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时间回溯到突袭神龙那晚。



西格鲁德只能眼睁睁看着布伦希尔德被砍。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擅自砍向布伦希尔德。



那晚，西格鲁德挥剑斩龙首。



可他自己一人的力量不够。但是，赶来的布伦希尔德将手重叠在他的手上。于是他心中为之一振，感到一股力量从身体深处涌出。



剑陷进龙的脖颈，龙头终于落下。



布伦希尔德踉跄倒向西格鲁德。她因安心下来而步履蹒跚。他则用双手接住了她苗条的身躯。



「对不起，我站不稳了……」



「没什么，多谢你来帮忙。」



就在他想如此说时。



身体突然不听使唤。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什么疾病发作了。但却错了。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进入到自己体内。



西格鲁德的手推倒了布伦希尔德。



手擅自动了起来。



倒在血泊中的布伦希尔德惊慌失措。



「你、你做什么……！」



抬头看向自己的布伦希尔德眼中浮现着困惑的神色。



手又擅自动了。握着剑的手，擅自挥舞。



进入他体内的某种东西，强行操纵着西格鲁德的手。西格鲁德想要大喊。他试图大喊「住手」。但却无法发出声音。连嘴都动不了。



剑将布伦希尔德的右眼一刀两断。



「啊啊！」



布伦希尔德按住自己的右眼。那如黑曜石般的眼睛，西格鲁德一直以来都认为很美，而今鲜血从其中流出。就像眼泪一样。



「西、格鲁德……？」



即使被砍，布伦希尔德也没有敌视西格鲁德的苗头。他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信赖，因此痛苦不已。



「为什、么？为何？」



西格鲁德对反复质问的布伦希尔德大喊。



快跑。离我远点。



但没有声音的喊声是传达不到的。



剑砍向毫不抵抗的布伦希尔德的头部。但是，可能是因为那东西还无法完全控制身体，所以打偏了。结果剑柄狠狠敲在了布伦希尔德的头上。布伦希尔德倒下不动了。直到最后她都没有一点要抵抗的样子。



强烈的失落袭向西格鲁德。他脑海一片空白。即便如此，身体仍未解除战斗架势。



现场还有人在反抗。



他就是布伦希尔德的随从法弗尼尔。他拔出藏着的短剑，准备反抗。想要救出布伦希尔德。



虽然西格鲁德希望法弗尼尔能帮到布伦希尔德，但自己的剑却轻易弹飞了他的短剑。如今的法弗尼尔不擅长肉搏战，所以不是对手。法弗尼尔也被打晕了。



西格鲁德体内的那东西，试图给布伦希尔德和法弗尼尔最后一击。



但却没能做到。看来进入西格鲁德体内的那东西，还不习惯使用西格鲁德的身体。他像生病了似的摇摇晃晃。似乎连剑都握不稳了。那东西背靠在神殿的柱子上坐下。



没多久，西格鲁德的亲卫骑士们赶到了。因为骑士们发现王子不在王城，便前来寻找。西格鲁德命令骑士杀死布伦希尔德，同时晕了过去。可是，士兵们并没有立即执行。就算是王子的命令，但杀害的对象毕竟是巫女。万一听错了命令，就无法挽回了。骑士们只是暂时将布伦希尔德她们幽禁起来。



入侵者用自己的身体为所欲为，而西格鲁德只能像无关人士一样看着。



之后，身体的控制权也没有恢复，入侵者开始假扮西格鲁德生活。



他终于意识到了。入侵者的真身。



就是神龙。



是神龙的灵魂进入自己体内。并夺取了身体。



这是老奸巨猾的龙所用的最大秘术。是诞生于生之执着的诅咒。肉体死亡时，可以将灵魂转移到别的肉体上并进行支配。



最初明白的只有这些。



可能是因为同在肉体中，所以灵魂与灵魂不隔着肉体直接进行了接触吧。



神龙的记忆，慢慢地流入西格鲁德的脑海中。



神龙来自何处，它为什么要吃人，又为什么要钻进自己体内……



虽然知道了那些，但就算知道了也无能为力。



因为身体的支配权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无论怎么叫喊、怎么挣扎，可就连一根食指都无法随心所欲的活动。



但他并没有放弃。



因为神龙要处决布伦希尔德。



可是，他完全无法取回身体的支配权，只能任凭时间流逝。



所以当他听说布伦希尔德越狱时，心中既欣慰又痛快。



平静没能持续多久。



因为神龙吃人的日子到了。



近卫骑士掳来了一无所知的平民。西格鲁德则开始吃掉被关进暗室的他们。



那毛骨悚然的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



口腔中残留着咬断血管的触感、生肉的口感，以及鲜血的温暾。



尽管如此，西格鲁德却无法阻止这一切。他无法呕吐，甚至连移开视线都做不到。令他几欲发狂。



无论昼夜，西格鲁德一直在自己体内挣扎。可不管怎么挣扎，神龙都对西格鲁德置之不理。神龙明白他在白费功夫。



然而，这事在某天晚上发生了。



他能够动动手指了。



这是在神龙睡着的时候，而且是在它陷入沉睡的时候。每晚有数十分钟，龙的灵魂会沉睡不醒。唯独在这段时间，他似乎可以取回身体的支配权。



西格鲁德从躺着的床上滚了下来。身体感到了落下时的轻微冲击。他久违地用五感感知到外界。高兴得几乎要哭出来。



但他没有时间沉浸在感伤中。神龙沉睡的时间很短。他必须在这期间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也就是自杀。



自己死了的话，王国里的人就不会被吃了。幸运的是，龙现在无法使用附身的秘术。与龙共有记忆的西格鲁德知道，使用抵抗死亡的法术需要做大量的准备。现在正是杀死神龙的最好时机。



他准备伸手取下挂在房间里的刀剑。



却顿住了。



并不是因为身体的支配权被龙夺走。神龙还在沉睡中。



西格鲁德之所以停止，是因为映入视线的自己的手不是人类的手。



伸出的右手是长着鳞片的龙爪。



西格鲁德的身体变成了龙。



身长约三米的纯白之龙。他的姿态可以说是一条娇小的神龙。



西格鲁德明白了。恐怕由于被龙附身，导致自己的身体变化成了龙。至今之所以能维持人类的姿态，大概是因为神龙使用了变身成人的法术吧。



而不会使用那个法术的西格鲁德，无法变成人的样子。



（好不容易取回支配权，这个身体的话……）



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龙的身体无法自杀。



龙爪握不住刀剑之类的东西。即使握住，也无法穿透坚硬的体表。弱点部分全都被坚硬的鳞片保护着。即使歪打正着地使其受了伤，强大的再生能力也会来捣乱。



如果借助别人的力量，或许就死得掉。可是，龙嘴无法吐出人言。能说的只有『龙之言灵』。尽管随从斯温用魔枪一刺便能杀死自己，却没有办法告诉他杀了自己。



奋战了好几天，最后只证明了自己求死不能。



这晚，西格鲁德又尝试了各种自杀的方法，但都不顺利。



他眼神无力地俯视着滚在地毯上的佩剑。



几乎想要放弃。



但西格鲁德摇了摇头。



不行。不能气馁。



骑士团正在神龙的命令下寻找布伦希尔德。虽然布伦希尔德目前躲得很好，但他不认为她能永远逃下去。如果被找到，她就没命了。



砍伤她右眼时的情景浮现在脑海中。



不想再伤害布伦希尔德了。



想起布伦希尔德的面容时，西格鲁德察觉到。



（……对了，布伦希尔德的话）



布伦希尔德是巫女。她也会『龙之言灵』不是么？



如果告诉她自己的现状，或许能请她杀了自己。



他本想立刻出去寻找布伦希尔德，但靠近窗台就停了下来。



（不能再给布伦希尔德添事端……）



虽然已经弄瞎了她的右眼说这些也晚了，但还是不想把她卷进来。



而且，他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脸去见她。虽说是被神龙操纵，但伤害她的仍是西格鲁德。



布伦希尔德信任着自己。即使被砍了，也没有一点抵抗的样子。



但是，她看到现在的自己一定会感到恐惧。绝对会认为自己是去杀她的。



（不想让她害怕……）



西格鲁德离开了窗边。这样一来，心情便稍微轻松了些。



所以他注意到了。



（啊，是么？我并不是不想令布伦希尔德害怕。）



在害怕的其实是自己。



害怕被布伦希尔德恐惧，害怕被布伦希尔德鄙视。



因为喜欢她，所以无法承受。只是想像就感到心痛。



不过，因此西格鲁德才再次靠近窗边。



不是为了守护她，而是为了保护自己才逃跑，他讨厌这样。



龙为了寻找巫女从窗户飞出。



龙飞翔在夜空中，同时呼喊她的名字。



『布伦希尔德！』



他大声呼喊着飞过夜深人静的城镇上空。但人们并没有醒来的迹象。因为他说的是『龙之言灵』。能听到的只有和他一样的龙，或巫女。



『布伦希尔德！』



当他飞过一条破烂小巷时，有了反应。



『谁！』



虽然听起来惊慌至极，但毫无疑问。是布伦希尔德的声音。



『神龙？你果然还活着』



她这么想也难怪。因为她知道的会说『龙之言灵』的龙只有神龙。



『不是。我是……』



西格鲁德传达道。



『我是西格鲁德』



『别胡说了！』



声音震怒不已。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布伦希尔德如此愤怒的声音。



『不许你冒用我朋友的名字』



她仍把自己称为朋友，这令他既开心又难受。



『相信我，我真是西格鲁德……』



说完后，他便觉得不妥。这样的话，有谁会信？聪明的布伦希尔德更是不会相信。



果不其然，布伦希尔德不再回复了。恐怕她担心被人顺着声音找到自己的住所吧。



『你不说话也行，就这样听我说吧。』



但自己该说些什么呢？即使说让布伦希尔德杀了自己，也不觉得她会露面。



思考之后，西格鲁德打定了主意。



『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时的事么？』



为了让她相信自己是西格鲁德，他说起只有两人知道的事情。



即便如此，布伦希尔德也一句话都不回应。



在布伦希尔德听来，只是本应死去的神龙在向她搭话吧。估计她在警戒着吧，毕竟如果对方连死都超越了，那它有某种能知道两人专属回忆的法术也不奇怪。



（这样很难让她相信我）



就在丧气时，他感觉龙魂快要醒来。不能让龙在城里醒来。不然自己在深夜夺取身体支配权的事情就暴露了。



『抱歉，今天就到此为止，但我明天一定还会来，所以希望你相信我』



西格鲁德飞回王城的房间。



之后，西格鲁德每晚都会飞到布伦希尔德那里。



龙沉睡的时间参差不齐，有时会睡一个多小时，有时还不到十五分钟。但即使只有讲一句话的时间，他也不忘前往布伦希尔德那里。真要说的话，他讲的情报并没有多么重要。因为他只是在讲两人专属的回忆，而且她还不相信。



重要的是，一直前往她那儿这件事。



他认为，如果想让她相信，那么不管时间多紧，每天依然前去才能展现诚意。



布伦希尔德只字不回。



他有时也会担心自己是不是一个人在喋喋不休，但他相信她在听着，因此向着暗夜不断讲述。



为了请她杀了自己。



附身西格鲁德的神龙，最初打算将斯温和布伦希尔德等人一起处决。



但当它看到斯温看着自己——准确地说是看着西格鲁德——的眼神时，他转变了念头。因为那是心悦诚服之人的眼神。和那些盲目信仰神龙之人的眼神很像。



那么，也许还用得到他，所以神龙只帮了斯温。



它声称斯温是和自己一起抓住屠龙罪人的英雄，并赐予他亲信的地位。



斯温被人民视为了英雄。



众人十分崇拜他。尤其是孩子们。



今天也是，斯温一进城，就有一个天真的孩子如此说道。



「长大后，我也要成为斯温大人这样的骑士中的骑士。」



斯温只得暧昧地笑着敷衍过去。这样的自己令他作呕。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样一个充满谎言的人呢？



少年方才说。「骑士中的骑士」



没有人比现在的自己更不配做骑士。骑士要保护无力的百姓。可斯温知道，无力之人会被当成食粮。



（西格鲁德王为何什么都不说呢……）



突袭龙那晚的事，他记得很清楚。斯温倒在地上看着西格鲁德和布伦希尔德奋力斩断龙首。他想爬起来帮他们一把，但他在与龙的战斗中受了伤，已经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但即使没有斯温的帮助，两人还是砍下了龙首。这下就没问题了，他放下了心。



然而，王子却动手行凶。



他到底在想什么？西格鲁德砍伤布伦希尔德的眼睛，并把她和随从一起关进地牢。斯温多次和他交涉想要释放两人，但都没得到同意。



（西格鲁德大人为什么要背叛布伦希尔德大人……）



这是背叛。没错，斯温现在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他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背叛一事毫无疑问。但在斯温看来，西格鲁德之前的态度……也就是说，西格鲁德宣言要将龙杀死，拯救这个国家的人民的话，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撒谎。



斯温有自己是个笨蛋的自知之明。



即便如此，他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非常奇怪……



（自那夜以来，西格鲁德大人是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话他没能告诉任何人。只会让别人以为他疯了。



西格鲁德的外貌并没有变化。但是，却是另一个人。在根本之处有所不同。



不久，西格鲁德即位为王，可他并没有将布伦希尔德她们查明的神龙真相告知民众。西格鲁德做出了他以前所厌恶的欺瞒和捏造之举，将布伦希尔德她们诬陷成恶人。



不然索性背叛西格鲁德？



前往地牢，救出布伦希尔德他们，并杀了西格鲁德王，告诉人民真相。这才符合自己秉持的正义。



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是西格鲁德的骑士。身为骑士的矜持，谴责着想背叛主人的他。此外，西格鲁德或许有着自己揣测不到的深层次想法。



布伦希尔德逃狱时，西格鲁德传唤斯温并下令道。



「本打算马上处决她，但我改变了主意。抓住布伦希尔德，然后把她带到王座前。」



「是。」



这道命令让斯温满心欢喜。



「把她带到王座前，也就是说您想和布伦希尔德大人谈谈对吧。」



直到今天，西格鲁德都没有和布伦希尔德有过任何接触。没有接触的话，关系也不可能得到修复。就算他是因某些深层次的原因才背叛布伦希尔德，但不谈话的话就没法传达给对方。



斯温希望西格鲁德能回到曾经。希望他像曾经那样和布伦希尔德亲密无间。



这就是斯温的愿望。



然而。



「我不打算和她交谈，我只是要赐给那个女人我的龙种，作为她从我手中逃脱的奖赏。」



斯温张目结舌。



果然不像是西格鲁德会说的话。因为斯温知道。西格鲁德爱恋着布伦希尔德。他甚至和斯温商量过如何才能让布伦希尔德青睐自己。那个西格鲁德竟然会对布伦希尔德做那么过分的事。



「你应该是喜欢布伦希尔德大人的。」



「……即使在历代巫女中，布伦希尔德也尤其像她。但是，既然她对我拔剑相向，就没有让她活下去的道理。让她产下下一任巫女后，就处死她。」



他不明白西格鲁德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必知道，骑士只需服从主人的命令。」



被他这么一说，骑士斯温便无可反驳了。



斯温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精神上终于到了极限。



斯温一边苦恼不已，一边出城寻找布伦希尔德。为了君主。为了自己所奉行的骑士之道。



虽然没有线索，但他仍一直逛到半夜。



（千万别找到她）



不想完成主人的命令。无论如何这个想法都在心中挥之不去。



当晚，西格鲁德也在朝位于城镇某处的布伦希尔德不断搭话。



龙身处大圣堂中。



他站在大钟的阴影下，向布伦希尔德讲话。



朝着钟说话，能放大『龙之言灵』的声音。无论布伦希尔德在城中何处，都能传达给她。



『今夜，我想告诉你神龙的真身』



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



即便如此，为了让她相信自己，必须不断地和她说话。他之所以想说神龙的事，是希望能多少勾起点布伦希尔德的兴趣。



『神龙来自名为伊甸的岛，伊甸是神造生物所居住的岛屿，神龙则是被神赋予了保护岛上生物这一使命的龙』



西格鲁德与神龙共有一部分记忆。因此他知道不为人知的事。



『但神龙却违背神命，爱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爱着龙，希望能与它结合。但从岛外迁居来的其他女人说，龙身为岛的守护者，不是有平等对待岛上生物的义务么？不应该对一个女人特别看待。所以龙放弃了和女人的结合。」



今夜龙沉睡的时间比较长。貌似能聊很多话。



『然而，相隔越远爱意越强。一龙一人终于下定了决心，即使违背神，也要为爱而活。龙背上女人，离开了岛。放弃神命的龙，受到了不吃人类便会腐朽的诅咒。所以，龙才会吃这个国家的人类。因为这是神对龙降下的天罚，令它必须吃掉自己爱人的同族。」



西格鲁德忐忑不安。她在好好听么？不管怎么说，如果她不听就全是徒劳。



可他是杞人忧天。虽然布伦希尔德没有回答，但还是认真地听着他的话。



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下，布伦希尔德正身处贝伦亭的小露台上。因为在外面更能听清龙的声音。



她迷茫了。



每夜传来的都是『龙之言灵』。既然会说这个，对方应该是龙吧。而且极有可能是神龙。



但他的说话方式太像西格鲁德。



不只是语气。间隔的停顿、呼吸的接续，这些都太像西格鲁德了。因为她喜欢和他聊天，所以非常了解。即使神龙假装成西格鲁德，也不可能相似到这种地步。



那么，向她搭话的难道真是西格鲁德？



他说自己的肉体被神龙用秘术夺取了，难道是真的吗？那么他的突变也就解释得通了。



（不过，秘术……）



这令她非常在意。



龙的秘术，无疑正是神秘。在布伦希尔德看来，如果连死亡都能克服，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了。它以超越布伦希尔德想象的精细程度，假扮成西格鲁德也并非不可能。因此，她直至今天都没有回应过。



声音也至今不断传来。



虽然他本人说话时极力掩饰，但能听得出他很着急。尽管有什么事想请她帮忙，却拼命隐瞒。布伦希尔德理解到了这个程度。



因此她终于无法置之不理，拿起兜帽和斗篷便离开了贝伦亭。



她前往的地方是广场。广场中央有一个讨人喜爱的钟，常被用作恋人们的碰头地点。



布伦希尔德对着钟说道。



『……每天晚上都那么吵，都怪你害得我睡不着』



声音传达了过去。



但西格鲁德隔了一段时间才回复。他惊讶的表情仿佛浮现在她的眼前。



（明明自己每晚都求我回话）



他大概没想到她真的会回话吧。



就在这事令她莞尔而笑时，布伦希尔德注意到了。



她也想和西格鲁德聊聊。即使被骗了，能和他说话也令她心中欢喜。



『感谢您回应谈话』



奇怪的生硬措辞令她差点失笑。布伦希尔德知道，他一动摇就会变成这样。



『你真的是西格鲁德吧？』



『嗯。』



这段对话毫无意义。在之前的交流中，布伦希尔德已经想要相信声音的主人是西格鲁德了。



『那么，那晚砍我的是……』



『是神龙。但这都无所谓了，你右眼瞎了的事实不会变。』



『可对我来说很重要』



『别想那么深，我已经只有去死了。』



『……你在吃人么？』



『没错，我没能力阻止寄宿在我体内的神龙。在下个受害者出现之前，我必须去死，与神龙一起去死。』



西格鲁德终于把最想传达的事告诉了她。



『杀了我』



在传达给她的同时，西格鲁德感觉到神龙即将从沉睡中醒来，便急忙飞回王城。



而布伦希尔德没有回复。



事出偶然。斯温正在城镇中寻找布伦希尔德。



路过一个冷清的广场时，看到了一名少女。他想上前搭话说，女性一个人半夜出门很是危险，这才发现了此人是谁。



少女身穿兜帽和斗篷，所以一眼看不出她是何人。但是，调皮的夜风却掀起了她的兜帽。



可她瞎了一只眼，不对，正因为瞎了一只眼才没有认错。



乌黑亮丽的秀发，大宝石般的左眸。



正是布伦希尔德。



（为什么……要被我发现……）



不知为何，明明周围谁也不在，布伦希尔德脸上却带着幸福的表情，简直在和看不见的思念之人待在一起一般。他感到一种不容亵渎的感觉。



但她的脸色莫名其妙地突然阴沉下来。所以斯温才敢来到布伦希尔德跟前。



布伦希尔德注意到斯温，脸上浮现出强烈的焦急。



「布伦希尔德大人，我要把您带到西格鲁德大人那里。」



布伦希尔德虽然有些畏缩，但还是拔出了腰间的剑。



「请您不要反抗，我不想做粗暴的事。」



斯温也拿好魔枪。剑身笼罩着驱除黑暗般的光芒。



「别逼我出剑。」



布伦希尔德喊道。



「以你为对手可没法留情。」



真是位温柔的人，斯温心想。



如果真想出剑，就不会说这种话。



率先响起的是，剑刃破碎的声音。



注意到时，布伦希尔德的剑已被魔枪击碎了。真乃神技。布伦希尔德手中只剩一点剑身以及剑柄。



胜负在一瞬间就决出了。



但布伦希尔德没有放弃。



她举着断剑，没有放下。



瞳孔中充满着决心。绝对要逃掉的决心。



斯温心想，她有不能就此结束的理由吧。



而且应该不是为了存活。更不是为了复仇。布伦希尔德从以前起就是这样。无论何时都是为了别人而拼命。她是一个不会因自己受伤而生气的人。



恐怕她知道国王现在的状态吧。她是位聪明的女性，肯定也注意到了神龙的阴影。为了纠正这些，她不会就此结束。



（然而，我是为了什么？）



他试图不去思考。这不是自己的职责范围。



自己奉命要抓住她。



自己是西格鲁德的骑士。骑士只需听从主人的话便好。



（可我该怎么办？）



让布伦希尔德被主人杀死？



就算是主人的命令，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今后自己还能继续跟随主人吗？



能什么都不去思考吗？



布伦希尔德举着断剑，踏前一步。动作利落，但在斯温看来无异于静止。



他甚至从视线、手部动作和肌肉活动，预判出布伦希尔德的断剑瞄准了哪里。



是魔枪。她想打落魔枪。都到了这地步，她还是选择了不会伤害斯温的方法。



躲开或接下都轻而易举。斯温选择了接下。



钢铁碰撞的沉闷声响起。真是无力的一击。



然而，魔枪却从斯温手中脱落，掉在了石板上。



他并不是输在了角力或战斗技巧上。



而是心输了。



（我……无法下手抓她）



对斯温来说，击败布伦希尔德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无力地垂下头。



布伦希尔德拿着剑的手在颤抖，使不上力。血从她碎掉的指甲中流出，沿着剑柄前端滴落。她用尽全力才使出刚才那一击。



但布伦希尔德也明白，她之所以能赢并不是因为自己用尽全力。因此她问道。



「为什么……」



斯温明白她在询问什么。



她是在问斯温，为什么要认输？



「我觉得这样就好，如果是被布伦希尔德大人杀死……」



虽然违背了命令，但直到最后也不会对主人拔刀相向，或许这就是他的骑士道吧。



布伦希尔德并不傻。



这句话令她意识到斯温正身处痛苦的立场中。他似乎并没有像西格鲁德那样突然变心。



她把断剑的剑锋架在斯温脖子上说道。



「说出来吧。」



斯温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



西格鲁德骤变的事。



下达冷血命令的事。



然后话题一转。



唯独自己没有入狱的事。



然而却没有去救布伦希尔德和法弗尼尔的事。



比起两人的自由，更相信国王命令的事。



而且他如今仍想相信国王的事。



他已经是在忏悔了。



斯温哭了起来。即使负再深的伤也不会屈服的骑士，泪流满面。



但是，斯温却感觉自己的心在渐渐被拯救。



因背叛了布伦希尔德她们而一直堆积在胸中的雾霾，逐渐散去。



「所以，我已经无所谓了，请您在这里亲手结果我吧。」



布伦希尔德没有打断他的话，全部听完后才嘀咕道。



「……法弗尼尔会说我太天真吧。」



布伦希尔德将剑归鞘。



「每月都会有七名国民行踪不明，其中有神龙的影子。」



「这事……我感觉也是如此。可是，神龙在哪儿？」



「其实你知道它在哪儿。」



虽然有些犹豫，但布伦希尔德还是决定说出口。



「西格鲁德就是神龙。」



布伦希尔德把每天夜里听到的事告诉了斯温。



斯温则惊愕地听着。



「西格鲁德想死，实力无双的你如果愿意帮忙，就能很快达成……」



「我……做不到，即使里面是神龙，我也无法对西格鲁德大人拔刀相向。」



虽然地位不同，但两人就像发小一样共度童年。即使如今的西格鲁德面目全非，可他回忆中的西格鲁德依然如故。



同样是他发小的布伦希尔德也明白这点。



「我不会让你杀了他，你帮我准备好路线就行，如果必须杀了西格鲁德，你到时就闭上眼睛。我会……想办法的。」



布伦希尔德向斯温伸出手。



（……这样的话）



如果不用拔刀相向便能解决，他就能骗过自己了。



斯温将自己的大手重叠在布伦希尔德的小手上。



布伦希尔德猛地用力，把斯温拉了起来。



然后斯温直接回到王城。



布伦希尔德指示他，在时机来临前，继续扮演西格鲁德王的骑士。



布伦希尔德把她与斯温遭遇，并将其拉进同伴的事告诉了法弗尼尔。



「不愧是吾君」布伦希尔德内心期待法弗尼尔能如此夸奖她，但是。



「您应该为自己的走运庆幸。」



法弗尼尔脸上没有多少安心之色。不如说，他是在沉静的愤怒。



「布伦希尔德大人，你做的很危险，切勿放松警惕。」



「为什么？你也很了解斯温吧，他虽然有些愚忠，但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前提是，他是伙伴。」



「他已经是伙伴了。」



「不，那个骑士不可能真的成为我们的伙伴。」



「你为什么能如此断言？」



法弗尼尔没有说话。他似乎难得的语塞了。



接着，布伦希尔德又说起了每晚都会接触的神秘之龙的事。因为她对法弗尼尔说过龙的存在，所以主要话题是讲西格鲁德王被龙夺舍的事。



「原来如此……被龙夺舍的西格鲁德王在吃人，人格剧变的事也解释得通了，情况都对得上了。」



然而，法弗尼尔却一脸为难。



「你这表情……你是想说，我怎么能相信来历不明的龙的话吗？」



「没错。」



「但我觉得可以相信……」



布伦希尔德思考起来。



无论是斯温，还是自称西格鲁德的龙，她都已经相信了。



然而，为什么能相信他们呢？这事很难对法弗尼尔解释。



（因为斯温跪在地上哭了，所以能相信他？因为西格鲁德每晚都来，所以能相信他？）



不是的。这种解释不可能让他信服。如果换别人对布伦希尔德这样解释，她也一样无法信服。



布伦希尔德之所以相信他们，不仅是因为他们的行动，更是因为他们拼命的声调和散发的感觉。不说谎的人、倾诉肺腑之言的人，他们身上充满着特有的『不顾一切』之感，可这些无法用言语解释。



（只要信任着他们展开行动，就一定能行得通……）



法弗尼尔看着苦恼的布伦希尔德，说道。



「布伦希尔德大人，您可能忘了，我既不是师长也不是教师，而是您的随从。只要您命令我相信，我就会服从主人。」



这可真是方便。法弗尼尔的心中，没有骑士般的忠贞。



只是他在暗部见过许多人。令他在分辨可以信任的人与不能信任的人的能力上特别高超。所以，他也知道布伦希尔德难以解释的『不顾一切』之感是存在的。他之所以帮布伦希尔德圆场，恐怕是因为察觉到她在为难吧，毕竟她还很稚嫩，所以解释不清他们的事情。



「……谢谢你，法弗尼尔。」



布伦希尔德开心地道。



（主人说了我就信，这话说得真不像他……）



法弗尼尔不是会说这种可圈可点的话的人。



她明白他是在帮忙圆场。



「那么法弗尼尔，你要相信我。」主人命令道。



「遵命。」随从回答道。



他们与斯温取得联系，并约好在潜入王城时让斯温给他们带路。



潜入前夜，布伦希尔德来到广场的钟前。



她向位于大圣堂的钟前的西格鲁德搭话。



『明天，我会为了杀你而潜入王城。』



西格鲁德听后，如释重负。



他已经看不下去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吃人了。



『可是，在此之前我想问下你，就没有让你活下来的手段吗？没办法把你体内的神龙驱除或封印……』



『没有办法』



他断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