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6日(2 / 2)
“勋伯格?有点奇怪。”
韦伯恩与勋伯格都是著名的西方现代主义音乐作曲家。虽然是名家,却想不出他们的任何代表作品。不仅是歌曲,连他们的音乐也听得极少。乌有对这两位音乐家的印象不深,听了也只觉得是噪音。
“偶尔也会弹弹莫扎特。水平旋律与垂直和音的对照,复数局面对位法的统合,与我们的理念相吻合。”
“理念?”
“啊,没什么。”
村泽意识到说多了,为了掩盖这一点,他做了个微笑的表情,还喝了口刚刚煮好的咖啡。
“和音站在那里。”他指了指窗外的露台。风吹着草坪,显得有些寂寥。从客厅望去,舞台周围的四根圆柱,在灰色的天空下,异常突出,后面是大海。
“她的声音是抒情的女高音,在唱歌的过程中会突然加速升高。开始是C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成C调高八度。吟唱就更不在话下了,游刃有余。”
村泽将粗糙的手慢慢升高,好像陶醉在美妙的音乐中一样。乌有听到的不过是些刺耳的声音,却也别有一番韵味。他对古典音乐了解不多,很多地方听不懂,比方说“吟唱”这样的术语。请教之后才明白,好像是歌唱的过程中尽情展现声音,不受音程的约束。听了解释后,乌有还是不理解。从和音的容貌来看,倒也不难想象她会发出多么充满蛊惑与妖媚的声音;但用村泽的话来说,和音是抒情的女高音,这多少与画中的可人儿有些不相符。
“我小时候是市里合唱团的男高音呢,声音非常洪亮。”
“您是……”
乌有很意外。虽说年过四十的村泽音质还不错,不过很难想象他小时候竟然唱过男高音。过去的事情真的难以想象,乌有小时候只能发出呆滞粗糙的声音。
“对,可惜的是初中二年级时变声之后就不行了,勉强唱高音时损坏了声带。这些事情,不提也罢。”
村泽脸上浮现奇怪的神色,既不像害羞也不像遗憾。
“和音在周三与周日的下午在那里唱歌,大约一个小时,那是最美的时光。”
“是啊。”夫人应声道。尚美煮完咖啡后一直坐在村泽的旁边,穿着一件青灰色的连衣裙,显得很忧郁。
乌有喝了一口咖啡,将视线再次投向露台。结城说,那是她坠海的地方。村泽以为乌有不知道,话说得很平静。乌有也不敢多说什么。
“和音在那里轻歌曼舞。”
“跳舞?”
“身体随着旋律转动,就像凝缩简化的乐曲一般。她的舞蹈与众不同,我们坐在草地上的椅子上,完全被她妙曼的舞姿所折服。那扭动的身体好像也唱起歌来,真实演绎了勋伯格的《十三号抒情曲》的魅力。那种空虚寂寞之情,让人感同身受。”
村泽看起来冷漠,回忆起当年的时光却热情澎湃。和音背对着日本海,且歌且舞;大家在明媚的阳光下,如痴如醉。下午的音乐会是他们放松的好时候。不过,为什么非要选勋伯格与韦伯恩的作品呢?
“那动听的歌喉,曼妙的舞姿,二十年来,我不曾有一刻把它忘怀。”
村泽轻轻抬起头,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回荡起和音的歌声。村泽的双手颤抖起来,就像听到歌声之后大受感动一般。他很陶醉。乌有想,村泽会不会就这样流下泪来?
夫人的表现与他大不相同。跟村泽相反,她几乎是面无表情,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交叉着,默然望着露台与大海。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或者说是在刻意抑制自己的感情。这是当然,尚美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痴迷和音的自己,出岛后,她选择了与村泽一起生活。但是,这个男主人公却仍然沉迷其中,不得解脱。尚美刻意表现出来的冷漠可以看做是不甘与嫉妒吗?男女有别的说法太过笼统,不过村泽确实是比较浪漫,但尚美却是现实的。她好像意识到乌有的注视,低下头去。
“电影中有唱歌的场景吗?”
“电影……啊,你是说《春与秋的奏鸣曲》?”村泽用力的摇摇头,“没有,这是两回事,性质不同。”
“电影是什么性质呢?实不相瞒,我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
“《春与秋的奏鸣曲》?”
村泽惊讶地望着乌有。
“是。”乌有对自己搜集素材不到位、工作态度不认真表示愧疚。
“什么性质?不好说啊。”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转头看着尚美。
“是啊,这部电影很难说清楚,最好亲自看一次。”夫人轻声说道,语气很是淡漠。
“电影会在忌日那天上映,对吧?现在您能先介绍一下大致内容吗?”
“大致内容?不知道内容也没关系,吸引我们的并不是电影,而是和音本人。”
村泽说内容无关紧要,大概是不想提起。这一点,连不善于察言观色的乌有都感受到了。他说起唱歌的和音时那么激动,说起电影时的反应也未免太冷漠了一些。莫非他更容易接受听觉方面的刺激,对外表不感兴趣吗?这确实是某些人的癖好,可如此耽于空想的人很少见。倒是神父对这部电影不吝赞美,很让人觉得讽刺。
“村泽先生,您是被和音的声音吸引来到这里的吗?”
“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她还有更大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我。”
“是什么呢?”
“一下子也说不上来。”
村泽热切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变成商人日常会话的语气,机械而单调。眼中怀念的神情也消失殆尽。
回答得非常模糊,肯定有什么隐情,乌有不好继续问下去,只好就此打住。为什么和音唱歌的画面没有出现在电影中呢?莫非是与电影的风格不符?若要宣传和音的魅力,如此高超的唱功应该是一大卖点才对。难道电影才是重点,唱歌并不能反映和音的本质吗?看来,不看电影是不会明白的。
乌有回过神来,发现外面在下雨,灰色的云朵已经变成了乌云。他开始担心起桐璃来。
“下雨了。”
“下雨?”村泽反应过来。
乌有开始采访尚美。
“夫人,您是受和音哪方面的吸引呢?”
“我?”
尚美转过头来看着乌有,眼神冰冷(让乌有想起喜马拉雅山上的坚冰)。她调整表情,恢复了平时的神情,低声道:
“和音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乌有注意到他们说起“真宫和音”时都不用敬称,而她在这里曾经俨然是女王陛下。就算不用太高级的敬称,至少后面应该加上“桑”才对。说起来,门牌也是,其他的人都写着姓,如“村泽”;只有她的房间写着名——“和音”。若是一直如此,实在难以相信,但他们好像称呼得非常自然。听村泽和结城这么称呼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可听到身为女性的尚美也这么称呼,乌有突然意识到不同寻常。
不过乌有并没有表现出来。
“她身上有我所欠缺的东西,而且非常完美……也可能是我有问题。”
村泽看着夫人,听到她说“问题”的时候,神色有些不安。
乌有谨慎地问道:“您说的问题是指什么呢?”
夫人犹豫了一下,挑衅地看了一眼村泽——至少在乌有看来是如此。
“简单来说,就是缺乏安全感。”
“缺乏安全感?”
“对,我什么都不相信,总想逃避一切。”
“原来如此。”
尚美的话说得并不清楚,却有一股奇怪的力量促使别人相信。
“就在这时,出现了完全值得信任的人物,那就是和音。我就是受到这方面的吸引。”
“也就是说……和音拥有与生俱来的魅力?”
夫人静静地点了点头,好像是遭遇到大不幸。
到底是一种怎样的魅力呢?乌有试图整理一下头绪,思维反而越来越混乱。和音到底是个怎样的少女呢(不管她如何像大人,从年龄上来说,只能称之为少女)?
在他们看来,和音无疑是一位出色的女演员,一位伟大的女性,可当时影评杂志对她的评价,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有潜质的新人”。影评家们不可能都是权威人士,不过这样的评价与事实实在差别巨大。确实经常有不入流的电影上映,但没有一个人发现其中出彩的地方,也未免太说不过去。
给予和音最高评价的有五个人,虽然少,可也有五个,而且他们都抛弃了一切来追随她。
“也就是说,您遇到和音之后,找回了久违的宁静,这样说对吗?”
“也可以这么说,至少克服了不少。”
这种说法不得不让人在意。
“您为什么缺乏信任呢?”
说出口之后乌有才发现,问题有点过。
果然,村泽插话道:“记者先生,我认为这涉及到个人的隐私。”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乌有立刻道歉,猜测到她过去可能经历过什么事情,这与夫人平时表现出来的忧郁气质极为相符。
“能继续提问吗?”
乌有注意着村泽的反应,采取了谨慎的态度,尽量只涉及客观内容。
“生活在这里时,您感觉如何?”
“生活?高兴,也不那么高兴。”
“您是说……”
“就像是一直渴望进入修道院,终于达成愿望,但是能单纯地感到快乐吗?”
修道院这样的比喻实在很准确。
“就是说,您在这里的生活非常克制?”
“不,不是这个意思。”
实在难以想象他们会在这里过着克制的生活,这座岛屿上处处洋溢着开放的气息。
“相聚是缘,我们都被和音吸引,来到这里。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和睦相处,毕竟各自生活了那么久。大家因为同一个目标来到这里,开始共同生活。”
“您认为是一种偶然吗?”
“从本质上来说,确实是。”
乌有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本来打算绕开那些敏感的话题,可事实并不如人意。和音对每个人的影响是不同的,但是这些不同之处并不相互干涉。这种事情本来不用特意强调,偶像的意义就体现在此。
“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大家空下来的时候,做的事情都不一样。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小柳,也就是现在帕特里克神父,他喜欢画画。”
“画画?”
乌有很感兴趣。神父说那些画都是和音的作品,并非自己所作,难道是不想提起自己的过去?
“有风景画、静物画、抽象画等等,有一次还画过和音的肖像。从挂在四楼的那幅画里还能看出些许影子。”
“您的意思是……”
“神父那幅肖像画里画的并非和音。”
“您在说些什么呢?!”这次是夫人插话了。对乌有来说,听到这句话很难得。倒是村泽表现得满不在乎,望着尚美,好像在说“没关系的,这有什么”。
“然后大家讨论了一周。”
“讨论?”
“围绕画里是不是和音这个话题。”见乌有不理解,村泽补充道,“不能留下伪和音。”
“伪和音?为什么?”
“说起来可能容易引起歧义。多年后发现,当时小柳画的和音与真实的和音其实更加接近。我们当时想要留下真实的和音画像,当然不能允许伪和音像存留下来。现在看来可能很幼稚,不过我们当时确实还很年轻。”
他们到底在追求什么呢?是别有深意,还是指字面上的意思?乌有深感疑惑,不过也并非完全不理解这种心情。比如,据说现在西乡隆盛的像,所画的并非他本人,但很多人都相信画里的就是真正的“西乡隆盛”。那幅画根本不能告诉别人西乡隆盛到底是怎样的人。对知道事实真相的人来说,未免太过悲哀。
“您是说,不是很像吗?”
“不是说不像。小柳是有素描功底的。不足之处就是,只展现了她的一面。”
也就是说,画中的和音只是神父眼中的和音?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和音是复杂的,是拥有神性的混合体。
“如今挂在四楼的那幅画是谁的作品?”
“武藤。”
武藤,这个名字再次出现。他为和音拍电影,写小说,甚至作画。武藤追随和音而去,水镜则等待和音复活。总感觉这座岛屿被他们两人所掌控。表面上的支配者是水镜,背后的支配者是武藤。那位武藤,完全捕捉到了和音的神韵(不管那是不是真实的和音)。或者说,是他付出诸多心血塑造了和音。这种事情,即使是著名制作人也难以做到。但乌有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普通的偶像不过是出现在银幕上,他们也不过是搬到和音岛上与和音一起生活罢了。如果要解释得更加合理一些,可能是武藤最了解和音吧。
“我能看到和音,尚美与结城应该也能看到。”
夫人点头称是。
“电影中的呢?”
“电影中的和音也是现实中的和音。”
都是武藤的作品,风格一样也是理所当然。
“神父的画后来怎么处置了呢?”
“作废了。”
回答得太过干脆,让人心生恐怖。乌有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回想起来,对了,是在说起墓碑的时候。结城说,他们毫不犹豫地烧毁了和音的墓碑。还有,那个房间。
“神父当时很难过吧?”
“也许,不过最后也同意了。你有过类似的体验吗?想把喜欢的东西据为己有,通过自己的方法来表现出来。”
“有过。”
记者的表达方式中加入了个人的感情。新闻要求尽量准确客观地表达,可报告文学并不需要这样。乌有刚刚得到这份工作的时候着实窃喜了一番,遗憾的是,这次的采访并非如此。
“您做了些什么呢?”
“实在惭愧,我什么也不会,只是说了些赞美的话。”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我现在的工作也是倒卖别人的商品,自己并不具备创造才能。”
听起来像是在自嘲,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从他的表情来看,似乎觉得能当一个赞美者,看出其中价值,也颇为自得。
“尚美小姐负责什么事务呢?”
“我?就是做点家务。”
她回答得很模糊。乌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食物是怎么运到岛上来的呢?”
“主要靠武藤每周坐船出去采购一次。”说完之后,村泽一口喝干了杯中剩余的咖啡。
“您会划船吗?”
“会一点点,不过驾驶执照已经到期了。武藤有执照。”
又是武藤。
“再来一杯吗?”
尚美说完站起来,很快将三只空杯子放在盘中离开了客厅。她好像松了一口气。
“那天下雨了吗?”乌有望着越来越大的雨势,突然问道。
“那天,你是说和音坠海的那天?”
村泽没有说下去,只是望着窗户那边。很明显,他并不想回答。
没办法,乌有只好等着夫人端来咖啡。他自己也想休息一下。
这次的采访,气氛非常压抑。
5
桐璃回来了,淋得像落汤鸡。这时,乌有正在喝第二杯咖啡,采访仍在继续。她的运动服滴着水,脸上的淡妆已经被毁了,脸颊显得有些浮肿。她走进大厅后,惊奇地发现乌有也在。
“雨真大,来得又突然。海边的天气变化可真快。累死我了。”
看来他们是被雨淋后才跑回来的。桐璃满脸不悦。
乌有笑着说:“真遗憾。”
他突然看到桐璃脚下在滴水,右脚边已经形成了琵琶湖形状的小水洼。
“快去换衣服。”
乌有很着急,把桐璃推了出去。
“不换衣服会感冒的,我一会儿端杯咖啡给你。”
“我不要咖啡,又苦又不健康。”
乌有觉得有些不耐烦。
“那好吧,给你端杯热可可。”
“行,我去换衣服啦。”
桐璃离开之后,结城穿着淋湿的卡其色套头毛衣出现在眼前。他站在门口,脸色发青,像幽灵一样。
只听他大喊了一声:“画!”两手搭在门框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头发凌乱。才走开的桐璃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跑了回来。
“画?画怎么了?”村泽问道。从结城的表情来看,肯定是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画……”结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声音嘶哑。
“怎么了,镇定些。”
夫人拿着干毛巾走过来。
“快来看,画!”
桐璃也问道:“画到底怎么了?”
“四楼!”村泽跑到门口。
“话说,小柳应该在。”结城终于说出话来时,村泽已经飞奔出大厅。
“老公。”
夫人也追着出了大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乌有拿着夫人递过来的毛巾给桐璃擦着头发。“去看看吧。”
到底怎么了?从结城表现来看,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说的“画”肯定是和音的肖像画,莫非画被盗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会带来无尽的麻烦。这次的采访,看来注定不会顺利,乌有心中感叹着。
和音的肖像没有被盗,仍然好好地挂在四楼。画框呈金色,画中是她的全身像。昏暗的灯光下,乌有将视线转移到画像脸部的时候,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不只是乌有,跑在前面的村泽和后面跟来的尚美都停下了脚步。接下来,只听到尚美开始啜泣,倒在了村泽身上。
“这……”村泽只说了一个字,就用左手扶住夫人,呆住了。不能说呆住,应该说跟结城一样,说不出话来。
画的旁边站着刚刚回来的神父,也被淋得通透,一边说着“糟了”,一边双手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就像是信徒看到耶稣之死时,被众多画家描绘过的宗教画一样,他们在四楼楼梯前,都瞬间凝固了。
“不会吧!”桐璃一口气跑上四楼,上气不接下气,望着画喊道。
和音与桐璃长得非常像。画中人的头稍微偏向右边,整幅画散发出着冰冷的气氛。画没有被盗,不过情况更加严重——被盗了还有可能索回,而现在这幅画被毁了!刀子在和音的脸上打了个大大的叉子。原本妖艳、让乌有胆颤心惊的脸,以左眼为中心,撕裂开来。结城、神父、村泽以及所有人都认可的和音画像,现在彻底被毁了。二十年来寄居在画中的灵魂散去,只剩下半立体的油彩,颇有嬉皮艺术之风。
毁灭偶像……脑海中立即出现这样的字眼。想不到和音竟然被毁,完全被毁,毫无修复的余地。
“到底是谁?”村泽和神父都问道。他们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也不想相信。
“这是谁的画像?”桐璃在乌有耳边问。
“真宫和音。”
左边跟右边的切口下面都有细微的曲线,看来是锋利的刀刃使劲划过留下的痕迹,让人感觉到深深的恨意。
“这是……”
桐璃望着画中人,实在难以置信,竟然跟昨晚自己的打扮一模一样。或许也不能说是完全一样,画布的张力使被划开的边角翘起,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只看现在的画,很难看出她与桐璃惊人的相似。
“凶手是谁?”结城大叫一声。
电梯门打开,水镜从右边的走廊出来,没有说一句话,肩膀在耸动,脖子耷拉着。对这位富豪来说,现在不是“神灵已死”,而是“神灵被杀”。这到底是何种邪恶势力所为?
“那么……”现在只有乌有能冷静思考。到底是哪个邪恶的人杀害了和音?首先想到的,是住在和音馆中的人。主人、客人、仆人之中,最有可能的是客人。只有他们是后到的,而且事情发生在他们到来之后。所有人之中肯定有人对和音不抱任何崇敬之情,而是恨着她的。
——他们之中出现了犹大吗?背叛了耶稣的犹大。
二十年后的今天发生的一切,预示着什么呢?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不知不觉已经浸到走廊上,大雨粗暴地敲打着大厅的天窗。
“谁?”
结城站在水镜后面,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不仅是结城,所有的人都在做同样的事。他们之间充满了怀疑与疑惑,就像《最后的晚餐》中耶稣说完话之后的情景。
乌有带着桐璃静静地离开了现场。他们作为局外人,没有必要继续留在那里,也不想给人一种看热闹的印象。
那太无聊了。
乌有认为,毁画这个极端事件宣告他们之间开始出现内讧,沉默了二十年的情绪即将爆发,自己和桐璃也将卷入这场纷争。这对桐璃更加不利。
乌有第一次想离开这里,他后悔来到和音岛。
回到房间后,乌有开始盘算以后的事情。现在根本不是采访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和桐璃都不能轻举妄动。
他们怎么样了呢?乌有和桐璃很早就回来了,不知道后面发生的情况。时间过去了三十分钟,他们可能还在画前站着,看来是受了相当大的刺激。这件事情很重要,但是既然不能出现在报道的文章里,还是不要深究的好,何况乌有一开始就没有深挖的打算。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能否能按照原计划在十二日离开这里,因为事情的发展太离奇了。
就这样,采访不得不暂时搁置起来。尤其中午还冒犯了水镜,接下来的采访将更加艰难。乌有取出卡带与笔记本,像昨天一样放在收录机里听。磁带中反复出现乌有的提问、海浪的声音以及结城的回答。乌有一边听一边记下觉得蹊跷的地方。结城的话,村泽的话,神父的话,和音,在某些地方似乎有相通之处。
桐璃已经洗完澡,换完衣服。
“你还在工作啊,真可怜,太累了。”
“远足怎么样啊?”乌有头也不抬地问道。
“没意思。”
乌有关掉机器,开始整理笔记。他抬头看到桐璃靠着床坐在地毯上。
“别提多累啦,现在双腿像灌了铅似的。”
桐璃平时只是出去逛街,或者在河边闲逛,还是运动量不够。而且,明明不胖,非要嚷着节食减肥,莫非节食比跑上几公里更加轻松?
“刚到山顶就下起雨来了。”
她声音不像以前那么有活力。乌有把椅子转过来,看着桐璃。
“精力还不错嘛。”
“什么呀,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啊?”
“那里啊。”
桐璃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脚踝处都长出肌肉来了。
“我拍了几张照片。”
“相机没弄坏吧?”
“应该没事,现在放在房间里。”
“别磕着碰着或者摔了,别忘了调节光圈。”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不相信我吗?本人可是乌有先生的助手呢。”
“是吗?”乌有对她的能力表示怀疑。“你之前在二条城拍的是什么呀?黑糊糊的那个。”
“那是相机坏了啊,都怪你之前没有好好检查。”
桐璃好像当真了,乌有只好顺着她说。
“山上的景色好看吗?”
“山?很高啊,只能看到海,看不到远处的陆地。”
才几百米高的山,就想看到遥远的陆地,那是不可能的。看来,地球是圆的,大海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日本国土狭小之类的常识,在桐璃这里根本用不着。
“还以为在北面能看到韩国呢,真失望。”
“当然看不到啦。”
乌有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桐璃是真这么想还是随口说说。经常,乌有觉得是玩笑的事情,桐璃却是很认真的。这时桐璃就会瞪着乌有,闹一阵子别扭。
桐璃伸出细长的脖子——模样很奇怪——眼睛眯成一条缝,笑了起来。她一边高举枕头,一边说:“真奇怪啊。就像在一个大盘子里倒满水,一只小碗浮了起来的感觉,而且是一只特别小的碗。什么都看不到。”
一只小碗……虽然说法奇特,乌有却非常认同,心中不由得感慨,其实我们都是弱小的一寸法师(4)。
“岛后面是什么样?”
地形图中,东边等高线的间隔比较密集,看来那边地势陡峭,横着看呈へ形。山脊线朝东西方向延伸,很短,接着就是海岸线,下面可能有海底山脉。凸出在水面上的不过是海底山脉的一部分,据说这座岛才形成二三百年。
“一直到海边,都生长着树木,也不知道是什么树,绿油油的。”
“山顶上是不是没有树啊?”
“哪里?”
“山顶。”
“好像是,光秃秃的一块平地,露出几块岩石。”
从下往上看觉察不到山顶是秃的。乌有试着想象了下,还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
“然后我们很快就回来了,本想稍微慢点走的。”
“真遗憾。肯定是平日坏事做多了的缘故,老老实实上学多好。”
桐璃把枕头扔了过来。
“我可没心思听你说风凉话,快说正事吧,不然稿子写不出来啦。”
“正事?不用你操心。”
“哈,生气了吧,看来搜集的材料不够啊。”
乌有开始厌烦了,耸了耸肩,长舒一口气。可桐璃还意犹未尽,继续念叨“今天才知道,原来结城先生是个很有魅力的中年男子,着装也很有品位,人很不错”等等。
“你喜欢比自己大的男人?”
“对,”桐璃坦率地点点头,“所以我也喜欢你呀。”
“拜托,别把我跟那些老男人扯在一起。”
结城比乌有大一倍,都四十多了,被混为一谈,乌有自然不高兴。
“你很显老啊。”
“二十岁之后谁都这样。”
话虽这么说,乌有也知道自己比较老成。
“是吗?电游城打工的元基哥哥跟你差不多大,打扮也好,想法也好,比你年轻多啦。”
“不好意思,我就这样。”
“一说就生气。”桐璃又开始念叨,“结城先生非常认真。”
“怎么这么说?”
“直觉。”
桐璃好像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凑过来,小声说:
“他跟神父说,自己以前就很喜欢那个欧巴桑。”
“尚美?”
“对,就是那个蛇妖,后来被村泽抢走了,至今还念念不忘。”
“至今?你是说过了二十年还……”
桐璃老老实实地点头,这是她说真话时常有的动作,不过乌有还是不能马上相信。
“难以置信吧,可这是真的,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
“你怎么知道的?”
这种话神父肯定不会到处乱说。
“我们两个聊天了呀。他说至今都不能释怀。这种人,肯定把高中女生当小孩,完全放松了警惕。”
桐璃很得意,好像是报仇得逞,抬头挺胸,扬眉吐气。把秘密说出来,就是对结城的报复。乌有觉得她很难对付,今后得小心。
“可我觉得,结城更帅。”
“人有很多种嘛。”
桐璃能认同也是好事,不过乌有并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刚进大学时,他也跟其他同学一样,大二的春天遇到挫折之后,整整一年都一蹶不振,甚至退了学。
“那个欧巴桑哪里好啊?”
“以前肯定是个美女,现在也还风韵犹存。有些忧郁,像位端庄清秀的大小姐,男人都喜欢这种类型。”
“是吗?这可不行,眼光太差了。”
不知道桐璃凭什么这么说,乌有懒得与她争辩,又不是嘴上赢了就说明有眼光。
“被外表迷惑了。”
“外表很重要啊,一般来说,第一印象起决定性作用。”
“骗人。”
桐璃觉得沟通困难,抬头望着天花板。
“但是时至今日还在留恋,说不过去啊。”
“每个人都不同呗。”
难道结城结婚后很快离婚不是因为真宫和音,而是因为尚美?这样看来,很有蹊跷。乌有不打算把这个发现告诉桐璃。
“两个人都四十多了,看来爱情真是很深奥啊。”桐璃所有所悟,低声说道。
乌有噗嗤一声笑了。
“是真的啦。”
可能是在想问题的缘故,她脸上的表情竟然变得认真起来。
“真的。”
乌有对这段过去的三角恋情并不那么吃惊,生活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内,发生那样的事情何足为奇。可悲的是,那意味着,就算和音不死,他们也不会共同生活太久。他们每个人生活的方向都不同。
“那么,桐璃老师认为,神父是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道。”她回答得很干脆,“我真的不知道嘛,有点像田上老师。”
田上老师是桐璃学校的老师,年纪很大,非常照顾周围的人,曾经深得学生爱戴。之所以强调“曾经”,是因为他半年前跟女学生发生性丑闻,最后引咎辞职。
“那位老师啊。”
“或者像小说中的布朗神父。”
他们攻击别人的方式确实有点相似。不过产生这种联想的主要原因可能是职业的关系。
“不太像。神父啊僧人之类的,总觉得他们不是一般人。不过,他跟我想象中的倒是一样。”
“跟你想的一样啊,真令人失望。”
桐璃无力地垂下脑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乌有的评价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哈哈哈。”
桐璃挥了挥右手,改变了话题。
“刚刚那个是什么啊?”
“哪个?”
“那个啊。”
桐璃往天花板的一角望去,看来说的是四楼的那幅画——还以为她忘了那件事。
“你说那是和音的画,对吧?”
“对,二十年前就有了。”
“可是,谁用刀……”
“是呀,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这么做呢?”乌有装作漠不关心地说道。
“是谁做的呢,太奇怪了。……不,是很恐怖。”
“谁呢?”
事实上乌有注意到一件事,可以推断出凶手。下午和水镜在四楼偶然碰面的时候,画还是完好无损,下楼时他碰到村泽夫妇。三十分钟前,结城与桐璃出去爬山。桐璃淋得透湿回来的时候,乌有正在采访村泽夫妇,刚回来的神父与结城同时发现画被毁。当时觉得凶手肯定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可他们都有不在场的证明。乌有不得不佩服,这件事办得很有“水准”。是水镜吗?不是。画布上划过的两刀,从上到下,裂口大概在乌有头部的位置。水镜腿脚不便,应该是做不到的。是仆人吗?可能性很低。因为表面上看起来,他们跟和音没有任何关系。……是啊,只是表面上没有关系。乌有突然想起尚美煮咖啡时出过客厅。不过区区五分钟,时间够不够呢?为什么非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这件事情呢?
“你怎么不说话呀?”
注意到这点的只有乌有,他现在还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你说,那个人跟我像吗?”
“……嗯,多少有点像。”
乌有不禁警惕起来,桐璃的眼力真是了不得。
“那身黑色的衣服跟你昨天晚上穿的那件一模一样呢,乍一看,可能会觉得你们很像。”
“是吗?”
桐璃还是很在意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说一半留一半难免会引起她的好奇心。
乌有补充道:“以后最好别在他们面前提起这件事,和音已经死了。”
“那件衣服也……”
“最好别再穿。”
再穿那件衣服的话,他们可能不会那么震惊,不过也可能会导致更坏的情况,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尤其今天又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没办法补救了吗?我特意带来的,竟然不能再穿,太过分了。”
桐璃自言自语,在床上打了两个滚。乌有也不是不理解她的心情。
“太过分啦,你看你,头发都乱啦。”
“乱点怕什么,反正打扮漂亮也没人欣赏。”说完桐璃突然起身,“一会儿拿相机给你。”
她轻轻关上房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6
晚餐的气氛比昨天更加沉重,简直对不起装修得如此华美的餐厅。乌有觉得不自在,吃完赶快带着桐璃离开。他们也觉得这样更好,连象征性的挽留都没有,也没有昨天那样相互试探的谈话。拥有丰富阅历的他们,已经连这点闲情逸致都没有了。主人水镜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坐在轮椅上,埋头吃着眼前的俄罗斯炒牛肉。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可以解释为偶然,还能够勉强应付过去,今天发生的事情明显是有人心怀恶意所为。这件事情性质太过于恶劣,而且还用刀划,恨意就更加明显。乌有当然不了解这些恶意的含义与内容,不过他们自己心中却有数。凶手的诅咒已经完全传递给了他们。
结城看水镜的目光,变得十分锐利,充满猜疑。他们两人后来谈话了吗?自己没有做什么不妥的事情吧?乌有总觉得十分惶恐。
乌有在客厅稍事休息,洗完澡之后总觉得放心不下,又去了趟四楼。和音的画被毁了之后并没有人进行修补,还是原样挂在那里,可能摸都没人摸。可怜的和音。偶像被破坏之后,就成了拿不出手的东西,被当成垃圾一样对待。
“如月君。”
突然听到后面的声音,乌有连忙回过头去。在这里被人看到可不是什么好事,而且下午刚发生过不愉快。怎么办呢……乌有十分焦虑,只见下面站着的是帕特里克神父。他穿着一袭黑衣,正抬头望着乌有。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出的亮光散落在他身上,在红地毯投射出一个歪斜矮小的人影。乌有确认不是水镜之后,稍微安心了一些。
“在看画吧?”
并没有责备的语气,可也并非纯粹的询问。神父缓缓爬上倾斜的楼梯,就像耶稣身背十字架站在祭坛上一样,站在乌有的右边。
“这件事情……实在太可悲啦。”
乌有看了看帕特里克神父,他比较矮,有些俯视的感觉。不过,神父并没有给人带来这种生理上的优越感。刹那间,乌有甚至产生错觉,似乎自己才是需要仰视的一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神父在室内也戴着帽子,帽檐投下来的阴影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发出的声音却意外地坚定。看来经过几个小时的调整,他已经恢复过来了。
难道神父?……可根据乌有刚才的推测,凶手并不是他。
“……为什么,和音要遭此不幸?”
乌有知道自己不该说话,可话已经不由自主地说出口了。说完他觉得非常尴尬和后悔。
“我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是安慰的语气,神父紧握着胸前的十字架。
“不过,这件事也让我们知道了凶手想要表达的意思。给你们留下不愉快的回忆了,本来你们只是因为工作来到这里。”
“不不,我们来到这里,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神父脸上的微笑稍纵即逝,重新面向被毁坏的画,沉默良久。乌有觉得气氛太过于凝重,好不容易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和音……和音的右眼看到什么了呢?”
乌有望着画,和音的左眼被划坏了,右眼还完好无损。脸被毁的时候,她是不是像圣母一样,眼里饱含慈悲,看着凶手的手、脸以及动作?嘴也划坏了,不能说出凶手的身份。
“看到凶手?”
“那是罪人,一定要毁掉和音的罪人。”
确实,这是罪孽。不过神父所说的罪人还有更深的含义,并非现实中的意思。
“和音为什么要遭此不幸?”乌有再次问道。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跟刚才的意思稍微有些不同。
过了一会儿,帕特里克神父的目光穿过和音的画像,直视到房间里面——也就是圣地。他庄严地说道:
“……受难,不得不承受。”
“和音只是一个偶像?”
“是偶像。”
他果断地承认这一事实,还说了如下的话:
“现代偶像是如何定义的,我不知道。不外乎吸引人,洞悉人们的想法,也就是分担别人的思想,然后忍受这些,一一回应。和音能够做出回应吗?这也许是一次考验。”
可和音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承受考验的,难道不是死去的和音,而是他们吗?
乌有看着神父。
“神不会给大家承受不了的考验……我们必须战胜它。”
“也就是说,时隔二十年之后发生的这件事,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不太明白。”
不过,乌有对照自身,慢慢接受了这个说法。十年前,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不得不面对许许多多的考验,最终活了下来。原来是这样,看来以后也……
“我们为什么回来?”
“是因为真宫和音的魅力吗?”
“对,”神父点头,“时间让我们改变了许多,现在,这些变化显现在眼前。”
“那么,毁画也是因为和音的魅力吗?还是错误的力量?”
“她不会吸引邪恶,神灵绝不会吸引来邪恶。”
乌有觉得这些话里有浓重的宗教含义。可能是习惯使然,也可能是特意这么说。
“那么……”乌有想找出合适的措辞,可神父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对宗教关注很少,很难找出反驳神父的观点。神父画着小十字,无视乌有,转身走了。
临走之时还念念有词:
“和音终于显灵了,是正义的力量。”
神父留下谜一样的话,下了楼梯,这是到现在为止最难懂的一句话。显灵?乌有望着神父坚毅的背影,目送他离去。
“我受够了!”
乌有回房间的路上,经过三楼走廊时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停下脚步。声音是从村泽的房间传出来的,门上挂着“村泽”的牌子。白色的木门稍微打开了一条缝,声音就来自那里。说话的是尚美,并非平时镇定的语气,很激动,像是在哀号。
“模范夫妻的戏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我已经受够了!”
声音歇斯底里,越来越高,还伴随着砰砰的拍打声。那位夫人……乌有看了看左右,确定走廊上没有其他人后,将耳朵贴在房门上。
“应该在来这儿之前离婚。”
“再等等,回去之后马上离。”
“我也这么打算。”
“那就再等一周。”
村泽使尽浑身解数劝慰着夫人,他走来走去,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夫人又开始拍桌子。二重奏穿过房门,飘散出来。可能受第一印象的影响,乌有实在难以想象尚美歇斯底里的样子。但事实就摆在眼前,跟电视上经常会出现的情景一样。
“为什么还要维持一周?做戏给谁看?真无聊!”
“不是这样的,事到如今说这样的话,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
“你还要演戏的话,我明天就回去。”
“你怎么回去呢?接我们的船要十二号才回来。”
“想回去总会有办法。来这里,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只会让你想起和音。就像当年那样……”
“我明白。”
村泽停了一会儿才说话,是承认错误的语气。接着是放东西的声音。
“你不明白!和音也不明白!都是她的错!那时候,要是……”
“尚美!”村泽的声音又粗暴了起来,不过很快又认错,重新变得温和。
“请你理解和音与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不也……难道是结城?”
声音很奇怪。
“才不是!那个人也跟你一样,只知道和音。和音!和音!和音!”
“哦。”
“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和音……为什么要等二十年?!”
“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和音已经死了。”
“你胡说!”原来歇斯底里、含着泪的声音突然变成凄厉的狂笑。“她还在!不然刚刚的那一幕怎么解释?”
“……那是,你……”
“那就是和音。”
乌有听到这句话后,比村泽更震惊。毫无疑问,那一幕指的是毁画,可为什么和音自己要……
奇怪的是,村泽并没有反驳,只是一味沉默。这等于默认了夫人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乌有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他这才知道,自己对和音的认识与事实存在着本质的差别。
“她醒过来了。”
这次的声音是胆怯的,颤抖的,就像说鬼故事一样……似乎在警告隐藏起来的某个人(不是乌有)。
“对,为了显灵。”
显灵?夫人跟神父说了同样的话。
“说什么傻话。”
“你也看到了,那个女孩……就是和音。她来了,来诱惑我了。”
“别说蠢话了。”
村泽这次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好像是失去了某个确信的东西,只剩下犹疑的余音。
这时风吹开窗户,门缝更大了一些。夫人似乎已经注意到周围的情况,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
乌有为了不被发现,踮起脚尖后退,准备悄悄离开。
“怎么了?”
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乌有连忙回头,发现是桐璃。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换的衣服,穿着白裙子。
“你在这里干什么?”
乌有没有说话,拉着桐璃的手跑到走廊拐角处。
“疼啊,你干什么呀?!”
只听得村泽的房门重重地关上了,然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还好没有听到桐璃的声音,乌有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半是被桐璃吓出来的。
“你在这里偷听人家说话?”桐璃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怪笑着。“真恶心。要是我这么做,你早发火了。”
“别吵,我是路过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
话说出来连乌有自己都不信。
“满嘴谎话!明明鬼鬼祟祟地把耳朵贴在人家房门上。”
“我不是故意的。”
“好好好,”桐璃像看穿乌有似的,“这次就饶了你,快告诉我,他们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正打算听,你就来了。”
乌有并不打算骗她,只是想等会儿再说。桐璃完全不相信他的话。
“骗人!”
“真的。”
“说和音?还是画?哎呀,你就告诉我嘛。”
乌有挥挥手,表示很烦。他想尽早把神父的话和刚刚听到的话好好琢磨一番,理清思路,然后想出对策。
桐璃磨人的功夫有时候很惹人厌,乌有已经腻烦了。当然,这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想法,桐璃根本没有觉察到。
“都说了不知道。”
乌有断然拒绝。桐璃知道他生气了,聪明地选择了让步。
“那好吧,不用那么生气吧,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真是的。”
“我才没生气。”
相比之下,乌有更会因为桐璃乱下结论而生气,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你生气了。”
“没生气。”
自己都觉得那个笑脸太假,而且在橙黄色灯光的照耀下更明显。桐璃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乌有,也可以说是轻蔑。如果换做乌有,肯定也是这种反应。
“真生气了。”
“对不起。”
“好了啦,明天告诉我。”
“哦。”
不知道这句话的可信度有几分,桐璃勉强答应。
她夸张地耸耸肩,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两间房本来是面对面的,但和音馆的构造奇特,桐璃房门的位置稍微靠里一些。
“桐璃。”
“嗯?”
“锁好门。”
乌有担心和音复活等诡异的事件。如果毁画的利刃刺向桐璃……
“我知道,以防半夜某人突然来袭。”
桐璃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乌有回房后将门大开——至少这样做能让他稍微放心。
“对了,乌有,这个给你。”
桐璃把一个崭新的铃铛伸到乌有面前。上面镀了金,穿在一根十厘米左右的红绳上。铃铛在她手上摇晃着,发出清透的声音。
“这算什么啊?”
“嗯……礼物。”
“礼物?”
“是啊。”桐璃点点头。
“暑假没地方去,谢谢你带我来这儿。”
“这样啊。”
“不好意思啦,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桐璃脸上浮现出温柔的微笑,将铃铛放到乌有手里。
“谢谢。”
收到礼物的乌有并不开心,他现在非常后悔带她来这儿,总觉得她被很多不稳定因素包围。当然,他只是在心里想,并没有说出来。都是没有真凭实据的猜想,说出来她也不理解。
这个铃铛……乌有想起在墓碑处发现的那个古旧的铃铛。这两者之间应该没什么关系,只是一种偶然吧。但若结城看到这个场景……乌有突然打了个冷战。
“我会好好保存的,难得你还有这个心思。”
乌有半开玩笑地说,桐璃只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还以为她会反击,太意外了。可能是太累了,桐璃转身就进了房间。
“乌有,别忘了哦。”
关门的时候,桐璃满脸堆笑地小声说。那种坚定的眼神,好像在说着些什么。
“什么啊?”乌有正打算问,桐璃已经转过身去。
远处传来轮椅的声音。
十点,十一点,雨一直下,大颗大颗的雨滴敲打着窗户,发出恼人的响声。气温不断降低,湿度则在增高。打开窗户的时候,冰冷的空气像要冻僵室内的一切。这根本不像夏天,更像深秋。
乌有将空调从冷风调到微冷,仰面躺在床上,开始思考村泽夫妇的对话。他们说到“扮演模范夫妻”。看来他们跟原来一样各住一个房间,并不仅仅是追忆过去那么简单。确实,夫人比较冷淡,他们看起来不像特别和睦的夫妇,可也没想到要到离婚的地步。她的态度是装出来的吗?
乌有想起桐璃叫她蛇妖的事情。受害者好像是尚美,因为忘不掉和音的是丈夫村泽。
真正的问题是在这之后。这场对话让人担心受怕,他们好像把桐璃与和音当成一个人了,夫人冷淡的态度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是不是把乌有当成桐璃(也就是和音)的间谍了呢?每次问到关于和音的问题时,总是一副困扰的样子。啊,又是和音……
村泽就算了,可为什么夫人也要把她们两个混同起来呢?是为了给悲剧找个替身吗?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乌有再也不能调查任何关于和音的事情了,再这样下去,真成间谍了。万一真有什么关联,很可能把自己牵连进去,毕竟大家都对那件事情如此关注。刚刚遇到神父还算好,若是其他人,会怎么想呢?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旦跟这件事情有了牵连,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乌有祈祷着利刃不要刺向桐璃,不过照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现在只能希望他们能保持理性,桐璃能管住自己。
乌有关了灯,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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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日本这个手势指情人或女朋友。
(2) 韦伯恩(Anton von Webern,1883-1945),奥地利作曲家,新维也纳乐派代表人物之一。
(3) 阿诺尔德·勋伯格(Arnold Schoenberg,1874-1951),美籍奥地利作曲家、音乐教育家和音乐理论家,西方现代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
(4) 日本童话里非常矮小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