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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st Memories 失去的回忆(2 / 2)




小玉先生用「没有异议」的表情「喀啦啦」地啃着猫食。



隔天佑太郎到事务所一看,圭司正在操作土拨鼠以外的电脑。



「早。」佑太郎说,圭司瞥了他一眼,用下巴努努印表机。



「喏。」



印表机的纸盘上叠了几张列印出来的纸。佑太郎以为圭司是叫他拿过去,拿起纸来,就要递给圭司时,注意到上面的文字。



三笠幸哉



他不知道自己是好奇什么,念出声来:



「三笠幸哉。」



听到自己的声音他才想到,三笠幸哉就是委托人广山达弘转帐给老人安养院时使用的名字。他急忙望向手上的纸,上面是地方报的简短报导。不是报纸的影本,而是归档后的纯文字文章。



「对,三笠幸哉。三十二年前在海边溺死,当时二十一岁。我找了一个晚上,但找不到其他可能的『三笠幸哉』了。」



「你帮我查了?」



「反正也没其他工作。」圭司说,立刻回到正题。「就像报导中说的,三十二年前的八月,三笠幸哉去静冈的海边戏水,不幸溺毙。」



报导中确实是这么写的。居住在静冈市的二十一岁无业青年三笠幸哉和朋友去海边戏水,结果在海中溺水,失去踪影。虽然很快就在海中发现,被救生员救上岸,但是在送医后不治死亡。报导中提到意外当时三笠喝了许多酒,就像在暗地里责备这是他自己的过失。



「广山老师以三十二年前在海边意外死亡的三笠幸哉的名义,为某人支付老人安养院的费用,是这么回事吗?」



「没错,就是这样。」



圭司看佑太郎的手,努努下巴。佑太郎翻开其他的纸,列印的是「大家的学堂」网站中介绍缘起的部分。创办人是广山达弘,还有他简单的履历。出生地是静冈县静冈市。



「两个人认识?」



「委托人在两星期前过世,享年五十三岁,所以三十二年前是二十一岁,和三笠幸哉同年。虽然不知道委托人在静冈住到什么时候,不过他是三笠幸哉居住的静冈市出身。关于两人的关系,目前查得到的就只有这些。」



这说法令人好奇。



「两人的关系?其他还有什么吗?」



「我打电话去那家安养院『枫之乡』,说想要紧急连络三笠老人家,讨论幸哉先生的事,请院方转接电话。」



「三笠老人家是谁?」



「委托人用三笠幸哉的名义支付安养费,我猜住在安养院的应该是三笠幸哉的母亲或父亲。」



「然后呢?」



「住在那里的是三笠泰臣。安养院回答说,是可以转接电话,但三笠先生没办法接听。似乎是无法正常说话的状态。」



圭司说完,看向佑太郎。



「是不是大概瞧出个端倪了?」



「三笠幸哉生前的朋友广山老师,为了过世的朋友的父亲,持续支付安养中心的费用,是吗?」



「一般朋友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那个朋友三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如果只是一般朋友,友情早就断了。」



「那是为什么?」



「三笠幸哉和朋友一起去海边戏水,结果溺毙。而且当时三笠幸哉喝了许多酒。当然是和朋友一起喝的。」



「那个朋友是广山老师?」



「这么想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委托人因为三笠幸哉的意外死亡深感自责,有可能是他硬灌三笠幸哉喝酒,或是半开玩笑地怂恿、甚至是强迫喝醉的三笠幸哉去游泳。害三笠幸哉溺死的,有可能就是委托人。」



「所以广山老师为了三笠幸哉的父亲支付安养院的费用?」



广山达弘在年轻时造成朋友意外死亡,一直深感罪恶。随着年纪增长,他结了婚,也生了小孩,有了一份好工作,领着比别人优渥许多的薪水,过着人人称羡的美满生活。然而这样的生活愈是持续,广山达弘心中的罪恶感就愈沉重。从某个时候开始,广山达弘瞒着家人,为了赎罪开始存钱。然后他找到朋友的父亲,为他支付老人安养院的费用,现在仍继续支付。为了在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时,支付仍会持续下去,他动了手脚,不让任何人发现网路银行的帐户。



「可是,」佑太郎想到说。「三笠泰臣是吗?他是三笠幸哉的父亲吧?大概。」



「嗯,大概。」



「泰臣先生以为老人安养院的钱是谁在付的?如果他知道是儿子以前的朋友,应该不会想要依赖对方吧?这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啊。」



「如果委托人向三笠泰臣坦承三十二年前的意外中自己的责任,请他原谅的话呢?」



「唔……」佑太郎沉思起来。



有人来谢罪,说是他害死自己的儿子,要求提供经济援助。一般的话,应该不会接受。即使因为某些理由接受了,父亲会允许对方使用儿子的名义吗?



佑太郎这么说,圭司也露出沉思的样子,点点头说「确实」。



「是在千叶吗?」佑太郎说。



圭司好像知道佑太郎想做什么。他冷哼一声看佑太郎:



「知道更进一步的内情,又能怎样?」



「如果有可以转达给儿子和太太的事,我想告诉他们。当然我会小心,不会泄露委托内容。」



「安养院说他无法接听电话,或许也没办法对话。」



「也许可以笔谈,而且安养院的人搞不好知道什么。」



「千叶吗?」



「开车的话,不用一小时。我去打听一下,三小时后就回来报告。」



「不用报告。」圭司说,推动轮圈。「喏,走吧。」



「幸福照护之家 枫之乡」位在千叶市郊外一条小县道旁。外观平坦的三层楼建筑物,看起来就像盖错地点的饭店。佑太郎想了一下为什么它看起来不像公寓,而是饭店,注意到原来是因为没有阳台。



把车停在停车场,从后车门用斜坡板推下圭司的轮椅时,建筑物走出一名中年男子。好像是来帮忙的,但他来到车子旁边时,佑太郎已经把轮椅放好了。男子胸前别著名牌「林」,是安养院职员。



佑太郎问,房间没有阳台是基于安全理由吗?结果林重新望向建筑物说:



「不不不,不是所有的安养院都这样的。我们这里有阳台的只有二楼的娱乐室,不过是啊,被你这么一说,我们的确没有阳台呢。」



职员笑道,就像在佩服他的观察力。



两人在他的引导下前往建筑物。入口旁边的枫树似乎就是安养院的名称由来。枫树虽然高大,但树形不怎么美。



穿过自动门进入里面,正面有张小柜台,旁边则是几把沙发。看起来还是很像乡下地方生意冷清的饭店。



「那么,两位来是有什么事?」



职员绕到柜台另一头问。



「我们想找三笠泰臣先生。」



「这里不是医院,只要是在会面时间内,都可以自由会客。」说完后,职员满脸歉疚地继续说:「不过这年头,很多事情都得注意,方便我确认一下吗?两位和三笠先生是什么关系?」



佑太郎还没有想到设定,圭司就开口了:



「我们认识的不是泰臣先生,而是幸哉先生。」



职员似乎没发现两人正悄悄屏息观察他的反应。



「幸哉先生……」职员视线转动了一下,「啊啊」地深深点头。「儿子是吗?」



「你认识吗?」



「对,泰臣先生住进来时,我见过他。」



佑太郎和圭司迅速交换眼色。三十二年前过世的三笠幸哉不可能过来。这表示委托人广山达弘和三笠泰臣一起,佯装儿子,办理入住手续。圭司想到似地抬头:



「我在网站上看到,要住进这里,需要保证人对吧?泰臣先生的保证人是幸哉先生吧?」



「嗯,当然了。」回答之后,职员有些讶异地看圭司。「这怎么了吗?」



「对,关于这件事,有点状况……」圭司含糊其词。



「这是指……?」



「很抱歉,由于事涉他们两位的隐私,我不方便再透露更多。」



「哦,这样啊……」



职员暧昧地点点头,切换心情似地从柜台探出上身,向两人指示右方。



「这边过去有电梯,请搭电梯上二楼。三笠先生比较可能在娱乐室,而不是自己的房间。他一有空就常待在那里。房间和娱乐室都在二楼。如果需要,我可以叫一下负责人。如果两位想知道他平日的起居状况的话……」



「不,不必麻烦了。只要能和本人说话就行了。可以吗?」



「跟他说话,我想他听得懂,只是他不愿意回答。虽然不至于影响日常生活,但我们实在不清楚他究竟理解多少。」



意思是不仅不会说话,认知功能可能多少也有些退化了。



「这样,我明白了。谢谢。」



圭司催促佑太郎,移动轮椅。离开职员的视线范围后,佑太郎说:



「保证人啊。所以广山老师才会自称三笠幸哉吗?」



「嗯。所以汇款支付费用时,也使用三笠幸哉的名义吧。」



两人没有遇到任何人,来到电梯前。佑太郎按上楼键。



「广山老师死掉的事……」



「应该要通知他。对泰臣来说,再过个两年多,原本自动汇款的钱就会见底了。如果有其他收入来源就好了,如果没有,会很棘手。啊,剩下的五百万,你就放弃吧。」



「啊,嗯。」



佑太郎和圭司一起进入开门的电梯。



娱乐室里有许多老人──佑太郎任意从「娱乐室」这个名称如此猜测。他以为要如何从众多的老人当中找出三笠,会是个问题,没想到娱乐室里没有半个人。



「咦?」



那是个木板地的空荡荡房间。应该是用来做体操或唱歌的地方。角落有一架风琴,叠起来的折叠椅也靠放在墙边。佑太郎环顾无人的房间,正歪头纳闷,圭司拍他的手:



「那个吧?」



循着圭司的目光望去,玻璃门外的阳台站着一名老人。老人穿着衬衫和薄毛衣,底下是长裤。右手拄着拐杖,身体略朝那一侧倾斜。



走廊和房间没有高低差。佑太郎脱鞋,圭司直接推轮椅进去。穿过房间,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后,老人依然远眺着前方。佑太郎也望向那个方向。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狭窄的县道,远处是高尔夫球场,其余便只有类似老工厂的建筑物、覆满树木的矮丘,以及阴沉的天空。景色乏善可陈,老人究竟在看些什么,佑太郎无法想像。



「三笠泰臣先生吗?」



圭司把轮椅推到旁边出声,但老人毫无反应,甚至看也不看两人。鹰勾鼻、凹陷的脸颊,看上去就是张顽固的脸孔。



「不行呢。」佑太郎说。



「我们有事要通知你。」圭司迳自说下去。「广山达弘先生过世了。」



应该不会有反应吧──佑太郎这么以为,却被老人意外的反应吓了一跳。老人猛然瞪大了眼睛,瞪住圭司。



「真的很遗憾。」圭司说着,似乎也被慑住了。老人瞪着圭司的表情,就像要一口吞了他。「两星期前,因为心肌梗塞。」



老人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拐杖脱离老人的手,发出干燥的「喀啷」一声掉落地上。老人朝着圭司的胸口伸出双手,弯下腰来,揪住他的外套领子。



收回刚才的话!收回去!



那表情就像混合了愤怒与祈祷。佑太郎想要制止时,老人跪了下来,痛苦地发出咻咻喘息声。



「快去叫人!」



圭司命令佑太郎,任由老人抓住衣领,抚摸他的背说:



「振作一点!」



佑太郎回神,冲出阳台,同时一名女职员踹飞拖鞋,跑进娱乐室来。



「三笠先生,你没事吧?」



是个年约四十的富态女子。她看也不看佑太郎,直冲到阳台,在老人旁边跪了下来。



「怎么了?」



她责怪地看圭司,然后以同样的眼神看向跟着回到阳台的佑太郎。



「有个令他震惊的消息。」圭司说。「我不该直接说出来的,抱歉。」



这时老人已经全身颓倒在圭司的膝盖上了。女职员抓起老人的手腕把脉。一会儿后,她点了一下头,对老人说:



「三笠先生,你能走吗?」



没有回应,但老人的呼吸似乎稍微平静下来了。



「你帮忙一下。」



佑太郎和女职员左右搀扶老人的肩膀往前走。圭司捡起掉落的拐杖,也跟了上去。在走廊上经过电梯间时,她努努下巴:



「那边的二○六号室。」



二○六号室的门上挂着「三笠泰臣」的名牌。拉门没有锁。佑太郎打开门,和女职员一起将老人扶进房间内。除了床铺和一张小书桌以外,没有其他家具。扶老人在床上躺下后,她松开老人的衬衫衣领。



「三笠先生,听得见吗?」



老人慵懒地抬手推开她,点了几下头。



「应该不需要服药吧。」



她把手放在老人的额头上喃喃,老人慵懒地也拂开那只手。



「真的没事吧?」



女职员再问,老人点了几下头。



「好吧。只要稍微觉得不舒服,随时叫我,知道吗?」



老人再次点头。



她催促佑太郎和圭司离开老人的房间。也许觉得两人理当要跟出来,她头也不回,踩着急躁的脚步走出去。



「我叫福岛,是三笠先生的房务人员。啊,就是负责照顾他的人。」



佑太郎和圭司分别报上名字。福岛把两人带到一楼的餐厅。餐厅里有几名老人和貌似家属的人在谈笑。她把两人带到最角落的桌子,就像要避开那和乐融融的空气。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她从热水器倒了茶请两人喝,开门见山地问。那口吻就像他们有义务要回答。佑太郎和圭司对望,圭司开口:



「前些日子,三笠先生的儿子三笠幸哉先生过世了。我们是来通知这个消息的。」



她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



然后她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啊,太可怜了。」



「是心肌梗塞,走得很突然。」圭司说。



「他儿子还很年轻吧?」



「对,五十三岁。你见过他吗?」



「三笠先生住进来的时候见过一次。还有,虽然次数不多,但他会来探望,我也看过他两次左右。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三笠先生的儿子回去以后,他百感交集地说『让他吃苦了』,还说『害他为难了』。」



听到这话,佑太郎想要开口,被圭司用眼神制止:



「害他为难?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没有听说详情,不过应该是经济上的问题吧。三笠先生说,他儿子从小就很聪明,自己却没办法供他读什么书,但他还是靠自己努力,打出一片天。你们知道吗?听说三笠先生的儿子二十二岁才上大学,二十六岁才毕业。然后说这个年纪要进入日本的企业工作很难,所以进了外国的公司。三笠先生还说,他的儿子真的很了不起,现在已经是个企业菁英了。」



令人一头雾水。委托人广山达弘为了当泰臣的保证人,借用了三十二年前死去的三笠幸哉的名字,费用的汇款也都以三笠幸哉的名义进行。这样的话,就不可能出现福岛说的那种状况。为什么泰臣要对广山达弘现在的成功百感交集?



佑太郎看圭司,圭司也一脸困惑。



「泰臣先生和儿子感情好吗?」



「我不清楚你说的感情好是指什么,」福岛一脸为难地说。「至少看起来并不像交恶。我觉得他们很关心彼此。」



两人趁着其他院民叫女职员的机会,离开了餐厅。



「怎么回事?」佑太郎问。「总觉得莫名其妙。这样的话,岂不是变成来探望泰臣先生的是三笠幸哉本人了吗?三笠幸哉还活着?是这样吗?还是──啊,泰臣先生已经痴呆了,分不出广山先生和儿子了?」



「怎么可能?」圭司不悦地应道。「听到广山达弘的死讯,泰臣不是震惊成那样吗?」



「啊,你要去哪里?」



圭司不理佑太郎,迅速推动轮圈,坐上电梯,回到二楼,折回三笠泰臣的房间。敲门后说「我进去了」,不等回应便擅自开门。



泰臣闭目躺在床上。一瞬间佑太郎以为他死了,但胸膛缓慢地上下起伏着。圭司瞄了泰臣一眼,移动轮椅,前往房间角落的书桌。是附有宽幅抽屉,右边有三层抽屉的单边抽屉桌。没有电脑,别说智慧型手机了,连传统手机都没看见。圭司扫视桌面后,伸手拉开抽屉。



「呃,咦?可以这样吗?」佑太郎小声问。



圭司没回答,翻找宽抽屉内部,很快又关上,换找右边的三层抽屉,最后从最底下的抽屉取出了什么。是一叠用纸带束起来的信件。圭司毫不犹豫地抽出最外面的信封。信封相当陈旧,圭司端详了一阵,取出里面的信纸,信封则塞给佑太郎。收件人是三笠泰臣,住址是千叶县千叶市,寄件人是静冈县静冈市的三笠瞳。



圭司大略浏览内容后,眉头深锁,取出手机。



「信封。」



佑太郎闻言把信封还给圭司。圭司看着信封操作手机,很快地将手机萤幕转向佑太郎。画面上是千叶监狱的资讯。



「嗯?」佑太郎问。「千叶监狱?」



「我觉得内容很怪,原来收件地址是千叶监狱的地址。是三笠瞳这名女性寄给在监狱服刑中的丈夫的信。」



「咦?啊,地址这样写也可以送到喔?」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内容应该会被检查,但外观只是普通的信件。」



圭司解开束起信件的纸袋,将信封一字排开。总共有十二封,收件人全是千叶市的三笠泰臣,但最后两封笔迹明显不同。圭司拿起其中一封翻到背面。寄件人从「三笠瞳」变成了「三笠幸哉」。没有寄件人的地址。



圭司把第一封看完的信递给佑太郎。佑太郎接过去,圭司拿起下一封信,浏览内容。佑太郎犹豫了一下,也读起手上的信纸。劈头便看见令人惊吓的字眼。



「杀人。」佑太郎喃喃。



两人默默地依序读起信件。



案件发生在距今四十年前。三笠泰臣当时好像在静冈市内经营食品加工厂。他杀害的对象是附近居民,似乎是他的债主。



「法官不相信他是过失杀人,他一定很不甘心。他本来只是想请债主再宽限三天,没想到会发展成那样的悲剧。」



泰臣因杀人罪被判处十三年徒刑。妻子三笠瞳为了躲避周遭冰冷的眼神,带着独子搬到东京。然而两年后,泰臣的父亲病倒了。泰臣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无人可以依靠。三笠瞳为了照顾公公,回到了静冈。经过两年的看护后,三笠瞳为公公送了终。



「我没有照顾好公公,让他走了,请原谅我。」



三笠瞳的来信只到这里。接下来的寄件人变成了三笠幸哉。



虽说过了两年,但周围看待杀人犯家属的目光依旧冰冷。三笠瞳受尽冷嘲热讽和骚扰,仍照顾了公公两年,在公公病逝,写信告知泰臣后,没多久就自杀了。



「爷爷走了,我以为我总算可以从你、从这个地方解脱了。」十七岁的幸哉在信中这么对父亲说。「可是我错了。在这个地方照顾爷爷的这两年生活,腐蚀了妈的身心。身为杀人犯在狱中服刑的你,和身为杀人犯之妻在这里生活的妈,谁比较痛苦?」



笔迹凶悍而潦草,就彷佛渗透出十七岁的愤怒。



「有时候,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是你儿子。有时候我会强烈地有一股冲动,想要让自己从这个世上消失。」



三笠瞳的信抚慰、鼓励丈夫,相反地,幸哉的信充满了攻击性。



「现在我住在市内的孤儿院,但也只能待到十八岁。我完全无法想像我满十八岁以后要做什么?但我常想,如果我不是你儿子,我现在是什么模样?我好想读到高中毕业,也好想上大学。生活过得这么惨,我却没有去死,是因为我才不要为你而死。我绝对不要因你而死。」



这封信以后,三笠幸哉的来信便中断了。直到四年后,才有了下一封信。内容很简短:



「我总算可以摆脱你儿子这个身分了。我总算可以自由了。我们此生不会再相见了。永别了。」



这是最后一封信。邮戳是七月。



「三笠幸哉溺毙,是……」



「对,当年的八月。」



等于是收到儿子的来信一个月后,泰臣便在狱中接到儿子在海边溺毙的消息。那会是多么沉痛的绝望?佑太郎回望躺在背后的泰臣。



「我们走吧。」圭司说。



两人收好信件,用纸条束起来,重新放回抽屉,离开泰臣的房间。



「三笠幸哉果然死了。」佑太郎在走廊上边走边说。



「是啊。两人应该是在那里埋葬了三笠幸哉这个名字。」



「两人?」佑太郎反问。「你说的两人是谁跟谁?」



「三笠幸哉和广山达弘。」



「广山老师?」



「你说的广山老师,不是我提到的广山达弘。」



「什么意思?」



圭司就此沉默,佑太郎跟着他,回到了娱乐室。圭司把轮椅推出阳台,继续说道:



「三十二年前在海边溺死的,是广山达弘。那个时候,三笠幸哉宣称尸体的身分是三笠幸哉,自己顶替了广山达弘。信里说的『我总算可以摆脱你儿子这个身分』,就是这个意思。」



「交换身分?两人在那个时候交换了身分吗?咦?那广山老师──不是,三笠幸哉杀害了真正的广山达弘,布置成溺死吗?」



「应该不是。那样厌恶犯下杀人罪的父亲的年轻人,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都实在不可能犯下相同的罪行。不过既然他在一个月前就预告了三笠幸哉的死亡,那么溺死就不可能是偶发事故。这么一来,答案只有一个。」



「什么?」



「广山达弘是自杀的。对人生不抱希望的三笠幸哉,认识了有自杀愿望的广山达弘。或是他们原本就认识,后来又重逢了。广山达弘想要寻死,对自己的身分毫不在乎。而三笠幸哉并不想死,只是想要摆脱三笠幸哉这个身分。」



也许需要一些伪装。但广山达弘年轻的时候,父母便意外双亡,也没有往来的亲戚,应该也没有亲密的好友。要与同样失去母亲、过着荒废生活的「无业青年」三笠幸哉交换身分,应该不难。原本应该会被要求认尸的三笠泰臣人在监狱,只要在一起的朋友宣称尸体是三笠幸哉,应该不会受到质疑。



「三笠幸哉以广山达弘的身分让人生重来了。广山达弘应该具备高中学历。三笠幸哉利用这个资格,进入大学。他本来就很优秀,顺利从大学毕业,进了外资投顾公司,然后结婚并生子。」



我可以提供这孩子许许多多的资源。这件事一定让变成广山达弘的三笠幸哉欢喜得颤抖。然后他忽然想到了。现在的自己,有能力给更多的孩子更多的资源。



佑太郎望着远方的高尔夫球场喃喃说:



「变成广山达弘的三笠幸哉开放自家,开设免费补习班──为了帮助像自己一样机会受限的孩子们,或是让像自己一样曾自甘堕落的孩子们能重新来过。」



「应该就是这样吧。」圭司依旧望着远方,点了点头。「另一方面,泰臣服完刑期出狱了。但他当然作梦也想不到儿子还在世上。他也不想回到逼死妻子的故乡,开始在监狱所在地的这里定居生活。」



时光就这样流逝,三笠幸哉也年岁渐长。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对父亲的观感的?他是在距今十二年前开设户头的,在接下来的十二年之间,存下了一千四百万。单纯地计算,等于是先花了七年左右,存下了最初的八百万。这么一来,三笠幸哉就是在十九年前──也就是三十四岁的时候,开始为了某些目的存钱。那个时候,三笠幸哉已经开始原谅父亲了。如果那笔钱是为了某天要为父亲使用而存下的,就能这么解释。从时间点来看,是孩子出生后不久的事,也是他开设补习班的时期。佑太郎猜想,有可能是他接触到许多的孩子,使得原本被涂抹成一片漆黑的父亲的记忆逐渐复苏了。那不全是坏的回忆。绽放着微光的记忆,在三笠幸哉的心中复活了。



「三笠幸哉找到了出狱后的父亲。」圭司接着说。「我不清楚两人是否立刻和解、后来有什么样的往来。但泰臣开始需要照护后,三笠幸哉立刻把父亲送进这家安养院,担任保证人,支付费用。」



保证人:三笠幸哉。关系:长男。



这家安养院的文件上,一定是这么记载的。这份文件如今已是显示两人真正关系的唯一证物。



「接下来要怎么办?」佑太郎问。



「两年后钱就用完了。得告诉他才行。」



「是啊。」



后来好半晌之间,两人只是茫然地望着乏善可陈的风景。射入阳台的夕阳渐渐西倾了。枯燥的景色逐渐没入暮色之中。



两人来到这里约一个小时后,三笠泰臣再次现身阳台。拄着拐杖走出阳台的三笠泰臣恢复两小时前的姿势,呆呆地看着远方,恍若全然无事。



「就像我刚才说的,你儿子过世了。」圭司静静地说,然后行礼。「请节哀顺变。」



老人异于刚才,表情没有变化。他看着远方,口中喃喃着什么。



「什么?」圭司反问。



「没有。」老人盯着远方说。「我没有儿子。」



「应该有吧?三笠幸哉,你的儿子。」佑太郎说。



「他死了。老早以前的事了。他老早以前就死了。」



老人喃喃道,就像在告知虚空。



感觉老人就这样静静地造出一个壳,逐渐硬化。



佑太郎认为老人的认知功能应该很正常。他只是关在自己的壳里,假装愚钝,来承受发自内心的痛,以及来自外在的痛。



而圭司让他的壳出现了裂痕。



「你想见孙子吗?」



老人的口中吐出一口气。那涌自腹部的气,是被什么样的感情给推挤出来的?老人转头,以黯淡无光的眼神看着圭司。



「你儿子过世,这里的费用,再两年多就会停止自动支付了。如果有人有义务照顾你,应该就只有你孙子了。」



「没有。我没有什么孙子。」



「既然你这么说,那也无所谓。不过两年后,你就会被赶出这里。如果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你应该会不知所措,我们也于心不安。我们确实通知你了。」



圭司转动轮圈,打开玻璃门。



「走吧。」



佑太郎没有回应这么说的圭司,站到老人面前。



「要不要见他?先不论钱的事,你要不要见见你孙子?」



「我没有孙子。」



佑太郎在凶狠地瞪过来的那张脸上,戴上想像中的眼镜。鼻垫被鹰钩鼻顶高,眼镜看起来一定会像是浮出脸上。



「你孙子长得跟你很像。」佑太郎说。



老人狠狠地咬紧牙关,举起手上的拐杖,挥了下来。拐杖重重地打在佑太郎的手臂上。再次默默举起的拐杖,又默默地打在手臂上。一次,又一次。



呜呜呜呜,老人的嘴唇吐出呜咽。呜呜呜呜,老人吐出颤抖的呼吸,不停地用拐杖击打佑太郎。不知何时,泪水淌下老人的眼角。不知第几次举起的拐杖,被佑太郎夹在腋下制住了。



「再激动下去,对身体不好。」



佑太郎慢慢地推回拐杖,老人没有再次举起。



「我儿子死了。老早老早、老早以前就死了。」



老人再也不看佑太郎,这么说道。他是想要保住死去的儿子的名誉吗?或是即使有孙子,也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活?应该两者都是。



「这样啊。」佑太郎说。



「走吧。」



圭司再次催促,佑太郎离开阳台。走出娱乐室时回头一看,老人就像放置在那里的雕像般,拄着拐杖,重心微微朝那里倾斜,眺望着远方。那身影开始被黑暗所吞噬。



两人在安养院的大厅叫住刚才的职员,告知三笠幸哉已经死亡,泰臣的费用可能两年多后就会中断。



「这种情形,三笠先生会怎么样?」圭司问。



「如果没有收到费用,应该会请他迁离。啊,可是这下保证人也不在了呢。」



「如果保证人不在了,会怎么样?」



「本来的话,应该必须另觅保证人,但继续收到费用的期间,应该是不会有问题。接下来的话……我想想,如果特别养护老人院能收容是最好的,不过应该也没办法吧,毕竟每个地方都人满为患。只能寻找收容生活保护津贴受给人的安养院,利用成人监护制度来找保证人了。虽然这种做法有点问题。」



职员寻思了半晌,对两人笑道:



「别担心,我们会依照当时的状况设法的。比起制度,现实更重要。只要现实上有遇到困难的老人家,大家都会合力想办法的。老人看护的第一线都是这样的。再说,还有两年以上的时间吧?那么久以后的事,对我们来说,根本是烦恼也是白操心。重要的是今天。光处理眼前的事都来不及啰。」



「这样啊。」圭司颔首,向职员递出「坂上法律事务所」的名片。「如果发生任何不测的状况,请连络这里。我会交代他们一声。」



「啊,好。」



两人向职员行礼,离开安养院。佑太郎把圭司的轮椅固定在后车座,绕到驾驶座,一路上几乎没有对话,回到了事务所。



「这件事你要告诉委托人的儿子吗?」



圭司像平常一样安坐在办公桌对面后,问佑太郎说。佑太郎一如往常地坐在沙发上,取出手机。「大家的学堂」的电话号码已经存在里面了。



「告诉他这件事又能如何?」



圭司再问,佑太郎尖锐地回望他:



「三笠泰臣先生是广山老师的亲生父亲。只要知道这件事,广山老师的太太和儿子一定会收留泰臣先生。可以在附近租公寓让他住,或是住在一起。这样一来,也可以把还没有动用的五百万圆用在补习班上。」



佑太郎自己也清楚这话有多幼稚。他防备着会听到严厉的批判,没想到圭司的声音很平静:



「委托人的儿子并不是孤军奋战。有许多人怀着相同的志向,一起维持着补习班。补习班应该会在这些人的帮助下,继续经营下去。」



圭司谆谆开导似地说。



「太太也是,只要时间过去,一定会平静下来。他们没必要知道三笠幸哉这个名字。委托人也这么希望。」



佑太郎垂下头去。



「就没有我们能做的事吗?」



「什么都不做,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佑太郎也明白,那算不上回答的回答,就是正确的答案。



身为三笠幸哉的三十二年岁月,只留在泰臣的心中。重逢的时候,三笠幸哉是怎么对泰臣说的?泰臣是如何回应的?或许有些夜晚,他们会聊起与母亲和妻子过去的回忆,一同垂泪。搬进安养院,应该是儿子的提议。泰臣应该会说太花钱,想要推辞。三笠幸哉是怎么说服父亲的?两人前往安养院办理手续,签下文件时,看见填写的「保证人 三笠幸哉」、「关系 长男」等文字,两人是什么表情?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探望中,两人以什么样的表情、用什么样的话谈论了什么样的话题?这些种种的回忆,都将随着总有一天会到来的泰臣的死亡,全数消失。



「唉。」



佑太郎收起手机出声说。



「圭,你为什么会开始做这一行?」



「没什么理由,自然而然。」圭司应道,反问:「问这个做什么?」



「不,没事。」



「喔。」



「只是啊,如果是我开公司,应该会做跟这完全相反的事。」



「完全相反的事?」



「把你死后想要留在世上的东西交给我保管!我会全力死守,让它留在世上!」



「全力死守喔?」圭司说道,轻笑出声。「真像你的作风。」



佑太郎从屁股后口袋掏出钱包,取出里面的照片,看了一会,然后闭上眼睛。熟悉的情景浮现心头。



灿烂的阳光。夏季的庭园。水管喷洒出来的水。淡淡的彩虹。戴帽子的少女。回首轻柔地一笑。身后摇摆的向日葵。



「圭,我有个请求。」



佑太郎睁开眼睛说。



「请求?」



佑太郎从沙发上站起来,来到办公桌前。



「如果我死了,帮我保管这张照片。」



圭司迟疑了一下,接过照片注视。



「这是谁?」



「我妹。十三岁就死掉的我妹。」



「十三岁?」圭司喃喃。「怎么会?」



「生病。她从小就得了很难治好的病。」



「这样。」



「我妹死后大概一年,父母就离婚了。现在他们各自有了家庭,过得很幸福。」



「太过分了。」



佑太郎惊讶地看圭司,过了一会,才发现这话是出自对他的关心。佑太郎笑着摇摇头:



「他们是太难过了。就连只是哥哥的我都这么难过了,我爸妈一定难过到就像被五马分尸那样痛苦。所以如果他们能离开我妹以前生活的家,在别的地方得到幸福,那样就好了。我会连他们两个的思念都一起记住。」



「这样啊。」



圭司点点头,把照片还给佑太郎。佑太郎又看了那张照片一眼,闭上眼睛。



太阳的耀眼光线。庭院青草的香气。洒出来的水珠闪烁的光芒。摇晃的彩虹轮廓。帽子的颜色。妹妹脸颊上的光泽。向日葵绽放的生命力。



全都比以前褪色了许多。



「如果我死了,」佑太郎睁开眼睛说。「圭,你要第一个赶来。这张照片我一定会随身带着,所以你要找到它,替我留着它,这样就好了。不要把它丢了喔。千千万万可别把它跟我一起烧了。」



佑太郎用手指摸了摸照片中妹妹的脸颊。



「它不断地消失而去。我想要保留下来,但是我妹的影子却一天天从我的心里消失而去。」



「从年龄来看,我会比你先死。你应该拜托更年轻的人。」圭司说。



「我没有可以拜托这种事的朋友。」



「你真的是外强中干呐。」



说完后,圭司沉默了。他把手伸向电脑键盘,但结果什么也没做,又缩回了手,转动轮圈,背向佑太郎。



「我会记住的。」



片刻后圭司低声说。



「嗯,拜托你了。」佑太郎说。



「不是。」圭司说。「我会记住你。」



「咦?」



「就算你死了,我也会记住你。会记住我跟你今天聊过这样的事。只要有机会,就会告诉别人。连你妹的事一起。」



「嗯。」



佑太郎点点头,把照片收回钱包。



桌上的土拨鼠静静地沉睡着。佑太郎遥想着与它相连的许多资料。等待着被删除的资料。它们应该各别都是某人的一部分。既然如此,它们原本就注定终有一日要消失吗?或者是因为人得到了永远保存的技术,才会为它们烦恼?



佑太郎深深叹息,再次闭上眼睛。



心中的妹妹以意想不到的鲜艳身影对着他温柔微笑。



注4:筑前煮 日本九州北部地方的乡土料理,已成为日式家常菜,将各种根茎蔬菜与鸡肉一起炒过后,再以酱油、味醂、砂糖等炖煮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