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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神隐小屋(2 / 2)




高槻说出这种骇人听闻的话。



但这个推测或许相当合理。毕竟在这间房里盘据的不是妖怪,而是罪犯。



「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嗯~在纱雪这件事之后,栽种的大麻应该全都被移动到其他地方去了,这样要追踪犯人可能就变得不太容易。但装作没看到也不太好,还是先跟阿健商量一下。」



说完,高槻就用自己的手机拍下手上的叶片,连带这间房子的GPS情报一起传给佐佐仓。



结果马上就收到回覆。



「……啊,被骂了。他说『白痴,你在搞什么啊』。」



看着佐佐仓传来的讯息,高槻露出苦笑。



「阿健说要过来一趟。总之我们先到外面──」



高槻话还没说完。



外头就传来了车声。



高槻吓得立刻关掉笔灯。随后又听见疑似关车门的声音,正好就在这栋房子前面──难道是……



高槻立刻冲向一开始进入的那间和室。在一片漆黑当中,真亏他能行动得这么快,一路上还没有撞到东西。说不定闯进房子时,他就已经把房间格局和家具配置都记在脑子里了。



尚哉只能用手摸索慢慢前进,比他早一步来到和室的高槻,从微微打开的窗户缝隙往外窥视,并迅速收回自己和尚哉的鞋子走回来。他看着尚哉轻轻摇头,看来真的有人准备进来这栋房子。至于来者──当然是栽种大麻的那些人。



尚哉用眼神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做,高槻便用锐利的视线扫视屋内,拉起尚哉的手穿过走廊。发现楼梯后,他只往上几阶就直接蹲下,似乎想躲在楼梯墙边先度过眼前的危机。



随后又传来有人拉动挡雨窗的声音。挡雨窗被拉开时匡当作响,动作比尚哉他们刚才拉动时还要粗鲁,可能是因为经常出入所以习惯了吧。接着是踩踏榻榻米的摩擦声,看来他们走进屋内了。



还能听到对话的声音。



「……喂,真的要放火烧掉吗?危险的东西基本上都处理干净了,也没留下任何证据,不必做得这么绝吧。」



「不,小心驶得万年船。天晓得那个小鬼头什么时候会说出这里的事……但让她吸那么多大麻,应该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是两个男人,他们还在和室里对话。



但对话内容实在太过骇人。他们说的「放火烧掉」,该不会是要把这栋房子烧个精光吧,为了湮灭证据。



高槻转头看向尚哉,将食指抵在唇边,应该是提醒继续静观其变。同时,他也操作手机再次传讯息给佐佐仓。



观察了一阵子,那两个男人才从和室走向客厅。他们似乎随处走动,随后又传来沙发弹簧挤压的声音,可能是坐下来了吧。



高槻悄悄穿上自己的鞋,尚哉也同样穿好运动鞋。



玄关门就在楼梯正前方,从这里逃出去应该是最快的路线。尚哉和高槻四目相对,互相点头示意后,便缓缓走下楼梯,踏上玄关门口的水泥地。



就在此时。



尚哉脚边发出「匡当」一声。



糟糕──尚哉的表情顿时扭曲。他好像踢到空的金属水桶之类的东西。



「喂!谁在那里!」



男人从客厅探出头,看到尚哉和高槻后立刻冲了过来。



「深町同学,快开门!」



高槻将尚哉推到玄关门前,自己则从玄关口走上走廊,站在前方试图保护尚哉。



尚哉伸手转动门把,可是打不开。他顿时慌了手脚,忽然想起门被锁住,才急忙打开门锁。这时,他发现冲过来的男人已经对高槻出拳了。听到某个东西撞上墙面的巨响,尚哉下意识回头查看,发现高槻把那个男人压制在墙上。



「深町同学,快跑!」



高槻放声大喊。



尚哉再次转动门把,门终于打开。他庆幸地推开门──没想到门只开一点小缝,发出「锵啷」一声后就不动了。尚哉疑惑地瞪大双眼,才发现门炼还扣着。我是白痴吗──他在心里痛骂自己,并急着想解开门炼,却始终无法如愿。除了太过焦急导致手指不停滑开之外,门炼也生锈完全解不开。



「深町同学!」



「不行,打不开啊!」



尚哉带着哭腔叫了回去,就听见高槻咂舌的声音。这时,另一名男人也开始攻击高槻。高槻一只手将第一个男人压在墙上,用另一只手挡下第二个男人举起的拳头。高槻又用脚往第一个男人脚上一踢,男人便应声倒地。但同一时间,第二个男人揪住高槻的领口,他的身形比第一个男人还要魁梧。



高槻的身体被狠狠砸向墙壁。



男人接着又往高槻的腹部揍了好几拳,导致高槻双膝跪地。



「……!」



尚哉发出凄厉的惨叫冲过去。第一个男人倒地后本想撑起身子,尚哉故意从他身上踩过去,再用头狠狠撞向压制高槻的男人的侧腹。忽然被这么一撞,男人顿时失去平衡,高槻趁机扶着墙壁起身,往男人脸上揍了一拳,再默默抓起尚哉的手硬将他推上楼梯。他们只剩下这条退路可走了。



他们跑上楼梯,尚哉在前,高槻在后,两个男人的怒吼声也追了上来。尚哉怕到完全不敢往后看,当踏上二楼后,男人的怒吼忽然变成惊呼,随后又变成「咚咚咚咚」滚下楼梯的声音。忍不住回头一看,正好看到高槻将高举的脚往下踢。从后方追过来的两个男人,好像被高槻踢下去了。



「老师!」



「先躲到最里面的房间!」



听到高槻用怒斥的口气这么说,尚哉立刻冲进最里面的房间,高槻也跟在后头。尚哉发现那两个男人又发出怒吼追过来,便立刻关上房间拉门,感觉心脏快从嘴里跳出来了。看到高槻要把门边的书柜拉过来,尚哉也马上出手帮忙。在男人打开门的前一秒,他们将书柜压在门前成功挡住入口。男人用力敲打拉门,为了避免他们将门拉开,尚哉和高槻将全身体重压上书柜拼命推压。



「深町同学,看看能不能从窗户逃出──」



这时,现场忽然响起「啪沙啪沙」的声响,彷佛要盖过高槻未完的这句话。



高槻的身体忽然猛烈颤抖起来。



尚哉无比绝望地转头看向室内。



无数个雪白的东西划过视野。



是羽毛。



他听见高槻痛苦的喘息声。



冲进这间房间时,他们根本没注意到房里的状况。



这里就是那个窗户破损的房间,还有好几只鸽子停在破窗对面的架子上,应该是在架上筑巢了吧。听见骚动后,那群鸽子似乎也饱受惊吓,同时振翅飞起。好几只鸽子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飞舞。



高槻立刻跪倒在地。



「老师!」



高槻双手抱头,痛苦地呻吟着,尚哉发现他浑身都在发抖。少了高槻后,想从外面撬开门的力量也随之增强。尚哉用背部抵着书柜,将全身的体重都压在上头,同时对高槻大喊道:



「老师!老师,振作一点!」



「……不……不要……!」



整个人蜷缩在地的高槻,发出近似哀嚎的声音。



「老师!高槻老师!」



「不要,住手……放开我,不要……!」



「老师、老师!」



高槻不断呢喃着莫名其妙的话语,尚哉用尽全力对他喊话。



这时,高槻忽然抬起头。



瞪大的双眸似乎绽放出苍蓝色的磷光,尚哉大吃一惊。



鸽子在房里飞来飞去。从残破的纸拉门洒入室内的户外灯光,照亮飘落四散的羽毛和蹲伏在地的高槻。



可是,高槻眼中的光芒却比这道光还要亮。



「不要……拜托、快住手……!」



高槻说话时,发出蓝色光芒的眼中盈满了恐惧。



「我……我不要……去、去那个地方……」



高槻忽然往前扑倒在地,彷佛断了线的傀儡人偶。尚哉立刻想伸出手,但那一瞬间却感觉到拉门快要被撬开,才又急忙将体重压回书柜,怀着想哭的心情拼命推压拉门。



他到底这么做了多久呢?经历近乎永恒的漫长时间后,尚哉忽然发现门外不知不觉静了下来。也感受不到原本用力敲打门板不断叫嚣的那两个男人的气息。



尚哉慢慢将压在书柜上的身体退开,再次观察门外的动静,但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两个男人应该走了吧。



尚哉走向倒卧在地的高槻,摇摇他的肩膀,但高槻似乎完全失去意识,没有任何反应。就算尚哉低声呼唤,依旧不省人事。



这时,尚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跟刚才在客厅闻到的味道不一样,是焦臭味。



惊讶地回头一看,发现阵阵白烟从书柜压着的门缝间飘进来。



那两个男人闯进来的时候,好像说了些什么。对了,好像是放火烧掉之类的──该不会真的纵火,打算连二楼的尚哉和高槻,消灭所有证据?



尚哉着急地移开书柜,将手伸向拉门,门却丝毫不动,应该是被人从外面用棍棒堵住了。尚哉绝望地敲打门板,心想,不会吧?



走到窗边往下看,发现烟雾不断上窜。现在虽然只有客厅起火,但火势迟早会蔓延到整栋房子。这下糟了。



「老师!老师,醒醒啊!不赶快逃出去的话,会被烧死的!」



想把昏倒的高槻叫醒,但他还是没有恢复意识。看来只能扛着高槻逃生了,但不管尚哉怎么努力,光是要拉起高槻就已经快要耗尽臂力。火灾现场的蛮力都是骗人的,感觉根本扛不起高槻。



期间,浓烟也不断涌进房里,还能感受到热度。尚哉咳个不停,低头看着拉到自己膝上的高槻的脸,祈祷他能赶快醒来,但那双被纤长睫毛封住的眼睑却动也不动。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做,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呢?



从没想过自己竟会如此无力。尚哉看了看窜进房里的浓烟和毫无动静的高槻,怀着走投无路的心情在心中暗自求援。真希望现在马上有人来救他们,不管是谁都好。他用颤抖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却不知道该打给谁。消防局吗?还是警察局?他们现在能及时赶到吗?



毕竟最可靠的这个人,偏偏在这种时候昏倒了。



烟雾变得更浓了。尚哉拿出手帕盖住高槻的嘴巴,自己则将嘴压在肩膀上,想尽量防止浓烟呛入口鼻。就算邻居发现火势报警处理,他们能不能活到救援赶到的那一刻?说到底,高槻明明是雇他来当常识担当,自己为什么没能阻止高槻来这里犯险呢?



高槻的意识仍未恢复。



「老师……我真的不想跟你一起死在这里耶……」



高槻曾说「遇到危险时,你一定要先逃跑」。



但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呢?



就在此时。



尚哉听到车子停在屋外的声响,惊讶地抬起头来。



「──彰良!深町!喂,你们在哪里!」



是佐佐仓的声音。他已经赶来了吗?



于是尚哉对着窗户大声呼救。



「佐佐仓先生!我们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



佐佐仓没有回答。



但尚哉立刻听见冲上楼梯的脚步声。他一边咳嗽,一边奋力嘶吼「我们在这里」,接着门外便传来「喀咚」一声。



佐佐仓用力拉开门跑进来。



「彰良!深町!没事吧!」



他的身影看起来雄伟又可靠,放下心中大石的尚哉,勉强用泫然欲泣的声音说「我们没事」。



尚哉不管怎么努力都扛不起的高槻,佐佐仓却轻轻松松就背着他逃出屋外。火势虽然已经从客厅蔓延到走廊,但尚未波及到勉强能通往室外的和室。



逃出屋外后,消防车和警车正好抵达。佐佐仓把高槻随便扔进他开过来的车子后座,又把尚哉推进副驾驶座后,跟从警车上下来的制服警官谈了一会。



不久后,可能是谈完了吧,佐佐仓才走回车子坐进驾驶座。



「──总之,先把你们送回彰良家。」



说完,佐佐仓立刻发动车子,后方的消防车也开始灭火。尚哉隔着后挡风玻璃看了一会消防队往熊熊燃烧的房子喷水的画面,又把视线移向躺在后座的高槻。



高槻依旧维持被佐佐仓放进后座的姿势,完全没动,瘫软地倒卧在座椅上。



「……咳。」



尚哉才刚开口就咳个不停,正在开车的佐佐仓拿了瓶装水给他。这好像是佐佐仓喝到一半的水,但尚哉还是心怀感激地收下。冰凉的水充分浸润差点被浓烟呛伤的喉咙。



「那、那个……」



尚哉再度开口后,佐佐仓凶狠地瞪他一眼。



那股锐利的视线让尚哉顿时有些胆怯,但还是继续说道:



「你、你很快就赶来了呢。」



「喔,收到彰良的讯息之后,我就马上飙车过来了。」



佐佐仓这么说。可能是因为被烟呛伤,原本就低沉的嗓音变得更加嘶哑,压迫感更强了。



「警视厅的工作没问题吗?」



「当时我正好结束值勤准备回家。只不过车子是跟同事抢来的,总之没事。」



真的没关系吗?尚哉实在看不出来。



这辆车的外观乍看之下相当普通,但其实是伪装成民用车的警车,不停传出的警网无线电甚至多到有些恼人。佐佐仓不发一语地继续开车,但驾驶技术比想像中还要稳。只有无线电传来「发现可疑车辆」时,佐佐仓才会瞄无线电一眼。



「──喂,把事情经过告诉我。还要一阵子才会到彰良住的公寓。」



佐佐仓隔一段时间才开口,尚哉便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当尚哉说出「神隐」这两个字时,发现佐佐仓握着方向盘的手忽然颤了一下,但佐佐仓对此没有特别回应,而是让尚哉继续说明。



话题结束后,佐佐仓才重重地叹口气。



「……真受不了,大白痴!」



说完,佐佐仓用力朝车窗打一拳。



基于反射动作,尚哉立刻道歉。



「对、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不,不是在骂你,是骂躺在后座的那个大白痴!蠢货!」



佐佐仓咬牙切齿地说,原本就杀气腾腾的眼神变得更像狂犬了。



随后,他焦躁地用手指敲打方向盘好一阵子,又再次发出叹息。



「──总之,先不追究你们非法入侵民宅这件事。」



他这么说。



「请问,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听到尚哉的疑问,佐佐仓又瞪他一眼。



「对。」



他只丢出这句话,手指又焦躁地敲起方向盘。



这个回答,是指经常像这样帮他压下非法入侵的骚动?还是高槻经常失去意识昏倒?还是偶尔被卷入犯罪的风险?尚哉听不出来,但也没打算再次提问。因为他觉得,应该是「以上皆是」吧。



高槻居住的公寓位于代代木。



再次扛起尚未恢复意识的高槻,佐佐仓叫尚哉翻找高槻的口袋,找到钥匙后,就熟门熟路地走进高槻家里。



这个两房一厅的家打理得一丝不苟,但跟研究室一样有很多书柜。与研究室不同的是,家里的书柜有很多研究著作以外的书籍,还放了风景相片集和小说等等。当尚哉看到自己也读过的书籍书背时,心中有种莫名的喜悦,但也觉得有些意外。



「……老师家里居然有这么多书啊。」



「什么?」



听到尚哉的嘀咕,佐佐仓回过头。



「没有啦,因为老师不是能把读过一次的文章或照片全都记下来吗?这样家里就不必留这么多书了吧。」



「啊啊,他是觉得『喜欢的书不管看多少次都很有趣』。因为家里都快被书塞满,之前也问过要不要丢掉一点,反正都已经记在脑子里了,应该没差吧。结果他回答『跟喜欢的人不管见几次面都会很开心吧,书也一样,喜欢的书可以让人一读再读』……我是不太懂这种感觉。」



说完,佐佐仓用鼻子冷哼一声,可见平常不太看书。



「别说这些了,去那边的浴室拿几条毛巾过来。总之想先让这家伙躺下来休息,但要是脏兮兮地把他躺上床,他之后一定会说『床单脏了』发脾气。这家伙在这方面真的很啰唆。」



被佐佐仓这么一说,尚哉就用浴室拿来的毛巾铺在床铺和枕头上,佐佐仓才把脱下外套的高槻放到床上。头发凌乱,脸也沾上污渍的高槻,完全失去平常那种风度翩翩的绅士模样。



尚哉心想,至少把脸擦干净吧,便用沾湿的毛巾替高槻擦脸。但高槻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尚哉越看越担心,还是忍不住问佐佐仓:



「那个,老师真的不要紧吗?完全不省人事耶。」



「情况超出负荷,所以他没电了,放着不管就会自动复原。」



「……怎么这样,又不是电脑。」



「类似啦。他短时间内不会醒来,想在他脸上涂鸦的话,那里有笔。看是要画鼻毛,还是在额头上写个『肉』字都可以,随你高兴。」



「我、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对了,老师被刚才那两个人揍了一顿,这也让我很担心。」



「他被揍了?哪里?」



「我记得是腹部……挨了几拳吧。」



闻言,佐佐仓皱着眉头,低头看向高槻。



「……好像没有吐,应该没事……但我还是确认一下。」



说完,佐佐仓就慢慢解开高槻的衬衫钮扣。解开衬衫一看,就能看到腹部一带有好几个红肿的区块,应该就是被打的地方吧。



佐佐仓轻轻用手按压那些部位。



「也没有发热。这点小伤应该不要紧。」



说完,他本想将钮扣重新扣好,但扣到一半似乎就觉得麻烦透顶。



「反正醒来也要换衣服,何必扣起来。」



自言自语后,佐佐仓就把掀开的棉被往高槻身上随便一盖。他对高槻的态度基本上都很随便,是因为从小就认识,还是个性的问题?



可能是随便乱盖的关系,高槻的上半身几乎都露在棉被外面。虽然现在这个季节还不算冷,尚哉还是默默地为他重新盖好棉被。从敞开衬衫中露出的肌肤,以男性来说太过白皙,挨揍的红肿部位才显得更惨不忍睹。



这时,尚哉忽然想起瑠衣子说过的话。



高槻背上有两道宛如翅膀被切下的伤痕。



既然这个人现在失去意识也不省人事,只要把他身体翻过来,就能确认那两道伤痕了吧。



「──喂,你在干嘛?」



被佐佐仓这么一喊,尚哉才猛然回神。看来他下意识对高槻的肩膀伸手了。



尚哉连忙将手收回,转头看向佐佐仓。



「那、那个……」



话还没说完,他就败给佐佐仓锐利的目光,再次将视线落在高槻身上。



睡着的高槻就像作工精细的人偶。尽管在这种面无表情的状态下熟睡,还是能看出精致立体的五官。



或许是由于记忆中的高槻永远笑脸迎人,尚哉低头看着他时,有种目睹未知面貌的感觉。



「──请问……」



他想起一件事。



高槻失去意识昏倒前的那双眼睛。



感觉似乎绽放出苍蓝色磷光的──夜空色的瞳孔。



当时高槻还说了「不要,我不要去那个地方」。



表情就像看到闪现在脑海中的回忆一样。



「那个,佐佐仓先生……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什么事?」



「老师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尚哉将疑问脱口而出。



佐佐仓挑起一边眉毛。



「老师过去到底经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尚哉心中又浮现出另一个疑惑。



在暑假接近尾声的研究室。



尚哉坦承自己过去碰到的怪事时,高槻说了奇怪的话。



『如果有人觉得你很恶心,那个人应该也觉得我很恶心吧。』



尚哉后来不断思考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简直就像在说──自己和尚哉是同类。



夜空色的眼眸,以及近乎异常的记忆力。



仔细想想,这确实不像普通人类。



就像尚哉的耳朵,也跟普通人不一样。



难道高槻──也是这种人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佐佐仓抛出先前尚哉提问时同样的问题。



尚哉说:



「我不知道,只是──不是单纯因为好奇才问的。我真的……很想了解。」



哪怕这是越线的行为。



毕竟尚哉说出自己的遭遇时,高槻就已经越过尚哉拉的线了。



既然如此,就算要将手伸进高槻围起的线内,尚哉也想知道高槻的过去。



尚哉想知道总是笑脸迎人的高槻真实的一面。



佐佐仓低头看着尚哉,咂了一声舌。



见他转身就要离开房间,尚哉有些惊慌。



「佐、佐佐仓先生!」



「──过来这里。别管彰良了,喝点东西吧。」



佐佐仓将尚哉推到客厅的沙发后,径自走向厨房。



他还是那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光明正大地打开冰箱。



「真是的,里面还是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毕竟那小子几乎不下厨嘛──哦,臭屁的家伙,居然放了莫札瑞拉起司啊。好,还没过期,吃吧吃吧。」



佐佐仓说着听起来有些不妙的自言自语,并拿出起司块和番茄。



过了一会,佐佐仓就端着盘子走回来,上面放了切片的莫札瑞拉起司和番茄,还淋上橄榄油。虽然平常不会下厨,冰箱里却只放了可以拿来下酒的食材,没想到高槻还有这种成熟男人的一面。明明平常都只吃甜食。



佐佐仓又擅自从架上拿了瓶红酒打开,倒入两人份的玻璃杯中,中途却忽然停下动作。



「──深町,你未成年吗?」



「是的。」



「那可不行。我记得冰箱里还有姜汁汽水,你喝那个吧。」



佐佐仓用下颚指了指冰箱,看来是要尚哉自己去拿。这时尚哉忽然想到,对喔,这个人是警察,应该不会教唆未成年饮酒。



尚哉打开冰箱一看,发现里面的姜汁汽水瓶身写有「无糖」二字。如果是甜的饮料,他就不太想喝,但这个应该没问题吧。当尚哉拿着瓶子走回客厅时──



已经喝起红酒的佐佐仓说:



「──彰良他十二岁的时候被神隐过。」



「什么……」



尚哉瞪大双眼,忍不住往寝室方向看。



「某天晚上,在世田谷自家二楼的彰良忽然消失了。那家伙的父母就在一楼客厅,却没听到有人从玄关出去的声音。他的每一双鞋子都在,房里也没有什么东西被带走,听说只有房间窗户是打开的。当作离家出走实在不太自然,但当成绑架又说不通。当找了整整一周都没有消息后,警方才改为公开搜查,但还是迟迟找不到彰良。由于情况太过离奇,当时新闻媒体就以『神隐事件』来报导。」



佐佐仓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才喝一大口红酒。把深红如血的红酒当成水一饮而尽后,佐佐仓又拿起酒瓶往玻璃杯倒酒。



「警方怀疑是绑架,却没有接获任何赎金的要求。他母亲已经有点歇斯底里,父亲也心力交瘁。结果一个月后──才终于找到彰良。」



寻获地点是在京都。失去意识的高槻倒在鞍马附近的马路上,彷佛被遗弃在此似的。



「被发现的时候,彰良并没有穿鞋,但脚底板却干干净净,所以警方认定彰良是被某人开车载到这里遗弃。不过后续警方也没有接获可疑车辆的情报。」



尚哉觉得这个故事很熟悉,跟这次纱雪的事件简直如出一辙。而且──也跟高槻课堂上说过的「从京都移动到浅草的年轻人」,被天狗掳走的安次郎的故事很像。



「此外,还有另一个疑点。被发现的时候,彰良的背部在流血。背上有两处大范围的皮肤被剥下来了,形状正好是从两边肩胛骨延伸到腰骨附近的细长三角形。」



媒体并没有在伤口一事着墨太多,但高槻的家人看到伤口后大受打击。儿子年纪还小,身上就留下会烙印一辈子的伤痕。



「彰良恢复意识后,完全不记得失踪期间的事。但在那之后,就对鸟类异常恐惧,记忆力也急速成长──有时候眼睛的颜色还会改变。」



对于高槻的失踪,警方没找到任何线索。



看到儿子平安回家,家人当然高兴,但想到儿子失踪的那一个月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也觉得惶恐不安,毕竟人类对无法解释的状况感到惧怕。况且儿子回来后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不管是偶尔会变成蓝色的眼睛,异于常人的记忆力,还是看到鸟类就会仓皇失措失去意识,背后的原因都让人百思不解。



「那家伙有一个不太正常的亲戚。某天那个老太婆对彰良的母亲说『彰良一定是被鞍马的天狗绑架了』──『快要变成天狗的时候,被切下翅膀送回人间了』。」



「……这么说来,老师之前在课堂上说过,鞍马地区有天狗的传说。」



一般人应该只会把这些话当成胡言乱语吧。



但高槻的母亲当时完全无法理解儿子身上的变化,精神状况已经相当耗弱。



所以她听信这个说法,认为自己的儿子被天狗绑架了。



天狗有翅膀,所以儿子才会惧怕有翅膀的鸟,背部的伤也是因为原本长在背上的翅膀被切下来──她坚信这就是儿子差点变成非人类的证据。



「所以……总之发生很多事,那家伙也没办法继续待在家里。被国外的亲戚收养几年后,在上大学前回到日本,开始在外独居的生活。彰良的家境富裕,父母在金钱方面帮了不少忙……但也只会给钱而已。」



佐佐仓用嫌弃的口吻,述说高槻当年的状况。



从某个时期开始,父母看着尚哉的眼神就变得紧张兮兮。



高槻的父母看着他的眼神应该也同样紧张吧,或是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



……可能还对他说过「恶心」。



高槻总是面带微笑,灿烂又和蔼可亲的笑容。



还以为他一定是在充满爱情的环境下长大的人,所以对谁都能温柔体贴,露出爽朗明媚的笑容。



完全没发现高槻藏在灿烂笑容背后的秘密。



听着佐佐仓的声音,尚哉握紧手上的姜汁汽水瓶。



同时,也希望佐佐仓的声音出现扭曲。



他从来没有如此期盼过。如果佐佐仓是在说谎就好了,至少是夸饰也行,希望现实不像佐佐仓说得这么离谱。



但残酷的是,佐佐仓的声音没有一丝扭曲,让尚哉忍不住悲从中来。



佐佐仓再次大口喝下杯中红酒,继续说道:



「我根本不在乎那家伙失踪时经历什么。既然已经平安回家,那不就好了吗?就算差点变成天狗,还是被UFO抓去改造,又有什么关系呢?但他的家人反而过不了这一关──从国外回来后,彰良的脑袋虽然好到可以随意选择法律、经济或医学这几条路,却说想研究民俗学,从大学一路读到研究所,很快就当上副教授。之所以想研究都市传说和怪谈这种东西,或许也是觉得自己遭遇的可能是超自然的某种现象,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嘛。就像这次一样,每次的结果几乎都是罪犯搞的鬼。那家伙根本靠不住,这也不是第一次被卷进犯罪。可是……我更怕他以后『真的』会碰上那些事。」



佐佐仓继续说道:



「如果是犯罪也就罢了,我是警察,总有办法解决。但如果是真正的灵异事件,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我也会变得束手无策。」



「……警察果然不会插手管这种事件吧。」



「也不会完全不管啦……负责的单位不一样。」



「单位?难道有专门处理灵异事件的单位吗?」



「虽然没有对外公开,但的确有。他们的头子是让人完全不想积欠人情的那种人,所以我根本不想靠近他们。」



佐佐仓说话时,整张脸都皱得紧紧的。虽然不太清楚,但尚哉觉得那个单位一定很难搞。负责管理这种事件的单位,当然不好对付。



他喝了一口抓在手里一直忘记喝的姜汁汽水,已经早就退冰了,所以甜味变得更加明显。



「那个……」



「干嘛?」



「……不能让我喝点红酒吗?」



「当然不行啊,你未成年耶……真是的。」



佐佐仓忽然戳了戳尚哉的头。



「啊,等等,你干嘛啊,你是暴力警官吗?」



「少啰嗦,臭小鬼……既然会听到哭,一开始就不要问啊,傻子。」



说完,佐佐仓又戳了戳尚哉的头。



尚哉吸了吸鼻子回答:「我才没有哭。」



隔天,那栋废屋也登上了新闻版面。逃亡的犯人当晚就落入警方的包围网遭到逮捕。报导中也提到栽种大麻一事,犯人的说法似乎是「种来自己吸食的」。



报导完全没有提及高槻和尚哉只字片语,幸好纱雪遭遇的事件也没有被报导出来。既然当事人都不记得了,还是不要惊动媒体,以免伤害再次扩大。



事件发生几天后,尚哉来到高槻的研究室。



高槻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转头对走进研究室的尚哉露出温柔的笑容。



「嗨,深町同学……上次真是抱歉,害你碰上危险了。」



看着高槻满怀歉疚地这么说,尚哉一时半刻说不上话,只能含糊地说出「不会」、「没关系」这种无关紧要的话。



那天尚哉离开公寓时,高槻还没清醒。他不知道高槻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恢复意识的高槻。



看着尚哉的反应,高槻面有难色。



「……这样啊。深町同学,阿健跟你说了我的事吧。」



佐佐仓似乎没跟高槻说他已经把这些事告诉尚哉。但高槻从尚哉的态度就察觉一切,露出一抹苦笑。



高槻指着椅子要他坐下,尚哉也乖乖地在折叠椅上坐下来。高槻像平常那样装了饮料过来,他自己的是香甜热可可,尚哉的则是苦涩黑咖啡。



看着高槻准备饮料的背影,尚哉问道:



「老师,你之所以研究都市传说和怪谈,是想找到跟自己相同的案例吗?」



高槻的手停住了。



尚哉对着动也不动的背影继续说道:



「你想查出当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才会到处收集不可思议的故事吧?」



「──……因为一直困在未知的谜团中很可怕嘛。」



高槻转过头来。



他将装好饮料的杯子拿在手上走向尚哉说「来,请用」,并把大佛图样的马克杯拿给尚哉。他将自己的蓝色杯子拿到嘴边喝一口,露出幸福的微笑。热可可和咖啡的香气互相结合,慢慢融入充满旧书气味的研究室空气当中。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天狗绑架了,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说不定只是被变态绑架,被注射改变眼睛的颜色和大脑结构的奇怪药物,被狠狠凌虐之后,背上的皮肤还被剥下来……若真是如此,那我背上的皮肤可能还在世上的某个角落。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高槻陶醉地眯起眼睛这么说,彷佛在享受热可可的香气。他用红色的舌头舔了舔杯缘,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让人不禁毛骨悚然的恐怖笑容。



「假如真是这样──我背上的皮肤被保存在某个地方的话,我绝对不会原谅那个犯人。从自己身上割下来的皮肤居然还在某人手上,光想就令人作呕。」



高槻面带微笑地这么说,接着又喝一口热可可。



「从某个角度来看,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是神隐怪谈。又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犯罪的被害者……这世上充满各种怪谈轶事,绝大多数都是这种感觉。跟我在一起之后,深町同学应该也发现了吧。」



啊啊,确实如此。不论是凶宅疑云的公寓套房,被针缠上的女孩们,还是神隐事件,全都是人类在作怪。



高槻「喀咚」一声放下杯子,将一边手肘靠在桌上托着下颚。现在是深棕色的眼睛盯着半空中,不知道在看什么。或许是过去的某段记忆,实际上也可能是盯着视线前方书柜上的一排书背。



「那些神秘传说诞生的背后,通常都是悲惨到说不出口的现实事件。将这些可怕的事件套上传说或故事的外衣,人们才能安心许多。」



放在现实生活中太过凄惨,但变成虚构故事就能勉强忍受。



如果当成跟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甚至还能乐在其中。



所以,这个世上才会充满传说和故事。



大部分的人都不愿面对藏在故事背后的真相。



可是……



「民俗学这门学问,就是要调查研究这些传说故事诞生的背景。换句话说,是为了厘清故事背后真实事件的学问。这样一来,若能查出相同案例的真相,或许就能明白我当时究竟遭遇了什么。这个道理──也可以套用在深町同学你所遭遇的事。」



高槻继续说道:



「我的眼睛、背上的伤痕──以及深町同学的耳朵,我想可能都没办法恢复原状了。事到如今才要厘清这些怪异现象的成因,或许也不能改变什么,至少健司是这么想的,之前也劝过我。可是……与其被蒙在鼓里,我还是觉得查清楚比较好。如果往后的日子都要对真相视而不见,还不如戳瞎眼睛。」



高槻依旧托着腮帮子,缓缓将视线往上移,紧盯着尚哉问道:



「那你呢,深町同学?」



「我……?」



「你不想知道十岁夏天那一晚的真相吗?」



那天的亡者祭典的真相。



事情发生后,到祖母过世前的那四年,尚哉每年都会去祖母家玩。但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深夜的祭典,问祖母和亲戚,他们也不愿多说。他怀疑祖母知道些什么,但祖母总说「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就闭口不谈。



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真相了。



可是说不定……



跟这个人──跟高槻一起的话,或许可以解开这个谜团。



「为了找出所有真相,往后我还是会继续研究。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深町同学能从旁协助。我不会勉强你,毕竟经过上次那件事,你也知道可能会发生危险。不过……如果你能留在身边,我会很开心。既然我们都是可能遭遇过真实怪异现象的人,说不定就能找出真相。」



尚哉不禁心想──



啊啊,瑠衣子说的那些话或许没错。



高槻真的是落入凡间的前天使。



因为这个提议简直就像恶魔的邀约。面对一个以为自己会孤独终生的人,他释出了「我跟你是同类」的善意。



怎么可能抗拒得了呢?



尚哉将手上的杯子放在桌上。



他看了杯上的迷幻大佛一眼,再重新看向高槻。



「──那个,我下次可以带自己的杯子过来吗?」



「咦?」



「想用大佛图案以外的杯子,喝这里的咖啡。」



高槻将抵在桌面的手肘松开,将身体微微倾向尚哉,直盯着他的脸看。



看了他的表情,尚哉心想,什么嘛,原来这个人比想像中还要胆怯。明明刚才还装腔作势地说「我不会勉强你」。



「我也……很想知道。我跟老师遭遇的这些事,全都想知道。」



「深、深町同学!」



高槻的眼睛变得闪闪发光。尚哉心想,天啊,又是这个黄金猎犬的笑容。那和善亲切的灿烂笑容,彷佛在形容雀跃到无可自拔的心情。



「那,深町同学……呃,之后就请你多多指教啰!」



高槻伸出右手。不在乎社交距离,总是马上就提出要求握手的习惯,应该都是在国外生活养成的吧。



尚哉虽然觉得日本人又没有这种握手的习惯,却还是握住高槻的手。



「好……请多多指教。」



尚哉之前由于「跟老家养的里欧很像」这个原因,买了一个小狗图案的杯子。他决定就带那个杯子来研究室。



──《副教授高槻彰良的推测1 民俗学如是说》完



* * *



3古代寺院中带发修行的少年,通常会与僧侣发生不正当的性关系。



参考文献



『江户の怪奇谭』氏家干人(讲谈社文库)



『日本现代怪异事典』朝里树(笠间书院)



『江户怪谈集 中』高田卫编‧校注(岩波文库)



『仙境异闻‧胜五郎再生记闻』平田笃胤着 子安宣邦校注(岩波文库)



『幽霊名画集』辻惟雄监修(ちくま学芸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