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粉丝生前是海老光的铁粉，不只是《孙子的恋爱兵法》，从光的出道小说到新作她每一部读过。她所拥有的这些书，在葬礼的时候都入棺当陪葬品了。



──那孩子在天国读老师的书一定也读得很开心。



听到母亲这番话，光表情很复杂，看起来又悲又愤。



她们买了几瓶日本酒离开了酒厂，开车前往旅馆。



窗外从海景转为山景，爱结眺望著窗外，思考这位过世的少女。



爱结并不曾痛苦到想要自我了断的地步。



被出柜或者被父母无情地辱骂时，她只会想说「我要把他们全宰了」，却丝毫没有轻生的念头。



不过要是她没有离开家乡，而是一直在学校和家里过著忍气吞声的日子，总有一天她也会精神衰弱、痛不欲生，然后选择走上和少女一样的路吗？



她斜眼偷看光的侧脸。



在离开酒厂、上车前，光喃喃了一句「……嗯，也会有这种事啊」，后来就什么都不说了。



爱结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车里只剩下时不时会出声的行车导航。



不过抵达旅馆之后……



「呼啊～总算到了！开山路好紧张，累死我了！我要立刻去泡温泉！」



一下车，光就伸了个懒腰笑著说。



……所以光不是因为酒厂的事而消沉，她单纯是专心在开车而不说话吗？入住手续办完、进入房间后，光马上带著轻盈的步伐自己去泡温泉了。



泡完汤回来，跟昨天一样在玩电动时，她的情况也一如往常。



旅馆豪华的晚餐让光吃得津津有味，吃完她就直接睡著了。



看来是轮不到自己担心吧。



爱结松了口气，休息了一个小时就前往大浴场。



昨天因为光来，她只能马上离开，所以今天想要慢慢泡汤。



这个旅馆的大浴场是露天景观澡堂，这里看到的黑部峡谷似乎是一大看点，可惜晚上看不太清楚。但也因此满天星斗看起来特别美丽，泡在汤里愣愣地眺望天空，让她差点忘了时间的流逝。她好像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欢温泉了。



在尽情享受了温泉之后回到房间，爱结才知道，光抵达旅馆后一直在故作没事。



「啊啊……爱结妹妹，你回来啦～」



光眼神迷蒙地盯著爱结看，然后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光在房间窗户旁的木板地上喝日本酒，配今天在冰见市场买的鱼浆制品和酱油腌萤火鱿。



她好像已经醉醺醺的了，不但脸颊泛红，浴衣领口也大开。



爱结不知道该看哪里，她撇开眼睛，坐在自己的被铺上。



「呵呵……爱结妹妹也过来一起喝吧～？」



「我不喝。」



「那你不用喝，过来嘛，鱼板很好吃喔。」



「……」



爱结觉得拒绝她好像很扫兴，因此坐到了光对面，用牙签插了鱼板吃，然后尽量不看她的胸脯。富山白虾放在鱼板上烤过，那香气让人食指大动。



「啊，真的耶，好吃。」



听到爱结的感想，光微笑说「对吧」，然后啜饮一口日本酒细细品尝，她的动作很妩媚，看得爱结脸开始发烫。



「呼……」



光吐了长长的一口气说：



「啊啊……真好吃……我想随心所欲去旅行、泡温泉、打电动，然后大吃美食、从白天就开喝，只要能过上这种懒散的生活，我就别无所求了啊……」



光凝视著户外，眼神惆怅。



「老师……？」



爱结听了这番话有点惊讶，光在爱结面前一口气饮尽猪口杯里的日本酒。



「……不要让我背负那么沉重的担子啊。」



她低声说，声音像是在诅咒这个世界。



光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



「……我就是想轻松过活，我想当自由、自甘堕落、随便、任性、善变的废物，我不想努力，所以不要擅自把我这种人当成人生的寄托啊，我只求我的小说是让人读了就忘的量产型消耗品啊。」



她的声音颤抖。



「不要把这种东西带去天国啊……」



一滴水珠滑落。



泪水从光眼中滑了下来，滴在桌上。



爱结初次看到她的眼泪，看得出了神。



然后她觉得……



哭泣的老师果然也还是好美啊。



但是不是只有美而已。



她什么都可以做得得心应手，但基本上又很粗心大意。



她看起来自由自在，又意外地会仔细观察别人。



她很难以捉摸，却又有纤细的地方，会为了粉丝的悲剧流泪。



她聪明又笨拙，迟钝又敏感，温柔又冷淡，轻佻又严肃，自由自在又绑手绑脚，成熟稳重又童心未泯，无拘无束又作茧自缚。



她是个非常复杂又麻烦的人。



虽然一开始是一见钟情，但是愈靠近光，愈认识她，就发现不只是外表，她的一切都让爱结愈来愈怜爱。



光擦去泪水，对爱结露出了浅浅的苦笑说：



「……我不希望别人对我有所期待，不想当主角，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特别的人。」



光像是在祈祷、在乞求一样，听得爱结的眼眶也泛了泪。



──我不行了。



我实在太喜欢、太喜欢眼前这个人了。



「老师，我有个遗憾的消息要告诉你。」



「咦？」光歪了歪头。



「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特别的人是不可能的，因为老师已经是我心目中特别的人了。」



「爱结妹妹……？」



不能说，说了就覆水难收了，爱结的理性在脑内敲响了警钟。



但是她对光的爱意在翻腾，想说的话也到了嘴边，已经无法踩煞车了。



「我喜欢老师。」



光的眼睛瞬间瞪大，然后她惊慌失措地回说：



「呃，你是那个意思吧，是尊敬我这个人的喜欢吧？」



「不是，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尊敬老师……」



听到爱结老实的回答，光很意外地扁了扁嘴。



爱结直勾勾看进光的眼睛，重新告白：



「我是同性恋，我对老师的喜欢，是恋爱意义的喜欢，是带有性意味的，我爱你。」



光茫然地盯著爱结好一阵子，试图消化这一番话。



「是、是喔？」



爱结点点头，虚弱地苦笑说：



「是啊。」



「是、喔……」



光一脸为难，眼神游移著说：



「该怎么说……我……很抱歉。」



「……」



听到对方的拒绝，爱结胸口一阵刺痛，大颗的泪珠从她眼中滚了出来。虽然早知道会这样了，可是还是好痛苦。



「就、就是啊，我果然很恶心吧，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结果光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慌张地说：



「不、不是！我的很抱歉不是那个意思！」



「咦？」



光尴尬地对有点讶异的爱结说：



「因为、呃……我不知道你是，我不但洗完澡后在你面前光溜溜走来走去，昨天还想一起泡温泉……我猜我应该让你很为难……」



「……你说的，嗯，对。」



爱结表示同意后继续说：



「不过那也不是老师的错……我天生就是这样，是我不好……」



爱结露出了自责的笑容，而光用和蔼又温柔的眼神看著她说：



「爱结妹妹啊，我们交往吧。」



「……嗄？」



爱结无法理解光在说什么，脑筋突然打结了。



「我是说我们当情侣吧。」



爱结在脑中一而再再而三反刍光所说的话，等到终于理解她的意思时，爱结全身像著火一般发烫。



「咦咦！？为、为、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不是你先跟我告白的吗？」



「话、话是这样说没错！可、可是，因为……」



看爱结混乱到语无伦次的样子，光浅浅苦笑说：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爱结妹妹所说的喜欢或爱是什么感觉，可是我真心想跟你在一起，你用那种……情色的眼光？看我我也不讨厌啊。」



光讲得有点害臊，脸颊也红了起来。



她的样子太可爱太美丽太漂亮太楚楚可怜太让人怜爱，让爱结的心脏要爆炸了。



「真的可以吗？」



她以颤抖的声音确认，光点头「嗯」了一声。



「真的是真的吗？」



「嗯。」



「我真的跟老师──」



爱结的心情就像是在作梦一样，她缓缓站了起来，光也跟她一样站起身。



她靠近光，紧紧抱住她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光也温柔地抱住爱结。



「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爱结把头埋在光的胸口，吐出了滚烫的气息──



＊



隔天早上。



优佳理从被窝中起来，身旁的爱结在睡梦中发出沉沉的呼吸声。



她们两个人都没有穿任何衣服。



优佳理想起昨晚的事，脸颊烫了起来。



不知道其他房间会不会听到喘息声呢……



到底是爱结很有一套（她说她用自己的身体做过各种演练）、彼此身体很契合还是优佳理很敏感，反正昨晚她放荡到连自己都惊讶。



原以为爱结是小狗，没想到其实是大野狼啊……



感觉爱结身体的热度现在依然残留在优佳理的全身上下。



她盯著爱结的睡脸，心中闪过了一丝迷惘，这样做真的好吗？



她有预感要是当时拒绝了爱结的心意，爱结一定会离自己而去。



她是因此才主动提出交往的建议，只是没想到自己宁可这样做，也不愿和爱结分开，她对此也很疑惑。



优佳理并不懂恋或爱这种情感。



家人爱她，读者爱她，学生时代喜欢并对优佳理告白的有男也有女，可是她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优佳理当然也有喜欢或重视的对象，比方说自己的父母、哥哥姊姊、京和其他朋友。



不过如果他们要离开了，她很确定自己应该会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个事实。



哪怕是她喜欢的佣人离职了，或者好朋友转学了，她也没有方寸大乱过。



只有爱结不一样。



会让优佳理希望绝对不会离开自己身边的人，只有白川爱结一个。



也许这种执著就是爱吧。



很难想像自己对爱结的感觉，与小说、电影、连续剧等等古今中外所有故事中描写过的情感，那些时而美丽激情，时而丑陋痛苦的情感是同一种。



她知道什么是快乐高兴有趣美丽美味舒服。



却独独不懂爱。



「……不过如果又开心又舒服的话，这样也好吧。」



优佳理带著豁然开朗的表情轻声说。



然后……



「嗯嗯……」



爱结睁开眼睛发出了可爱的声音。



「早啊，爱结妹妹。」



「早湾……！」



看到一丝不挂的优佳理，原本还没清醒的爱结瞬间就涨红了脸。



爱结来回看著自己和优佳理的身体。



「这、这不是梦呢……」



听到爱结气若游丝的声音，优佳理苦笑说：



「你怎么可以在随便玩弄我身体之后还这样说呢？」



「唔唔……对、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我也觉得……很好。」



优佳理腼腆地说，爱结放心地吐了口气，又有点惆怅地说：



「不过还是好像一场梦啊，真的可以这么幸福吗……」



「那我们再确认一次是不是梦吧？」



优佳理恶作剧地微笑，爱结小声点头说好，水汪汪的眼眸盯著优佳理看。



她们的脸慢慢贴近，就在唇与唇即将交叠之际……



优佳理摆在枕边的手机开始震动。



「真是的……」



她轻声叹气看了画面，画面显示的是「白川京」。要是不接，京会锲而不舍一直打，因此她说：



「我随便打发掉她，你等我一下。」



优佳理对爱结说完就接起了电话，结果……



『……昨天玩得很开心嘛。』



听到这个来自地狱般的声音，优佳理瞪大了眼睛。



你、你怎么知道……她差点叫了出来，但是她还是耐著性子，努力用平静的口吻说：



「咦？你在说什么啊，京姊？我从昨天就在熬夜死命赶稿耶，而且是在自己家里赶的，唉呀，我差一点就写完了，要是没有这通电话打来，我就可以火力全开写到底了！」



『……富山的宇奈月温泉真是好地方呢，富山白虾和海鲜丼好像都很好吃。』



「啥！？」



听到京这样说，优佳理哑口无言。



「为、为什么……」



京对她的所在地瞭若指掌，好可怕。



『你马上回来赶稿，不然我会让你死在黑部水坝底下。』



「好、好……」



听到京恶狠狠的低嗓音，优佳理也只能心惊胆战地说好。



然后京说了声『再见』就挂电话了。



……看来京所说的「开心」指的是这次的旅行，而不是昨晚她和爱结的鱼水之欢……可是她还是不懂。



她当然已经仔细确认过行李上有没有GPS发讯器，当然也确定手机没有被安装陌生的APP，这样一来──



优佳理看向爱结，问：



「爱结妹妹，你是不是有在用什么社群网站？」



「咦？啊，对，算有吧。」



爱结点了点头后有点慌张地说：



「可、可是我只是偶尔传个料理或风景的照片，根本没有关注者，名字也看不出是我！我也没有告诉小京！」



「喔……」



看来爱结自己也有留意，不过……



「你有告诉过京姊我们哪一天吃了什么料理吗？」



「咦？说过几次吧……」



「那大概是这个缘故吧，京姊已经找出了爱结妹妹的帐号。」



「咦咦！？怎么做到的！？」



「假设你告诉她『昨天吃了烤牛肉』，她就会在社群网站上搜寻『烤牛肉』或『晚餐』，从出现的照片中找出有我家餐具和桌子的帐号。」



「烤牛肉的照片每天都有一大堆人在上传吧？」



「能从海量的照片中找出目标的那一张，就是编辑的专业啊。」



从几万字的文章中找出细微的错误是编辑的日常工作，要他们从区区几百张照片找出目标那一张应该不算什么吧。



「咦咦……小京好可怕……」



爱结惊恐地说完，接著说：



「对不起，老师……是我的错……」



看爱结垂头丧气的样子，优佳理轻轻摸了她的头。



「就算你没有告诉她我们吃了什么料理，京姊还是会用其他方法找到我，如果你没用社群软体，她是会偷偷在你手机安装定位APP、装追踪器，或是从云端上的照片资讯找到位置追踪我们的，需要的话甚至还可以雇用专业的侦探呢。」



「真是的，你太夸张了……吧……？」



爱结原本听了忍俊不禁，可是她发现优佳理不是随口在安抚她，而是正经八百在讲的时候，她的脸部僵硬了起来。



「咦……编辑都是这样的吗？」



「至少在业界里人称能干的编辑都是脑袋有点问题的狂战士，京姊是代表人物。」



「狂战士小京……有点帅气呢。」



「……你不要去当编辑喔。」



不知道为什么爱结露出了向往的表情，优佳理告诫一句之后说：



「反正既然地点曝光了，我们吃完早餐就乖乖回东京吧……本来还想搭个黑部峡谷观光电车的啊。」



优佳理叹了口气，爱结也很遗憾地说：



「我还想跟老师旅行久一点，好不容易……变、变成情侣了。」



听到她的话，优佳理的脸烫了起来。



「等稿子告一段落后，我们再去庆祝吧。」



「真的吗！？」



爱结眼睛一亮，优佳理点头说「当然」。



「太好了。」



然后爱结害羞地用有点撒娇的声音说：



「老师。」



「嗯？」



「早餐前还有一点时间，要不要一起去泡汤？」



优佳理听到爱结的提议微笑说：



「你真的很色呢。」



「才、才不色！我只是觉得机会难得，不再去泡一次温泉太浪费了！」



「是是是。」



她没有正面回应爱结的狡辩，而是站起来穿上内裤和浴衣。



「真是的……」



爱结也嘟著嘴赶忙穿上了浴衣。



优佳理拿了毛巾和衣服说：



「那我们走吧……爱结。」



优佳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直呼她的名字，爱结听了，把她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她茫然地盯著优佳理看了好一会儿说：



「好，优佳理姊。」



爱结笑容满面地点头。



她的笑容让优佳理感觉自己心头暖了起来，她带著这份心情与爱结一起走出了房间。



虽然她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不过只要接下来的日子有爱结在就好。



海老原优佳理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