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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烈焰之中(2 / 2)


(燃烧着呢。)



映入眼帘的全部……不,五感所接收到的所有讯息,在在激起厌恶的回忆。而他正刻意跳入那若是可以,绝不想再靠近第二次的地狱。



内心不禁责备起自己,为何要涌现这种愚蠢的杂念?并催促他快点逃出这里。他一面以意志平息这些杂音,一面朝里头前进。



宗史维持低姿势,尽量不让障碍物绊住脚步,却也一边躲在这些东西的暗处,且滑行且狂奔,不断深入内部。



得找出C实验室才行。







「嗯?又来了。」



萤幕前的小个子男人停下手指。



「怎么了?」



「有个家伙从外面飞奔进来,这次是年轻男性。是这附近想成为英雄的人吗?」



「啊~~」



梧桐仰天长叹。



「别进来呀~~看看里面就知道多危险啦──那家伙会死掉吧?这样不就像是被我杀掉的吗?学校没教过你们火很危险吗?」



「虽然我同意你说他是自己来送死这点,但这仍旧不会改变人是我们杀的事实。法院也会这么说喔。」



「不不,什么事实啦、法律啦都无所谓,重点是感觉好吗?错的是他而不在我,老子行得正、坐得直。一旦坚持主张这种信念,心情就会很爽快~~」



「尽管这种论调常听到人家讲,不过就思考层级来说已经是人渣中的人渣了呢。」







目的地的C实验室在二楼最深处。拜防火门一类的存在相继敞开着之赐,通往该处的路上畅行无阻。



宗史躲在门的阴影下确认里头的状况。



「什……?」



即使知道肺里的空气宝贵,他依旧不禁发出声音。



脑中瞬间浮现「蜘蛛巢穴」这个词汇。



地板上。



墙壁上。



天花板上。



以及连接这三者的空间。



在火光照耀下,某个淡红色的存在正扩展着。



很快就引起他注意的那个东西呈纤维状细细延伸。然而仔细一看,附着在地面及墙壁上的部分却彷佛布料般薄薄地拓展开来,况且能看到有几个块状般的物体滚动着。尽管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个块状物恐怕是原形,薄细延伸的则是它的变形吧。



是黏菌吗?或是接近那类存在的某种生物?



那是划世代而崭新,此处正进行研究的对象。



像是要诉说自己想逃离烈焰,继续活下去般,它们扩张自己,伸展而出,却从末梢开始遭到焦炙,逐渐化为灰烬。



「……唔!」



现在可不是看异常光景看得入神的时候。宗史想起自己的目的,踏进房间。



他马上就找到了。



只见白袍男人倒卧在桌子的阴影下,看似被倒塌的架子压在下方。而真仓沙希未紧抓着他的胸口,一动也不动。宗史跑向两人。



「小沙希未。」



随着宗史的呼唤,她微微动了一下。



宗史将手指贴上男人的颈部,仔细盯着他的瞳孔。



男人死了。



确认名牌上的姓名──真仓健吾。



宗史想起六年前担任沙希未的家教之际,这张看过无数次的脸。对方个性温和,是个相当为家人着想的好父亲。由于本身有心脏之类的宿疾,津津有味地品尝甜甜圈时被老婆和女儿骂了。是因为心脏病发才来不及逃出去吗?宗史闭上眼顷刻,哀悼亡者。



「小沙希未。」



他再度呼唤刚失去父亲的女孩。



没有反应。



宗史发现她受伤了,侧腹一带被血染红一片。



尽管想仔细确认她的伤势,但眼下连这样做的时间都没有。他强行抱起没有动作迹象的沙希未。



呼吸困难,火烧得更旺了。已经没时间折返来时路。虽然这里是二楼,大部分的窗户却都被封锁而紧闭着。



非得想办法找出逃生路线不可。



(……啧!)



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在角落里发出点点红光,运作中的监视摄影镜头。







「咦……」



小个子男人歪着头。



「又怎么了?」



「找不到刚才闯进来的男人耶。他几乎没有出现在摄影镜头前。」



他依序指着几个萤幕。



「哎,虽然我想他大概是在哪里筋疲力竭了,不过照理说应该多少看得到他东奔西跑的身影才对吧?然而除了现身在入口玄关外,之后他就消声匿迹了。」



「啊?」



梧桐摸着下巴。



「是那个吗?钻摄影机的死角在行动?」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吧。也有可能是在抵达入口前就不支倒地,没了下文。」



「是吗?哎,可能是这样吧。」



梧桐沉默了几秒。



「能倒转回去吗?那家伙现身在入口玄关的影像之类的。」



「这个嘛,您很挂心吗?」



「我是挺在意的。所谓的工作呢就是要放胆去做,却又不能遗漏细节,这点很重要。」



「听起来是很有那么一回事啦,不过百分百是玩笑话吧。」



其中一个萤幕的时间静止、倒转,接着定格在有问题的画面上。



「是这家伙吗?」



「是这家伙。」



画质很差。虽然看得出有人打算冲进研究大楼,却没有能详细判读的特征。



「静止的影像看不出来呢。播放一下影片。」



梧桐的目光紧追着影像中的人物,眼睛眨也不眨。



小个子男人按照他的指示,在萤幕上循环播放数秒钟的撷取影片。



「看出什么了吗?」



「不……只是该怎么说呢?」



梧桐抓了抓头。



「感觉好像在哪见过这家伙,但想不起来是谁。」



「您的意思是同行?」



「有可能呢。哎呀~~在哪里见过呢……」



他们改操作起别的萤幕。



一个人影闪过画面。



「啊!」



「喔!」



影像被倒转后重播,萤幕上出现男子的清晰身影,方才入口玄关处的影像完全无法与之相比。



对方是男性,年约二十五岁上下。将一名年轻女性抱在怀里的他,步伐稳健地在通道间前进。



看不见他的脸。尽管以角度上来说就算看到也不奇怪,但他隐藏得很密实。



「他注意到了摄影机呢。」



「同时他也知道我们在这里看着,才会做出这些举动。」



梧桐语带感佩地喃喃自语,随即凶狠地勾起嘴角。



「也就是说呢──虽然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但可以确定是来妨碍我们工作的敌人。」







大雨打在身上,宗史大口大口吸着外头的空气。



氧气突然被送进脑内,一阵强烈的晕眩霎时袭来。他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稳摇摇晃晃的步伐。



他们成功逃出来了。



而且这边恰巧是和入口玄关相反的方向,附近没有其他人。如果是现在,应该可以悄悄地离开这个地方吧。



能隔着衣服摸到沙希未的身体,异样感很小。尽管看起来流了很多血,侧腹的伤口却似乎不大。话虽如此,但当然不能置之不理。都成这样的状况了,目前情况还不允许帮她的伤势做紧急处理这点,令他焦躁不已。



不管怎么说,对方都应该察觉到了。他想着。



他没办法全程只挑摄影机拍不到的死角移动。为了打破没被封锁的休息区窗户逃出去,无论如何都不得不在一支监视器前暴露行踪。虽然好歹有遮住脸,但就某种意义上反而留给对方有个内行的不明人士闯进来了的资讯。



必须赶快逃走才行。



雨势成了强力的伙伴,为逃离者隐藏形迹、消除声响。宗史抱着沙希未,掩人耳目地与研究大楼拉开距离。



他躲在阴影处,拿出智慧型手机。



纵使有防水功能,潮湿的萤幕仍如他预期地触控不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给「话痨」。



『你在干什么啊,江间先生?你是认真的吗?』



自己在哪里干些什么,似乎从头到尾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宗史劈头就被骂了。



「啊……说起来,我对自己的认真(那玩意)可能没什么自信吧?」



『真是的。你还活着吗?没大碍?』



「目前勉强还行,但是一小时之后就不得而知了。我被梧桐察觉了。」



感觉在电话另一侧的对方已哑口无言。



「所以我想拜托你──」



『啊啊啊实在是!真拿你这个人没办法!』



对方发出像是豁出去……不,是逼自己豁出去的吼声。



『从那边的话……嗯,你往深路三丁目方向移动,那里刚好有个没在用的庇护所,你暂时先在那里避风头看情况,拜托喽!』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对方传来大楼的地址、外观,以及钥匙的保管处等资讯。



「感谢帮忙,真的帮了我大忙。不过有件事想顺便问一下。」



『什么?』



「那里也能带女孩子进去吗?」



『…………』



对方沉默了许久后──



『咦?到底是什么状况?』



以低沉的声调如此反问。



(4)



宗史打开门锁,进入指定的房间。



内部格局是铺着木地板的一房一厅。由于几乎没什么家具摆设,看起来比实际占地面积来得宽敞。房内似乎有股淡淡的尘埃味,是因为隔了一段时间都无人出入吗?



他约略环顾房内,确认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异常,接着把手伸向窗户,想让空气流通,却又立刻缩了回去。毕竟是非常时期,还是小心为上。



他拉上窗帘,打开电灯。



「抱歉了。」



他想检查沙希未的伤势,一面小声地道着歉,一面掀起她的衣服。在稳定的光源下看去,沙希未的侧腹理所当然地被血给染红了。



而在血迹之下──



「……嗯?」



没有发现伤口。



他以毛巾擦除血渍,露出白皙的肌肤。



侧腹,具体而言是在腹外斜肌下方的部分,自鼠蹊部往上距离肚脐周边很近的肌肉。从血迹扩散的方向来看,这附近应该会有数公分长的裂伤才对,他却毫无所获,只依稀可见感觉像是有内出血的淡紫色痕迹。



他以指尖轻抚她的肌肤。



这是什么啊?他想着。总觉得有点奇怪,感觉似乎有那么一点……硬。



他滑动手指,触摸她的腹部,很软。接着再度将手指移回侧腹,果然是硬的。然而这种感觉与发炎或肌肉紧绷好像又有点不同。



「呜……」



沙希未微微地发出痛苦的声音。宗史回过神来,慌张地移开手指。



虽然有些地方尚无法理解,但如果没有受伤就再好不过了。



说不定受伤的是她的父亲吧。女儿抓着他的遗体时沾到了血,宗史当下一时慌张而看错之类的。尽管这种想法十分牵强,然而实际上就是找不到伤口,因此他也只能不再深究。



宗史把手贴在沙希未的额头上。她发烧了。



想必无论精神抑或肉体都已经筋疲力竭了吧。总之暂且将伤口的事搁在一边,得让她早点休息才行。



先忘了对方是个年轻女性这回事吧。他抓起几条浴巾,为失去意识的沙希未擦拭全身,接着褪去她的衣物,换上放在衣柜里的新运动衫。



然后让她躺在卧室床上。



宗史在厨房的架上四处寻找,发现了常备医药箱。他从中取出口服退烧药,连同一杯水拿回卧室。



「……老……」



能听见她的声音。



他看到沙希未举起手,正往自己的方向伸来。



她恢复意识了吗?宗史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江间……老……师……」



「嗯。」



即使看似奄奄一息,她依旧呼唤着宗史。



「我在这里喔。没事了。」



他握住她的手,如此说道。



「求求……您……」



「嗯。」



「救……救…………」



「嗯,我会的。」



宗史用力点头,向她承诺。



他一开始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毫不犹豫。



「我一定会帮助你,放心吧。」



沙希未微微勾起唇角,看似还打算继续说些什么──



却闭上了眼。



然后就这样再度陷入沉睡。



「小沙希未?」



即使喊她也没有回应。



呼吸很浅却很安稳。宗史将拿来的退烧药放在床边的桌上。此刻最重要的是让她的身心好好休息吧。



「晚安。」



他步出房间。







墙上类比时钟的指针来到了九点。



对讲机的铃声响得刺耳。



宗史看了看萤幕,确认来者何人。只见对方染着一头银色头发、肌肤晒成浅小麦色、戴着深色太阳眼镜,还穿着花俏的衬衫,脖子上挂着无数锒铛作响的锁链类饰品。他正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轻佻。



『嗨,是我啦!我带慰劳品来探望你们了,让我进去吧。』



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宗史开了门。



「还真猛耶!不愧是江间先生,有够猛的!」



那个男人──筱木孝太郎词穷般地直呼着「好猛」。



戏谑的口吻正是方才在电话里所听到「话痨」的说话方式。



他与各路人士交流,接受各种洽谈,有时也会仲介各色人士,并从中获取报酬以维持生计。综上所述,是以这男人自称「话痨」。虽说性格并非特别讨人喜欢,然而或许是手段高明,真正讨厌他的人其实没几个,因此他的人脉尽管不是那么深入,却遍及各处。



「这世道真的将女高中生给捡回家的人可不多喽?再怎么说都得冒着犯罪的风险。你不怕刑法第224条(注:日本刑法第224条规定「掳走或诱拐未成年人者,处三个月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之类的吗?我很怕耶。」



「看来你似乎误会了很多事。」



该从哪个误会开始解释起好呢?宗史略微思考了一下,说:



「那女孩不是高中生喔,好像已经上大学了。」



不小心偏离重点了。



「这样啊~~嗯~~虽然算是小事,但就分类来说这部分很重要呢。以成年男性的观点来看,高中生和大学生之间有一座高墙。果然是那个吧!青春气息在考完大学考试后就会一口气消失殆尽,对于想和年轻人一起夺回青春的大叔来说,大学生做不到呢!」



「我有点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况且在现实中里下手的话就是犯罪这点也是关键,毕竟悖德感同样是很重要的调味料嘛。无关乎实际上会怎么被定罪,总之会形成共犯关系,这算是重点呢。倘若彼此都是大人,就只能说是同居而已。该怎么说呢?感觉会很有新鲜感耶。」



「可以的话,我想差不多该回到现实话题了。」



「需要我推荐几本书给你吗?」



「不需要。」



宗史轻轻摆手。



「谈正事吧。目前梧桐他们的动态如何?」



「那样浩大的任务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目前看来依旧着重在那边呢。」



我想也是。宗史暗忖。



像烧毁研究大楼那种荒唐草率的蓄意破坏行为,只能建立在委托人的强力庇护下。防灾系统的异常、不自然的起火及蔓延,一旦日后警方着手调查,想必会出现很多破绽,所以必须以该处为最先进的研究场域等为由,阻挠搜索工作进行。而在撤出以前,同样非得尽可能处理掉那些显而易见的证据不可。



就算看到可疑的人影,也没办法分出余力追踪吧。



「我过来这里时也没有察觉什么不对劲,暂且放心吧。但我想只要一有时间,他们马上就会开始搜查,四处寻找你这个出现在火灾现场的不明间谍。」



「也是呢。」



这是合情合理的推测,宗史想着。



研究大楼烧起来了,当中进行的研究伴随着熊熊大火灰飞烟灭,而梧桐他们的工作就此告一段落──事情可不会这样进展。



有个家伙看似刻意冲进烧起来的研究大楼,况且好像具备入侵研究机构的方法与技术。那么梧桐等人所能推论出的其中一种假设,便是「研究资料被带出去了」。他的委托人不惜摧毁一个研究机构也想要阻止那项研究,想必不会乐见发生这种事,没理由不派追兵。



(我的确是带出来了没错。)



宗史的裤袋里有个USB随身碟,似乎是从现场救出沙希未时,她差点遗落的东西。



「哎,话先说在前头,我想你还是早点放弃那女孩比较好喔。」



我想也是。宗史暗自附和。这是相当合理的判断。



「要是小公司内斗也就算了,但她与对方不惜纵火也想毁掉的研究有关吧?风险过大,且几乎没有回报。『只协助主动求援的对象,并索取相对应的报酬』是你的行事准则吧?我不认为她付得出符合这种情况的对应金额。」



「你说的是没错。」



宗史摇了摇头。



「……确实是这样没错。我到底在做什么啊?……可是……」



「我懂,你不想见死不救,对吧?这样不是很好吗?有时想法转个弯,对行事准则也比较好喔。」



孝太郎说了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耸了耸肩。



「只是觉得有必要先提醒你一下。我可没那个立场对江间先生的『无法见死不救』说三道四喔。」



「是这样吗?」



「对啦。真是的。」



孝太郎环顾房内,说:



「看来最好以你的身分已经曝光为前提行动。目前你们两个静静地待在这边应该比较好。」



「哎,的确如此。现在就接近自家也未免太过乐观──呃,我们两个?」



「你们两个。」



这是当然的。被梧桐追杀的理由包含了自己和沙希未,之所以需要藏匿也是如此。



「……这样啊……两个人吗?」



「嗯~~?怎么?你很介意吗?也对~~江间先生毕竟是个年轻男性嘛,一旦与可爱的女生同住一个屋檐下,对自制力就没了自信吗?」



「问题不在那里。」



你懂吧?宗史微微地瞪了他一眼。



「哎呀,我懂啦。」



孝太郎敛起轻浮的笑容,露出略显尴尬的神情。



「但没办法另外把她藏起来吧。即使江间先生再怎么想独处,在这种情况下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倒是。」



宗史重重地叹了口气。



对他来说,独处是相对迫切的愿望。然而想也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这里准备了闭门不出的基本物资,不过要是同居生活一长,多半会需要补充吧。我会请信得过的熟人来为你们补给,需要什么尽管说。」



「承蒙关照。这样怎么算?」



「好说好说。之后我会统整在请款单上唷。」



孝太郎嘻嘻笑着。



他摇晃肩膀,饰品微微锒铛作响。



「我啊,从以前到现在都很尊敬江间先生呢。『只协助主动求援的对象,并索取相对应的报酬。』那条准则也一样,等于是能在收到求助之际预期对等报酬,并在范围内协助对方嘛。再加上──」



孝太郎顿了顿,继续说。



「看似总是独自包办所有事情的孤狼玩家,这回居然特别找上我帮忙。与报酬无关,让我很有干劲喔!」



(5)



为什么自己会过着这种人生呢?



江间宗史有时会思考起这个问题。



当然,他并非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人,至少六年前的他还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尽管平凡,与其他人相比起来却有些不谙世事,是个正义使者,况且有着过剩的行动力。他深信帮助有困难的人是正确的,并在做得到的范围内实践着。



当时的生活有些艰困。他接下补习班与家教等几个兼职工作,几名学生当中包含了真仓沙希未。当年她年仅十三岁,是名国中生。也就是说──虽然她的想法多少有些老成──终究还是个孩子。



六年。



见到沙希未之后,宗史才体会到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十三岁的孩子已十九岁,成长得让人都要认不出来了。



六年。



在这段孩子足以长成大人的时间里,本来就是个成人的宗史却堕落了。无法挽回的失败日积月累,他变得稍微世故了些,在人际上则显得畏怯。他磨练着无法在人前抬头挺胸的技术、经验,以及成绩,选择在暗处活了下来。



成了一个与过去的自己判若两人的人。







卧室里──



被套上俗气红色运动衫的真仓沙希未,正静静地沉睡着。



烧似乎退了。宗史放下心来。



「…………」



他再次意识到她是个漂亮的女孩。



不只是容貌。像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与两人重逢当下的印象截然不同。该说是晶莹剔透,还是虚幻飘渺?总觉得她散发着难以碰触的奇妙氛围。



看着她的脸庞,他失神地想起方才发生的事。



「……『江间老师』啊……」



她一如六年前地呼唤宗史,相信现在的他与六年前的江间宗史所延伸出来的是同一个人,与他交流。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吧。



到底是什么扭曲了眼下他所奉行的圭臬?即使深知不该这么做,他却又为何往火坑里跳,介入梧桐这种根本只能说是灾难的案子,甚至不惜想让沙希未活下去?全部的原因都在于──



她还记得过去的宗史,令他很开心而不想失去她。就只是这样而已。



「我果然是个傻子啊……」



他喃喃自嘲,感觉却不差。



在夜灯微弱的光线下,沙希未的睫毛微微轻颤。



她缓缓睁开双眼。



啊,她恢复意识了。宗史想着。



他放下心中的大石头,神情也随之舒缓。



「小沙希未。」



喊了她的名字之后,他才发觉这或许不太妙。



如今的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像六年前国中时期那样喊,不就等于还是把人家当成小孩子吗?



不,呃,算了,也只能将错就错,毕竟事到如今都已经连喊了这么多次。不然等等再问她本人觉得如何好了。



「啊──呃……」



宗史一面思考,一面组织自己的话语。



「目前的情况演变得有点复杂。虽然你可能相当混乱,但首先我希望你可以冷静下来听我说──」



那双透着蓝色的黑眸只转动瞳孔,望向宗史。



就这样停顿了数秒。



接着,她只凭借腰部的力量,缓缓地支起上半身。



「──小沙希未?」



她转动脖子,正面捕捉宗史的模样。



宛如一尊球体关节人偶依序操作着可动部分般,动着自己的身体。再怎么迟钝也能察觉到不对劲。



「沙……」



应该是错觉吧!宗史在内心呼喊着。目前她会这样只是因为才刚睡醒,意识有些朦胧,再加上冲击太大,仍陷入混乱当中,想必很快就能恢复了。



冷汗沿着脸颊滑落。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



没有回应。



岂止如此,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表情动也不动,眼神也没有聚焦,简直就像个真正的人偶。



「你该不会意识还不是很清楚?再睡一下如何?」



宗史暗自祈祷她能点个头。



他很想将这种情况归因于浅显易懂的现实。



却怎样也办不到。若要说服自己是现实因素造成的变化,眼前女孩的这副模样也未免过于脱离现实了。



方才他才对少女散发的氛围下了「难以碰触」的评价,为何当时没有发现?正如字面所示,那种气息明明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



泛着金色的长发飘摇,如雪般白皙的肌肤冰凉得无以复加,浅珍珠色的嘴唇微微颤抖,蓝黑色瞳眸空洞地望着他,妖冶而如梦似幻。



眼前的这个真的是人类(人)吗?就连这么简单的问题,他都无法回答。



「你……究竟是……」



宗史咽下涌现口中的苦涩唾液,问道。



「你……是什么?」



隔了数秒,也可能是几分钟后──



她的薄唇缓缓地张开了。



「尼、你──」



彷佛在耳边呢喃般微弱的声音。



这想必不是故意要表现得亲密之类的。总之看起来是因为她不知道确切发声的方法,于是不带任何意图地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窝──我──是──」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涣散的眼神只是直直地盯着宗史。



「我……是──什么──?」



她轻声吐出的这句话看似完全答非所问,却同时是个最为明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