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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吐出针的女孩(2 / 2)




「琴子?嗯,应该没有吧。那孩子比绫音老实多了。」



「是吗……」



保险起见,尚哉先确认高须学长就读哪个学院。其实很想把联络方式都问清楚,但做到这种程度还是不太自然。



这时,一旁忽然有人用力拐了尚哉一下,让尚哉吓一大跳。



「你、你干嘛啦,难波!」



「──深町,难道你有青春的念头吗?」



「啊?」



尚哉把歪掉的眼镜扶正,重新看向难波。



难波带着意有所指的坏笑,抓着尚哉的肩膀说:



「说,目标是哪一个?是原泽吗?不对,她已经死会了。是牧村吗?」



「……难波,那个,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尚哉将难波的手抓开,并这么说道。



难波却不知反省,再度抓住尚哉的肩膀。



「难得看你打听其他人的事情嘛!反而很意外耶。因为平常好像都对其他人没兴趣。」



「咦……」



没想到会被难波猜个正着,尚哉顿时哑口无言。



「哪、哪有啊……」



尚哉试图找借口掩饰,难波却摇摇头。



「不过,看到你好像也跟大家一样对旁边的人有兴趣,就放心了。是说今天看到你来参加活动,我真的吓一大跳耶。你啊~要多参加平常的酒摊啦~每次都说没钱来不了,但都找便宜的餐厅耶~」



「啊……嗯,抱、抱歉……」



聊着聊着,肉又烤好了。



这时,难波的眼神骤变,以电光石火的速度伸出筷子,但其他人也不遑多让。这场争夺战已经上演好几轮,大家都对彼此的习惯和动作瞭若指掌。好几双筷子在铁板上交错,在激烈的攻防之下,被某人筷子弹出的肉片顿时飞向空中。众人惨叫连连,尚哉也忍不住发出惊呼,连忙将筷子伸向还在半空中的肉片。



高槻要尚哉跟同学们培养感情时,尚哉回答「没有必要」,觉得自己不需要夏日回忆和朋友。



不过──无法否认的是,他确实也觉得这种感觉还不赖。



烤肉大会接近尾声时,高槻和尚哉约在厕所前集合,互相汇报探听的结果。



「那我先说吧。」



高槻稍稍举起手说道。



「有好几个人看到原泽同学把稻草人偶的照片设成待机画面,是被大家嫌弃『品味好诡异』,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换掉了。他人的印象大概是,原泽同学会爱心血来潮去做一些怪事,牧村同学虽然会从旁劝导,却还是笑容满面地陪在身边。她们毕业于同一所私立女子高中,牧村同学本来要直升那间学校的附属女子大学,但原泽同学想来我们学校,所以牧村同学也更改志愿来本校就读。牧村同学似乎常说『一定要小绫陪着我才行』,但周遭的人都觉得『绫音才是一定要琴子陪在身边吧』。」



真不愧是深受女孩喜爱的万人迷,探听消息似乎相当顺遂,资讯量十足。



「她们感情非常好,连社团都一样,平常也总是一起行动。其他人都说『就像持续女子高中的生活模式一样』,但女校生活真的是这样吗?顺带一提,她们之所以会选修我的课,不是因为对民俗学有兴趣,而是冲着我这张脸。」



连这种不重要的资讯都搜集到了。选修高槻课程的女同学,绝大多数都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吧。



「至于最近介入姐妹情深的原泽同学和牧村同学之间的男学生,我这边的学生们似乎没人知道,顶多只有『啊~我知道我知道,之前有看过~』的程度而已。大家都对朋友的男朋友不感兴趣吗?」



「啊,我这边有问到。他是原泽的男朋友,二年级,跟她们同社团,名字叫高须。」



这次换尚哉微微举起手回答,补足了高槻的情报。



「啊啊,你那边有人知道这件事啊。跟他交往的是原泽同学吗?」



「对。但那个学长很贴心,知道她们感情很好,约会时好像都会找牧村一起去。」



「这种表达贴心的方式正确吗……然后呢?有问到其他事情吗?」



「跟原泽她们同社团的女学生说,有看过大头针从原泽的裙子掉下来。当时原泽的说法是『裙摆绽线了,才用针暂时固定』。」



「这种说法太牵强了吧──但既然如此,就像深町同学你说的,她们确实都没有说谎。原泽同学是真的被针缠上了。」



高槻这么说。



尚哉接着问道:



「那果然是稻草人偶的诅咒吗?」



「是啊……在某种意义上,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高槻的说法有些模糊。看来他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老师,你想怎么做?果然还是要驱邪吗?」



「是啊。情况似乎已经发展到无法放任不管的程度了,得想点对策才──」



高槻话还没说完。



「──咦?天啊,你没事吧!」



就传来这个近乎惨叫的声音。



两人转头看向烤肉会场,发现有个女孩压着手臂蹲在地上,其他学生都忧心忡忡地围在她身边。



高槻低声说道:



「那是──牧村同学。」



「什么,牧村?」



高槻立刻冲过去,尚哉也紧追在后。



来到事发的烤炉边,蹲在地上的人果然就是琴子。她的左袖卷到肩膀处,一看就能发现左上臂变得又红又肿。



「怎么回事,烫伤了吗?」



高槻发问后,回答的是在琴子身旁脸色铁青的绫音。



「不是。琴子忽然很难受地压着手臂……把袖子卷起来一看,就发现手臂又红又肿……!」



「让我看看。」



高槻在琴子身边屈膝跪下,抬起她的手臂,将脸凑近红肿处仔细观察──接着忽然皱起眉头。



「老、老师?怎么了吗?」



一旁的绫音用颤抖的嗓音问道。



高槻转头看着绫音,露出一抹微笑。



「──牧村同学好像被蜜蜂螫了。」



高槻的声音忽然扭曲,尚哉不禁吓得捂住耳朵。



刚才高槻撒谎了。



琴子不是被蜜蜂螫了,至少高槻不这么认为。



但一直忧心忡忡地围在一旁的同学们,气氛变得缓和了些。见状,尚哉想到先前高槻说过「人类对于无法解释的事态感到恐惧」这句话。不明原因的红肿让人毛骨悚然又害怕,但听到只是单纯的蜂螫之后,大家只会觉得「什么嘛,原来是蜜蜂」并释怀。



高槻起身后,看着眼前的学生们说:



「那边的管理处应该有急救箱,我带牧村同学过去看看。其他人也该准备收拾啰。」



听到高槻这句话,聚集在此的学生们纷纷说着「呃~真的假的~」「刚才有蜜蜂在飞吗?」并回到各自的烤炉边。



高槻将手放上琴子的肩膀扶她起身,并对绫音说道:



「原泽同学,你身上有裁缝工具包吗?」



「咦?有、有是有……」



「里面有镊子吗?」



「有,不过是小支的。」



「是吗?那你带着工具包一起来吧,深町同学也跟上。」



高槻搀扶着琴子的肩膀直接往前走,绫音和尚哉也跟过去。



在从烤肉会场看不见的位置找到一张长椅后,高槻就让琴子坐了下来。



绫音神情惊慌地问:



「咦?老师,不去管理处吗?」



「嗯,要去啊,得请他们帮忙消毒才行,但在那之前要先做一件事──原泽同学,借我镊子。」



高槻再次抬起琴子的手臂,用手指慎重地按压皮肤红肿处。



当琴子的表情变得格外扭曲时,就能看见某个细小的物体被挤出皮肤。



高槻动作灵巧地以镊子夹出那个东西。



是针。



银色细小的──缝衣针。



见状,琴子「呜哇」一声发出微弱的哀号,苍白的脸皱成一团,瞪大的双眼中顿时盈满泪水。



站在尚哉旁边的绫音彷佛腿软了似的,当场跌坐在地。



绫音用不停颤抖的双手捂着嘴巴,以近乎悲鸣的声音说:



「为什么……?为什么连琴子都……!」



坐在长椅上的琴子看向绫音。



「小绫……」



琴子像孩子般哭起来,并对绫音伸出手。



高槻拔出针的孔洞慢慢涌出鲜红色的血珠,接着化作一道血流,沿着白皙手臂往下流至伸向绫音的指尖处。



「小绫,呐,我到底该怎么办……?」



绫音浑身发抖地看着从琴子指尖滴落的鲜血,随后才猛然回神,伸手握住琴子的指尖。



「琴子!琴子,没事的,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绫音用颤抖的双膝勉强起身,在琴子身边坐下后,便将琴子拥入怀中啜泣起来。



尚哉疑惑至极地看着她们两人。



诅咒扩散了。不对,不只是扩散而已,甚至恶化了。



起初只是有针落地的奇异现象,如今却演变成伤人的程度。



高槻是怎么想的呢?他会如何解释这起怪事?



尚哉看向高槻。



只见高槻充满好奇地盯着自己刚才夹出来的针,表情彷佛获得贵重标本的昆虫学者似的。



不知怎的,他脸上似乎还充满笑意,尚哉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老……老师?」



尚哉下意识开口喊道。



高槻闻言,看向尚哉。



随后,他这次真的露出一抹笑容。



「呐,深町同学──我发现有个故事跟这次的事件很像呢。」



「什么……?」



听到这句话,尚哉不禁瞪大双眼。



高槻小心翼翼地将缝衣针包在手帕里并收进口袋,接着在坐在长椅上的绫音和琴子面前蹲下来,近距离紧盯着两人的脸。



「原泽同学,牧村同学,看来情况已经相当严重,不能继续放着不管。所以──我们来驱邪吧。」



他用温柔的嗓音对两人如此提议。



「驱、驱邪……?」



「是、是老师帮我们驱邪吗……?」



绫音和琴子都惊讶地猛眨眼睛看着高槻。



高槻笑容满面地点点头回答:



「明天你们能来我的研究室一趟吗?深町同学也一起来,可以吧?」



隔天。



尚哉来到高槻的研究室时,绫音和琴子已经到了,却不见高槻的踪影。



两人的表情都相当紧张,坐在中央大桌旁的折叠椅上。琴子的左手臂包着白色的纱布。



「……对了,为什么连你都被叫过来啊?」



绫音微微皱起眉头瞪尚哉一眼。琴子用劝导的口气喊了声「小绫」并拉拉她的手,但连琴子都用有些怀疑的眼神看着尚哉。也是,对她们来说,尚哉应该只是跟高槻商量的时候恰巧在场的局外人吧。



──昨天晚上,尚哉接到高槻的电话。



他说明了驱邪时尚哉必须在场的理由。



高槻请尚哉帮忙,如果发现两人有说谎,希望能告诉他。



『我在驱邪的过程中,如果发现她们在说谎,麻烦打个暗号给我,动作尽量自然一点,最好不要被发现。对了,原泽同学说谎你就碰右耳,牧村同学说谎你就碰左耳,就这么办。』



话虽如此,也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她们,所以尚哉变得有些无所适从,只能默默地坐在离两人有段距离的椅子上。



「──啊啊,抱歉,我迟到了!太好了,大家都到了呢!」



这时,高槻才打开研究室大门走进来。



他看看围着中央大桌而坐的绫音、琴子及尚哉,勾起一抹微笑。



「那就开始吧。可以帮我照顺序传下去吗?」



说完,高槻将拿在手上的几张纸交给离他最近的绫音。



绫音狐疑地皱起脸。



「咦?这是什么……不是要驱邪吗?」



「嗯,当然要啊,就是为此请你们过来的嘛!」



高槻依旧是笑容可掬。



看到琴子传来的纸,尚哉又疑惑地歪过头。这跟高槻在课堂上用的讲义一样,上面有数行古文,感觉是从某本书复印过来的。



「接下来,就要替原泽同学和牧村同学驱邪了。」



高槻这么说,并在绫音及琴子面前的位子坐下来。



两名女孩疑惑地看向彼此。研究室里根本没有符合驱邪印象的物品,高槻也一如往常穿着西装,研究室里充满旧书的气味。或许是因为正值暑假,校园里一片静谧。



在寂静的氛围中,响起了高槻柔和的嗓音。



「虽说是驱邪,但我毕竟不是祈祷师,所以就用上课的方式来进行吧──原泽同学和牧村同学身边这些与针有关的灵异怪事,在江户时代的书上有类似的记载,就是刚才发下去的资料。有个名叫宫崎成身的人写了一本《视听草》,收录当时发生过的事件、灾害,以及搜罗而来的奇闻轶事,种类五花八门。其中收录有一则名为〈怪病〉的故事。」



两名女孩的表情依旧困惑,将视线移向手边的资料。话虽如此,这应该是直接用当年出版的古书复印而来,不是活字印刷,所以难以辨读。



高槻继续说道:



「资料部分之后再慢慢看就好,我先简单介绍一下故事梗概──有个叫做阿梅的十四岁女孩说全身上下都痛得要命。只要摩擦疼痛的部位,就有针头从皮肤底下穿刺而出。」



琴子的肩膀猛地一震,这跟琴子昨天的遭遇完全吻合。



「从阿梅的身体各处回收了好几根针,包含脖子、膝盖、阴部、心窝处,还有混着痰液从嘴里吐出来的。发病的时间点,是她受雇于『松屋』这间药局后才开始的,尝试治疗无果,最后雇主只好将阿梅请回家。在家里静养一阵子后,阿梅逐渐恢复,于是隔年又去其他地方工作,没想到状况又急遽恶化。当时问她母亲知不知道其中原委,是否有点线索时,母亲回答,经常有鼬鼠在阿梅的寝居附近跑动,还在棉被下撒了大量的小便,或许这就是原因所在,还说可能是狐狸在搞鬼──以现代人的观感而言,这位母亲的回答是无稽之谈。身体里冒出针头,跟狐狸、狸猫或鼬鼠的存在根本没有半点关联。但以当时来说,这个回答相当合理,那个年代经常把怪病的原因归咎于『被狐狸附身』。很像古代人会做的解释吧。」



这么说来,高槻之前曾说,所谓的怪异现象,必须要有「现象」和「解释」两种元素才能成立。



当时的人将体内冒出针头的「现象」,「解释」为狐狸或狸猫在作怪。对尚未具备正确科学及医学知识的古代人来说,这算是相当合理的理由吧。



「可是……我们又没有被狐狸、狸猫还是鼬鼠附身。」



绫音开口说道。



「这里可是东京都内,哪有那种动物啊。老师,你说这种故事给我们听,到底有什么目的?」



绫音狠狠地瞪着高槻说。琴子喊了声「小绫」,扯着她的衣摆。



「东京都内也有狸猫或鼬鼠出没呀,但原泽同学说得也有道理。对于这种怪异现象,我们就该用现代人的方式来解释。」



尽管遭到绫音瞪视,高槻也文风不动,只是露出和蔼的微笑。



「从体内冒出针头的怪病。这个怪病只会在工作地点发作,回到家就痊愈了。一般而言,应该是遭到霸凌或虐待吧。可能是职场同僚,或是工作地点的主人或夫人,在新入职的女工身上扎针凌虐,这种猜测也很合理吧──不过,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另一种可能性是什么?」



「阿梅可能是自己在身上扎针。」



听到高槻这句话,绫音和琴子的身体忽然僵住了。



高槻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描述的内容明明阴郁至极,笑容却依旧灿烂。



「毕竟阿梅因为这个神秘的病症,被雇主请回家了嘛。病情痊愈后再度上工时,又在工作地点出现同样的病症,再度停工返家。或许阿梅是想要回家休息,才会在自己身上扎针,这个推测就完全成立了。可能是无法适应职场,或是遭到霸凌,也可能是想引起周遭的怜悯。不管理由如何,被逼到极限的十四岁少女就将针盒里取出的针吞下肚或扎在身上──我实在无法消除这个可能性。」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沙沙声。



是绫音紧紧捏住高槻发的资料一角的声音,出现皱折的纸张应声扭曲。



「……所以老师想说的是,我们是在自导自演啰?」



「是的,完全正确。」



高槻点头同意。



绫音的脸颊立刻涨成朱红色,在紧蹙的眉毛下方那双气势汹汹的眼眸,恶狠狠地瞪着高槻。



「太没道理了吧,我跟琴子都受伤了耶。老师,你居然说得这么过分!」



「当然,我不认为一切都是自导自演,但至少这起事件不是稻草人偶的诅咒。」



说完,高槻将一张照片放在桌上。



那就是绫音随报告提交的照片吧。虽然背景漆黑难以辨别,但正中央确实隐约照出了扎上钉子和针的稻草人偶。



高槻指着照片里的稻草人偶。



「因为──这张照片是伪造的。」



高槻斩钉截铁地断言道。



绫音瞪大双眼,原本涨红的脸颊顿时血色尽失。



高槻用沉稳的嗓音继续说道:



「这个稻草人偶,是你自己买回来扎上钉子和针的吧?说穿了,在日比谷公园看到人偶的故事本身也是胡扯。」



「我……我没有说谎!」



绫音大声叫嚷,声音出现激烈刺耳的扭曲。



尚哉皱着脸,用手捂住右耳。只要绫音撒谎就捂住右耳,这是给高槻打的暗号。



高槻瞄了尚哉一眼,继续说道:



「如果没有说谎,那可以说出是在公园什么地方看到的吗?你说当时看完演唱会要回家,那又是什么演唱会呢?」



「那……那种小事,我早就忘光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而且公园这么大,也不记得确切位置了啦!」



绫音的声音依旧扭曲得很严重,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



尚哉继续用手捂着右耳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稻草人偶纯属虚构,那为什么自己没能察觉呢?想着想着,他立刻就发现了。当时描述在日比谷公园看到稻草人偶的不是绫音,而是高槻。



尚哉只能听出从本人口中说出的谎言。



如果那件事是由绫音亲自描述就能察觉,但光靠他人复述的内容,根本听不出其中的真伪。



「我可以说说当时看到这张照片的真实感受吗?只觉得『啊啊,这是伪造的』。首先,方式错了,把针和钉子一起扎在人偶上。现代人手边都有可以查询资料的装置,若真的想诅咒他人,正常来说一定会查询正确的做法。而且,如果选择神社就罢了,日比谷公园这种地方也显得太过草率。最可疑的是──这也不像是钉在树上啊。你可能以为背景昏暗难以辨别,但还是看得出人偶是放在地上。没有经过影像分析,也不好断言就是了。」



在绫音随报告交出这张照片时,高槻就已经怀疑这是伪造的了。



仔细想想,若高槻真的相信稻草人偶的故事,绫音应该会像尚哉一样被叫到研究室才对。而且现在回想起来,在谷中第一次听见这个故事时,高槻对稻草人偶似乎也兴致缺缺。既然怀疑照片不实,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这方面是瑠衣子同学的专业,所以也请她看了原泽同学的报告,她也同样判定『这件事纯属虚构』,但姑且还是调查了一番。不但在网路上仔细搜索是否有其他人在日比谷公园看过稻草人偶,还跟我实际去现场调查,但结论依旧不变。除了原泽同学的说词以外,没有其他目击证词,现场也没有任何痕迹。况且──你当时在谷中还说『感觉就像当时那些针都回到我身上似的』吧?只有对人偶扎针的当事人,才会说出『回到我身上』这种话。」



绫音不再回嘴,用再度涨得通红的脸瞪着高槻。



所以事实就如高槻所言吧。虽然不知道目的是拿到报告加分,吸引高槻的注意,还是单纯只是想恶作剧,但这件事已经给周遭众人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这时,尚哉忽然皱起眉头。



方才高槻说「不认为一切都是自导自演」。



也就是说……



「好,该把重点从稻草人偶转回针了。打从一开始,我在意的就不是稻草人偶。」



说完,高槻又把另一样东西放到桌上。



是放在小塑胶袋里的两根针。



折断的那根是绫音吐出来的,另一根是从琴子手臂上拔出来的。



「在报告里写了稻草人偶的事交出去后,原泽同学就发现经常有针掉在身边。这跟稻草人偶是两回事,但也可以说是稻草人偶的衍生故事。两者的关联──没错,就是针。」



高槻捏起塑胶袋。袋子里的针晃啊晃的,似乎在展现其锐利的尖端。



「那天瑠衣子同学也说『这应该是某人的骚扰行为』。既然稻草人偶纯属虚构,这当然也不是真正的灵异现象。而说到原泽同学身边和针有关的……不就只有一个人选了吗?」



高槻面带微笑歪过头,像是在催促似的。



坐在他视线前方的那个人──正是琴子。



绫音用锐利的目光瞪向琴子。



琴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直直抬起头看向高槻。



高槻继续说道:



「牧村同学,你之前跟原泽同学同属手工艺社吧?当原泽同学伪造那个稻草人偶时,牧村同学想必也在场吧?毕竟你们总是形影不离,说不定还一起在人偶身上扎针呢。当原泽同学伪造稻草人偶、拍下照片、把照片当成待机画面,单纯觉得好玩时──牧村同学,在一旁看着的你其实是怎么想的?」



高槻的目光紧盯着琴子,绫音也继续盯着她看。



琴子轻轻叹口气。



看起来像是在笑一样。



「因为……就算跟小绫说『不能做这种事』,她也听不进去啊。」



她的语气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声音一如往常沉稳乖巧又可爱。



可是──唯独表情一反常态。



琴子是会露出这种眼神的人吗?尚哉看着琴子,顿时毛骨悚然。那双眼中藏着甜美的剧毒。



琴子开口道:



「稻草人偶是用来诅咒的道具吧?我也觉得把这种东西拿来玩不太合适,所以我想……不如让她尝尝恐惧的滋味吧。老师,你猜得没错,我偷偷在小绫起身的椅面上撒了几根大头针,并对她说『小绫,有针掉在椅子上耶,怎么回事?』只想稍微整整她而已。」



琴子似乎想起当时的场景,忍不住「啊哈」地笑出来。



绫音的表情越来越难看,琴子眯起眼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



「不过,小绫当时真的吓惨了呢。明明自己做稻草人偶来玩,没想到还是会怕呢。所以我就说『说不定是扎在那个稻草人偶的针回到你身上了』、『真的不能带着玩心触犯那种禁忌啦』。」



琴子的声音没有扭曲。



当时琴子真的对绫音说了这些话,把自己撒下的针营造成稻草人偶的诅咒。



「是啊──简直就像诅咒。」



高槻再次拿起稻草人偶的照片说:



「稻草人偶是诅咒道具,不该当成玩具,这个观念应该深植在绝大多数的日本人心中。所以带着半开玩笑的心情玩弄这种东西以后,心里或多或少都会蒙上触犯禁忌的恐惧吧,牧村同学就是针对原泽同学这种心理。牧村同学的几句话,让本来只是伪造的稻草人偶成真了。原泽同学相信了这些话──本不存在的诅咒化为现实,将自己身边经常看到针的「现象」,「解释」为稻草人的诅咒使然。」



必须具备「现象」及「解释」两种元素,怪异现象才得以成立。



不明原因的现象和未知的事物都让人恐惧,所以人类才会进行解释。



琴子所做的,便是引导绫音相信错误的解释。如果琴子当时说「是不是有人故意在整你?」绫音应该就不会觉得这是诅咒了。



高槻继续说道:



「可是,牧村同学,你为什么还继续在朋友身边放针呢?如果只是整整对方让她有些害怕,闹几次就够了吧?」



琴子再次闭口不语。



高槻稍稍眯起眼。



他将视线若无其事地移向尚哉。继续对琴子说话时,眼神也依旧停留在尚哉身上,而非琴子。



「难道看着原泽同学惊恐的模样,你觉得很快活吗?平常原泽同学和你的关系算得上对等吗?个性较为强势的原泽同学,地位应该比你高一些吧?还是说──跟原泽同学交了男朋友有关?」



「不对。」



琴子的声音此时首次变得扭曲,尚哉立刻捂着左耳。



高槻暂时中断对话,看得出他轻轻叹了口气。



随后,高槻再度紧盯着琴子说:



「牧村同学,你和原泽同学总是形影不离。一直黏在一起,感情形同姐妹。可是上大学后,原泽同学居然交了男朋友,导致你跟原泽同学的关系失衡崩塌。你不容许这种状况发生。」



「不对。」



琴子神情僵硬地摇摇头,否认的声音依旧严重扭曲。



「对你和原泽同学而言,针应该是再熟悉不过,且充满回忆的东西,毕竟一直都在手工艺社。你之所以会想出在原泽同学身边放针的方法,大概也是因为那个稻草人偶,但背后应该还隐藏这个意义吧──不准忘了我的存在。」



「不对!」



琴子三度否认的嗓音,都出现金属般尖锐刺耳的杂音,搔刮着尚哉的耳膜。尚哉捂着左耳,整张脸皱成一团。



同时,他也开始思考在朋友身边放针的琴子是什么心情。



想像非得对本该最喜欢的挚友下诅咒的心情。



两人感情非常好,好到琴子愿意更改志愿和绫音读同一所大学。周遭的人甚至觉得,绫音和琴子是彼此不可或缺的存在。



简直就像一座封闭的乐园,外人不得进入,只有两人共筑的幸福世界。琴子或许坚信这种状态能持续一辈子。



但离开清一色全是女孩的高中,进入男女同校的大学后,情况就改变了。



绫音交了男朋友。



原本对外封闭的乐园中,居然闯入连性别都不同的异生物。



当时琴子说的话一定是「太好了」吧,可能还说出「真羡慕你,找到这么棒的男朋友」。绫音的男友是十分体贴的学长,甚至会考量到琴子的心情,约会时也总是三人同行──但在约会期间,琴子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她趁好朋友起身后,将藏在手里的针撒在椅面或裙子上。



细小的针无法对对方造成严重伤害,但尖锐的针头确实带有威胁意味。



不准忘了我,你只属于我。



不能抛下我,因为我们得永远在一起。



──若琴子真的是基于这些想法放针,那的确算是诅咒。



这是她的咒术,为了将绫音留在自己身边。



「但原泽同学也不傻,事件发生后,她也发现放针的人就是牧村同学。」



高槻这么说。



琴子的肩膀猛地一震,转头看向绫音。



绫音则一脸无奈。



「……废话,再怎么样都会发现吧。」



她轻声呢喃道。



「因为只有跟琴子在一起时,才会有针出现啊。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没事。」



「小绫……那个时候果然──在谷中的那件事……」



琴子声音颤抖地问。



绫音点点头。



「对,是我在谷中咖啡店的蛋糕里放了针。我在自己的蛋糕里放针了。」



绫音用轻蔑的语气承认。



那个声音完全没有扭曲。



高槻说:



「没错──情况就是从那天开始变得错综复杂。」



那天,绫音和琴子在谷中偶遇高槻一行人后,情况就变了。



发现琴子的所作所为后,绫音没有当面制止,而是想到将高槻牵扯进来的做法。



「这种行为会给店家添麻烦,所以其实不大妥当,但我认为原泽同学的想法相当独创且新奇。找我商量后,将针的事件彻底定义为『怪异现象』。你是打算把这件事当成稻草人偶的诅咒,而非牧村同学的诡计,这样一来,就能包庇牧村同学了。」



听到「包庇」二字,琴子再次瞥了绫音一眼。



绫音没有看向琴子,却也没否定高槻的说词。



「所以在这个前提下,原泽同学自己吞下针。真不敢相信居然做得出这种事,但这也表示你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吧。原泽同学是心直口快的人,但即便是这种个性,原泽同学也无法当面制止牧村同学。与其告发朋友的罪状进行谴责,原泽同学选择让自己流血,认为只要牧村同学大受打击就会收手──牧村同学确实受到相当大的冲击。明明不是自己设的局,为什么原泽同学的蛋糕里会有针呢?她应该真的吓到了吧。」



当时看到绫音吐出针,琴子表现出的惊惶与狼狈都是真实反应,俨然是目睹真正灵异现象的表情。



「可是──想当然耳,牧村同学之后也发现那是原泽同学自导自演,但事情已经闹大了。原泽同学找我商量,在许多人面前吐出针来,这已经不是用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就能一语带过的状况。」



绫音的行为将琴子逼上绝路。



绫音用自己吞针的方式谴责琴子,但琴子认为,绫音这么做的用意可能只有自己知晓。因为就现场的气氛来看,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稻草人偶的诅咒。



「所以牧村同学利用我举办的烤肉大会。她模仿原泽同学,为了让原泽同学看到自己也被针诅咒的模样,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往自己身上扎了针。为了将一切都归咎于稻草人的诅咒。」



高槻把针夹出来时,琴子曾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当时她的声音没有扭曲,所以琴子是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往自己身上扎针,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想要解决眼前的事态,却想不出其他法子。



绫音和琴子都亲手拿针伤害自己。



这时,尚哉恍然大悟。



高槻说得没错。若《视听草》中的阿梅是自己在身上扎针,或许这两人也是抱持着相同的心情。



无法对周遭坦承自己的心情,但要是这么做能有所改变,她们才将细小又尖锐的针刺向自己。



在某些人眼中,这是一种怪病。在某些人眼中,这是一种诅咒,是鬼怪作祟。



然而真相──或许只是如此罢了。



「……小绫。」



琴子开口喊道。



绫音转头看向琴子的脸。琴子一度紧闭双唇说不出话来,似乎对绫音毫无感情的视线感到恐惧。她将原本伸向绫音的手颤颤巍巍地缩回去,低下头后,豆大的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见状,绫音脸上还是闪过一丝怯懦。



琴子低着头说:



「对不起,小绫……对不起、对不起……我做了这些傻事,真的、很对不起……」



「──你真的很傻。」



绫音轻声低喃道。



琴子的双肩一震。



但绫音将她颤抖的肩膀紧拥入怀。



「你要是讨厌高须学长,老实说不就好了吗?琴子,你真的好傻,笨孩子……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绫音拥着琴子说:



「因为这就表示,琴子就是这么喜欢我嘛。」



「小绫……」



在绫音怀中哭得抽抽噎噎的琴子,此时抬起头来。



绫音温柔地轻拍她的头笑道:



「没事了──琴子,我原谅你。」



绫音看着琴子的脸这么说的声音严重扭曲。



尚哉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捂起耳朵。



「……深町同学?」



高槻看了尚哉一眼,尚哉没能回应,只是茫然地看着绫音与琴子。



两个女孩都伸手环住对方的背,紧紧相拥着。



「别这么说,小绫。全都怪我,小绫没有做错任何事。」



「没这回事,错的人是我才对,因为我冷落了琴子的感受。」



「以后还要继续当朋友喔?我再也不会对小绫做这么过分的事了。」



「那还用说。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她们用极度扭曲的不和谐音交谈着。我没有怀恨在心、错在自己身上、永远都是朋友。



一来一往,全是谎言。



尚哉顿时头昏眼花。



她们说的每一句都是谎话,其实什么都没有解决。



但她们却紧拥着彼此,彷佛在演绎感天动地的经典场面,互相说着表面看似甜蜜温柔的台词。声音彻底扭曲变形,像是从坏掉的喇叭里传出来似的。



好恶心,好想吐。从耳膜入侵的扭曲声响像是把脑浆搅得一塌糊涂,窜遍全身的恶寒止也止不住。



拜托快住手,别再让我听到这种恶心的声音了。



别再逼我看清人类是随随便便就能撒谎的肮脏生物了。



尚哉双手捂着耳朵低下头。高槻虽然对他喊了声「深町同学」,他却觉得脑袋昏沉无法抬头。太过剧烈的恶心感,让意识逐渐消散。尚哉知道有人将手搭上自己的肩,听到高槻的声音近在耳畔。「深町同学,你还好吗」──唯独这个声音没有扭曲变形,听起来干净又悦耳。



尚哉原想倚赖这个声音努力维系意识,却徒劳无功。当发现自己的身体倒下时,他的意识已经坠入深深的黑暗之中了。



──尚哉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放下躺平在折叠椅临时组装的简易沙发上。



他本想起身,却听见高槻的声音。



「别急着起来,再躺一会比较好。」



尽管如此,尚哉依然试着撑起身子,结果有一块湿答答的手帕从额头上掉了下来,应该是高槻的吧。尚哉的眼镜也被摘下来放在桌上。



高槻坐在桌边,忧心忡忡地低头看着尚哉。绫音和琴子已经离开研究室了。



「因为深町同学忽然昏倒,她们也吓了一跳。但总之我们能干预的部分算是顺利解决,就让她们先回去了。」



说完,高槻将放在一旁的小型宝特瓶拿给尚哉。是矿泉水。



「能喝的话就喝吧,应该会舒服一点。」



宝特瓶身沾满水滴,冰得透心凉,看来是高槻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尚哉心怀感激地收下喝了几口。



「对不起,深町同学。」



高槻忽然对尚哉道歉。



尚哉也看向高槻。虽然没戴眼镜,但视野并没有模糊到难以辨识。其实那副眼镜的度数不深,毕竟只是想要隔着镜片看世界才戴上的眼镜。



高槻眉毛往下垂,用万分歉疚的表情看着尚哉。如果他是狗,耳朵可能已经垂下来了。



「对不起难为你了。可是今天的『驱邪仪式』一定要你在场,需要你鉴别谎言的能力。」



「……为什么?」



「因为她们需要真相。」



高槻说:



「她们面临的诅咒,源自于不肯向彼此坦白真心,所以必须将真相摆在眼前……虽然我隐约能推测出她们之间的纠葛,但终究也只是推测,而非正确答案。我不擅长辨察人心,现场又绝对不能出差错。因为我知道,就算用错误的推测强行推进,她们也不会敞开真心。」



所以高槻才会看着两人的反应拣选词汇,并观察尚哉的反应,确认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再加以补强。



「可是,没料到鉴别谎言对你来说是这么重的负担……呐,深町同学,如果猜错了先跟你道歉,但我差不多是时候想知道关于你的真相。」



说完,高槻稍稍往尚哉探出身子。



「其实你──不是透过对方的态度或言词,只要听见声音,就能听出对方在说谎吧?」



被他这么一问,尚哉心想「啊啊,还是被看出来了」。



他一定早就知道了。这么敏锐的人怎么可能没发现呢?



所以尚哉轻轻点头示意。



高槻低喃一句:「这样啊,果然没错。」



「听声音就能辨别谎言,是什么感觉?」



「声音……听起来会扭曲变形,就像加了乱七八糟的特效,所以听起来很不舒服。」



「是吗?但你这种奇特的听力并非天生吧?」



高槻问道:



「是不是有某个契机,让你获得这种能力?」



高槻提问的嗓音非常和蔼,又轻又柔,能听出说话时也在顾虑尚哉的心情。



尚哉一度闭口不语。



彷佛有某种东西从喉咙深处狂涌而上,又热又痛的某种情绪填塞着喉头和胸口。尚哉知道自己好像快要哭了,因为高槻的声音太过温柔,让他想将一切托付给这个声音。



「十岁那个祭典的夜晚。」



一开口,话语就自然而然流泄而出。



感觉很像血液从迸裂的伤口不断涌出,自己早已无法阻挡。



「就是写在报告上的那件事。十岁参加祭典的那一晚,就是一切的起因。」



「嗯,我在听,全都说出来吧。」



高槻点点头。



于是尚哉开口了。发烧无法参加祭典的那一天,在深夜听见太鼓的声音,独自一人跑到那个盆舞的会场。



连没写在报告上的事,全都说了。



「在盆舞会场上,有人抓住我的肩膀。回头一看,发现是个戴着火男面具的男人──他对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还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是……祖父的声音。」



没错,那个人就是祖父。



虽然脸被面具挡住,但尚哉立刻就发现了,那是他最爱的祖父。



「是好几年前就过世的祖父。」



正如高槻所说,那是亡者的祭典。那个会场里的人应该都是亡者。



尚哉明明是活人,却不小心误闯祭典,这种行为是不被允许的。



所以尚哉──付出了代价。



如果当时没这么做,恐怕就不会让他离开会场了吧。



「我被带到摊贩前选糖果。有苹果糖、杏子糖和黄金糖。」



那个时候祖父说:



选择苹果糖,你会失去步行能力。



选择杏子糖,你会失去言语能力。



选择黄金糖──



「『选择黄金糖,你会变得孤苦无依』──祖父是这么说的。」



「孤苦无依……?」



「对,当时我根本不懂何谓『孤苦无依』,只知道是一个人的意思,所以毫不犹豫地选了黄金糖,因为很害怕失去步行或言语能力。然后,祖父要我当场吃掉糖果,之后就没有记忆了。醒来后,已经回到被窝里。」



在那之后,尚哉的耳朵就能听出谎言。



就算选择其他糖果,或许也会获得另外一种能力。虽然失去步行或言语能力,却可能会衍生出别的能力。



但这样也不算什么好事。



若要问为什么,因为这是他犯罪的惩罚,触犯了活人闯入亡者祭典的禁忌。



必须付出的代价绝对不容小觑。



「人真的一天到晚都在撒谎,而且也不喜欢被揭发……当时我毕竟只是孩子……根本不明白这一点。一发现对方撒谎,就会说『你刚才说谎了耶』。」



说谎一事被揭发后,每个人都不给他好脸色看。



不仅如此,还被痛骂过「少胡说八道」,也曾被反过来说「说谎的人是你吧」。



在那之后,渐渐地──大家开始和尚哉保持距离,还被抨击「那家伙真恐怖」。



后来他就不喜欢甜食了。每次想起缠绕舌尖的黄金糖甜味,都会感到无比后悔。要是当时没去那个祭典就好了──这个想法总会浮上心头。



「最惨的就是我父母那时候……我国一的时候,父亲外遇了。他谎称出差,其实是去其他地方跟女人幽会。母亲虽然没有当面说破,但应该很早以前就发现了。某天父亲说『明天要出差』时──我不小心偷偷说了一句『骗人』。」



父亲和母亲当下的表情,尚哉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吧。



他们瞪大双眼,用极度僵硬甚至有些扭曲的脸看着尚哉。



当时他们就发现尚哉有鉴别谎言的能力了。



母亲对父亲的外遇原本只想睁只眼闭只眼,尚哉当时那句话却让这个秘密「成真」了。父亲坚守已久的谎言就这么一举崩溃。



「……他们没有因此离婚,但有一阵子他们夫妻的感情几乎降到冰点。总而言之,他们决定继续维持这个家,可是……」



至此,尚哉忽然说不出话来,又喝了一口瓶装水。



高槻始终专注地聆听尚哉的描述。



尚哉继续说道:



「可是,他们在我面前也几乎不说话了。」



所有谎言都会被儿子听出来。



父母发现这一点后,究竟是什么心情呢?



假如他们撒谎,儿子就会难受地捂着耳朵。这样一来,不只是儿子,连外人都会知道他们在撒谎。



那只要接下来的人生中别再说谎就好了,这样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然而人类是会撒谎的生物。几乎不需要意识到,就能若无其事地扯出谎言。



永不说谎的生活,简直是难如登天──那在懂得分辨谎言的儿子面前,只能尽可能不说话了。



父母或许是这么想的吧。



这也是尚哉早早离家的理由。想当然耳,父母也马上就答应让他在外独居。家里有这种儿子,父母应该觉得难以喘息吧。



「我终于明白祖父说的『变得孤苦无依』是什么意思了。一旦知道我听得出谎言,就没有人想留在我身边,毕竟连父母也不例外。」



所以──既然如此,那不如一开始就孤单一人。



不想听到讨厌的声音,就在耳边播放音乐。用隔着眼镜的视野,将世界隔绝在镜片另一头。在自己身边拉起禁止进入的线,外人无法入侵,自己也不往外踏。



「我……我也不想听到人们说谎的声音,不想待在撒谎的人身边。长时间听那种扭曲的声音,非常痛苦……人们知道谎言被发现后,还会用看到妖怪的表情看着我,真的很……」



──选择黄金糖,你会变得孤苦无依。



是啊,真的变成这样了。



尚哉的视野变得模糊,他粗鲁地用手揉擦眼角,觉得真是没用,都已经是大学生还哭哭啼啼的,但眼泪却停不下来。



第一次将这些事毫无保留地说出口。



其实一直想找个人倾诉吧。



真的好想把这些事说给别人听。



找个愿意倾听的人,愿意相信他的人。



「──用手帕擦一擦吧,虽然湿答答的。」



高槻这么说。



同时,他也将温暖的大手轻轻放到尚哉头上。



「谢谢你告诉我……幸好有听你说这些事。」



尚哉用刚才还盖在额头上的高槻的手帕擦去眼泪,但眼泪还是不停掉出眼眶。



「虽然不像深町同学拥有辨别谎言的能力──但我认为你说的话毫无虚假。我相信你。」



高槻用没有扭曲的干净嗓音如此说道。



「我一直对你很好奇,因为你几乎都是单独行动,在教室上课时是如此,在校园里看到时也是如此。起初以为你可能不想跟别人有所牵扯,或是讨厌人类,但实际聊过以后,才发现你比想像中还要贴心,也很会照顾别人。但你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刻意留心不能跟别人扯上关系……原来背后藏着这样的理由啊。」



高槻的大手温柔地抚摸尚哉的头。



尚哉明明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希望高槻别做这种事,但不知为何,却也不打算挥开他的手。



「深町同学,既然你不喜欢,我可以发誓以后在你面前绝对不会撒谎。所以──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希望你以后也能留在我身边。」



高槻这么说。



尚哉抬起头看向高槻,缓缓眨了眨眼睛。



染上夜空色彩的那双眼眸静静地凝视着尚哉。高槻的眼里藏着昏暗无垠的真实夜空,让人以为仔细看或许能看见星辰闪烁的光芒。



啊啊,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呢?这个不合时宜的疑问涌上尚哉的心头。



从这双藏着夜空的眼眸看出去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自己在这双眼中又是什么模样?



「……你不觉得我很恶心吗?」



尚哉再次抛出先前问过的这句话。



高槻的嘴唇扬起微笑的弧线。



笑容藏着一丝苦涩,跟他以往那种灿烂的笑截然不同。



「如果有人觉得你很恶心,那个人应该也觉得我很恶心吧。」



「什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尚哉还来不及询问,高槻就开口了。



「──呐,深町同学,以后我们就一起解开你身上这些怪事的谜团吧!」



他用平常那种充满好奇的兴奋口吻说道。夜空色的眼眸变回深棕色,脸上也浮现出宛如灿烂晴空的笑容。



高槻向尚哉探出身子,像小孩般晃着双腿说:



「虽然不知道你的耳朵能不能恢复正常,但我们一起找出你参加的那个祭典的真相吧。所以,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呐,不行吗?可以吧?」



尚哉顿时傻在原地,再次眨眨眼。能感觉到原本挂在睫毛上的一滴眼泪被眨了下来。



他心想,啊啊,这个人就是这样。



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但这张宛如黄金猎犬的笑容,确实是尚哉熟悉的高槻的表情。



「……如果去了那个祭典,老师也要付出代价。」



听到尚哉这句话,高槻就眉开眼笑地说:



「没关系,到时候我会做出跟深町同学不一样的选择。」



「觉得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说着说着,尚哉也跟着笑了起来。总觉得如果是高槻的话,或许真能解开这个谜团。总有一天,真的能厘清当晚那些事情的真相。



尚哉将放在桌上的眼镜重新戴上,本想把握在手里的手帕还给高槻,但还是作罢。



「呃,这个……洗干净之后再还你。」



「咦?没关系啦,不必在乎这点小事。」



高槻伸出手,尚哉却将手帕塞进口袋。刚才擦眼泪的时候,好像连鼻水都沾上去了。



「但以后不能再把深町同学当成测谎机了,没想到你会这么难受。这次是我做错了,真对不起。」



「……不,别这么说。稍微帮点忙其实无所谓。」



说完,尚哉发现高槻准备的资料还留在桌上,看来那两人没有带回去。也对,她们应该没心情看吧。



「──她们以后会变得怎么样呢?」



尚哉嘀咕了一句,正在整理资料的高槻回头问道:



「怎么说?」



「因为她们一直在对彼此撒谎啊,连『永远都是好朋友』这句话也是骗人的。未来真的还能继续做朋友吗?」



「嗯……谁知道呢。」



高槻将收回手中的资料叠放整齐并说道:



「说不定这份友谊会出乎你的意料,得以顺利维持喔。女人的精神构造比我们男人复杂多了。就算不能完全如同以往,应该还是感情融洽的朋友。」



「是吗?」



「嗯。因为──至少她们还会为对方着想啊。」



「明明说谎了耶?」



「就因为说谎了。」



尚哉疑惑地歪过头,不懂高槻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槻将整理好的资料塞进书柜的档案夹里,同时说道:



「我说啊,深町同学……我认为必要的谎言无可厚非。」



「必要的谎言?」



「没错,为了对方着想的谎言。」



高槻露出一抹微笑。



「举例来说,有个孩子还小的母亲感冒了,不但发烧,身体也很不适。小孩当然会担心地问『妈妈,你还好吗?』而妈妈应该会回答『我没事』吧。其实已经烧到三十八度以上,根本不可能没事,她也不想让孩子担心受怕。」



这的确是谎言,与现实不符。



但尚哉大概能懂高槻想表达什么。



「那两人应该也一样。其实大可用互骂的方式收尾,但这么做不只会伤害对方,也会伤害自己。为了和平收场,不让对方受伤害,她们才会刻意说谎。」



这是高槻的解释。



得知当时她们说的全是谎言后,高槻为这个现象添上了理由。虽然不知道这个推测是否正确……



不过──尚哉觉得这样解释也不赖。



高槻之前曾经说过,重要的是如何解释现象。既然如此,选择相信高槻这个解释或许也不错。



与其解释成两人之后将面临最糟的结果,这样让人心情舒坦多了。



「深町同学,我要去教务处办点事,你可以留下来再休息一下。感觉好一点后就直接回家吧,不必顾虑我。不用锁门没关系,我之后再锁。」



说完,高槻就留下尚哉离开研究室。



虽然感觉已经好多了,尚哉还是决定承蒙高槻的好意多休息一会。高槻的研究室弥漫着旧书店的气味,安安静静的,待起来相当舒适。



尚哉再次躺在折叠椅组成的简易沙发,闭上双眼。



后来好像又睡了一阵子。



听到「喀嚓」的开门声,尚哉才忽然惊醒,连忙撑起身子。



原以为是高槻回来了,结果盯着他看的人是瑠衣子。她今天戴的不是隐形眼镜,而是一般眼镜。



「咦?深町同学你在这啊~怎么了,不舒服吗?」



「……对,我刚刚……有点头晕,老师要我留下来休息。」



「这样啊。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之前听彰良老师说今天要解决那两个女学生的事,有点好奇才过来看看。所以已经结束了吗?」



「结束了。」



「结果如何?有演变成互殴或互甩耳光的争执吗?」



「没有,基本上算是圆满收场……吧。」



「原来如此~本来就觉得会用这种方式解决啦~毕竟彰良老师很温柔嘛。」



瑠衣子这么说,并走向书柜,用手指滑过书背,抽出几本书。应该是顺便来借资料吧。



听到瑠衣子这番话,尚哉老实地点点头。



「高槻老师……真的很温柔。」



原以为绫音和琴子极有可能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解决这件事。就结果来说,她们虽然撒了谎,却还是在为对方着想的前提下结束这起事件,但就算演变成瑠衣子说的互殴互甩巴掌的争执也不足为奇。



为了不让悲剧发生,高槻对于引导两人的用字遣词相当斟酌。他点出绫音的行为是为了保护琴子,还说两人都被逼到走投无路。



……自己有没有好好帮上高槻的忙呢?尚哉不禁这么想。



虽然最后还是昏倒了,但如果在高槻为两人施展的「驱邪仪式」中,尚哉的这个听力确实有派上用场的话──或许还是件有些令人开心的事。



过去只带来麻烦的这个能力,如今却能以正确的方式得到重用。



「对呀~彰良老师真的像天使一样温柔……搞不好真的是天使呢。」



瑠衣子将抽出的书本抱在怀里,有些感慨地低语着。



听到这句话,尚哉差点喷笑出声。



「呃,什么天使啊……学姐,没想到你还有少女心呢。」



「才没有呢!不是啦,因为我──之前看到了。」



「咦?看到什么?难不成是翅膀吗?」



尚哉苦笑着这么说。瑠衣子原本想说些什么,却忽然紧张地闭上嘴巴。



她看看周遭,甚至探头往门外看,确认走廊上没有人之后,才又走了回来。



瑠衣子和刚才的高槻一样坐在桌边,将眼镜往上推,用彷佛要揭晓世界上最高机密的语气说:



「──那个,这件事绝对不能说出去喔。」



「什、什么事?」



「我之前,看过彰良老师的背部。」



「背、背部?学姐,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不、不是我逼他脱衣服的喔!去年跟彰良老师一起出席研讨会的时候,居然碰上一场倾盆大雨!」



瑠衣子面红耳赤地说。看来她果然比想像中还要少女。



「我跟彰良老师都没带伞,两个人都淋成落汤鸡。当时是夏天嘛,我只穿一件衬衫,衣服都湿透了……老师马上就发现这件事,把自己穿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喏,毕竟老师很绅士嘛。」



当时的雨势真的太强,高槻连衬衫都湿得一塌糊涂,甚至能透过湿淋淋的衬衫看到里面的肌肤。



瑠衣子说,那个时候她不小心看到了。



高槻背上有两道长长的伤疤。



位置就在背部的左右两边,是从两侧肩胛骨一路延伸到腰骨附近的巨大伤痕。



「简直就像──翅膀被切下来的伤痕一样。」



所以老师可能真的是从天上坠入凡间的天使喔──瑠衣子一脸严肃地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