着空洞了。我甚至怀疑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什么空洞,心里产生了极其不可思议的感觉。



可是,当我将手伸进睡衣的缝隙中时,我却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光滑。



我拿着手电筒走出浴缸,站在镜子前解开了睡衣的纽扣,打开手电之后,它散发出了如同深海般幽蓝的光芒,照亮了我的胸部。



那里镶嵌着一个圆圆的玻璃窗,看起来就像是水族馆的圆窗。



透过那扇窗,我看见了一片美丽得如同迷你模型般的海洋。海里面有绵延起伏的礁石,有色彩缤纷的珊瑚,那是一个属于鱼儿们的丰饶王国。



云霞般的鱼群在海中遨游,座头鲸展露了它那庞大的身躯。



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鲸鱼实在是太美丽了,那是我们在冲绳看到的那条鲸鱼,父亲为我钓到了它,并且把它珍藏在心里带回了家。我出神地望着自己心中的那条鲸鱼,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我闭上双眼,遥想着心中那片美丽的海洋王国。



我听到了鲸鱼的歌声。



13



耀眼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我睁开了双眼。



平时我睡觉的时候都会把隔音室给降,可是如今它却高悬在天花板上。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部,那扇圆型的玻璃窗早已不见踪影。昨晚我是做了一场梦吗?我想应该是一场梦吧,说到底,手电筒本来就不可能发出那种如同深海般幽蓝的光芒。



我站起身来,沐浴在透过磨砂玻璃投射进来的朝阳中,伸了个懒腰。



这一刻,我突然间意识到。



也许,是时候从浴缸里出来了。



和改造浴室的那个时候一样,我也放了《Up On The Roof》作为背景音乐。虽然放的是同一首歌,可是现在听起来却完全不一样,它更加地优美和轻盈了——



我首先把浴室里散落一地的破烂给搬回了自己的房间,里面有很多东西我还在研究,还有一些是直播的时候需要用到的,因此为了不破坏自己的灵感,我尽量在房间里还原了它们原先摆放的位置。



收拾完那堆破烂之后,我把浴室里的装饰品全都给拆了下来。我站在椅子上,把彩色玻璃、人工藤蔓、墙贴等一大堆东西都给拆了下来。化妆品之类的小物件则被我一股脑地塞进了包包里。观赏植物搬到了阳台上,窗帘也被我拆了下来。那副青绿色的虞美人画像最终从浴室转移到了我房间的桌子上。



随后,我开始准备撤去隔音室。我先把做ASMR的道具给拿出来,然后把插头和管道线路之类的东西全部拔掉,显示器和键盘之类的设备也被我全部拿了出来,之后我将隔音室的本体从吊着它的绳子上拆了下来,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浴室狭窄的出入口把它给拖了出去。最后,我把制冷设备和电脑主机从顶棚上放下来,将伸缩杆和滑轮装置也一并拆除。



最后只剩下被子和绵羊玩偶了。我躺在浴缸里稍微休息了一会,做了一个深呼吸。浴室变得宽敞了不少,甚至宽敞到了有些空荡荡的地步。我在浴缸里生活了快十个月,坦白地说,真的非常开心。



将一切都给收拾好之后,我把浴室给打扫了一遍。我怀着一颗感恩的心,仔细地擦拭着浴缸。当时烧焦的痕迹依旧残存着不少,再怎么擦也没法完全擦干净,但我还是努力地做到了最好。用花洒把洗洁精给全部冲掉之后,我完成了对整个浴室的“退房”工作。



我双手合十,向浴缸中的神明虔诚地献上了自己的感谢。



——迄今为止受您关照了。



14



我前往母亲的房间,向她汇报自己已经将浴室打扫干净了。



「辛苦你了,小麦」



母亲躺在看护床上,她脸上的能面在昏暗之中隐隐发白。光线透过网格状的纸拉门,化作斑驳的光影洒落在母亲的被褥上。



「你离开浴缸也没事了吗?」



「嗯,妈,我没事了」



我坐在看护床旁边的椅子上。母亲的体重急剧下降,后背无力地蜷缩了起来。脖颈上布满了老奶奶似的皱纹。她的皮肤也因为黄疸的缘故变成了黄色。



这张看护床是我们在外面租回来的。尽管已经用上了麻药来缓解疼痛,可母亲还是经常因为腰痛而翻不了身,因此我们连忙去租了一张带有电动倾斜功能的看护床。



「中午想吃什么?」



「我没什么食欲呢」



母亲最近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我只好削了一个苹果,切出来一块递给母亲。母亲接过那块苹果,稍稍抬起能面送进了嘴里。她那无比苍白的嘴唇也得到了杯水车薪的湿润。



「好吃,但是我吃一块就够了」母亲的语气听起来好像真的觉得味道不错。



我慢悠悠地吃完了剩下的那将近六分之五的苹果,吃完之后我就已经饱了。



我坐在母亲身旁,和她优哉游哉地闲聊,聊的都是一些无聊的事情。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极度的悲痛中,一点一点地领悟到了某些重要之物。母亲那逐渐升腾的体味、瘦弱干枯所造成的皱纹阴影、落在母亲手背上的斑驳的光点,它们都在教会我某些东西……



母亲宛若星辰,她如同一道璀璨的星光,在遥远的宇宙彼端为我而闪烁。当我在一片漆黑的大海中遇难时,我仰望星空,母亲为我投下的光亮让我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母亲跟我说了不少出乎意料的东西,而我也知道了母亲新的一面。我和母亲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如今分别就在眼前,可她还有好多好多我所未曾知晓的事情。给予别人一副面容是需要时间和忍耐的,如同能面师在制作一张能面时,需要精心地去雕刻正面和反面。



“翁”在梦中向我诉说过的话语,变成了别的语句,浮现在我心中。



你要悠扬地活着。



你要小心地活着。



你要带回正确的东西。



15



我决定和母亲一起洗澡。由于她已经没法将手伸到背后,因此我帮她脱掉了内衣。母亲也将贴在胸部的芬太尼透皮贴给撕下来扔掉了。(注:癌症患者常用的镇痛药物)



母亲自己洗了头发和身体,我也得以重新和这副肉体正面相对。母亲真的瘦了很多,我清楚地看到,有很多不能掉的东西也都掉光了。母亲那无力下垂的肌肤上布满了手术后的痕迹,如同皮袋上的缝线。由于乳腺癌而切除·重建的右边乳房、摘除了部分肺部后的右边腋下、摘除了子宫后的腹部,以及生我的时候剖腹产的疤痕……这一切,无疑都是和生命搏斗过的痕迹。



我用海绵擦拭母亲那宽广的后背,脑海中突然间浮现出了鲸鱼。



那是一副沉入海底的鲸鱼骨架。



有一个词,叫做鲸落。



鲸鱼在死后,会缓缓地坠入海底,变成一个叫做“鲸骨生物群集”的生态系统。在历经多年之后,鲸鱼的肉会慢慢消失,骨头中的脂肪也会被分解殆尽。再经过数十年,细菌会将鲸鱼的骨头也给分解掉。



母亲的后背也让我联想到了那如此漫长的岁月变迁。



给母亲擦完背之后,轮到她高高兴兴地给我洗头。



「好小的头」



「好大的手」



母亲唔哈哈哈地笑了,尽管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可是她笑的方式依旧未曾有变。



「小麦啊,你真的太瘦了,得多吃点才行」



「可是我吃一点就觉得饱了……」



我们甚至重复了这种已经发生过成千上万遍的对话。



我和母亲一起在浴缸里泡澡,由于她瘦了很多,浴缸也变得宽敞了不少。我将脑袋枕在母亲的左臂上,舒舒服服地躺在母亲的怀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母亲和我都开朗地笑了。



闲聊了几句之后,我和母亲聊到了有关于未来的事情。



「妈,我决定要加入vtuber事务所了」



紧接着我给母亲仔细地解释了什么是vtb,加入事务所又意味着什么。她默默地听着,等我说完之后,只给出一句简短的回答。



「小麦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



「你不反对吗?」



「毕竟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我现在终于懂了。所以我不会再反对了」



我既感到高兴,又感到寂寞,眼泪险些就要夺眶而出。之后我们又优哉游哉地聊了很多,这让我舒服到无比犯困。我将脑袋枕到母亲柔软的左边乳房上,静静地聆听她的心跳声。



母亲给我讲述了她生我时发生的事情。



「小麦你当时没有呼吸,给我急的,差点就以为你要死掉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太想救你了,我居然在肚皮被切开的情况下支起了身子,去拍你的屁股。虽然这应该都是我的幻觉」



我想,那并不是母亲的幻觉。母亲真的前往了那个危险的地方,赌上自己的性命,把我给救了回来,因为我自己就在那里。母亲用左手温柔地摩挲着我的肩膀,说道。



「看到小麦你终于有呼吸的那一刻,我真的好高兴……甚至高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会想哭。如果没有小麦你在的话,妈妈我的人生到底该有多寂寞啊」



「嗯……」



迷迷糊糊的我流下了一行清泪。之后,母亲向我说出了那句我最为渴求的话语。已经坠入梦乡的我把那句话给忘记了,但是那句话给我带来的温暖感触,却始终留存在我的心底。



我在幸福中无比安稳地入睡。



16



母亲完全起不来身了。我在她的房间里打地铺睡觉,寸步不离地照顾她,给她擦拭身体,换纸尿布。



母亲睡觉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她经常醒来之后又开始做梦,在遥望远方的悠扬视线中,念念叨叨地说着些什么,仿佛在将那如同玻璃一般四分五裂的歌声碎片给捡拾起来。



母亲在深夜里痛苦地呼喊着我的名字。



「小麦,我喘不过气了……我的背好痛……好痛啊……」



我只能温柔地抚摸着母亲的后背,如同过去在我喘不过气而万分痛苦时,母亲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一般。母亲用力地抓住自己的另一只手,她的脉搏很虚弱,双手如同坚冰一般寒冷。



「没事的,妈,你没事的……」



我这样安慰着母亲,她便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不久后便发出有些不自然的鼾声,沉沉地睡去。



我为母亲祈祷,希望她不要做那些悲伤的梦。



过了一阵子,父亲和哥哥都请了假,待在家里一起陪在母亲身边。



「妈,我如愿以偿地被分配到销售部门了。我会努力赚钱还清房贷的,你放心吧」哥哥说道。



在邮政局上班的父亲以前也在保险公司的销售部门工作过,他的销售成绩貌似还挺不错,经常有客户请他吃饭。真不愧是滑头鬼。



「伊佐木,你要好好照顾人家美代啊,那么好的老婆你说上哪儿找呢?」



母亲不停地向哥哥叮嘱,而哥哥也不停地回答说“我会的,放心吧”。趁着还有精神,母亲已经和亲戚朋友以及长谷川家好好地完成了道别。她只对美代姐说了一句“伊佐木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美代姐眼里噙着泪水,郑重地答应了母亲。



医生、药剂师以及护工都来到了家里,给母亲做临终关怀。



母亲身上开始逐渐散发出了尸臭,那和母亲故乡的味道——来自大海的味道十分相像。我在那股味道中闻到了些许奇妙的桃子香气。那股香气实在是太过奇妙,以至于让我无法分清那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在海潮的香味中,我们一家人出乎意料地平静。如同下午刚刚睡醒一般舒缓的时间持续了很久,很久。



某天,母亲突然提出想看我直播的视频,于是我就用手机放给她看。母亲兴致勃勃地看了很久,然后唔哈哈哈地笑了。连续看了三个十分钟左右的视频之后,她指着黑杜蔷薇说“挺有趣的嘛,这女孩真可爱”,她的语气仿佛是在谈论自己的孙女。



——之后又过了几天,母亲愈发虚弱了。她说她痛得很厉害,睡眠也因此完全消失。由于麻药已经不再起效,我们甚至觉得她的痛楚已经变成了一种幻觉。



我们把母亲移到了另一张床上,那张床位于一个传统的日式房间,房间里放着佛龛,外公外婆的遗像也摆放在壁橱上面。



「小麦……」母亲的声音极其嘶哑,宛如风儿吹过树洞。「让我听听……你一直很努力在做的那个……」



我点了点头,把那堆东西搬进了母亲的房间。给电脑插上电之后,我装好了其他的仪器,最后给母亲戴上耳机。



我在海胆头前端坐下来。



「妈……能听到吗……?」



我朝着海胆头的耳边温柔地低语,母亲点了点头。



「那我开始了……」



我望了望父亲和哥哥,他们也都端坐在母亲身旁,静静地凝望。



我用梳子轻柔地梳着海胆头的假发,动作中倾注着感情,如同是在给自己的女儿梳头。



「好舒服……」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叹息。「感觉头发……又长出来了……」



之后,我给海胆头做按摩,就像是一场spa。我揉搓着海胆头那副硅胶制成的耳朵,相同的声音在我的耳机和母亲的耳机里流淌。我听到了一阵无比舒适,能让耳朵变得温暖起来的声音。



「接下来是掏耳朵……」



我把海胆头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用掏耳勺轻轻地撩拨出耳朵的轮廓。那是一阵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我先从耳道浅的部位开始,随后缓缓深入——



「感觉痒痒的……这么说来,这还是小麦你第一次给我掏耳朵呢……」



母亲开始渐渐地犯困了。



在半睡半醒之间,母亲缓缓地、轻柔地坠入了梦乡。



那一刻,冲绳那蔚蓝的大海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我祈祷,母亲可以长眠于那片温暖而又美丽的海洋。



我往杯子里倒入苏打水,气泡发出了咻咻咻的声响。



我摇晃着烧杯里的液体,发出清澈且动听的声音。



我略微压迫海胆头的耳朵,发出沉闷的、仿佛置身水中的声音——



手法轻柔地持续做了一阵子ASMR之后,我开始给声音中添加变化。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中有一段剧情,将词汇分成了“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我想,声音其实也分为“喜剧音”和“悲剧音”。



我轻轻地晃动着雨棍。



那美丽而又温柔的悲剧音在海面上掀起了波澜。



母亲的呼吸声变得愈发深沉。



我迎合着母亲的呼吸节奏,和母亲共同品味心中的感受。



我仿佛闻到了一股令人怀念的味道,那像是雨后泥土的芬芳,也像是一缕淡淡的青烟。



原来,“悲剧音”也能如此地将人治愈,我被深深地感动了。



我拿起两块用砂纸细细打磨过的木片,将他们轻快地磨合在一起,发出令人无比舒适的声音。“喜剧音”仿佛将树木原有的那番开朗给演奏了出来。



如今的我已经无比熟悉自己应该制造出的声音。散落在榻榻米上的这堆破烂如同星座一般连成了一条线,浮现在我心中。



我再次磨合木片,发出轻快的声音。



两块木片仿佛在相互呼唤着对方。



物质与物质之间有着深远浓厚的爱意,正如同地球和月亮可以相濡以沫。



我轻敲着木片,像是在吟诗,又像是在唱歌——



「小麦……」母亲平静地说道。「谢谢你……」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在心里告诉母亲。



妈,我才应该要谢谢你。



我将海胆头搂进了怀里。



我听见了自己那低沉的心跳声,那不可思议般地能让人平静下来。



过去,我因为过度呼吸综合征而喘不过气的时候,我总是黏着母亲,听她的心跳声让自己平静下来,现在,轮到我用心跳声让母亲平静下来了。



我的心中,现在住着一头鲸鱼。



我用电脑播放了鲸鱼的歌声。



那是鲸鱼们在幽暗的深海里相互呼喊彼此的声音——



鲸鱼的歌声无比神秘,它令人怀念,令人悲伤,可是又那么的温柔。



我的心跳声非常迟缓,心跳速率一分钟大概只有不到五十。



也许,正因如此才会令人那么的平静。



也许,正因如此才能让人安稳地入睡。



我的心跳声和鲸鱼的歌声组成了一曲合奏。



我从小到大就身形娇小,因为店长的“鼓声”而辞职,



可是,也正因如此,我才拥有了这般平静的心跳。



“复仇必须要优雅”——



我好像终于知道了答案。



这平静的心跳声,就是我优雅的复仇。



我听见了母亲无比安稳的鼾声。如同海鸥振翅飞过风平浪静的大海,它们轻柔地扇动翅膀,无比舒适在蓝天中画了个圈,随后悠扬地飞向远方。



不久后,房间里重归平静,我向着母亲伸出手,我的指尖颤抖、麻木。



我替母亲轻轻地取下了能面。



母亲已经睡着了,她的表情从未如此的安稳与温柔。



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流泪。唯有温暖的感情在我的心中不停地翻涌。我露出了微笑,就像是母亲照镜子时露出的那副慈祥和蔼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