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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侯者的心得(2 / 2)




「嗯。像是今天能走到医院门口、走到走廊,或是门前。有一次我人不舒服,躺在床上和他道别,结果他就瞒着我跑去跟护理师说,奶奶平时总会送我,但今天却没这么做,会不会是身体状况不佳?我听了之后,心里很懊悔。早知道,我应该每次部不厌其烦地送他离开,陪他走愈远愈好。」



「这样啊。」



「所以我现在都会练习走路。结果给你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



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有人叫我年轻人,而不是叫我大叔。不过看在她眼中,大部分人应该都还很年轻才对。感觉时间过得好悠哉,好久没这样了。



就在我橘子吃完一半时,老太太问了我一句「你有想见的人吧?」



我没出声。事后反省,觉得自己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如果是与一位素昧平生的人交谈,这样的空档显得意味深长。



「果然没错。」



我明明没回答,老太太却暗自笑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终于回了这么一句,连自己都觉得这么说很笨拙。老太太仍面带微笑的说「我就是感觉得出来」



「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就是看得出来。虽然不清楚是否帮得上你的忙,不过年轻人,你可以听我说吗?」



我无法动弹。换作是平时,现在正值上班时间,像这样悠哉地沐浴在阳光下,品尝橘子,感觉很不真实,这种宛如置身梦中的不真实感,在背后驱策我。我用无比认真的声音回答「好」,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明明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直接就说好。



老太太莞尔一笑,接着娓娓道来。



「年轻人,你知道使者的事吗?」



回家后,我朝老太太给我的电话号码凝望良久。



开头是东京市外的电话区码,一个平凡无奇的号码。我回想稍早的那番谈话,将记下的便条纸摆在桌上。我躺向沙发,注视着天花板,日光灯的白光渗入眼中。



使者。



那是前所未闻的事,老太太讲了一件荒诞无稽,一般人根本不会相信的事。所谓的使者,是能让死者和活人见面的窗口。



由名为使者的人担任窗口,接受委托人的委托,与想见的死者交涉。待确认过死者是否有意愿见面,取得其同意后,就能和死者见面。



老太太要是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件事,我可能会觉得扫兴。但老太太在陈述时,神情自然,还一面吃着橘子。



「不过,只有一次见面的机会。如果和某位死者见过面,你这辈子就不能再向使者进行委托了。」



我就只是聆听老太太说明,几乎没做任何回答。拿着一瓣橘子的手,就这样维持原状僵住不动。



老太太吃完橘子后,从病人袍口袋里取出一条手帕。擦拭沾了果汁的手指,然后取出一张折好的便条纸,交给了我。我就像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般,收下那张纸,上面写着电话号码。



「不知道你需不需要,不过这是电话号码,你就收下吧。有人不管怎么找寻,就是找不到,但真的有需要的人,它又会自己送上门来。如今它送到你面前,应该也是一种缘分吧。」



「该走了。」老太太说着,站起身,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就这样迈步离去,我朝她背后轻唤一声「请问……」我觉得自己现在终于可以说话了。



「您也曾经打过这支电话吗?……和死者见过面吗?」



老太太转身。她沐浴在阳光下,自得发亮的脸庞,看不出鼻子嘴巴,只隐隐分辨得出表情。不过她回答「见过」的平静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转头,目光停在房门紧闭的屋内一隅。



七年。



丈夫可以杀掉妻子的年数。



在我因肩膀疼痛而倒下的一个礼拜前,也是从沙发的相同位置望着房门紧闭的那个房间。辉梨突然从我面前消失,已经七年了。



能找的地方我全找遍了,她可能留下的任何提示,我自认已经全都想过。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是卷入什么事件或意外中?我也问过警察,第一年我担心得天天夜不能眠。



一直到多年后,我才考虑到她自己离去的可能性,正确来说,是我终于肯承认这个可能性。



我甩了甩头,做了个深呼吸。



我朝桌子伸手,凝视写有使者联络电话的便条纸。那位老太太没理由骗我。是否真实存在姑且不论,至少她对此深信不疑,而且还说她真的见过。



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辉梨为什么从我面前消失。随着岁月流逝,如今冷静下来思考,我认为她应该是弃我而去才对。



亲自和我一起找寻辉梨,并和我一起讨论的大桥,过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劝我「忘了她」。并叫我要冷静。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口吻愈来愈不客气,转为责备起辉梨,说我被她骗了。



时至今日,他仍向我提出忠告,要我忘了她,搬离这里。



我阖上眼。



为什么我还继续住在这里呢?我应该已经不期望辉梨会回到这里才对啊。



可是……我能断言自己完全没一丝这样的念头吗?



辉梨确实是自己离开这里,但会不会是因某个不可抗力而无法回来呢?



这七年来,我想她想得肝肠寸断。尽管理智一再否定,但我内心还是相信她。她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往这方面想,这当中也包括最糟的情况。



她可能已不在人世。



……你有想见的人吧?



老太太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我睁开眼,拿起手机。



6



我在那名坐在长椅上的少年面前停步,他从正在阅读的文库本移开目光,抬起头来。对方所说的地点,确实是这里没错。难道他……我正如此猜测时,他已经早一步站起身,「您是土谷功一先生是吗?」他语气平静地问。



「是的。」



「我接到您的来电,我是使者。」



他长得和我一样高,不过,披着藏青色夹克的身躯,看起来没半点赘肉,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特有的清瘦体格。他眉型俊秀,头发看不出有染色的痕迹,平顺的脸颊线条和一双大眼特别显眼,整体的面貌给人聪明的感觉。



从我打电话时,便觉得对方应对的声音比想像中来得年少。我忍不住说了句「你可真年轻」,少年也许是早习以为常,点头回应「常有人这么说」。



对方指定碰面的地点,是我遇见老太太的那家医院中庭。



在电话里,完全没提到告诉我电话号码的那位老太太。若说这纯属偶然,感觉未免过于巧合,一时之间,我以为这一切全是那位老太太一手策划,不过我心中也已经有了决定,既然如此,那我就陪你们玩到最后吧。



「为什么选在医院?」



「其他地方会比较好吗?」



「不,只是我有点讶异……这里是我常来的医院。你的联络方式,我也是碰巧在这里得知。」



本以为他会有所反应,但少年就只是漠不关心的点头回应「这样啊」。星期六的午后不同于平时,有许多患者在探病的客人陪同下来到中庭,今天到处都没看到那位老太太。



从少年的夹克里,露出亮绿色的圆领T恤。他极为稳重,与他那青涩的外貌显得不太搭调。看我站着,他请我坐在他身旁,继续往下说。



「为您说明一下使者的规则,相信您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不过还是顺便作个确认。」



「好。」



他像默背似的说出使者的规则,大致和老太太说的一样。



「有时也会被拒绝吗?」



「会的,像这种情形,我会详细向您报告。」



「就算对方是失踪人口也没关系吗?」我提及此事。



少年抬起头,我们四目对望。隔了一会儿,我接着说:



「我希望你交涉的对象,是我七年前失踪的未婚妻。我向她求婚后,她便说要和朋友出外旅行,就此离家一去不返,现在也不知是生是死。」



也许是天生容易与人亲近的个性使然,辉梨在东京交了不少朋友。她提过名字的,都是她打工的同事,也曾介绍我给她们认识。



后来辉梨突然说她冬天要到北海道旅行,我当时心想,也许是想趁现在还单身,留下美好的回忆。送她出门时,我对她说了句「路上小心」。



辉梨和来的时候一样,在那个大波士顿包里塞满东西,就这样出门了。



理应是三天两夜的旅行,但到了预定归来的日子,仍不见她的踪影。手机也打不通,过了晚上十点,我开始担心起来。也许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是被卷入意外或什么事件中呢?我还考虑过是否要报警,并且跟她打工的地方联络,想问出那位和她一起去旅行的女孩电话。



但接电话的人,就是那个女孩。她根本就没和辉梨一起上旅行。她知道辉梨请假,但完全不知道她要去旅行的事,我大为震惊。



当场愣住。



摸不清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了?辉梨她发生什么事了吗?女孩询问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说谎。



我紧紧抱住头,脑中一片混乱,那天是我从辉梨搬来住之后,第一次打开她当自己房间使用的那间书房的壁柜。里头仅剩少许物品,只留下第一次见面时,她身上穿的那件粉红色大衣。



我给她的白金婚戒,连同盒子一起不翼而飞。



「我找过她。」



说着说着,我明白自己的声音逐渐变得冷淡而平静。少年始终静默不语,让我深感庆幸。



「从状况来看,她明显是刻意离家,我的朋友和事后前来查看的警察也都这么说。话说回来,住进我家根本就是她一开始的目的吧?她并非真心与我交往,后来我们论及婚嫁,她心生胆怯,才会借故潜逃吧?我要求警方寻人,但他们根本就不搭理我。」



说着说着,我感到呼吸困难。



辉梨离家一个礼拜,始终没回来。我担心不已,每天的新闻播报都令我战战兢兢。很怕电视上的新闻会和她有关,神经过敏到有点滑稽的程度。



例如她说要去北道海旅行,每次只要电视新闻一提到北海道,我就会紧盯着新闻上的意外或事件看。等到确定报导上说的名字和照片不是她,我才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有另一件教人心神不宁的事,令我受尽煎熬。



就在她出外旅行的当天,一艘开往九州离岛的渡轮,因引擎故障而沉没。掉入海中的乘客大多丧命,有数人下落不明。我紧贴着电视,搜寻上头公布的乘客名册。虽然查无辉梨的名字,但会不会有名册上遗漏的乘客呢?一想到这点,我便无法冷静。



同一时间,就连她口中的故乡堉玉县,也发生巴士坠崖的事故。有两名乘客被翻倒的巴士抛出车外丧命,虽然报出姓名,但背后要是有当天没报导的第三名牺牲者,而她正好就是辉梨的话……我一直不断胡思乱想。想起第一次遇见她时,她那满脸是血的模样,我不禁背后一阵寒意游走。



手机还是一样打不通,就算翻找她留在家中壁柜里的东西,还是找不出任何线索可以得知她的去向。



我决定要请警方寻人,但就在我准备前往时,这才发现我对她一无所知。只隐隐知道她是「埼玉县」人。和她交往两年,她从来没回过家乡。总是说自己打工忙碌,就连我过年时回老家,她还是待在东京。



我向她打工的地点说明原委,取得她当初呈交的履历表。刚劲有力、线条浑圆的大字,一看就知道是她的笔迹,地址栏写的是埼玉县的地址。也许是当时她刚到东京,还没有固定的住处,才会填写老家的地址。



后来一经调查马上得知,她所写的地址根本全是瞎掰。



真不敢相信。



她对我说的话,到底哪些是真?她对我是真心的吗?



她离开后过了一阵子,原本她手机的来电答铃,改为冰冷的人工语音,说着「这个电话暂停使用」



日向辉梨这个名字、她的故乡埼玉县,以及从她语调中微微感觉出的地方口音,一旦开始怀疑,便觉得一切都很可疑。



「以常理来看,我确实有可能是被她骗了。如果这是别人发生的事,我大概也会对他这么说。但要是……」



要是她不是自己要离家出走的话……



她接过戒指时,几不成声的说了一句「我好高兴」,她当时的表情仍历历在目。我不认为那是谎言或演技。她应该是外出时,遭遇了什么事……



我愈想愈不懂,自己究竟是希望她活着还是死了。一方面希望她平安无事,但又害怕承认她的背叛,令自己伤心。我心里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她能重回我怀抱,但她始终没回来,这七年来,我一直在替她找理由。



「我明白了。」



我为之语塞,少年就像明白我想说什么似的,点头应道。



「我接受您的委托。或许会花一些时间。」



「日向辉梨这名字,有可能是假名。」



我的声音有些软弱。



「她可能现在还活着。也许不符合你要的委托内容。」



「这我明白。」



少年站起身,看他那淡然的表情,再反观自己都这时候了,却还乱了方寸,感觉我比他遗像个孩子。



7



那天。



我向她求婚,送她一只戒指,这时,辉梨收起脸上原本的表情。



她嘴唇微张,似乎有话要说,但途中却又突然阖上,改为紧紧咬牙,凝望着我,就这样伫立原地。从她接过蓝色的戒指盒,到摆在手中的这短短的时间里,我看到她的手指在颤抖。



「希望你可以带我去见你父母,我也要带你见我父母。」



可以看见她眼中有一层薄薄的水膜,辉梨努力睁开眼,避免因一眨眼而使眼中的水膜就此崩落。



我以前就发现,她不太爱提自己来东京前的事。她的老家、家人、小时候的事,她也都绝口不提。我隐隐感觉得到,她在前途未卜的情况下只身前来东京,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之前为了避免令她尴尬,我从没在她面前提过这个话题,但今后我打算好好面对彼此。不管有什么问题,我都已做好觉悟,要完全包容她。



辉梨打开戒指盒,静静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发出空气通过喉咙的声音。紧接着下个瞬间,她颤抖的说着「我好高兴」。



泪水沾湿她的脸颊与秀发,她为之语塞,接下来望着我的双眼,再次低语「我好高兴」。



她并没有笑,不同于嘴巴所说,她的表情开始扭曲,像僩小孩似的,放声大哭。



「呃……你这是表示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由于辉梨哭个不停,我把她的头搂向自己胸前,戒指盒抵向我胸口。辉梨一面放声哭泣,一面在我胸前抽抽噎噎地说着:我、我、可是我……



「我可以收下吗?」最后终于听到她这么说,我回答「可以啊」。「谢谢你、谢谢你……」那天辉梨一再紧紧搂着我的脖子。



她是在隔周提到要和朋友出外旅行的事,就在我正准备提议要陪她回老家拜见她父母时。



那名少年使者打电话来,速度远比我想像中来得快。当时我正在上班,我将耳机贴向耳边,应了声「请等一下」,走向走廊。正当我准备打开通往安全梯的门时,他已经告诉我结果。



「她说愿意见您。」



我感觉就像被冰柱贯穿胸膛,我推开安全门,门外一阵寒风袭来,就像要压迫我的脖子般,将我包覆。



少年似乎早料到我会说不出话来,继续以制式化的口吻往下说。



「她说自己的本名是锹本辉子,七年前搭乘渡轮时遭逢船难,因而往生。」



他说的话,有一半从我左耳进,右耳出,所有感觉都从我紧握手机的手指逐渐流失。



面对这陌生的名字,我不知道该抱持什么样的感想才好。「她死了吗?」这声音在我脑中响起。犹如木管乐器的低沉声响般,听起来沉闷又遥远。我跨向安全梯的前脚,顿时虚软无力。



少年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要我决定见面的日期。



我一时答不上话。



一直到现在我才清楚明白,尽管在周遭人面前一再逞强,但到头来,我仍在等待自己失踪的未婚妻归来。生活方式完全不变,时间就此停住。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我竟然不清楚自己是否希望她还活着,对此深厌懊悔。我紧紧咬牙,强忍想哭的冲动,但眼泪还是满溢而出,禁不住叹了口气。



「辉梨已不在人世了吗?」



得知结果后,我脑中想到的是,这一切未免也太巧合了。然而,我心中激动涌现的情绪却是愤怒。强烈的怒火投向我自身。我为什么要确认这件事呢。为什么不放着她不管呢。



我希望辉梨还活着,就算她背叛我,欺骗我,我还是希望她能好好的活着。



「我很遗憾。」少年回应。他的声音没半点情感,甚至感觉不出一丝同情,这令我暗自庆幸。



8



我在约定的时间前,提早前往指定的饭店。



那天不巧是雨夜,尽管他指定的是满月之夜,但宛如浓烟般积着厚厚云层的天空,别说月亮了,就连半颗星星也看不到。黝黑的柏油路光亮如镜,反照出路上的行人和五颜六色的雨伞。



我要外出时,少年使者打电话来。



「因为下雨的缘故,见面的时间可能会缩短,您要更改日期吗?」



「就今天吧。」



自从发生上次深夜叫救护车的事件后,感觉要请假变得容易多了,接到少年打来的电话后,我每天几乎都过着魂不守舍的生活。就像她刚离开我的那阵子一样,都已经这时候了,我还是过着一样的日常生活,做同样的工作,连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



这种如同用蚕丝慢慢勒住脖子的漫长岁月,我想趁今天做个了结。



那是位于品川车站附近、一家外型时尚的饭店,我站在它前方仰望这栋建筑,迟迟无法踏步向前。



约定的时间是七点,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脚底传来像颤抖般的疼痛,这无法用常理解释,我感到害怕。我接下来到底想做什么?我到底还想做什么?



接下来要和她见面,确认我苦苦等候的这七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令我深感害怕。倘若少年说的是事实,那么,我今天将会承认过去一直活在我心中的辉梨已经不在世上,我将就此杀了她。



脚尖离我好远。



一旦低下头,便迟迟无法抬起。我转身背对饭店,迈步朝车站的另一侧走去。



一面走,一面从前胸口袋取出手机,关掉电源。就像被下班的人潮吞没般,我走过斑马线,身体摇摇晃晃,前方视线变得模糊。我甚至忘了撑伞。



要是再思索片刻,我可能就会停步,我就像吸入一口新鲜空气般,瞬间作出决定。我选择逃离。



我冲进一家顾客稀少,冷冷清清的咖啡厅。



尽管我点的咖啡已经送来,我却连碰也不碰,由于全身被雨淋湿,我感觉得到自己的体温持续下降。我在桌子前盘起双臂,低着头,什么也不愿多想,只有时间缓慢的流逝。我就像注视着沉重的液体在面前流动般,一会儿看自己的手表,一会儿看店内的挂钟,一直在忍耐。我双手十指交缠,犹如在祈祷般,一直维持这个姿势不动。



我这是在做什么?当我化为言语思考时,脚尖感到既冰冷又疼痛。



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公司。激烈的雨声,掺杂在店内柔和的音乐声中,愈来愈响。此刻我的神经清楚敏锐,连车子驶过柏油路面的轮胎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听见挂在门上的铃铛声,感觉到门外的雨声和冷风吹进店内,仿佛用力踩向地面的脚步声,正缓缓一步步朝我走近。



「土谷先生。」



我心头猛然一震。



缓缓抬头,那名少年使者的脸庞赫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右手拿着一把兀自滴着水滴的红伞,同样也被雨淋湿。



他的肩头剧烈起伏,气喘吁吁。我们凝望着彼此,无言。解释的话语陆续浮现我脑中,但我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连一句话也没说。



少年的表情严肃,目光与之前见面时截然不同。我作好挨骂的心理准备,不发一语地坐着,这时,少年却只对我说一句「我们走吧」。



「她在等您。」



「……对不起,我感到害怕。」



我窝囊地说,少年那黑白分明的双眼睁得更大了。我眼角余光瞄到时钟上的指针,得知现在已经过了十点。难道他一直在找我?他前额的头发,就像刚游过泳似的,不断滴水,整张脸湿透。



「你不能不去见她。」我一时之间没注意到这是少年说的话,这次换我瞪大眼睛。



「快点!」他接着说:



「或许你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但你最好还是去见她一面。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后悔。」



「这也是你的工作吗?」



少年一时为之语塞,接着以严肃的口吻回答「才不是呢」。原本机械式的声音就像外漆剥落般,发出与现场气氛很不搭调的青涩声音。



「这虽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但因为我见过太多例子,所以我知道。有人因为该说的话没说,而一辈子都受到牵绊。我亲眼目睹过这有多痛苦,所以我才来找你。」



「可是我……」



「别再任性了!」



他发出一声喝斥,被年纪比我小的人所震慑,令我不知所措。少年维持同样的表情,甚至连脸上的雨水滴落也不伸手擦拭。



「大叔,现在还来得及吧?你自己想想,那个人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等你,辉梨小姐真的就只有今天这次机会啊。」



他提到这个名字时,我就此停住呼吸……辉梨。



他一口气说完这一串话,气血上冲,胀红了脸,他在喘息声中接着说:



「……这样或许算是违反规则,但我还是告诉你吧!她原本也很犹豫,不知该不该见你。她说,见了面之后,她便会在你心中死去。她希望你永远都不会忘了她,一直都喜欢她,但最后她还是决定见你。见了面之后,就算会被遗忘也无妨,她还是想见你。一听说你等了她七年,她便作出这样的决定,希望你能好好过自己的人生。说到痛苦,对方也和你一样。」



我咬紧牙关,原本干涩的眼角突然有股热意上涌,濡湿我的视野。



「去见她吧。」



他以很不客气的口吻说道,接着,少年原本严峻的表情突然转为柔和,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很客气的低声说:



「请您和她见面。拜托您。」



9



从少年手中接过钥匙后,在等电梯的这段时间,我转头望向站在大厅的那名少年。他向饭店要来一条毛巾擦拭头发,皱着眉头,一脸无趣地望着我。



「不好意思。」我向他道歉,他旋即恢复原本行礼如仪的口吻,应了声「哪里」,尴尬行了一礼。



「我才要向您说对不起,不自觉说出那么失礼的话。」



「不,多亏你,我才能下定决心。」



我就像哭累了一样,感觉心情畅快不少。



坐进电梯时,我举手朝少年示意,就在电梯门即将关上时,少年停下擦拭头发的动作,对我说了声「请慢走」。



来到指定的九一七号房后,我敲了敲门,门锁开启。



辉梨出现在门内,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那里。



她的外表和七年前一模一样,连身上的衣服,也和那天出外旅行时穿的一样。唯一的不同,大概就只有她左手无名指所戴的戒指。



我屏住呼吸,思绪停摆。



「土谷先生。」我听见她呼唤我的名字,泪水从我和辉梨眼中扑簌而下。我将她紧拥入怀,双手使足了劲。



感受到她温暖、熟悉的触感和气味,尽管已经相隔多年,我依然记得。



「辉梨……我明明叫你要路上小心的。」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来,她应了声「对不起」。她环住我肩膀的双手也使足了劲,一直不断向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这么晚才来,真对不起。」我也向她道歉。



七年前,辉梨出门旅行那天,熊本县发生一起渡轮船难,当时记载有一位名叫锹本辉子的女子下落不明,比辉梨告诉我的年纪还小三岁。



「第一次见面时,我是十七岁。」



辉梨……现在已经知道她不是叫这个名字,隔了一会儿后,开始娓娓道出一切。



「我的老家位于熊本乡下……父母经营一家印刷厂,打从一出生,我的人生就被安排好,那就是招个丈夫,将来继承那家印刷厂。从小,父母就老是在我耳边唠叨,要我帮忙店里的工作,我总是很叛逆的顶撞,反问他们为什么,并常和他们吵架,说我将来绝不要跟你们一样,像自己开店这么辛苦的工作,我才不要做呢。我总是嚷嚷着要嫁给穿西装的帅气男人当新娘。进入国中后,我老和父母起争执,常翘家窝在朋友的住处。」



「嗯。」



「上了高中后,我受够了这一切,临时起意离家出走。虽然很傻,但当时觉得只要到东京去,就会有所改变,我就是在那时候遇见了你。」



辉梨撩起刘海,现在还看得到淡淡的伤疤。



「突然发生那种事,吓坏我了。我受了伤,又不能用健保,身上的财产一下全部花光。最严重的是,可能会就这样被送回父母身边,我担心得不得了。」



辉梨的表情突然转为严肃,低头行了一礼,



「向你说这么多谎,真的很对不起。」



「……过去就算了。」



我伸手搭在辉梨头上,若是不抓紧她身体某个部位,我怕我们两人相处的时间会像融化般就此消失。辉梨眯起双眼,眼中带有愁色。



「我原本就快要把真相全告诉你了。」



我心头一阵激动。在我心中,七年的时光过去。但在辉梨心中,时间又是如何累积,如何去意识它的存在呢?对她来说,一定就像她说的那样,「就快要了」。



「我是说真的,我原本打算这次要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和你一起……」



「那天你是打算回老家,和你父母见面是吗?」



辉梨点头。



「老家在熊本县的一座海岛,我离开东京后,便没跟家人联络过。原本心想,这么久没回去,也该回家看看了。」



「因为我说要见你父母是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你说要带我回去见你父母,我当然也得先做好准备才行。我想先为自己离家出走的事,向父母道歉,然后告诉他们结婚的事。」



她低垂的睫毛扬起后,沾在上头的泪珠弹飞。



「接着再向他们炫耀我的婚戒,告诉他们,我可以和土谷先生这么优秀的人结婚。」



「我才没那么好呢。」



为人正经又可靠。



辉梨眼中的我,总是被高估了。看我摇头否认,辉梨嫣然一笑。



「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吧。」



那是全身放松的开朗神情。



「现在我才好意思说,其实我是个很胡来的女孩。坐在飞往东京的飞机上,我心里想,自己以后大概会在风月场所上班吧。虽然有点害怕,但为了早日谋生,这一定是最好的办法,我心里一点都不排斥,日向辉梨也是那时候想的花名。」



轻触我鼻端的辉梨,她脸上的微笑蒙上一层暗影。



「不过在你的帮助下,我告诉自己,我不想让这个人讨厌我。就算钱赚得少也没关系,我要认真工作,等以后被土谷先生甩了,再到酒店上班吧,这是我当时单纯的想法。托你的福,我从没去酒店上过班。」



她毕恭毕敬的双手合十,向我鞠躬,头比刚才垂得更低。



「谢谢你。」



「……我并没为你做些什么。」



「咦?」



辉梨抬起脸来。我对她感到愧疚,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我等了她七年。



我自认是在等待,但这段时间,我并非一直都对辉梨深信不疑。她对我的爱,我又是如何回应呢?



当初我应该早一点询问她父母的事才对,如果我真那么可靠,可以让辉梨放心地向我坦白一切,也许她就不会自己搭乘渡轮了。要是我愿意接受她的一切,展现出更宽容的态度,她就不会瞒着我说要去旅行了。



我低着头,紧咬嘴唇。辉梨窥望我的表情,接着嫣然一笑。



「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喔。」



这是她特有的率直口吻,她张开双臂,将我紧拥入怀,



「求婚的事就更不用说了,我当时真的好开心,还有你介绍我给大桥先生和久美子小姐认识时,我也很高兴。每次想到你是真心喜欢我,还跟朋友说我是你女朋友,便忍不住窃笑,连我都觉得自己好怪。」



「有那么夸张吗?」



「人家就是那么开心嘛,因为喜欢你,而不想让你看到自己有缺陷的一面,这也算是少女情怀……说谎骗你,是我不对。而且我一直相信,日后只要向你坦言一切,你一定会原谅我。」



我一定会幸福的——辉梨这么说。



「……后来因船难落水,痛苦挣扎时,我一直以为自己会获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死。因为我就快和土谷先生结婚,也即将和父母和好,今后有幸福的人生在等着我,没什么好怕的。当时我就是抱持着这种想法,尽管痛苦难受,但我还是怀着快乐的心情。心想,等我醒来后,一定会和土谷先生在一起。」



「我没能救你。」



你最后没能获救。



辉梨的口吻开朗得教人不忍,我听了心中难过,一时无法言语。辉梨摇了摇头。



「当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很不甘心,难以置信……更重要的是,一想到你不知道会变成怎样,我心里难过极了。原本心想,我回到岛上后,一定会和爸妈大吵一架,等我告诉你实情后,下次再请你去说服我父母,和我一起去大吵一架。这虽然很麻烦,但我充满期待,可是现在一切全没了,实在太悲惨了,现在想到还想哭呢。不过……」



辉梨缓缓从我身旁移开,她以有所顾虑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一听说你苦等了我七年,便决定不再想那么多。对不起,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我仆么也没说,就这样留你饱受孤单寂寞,但你却还是深爱满口谎言的我,谢谢你。」



……过去的事就算了。



辉梨说:



「你不用再等我了。虽然我也希望能和你结婚。」



「我只是没有女人缘罢了。」



「满口胡言。」



辉梨像生气似的,拍打我的脸颊。



「虽然上了年纪,但还是长得很帅啊。放心,你还是有魅力的。你薪水那么高,有钱也很重要呢。」



辉梨一本正经的模样,令人觉得滑稽。我因为滑稽而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哭了,对她感到很抱歉。



当我在饭店房间里意识到雨声和四周的寂静时,已是长夜将尽的时刻。我将就此与辉梨道别,我感到害怕,努力想接续话题,这时,辉梨轻抚着我的脸,站起身对我说「时间快到了」。



我仰望辉梨,她的脸庞散发着银光。明明是没有月亮的雨夜,是哪里照来的亮光呢?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的东西你全部看过了吗?」



「看过了,抱歉……」



「那个饼干罐呢?」



「饼干?」



她露出神秘的微笑,接着问:



「我房间的壁柜,底部有夹层,你发现了吗?」



我没答话,辉梨像是早猜到似的,低语一声「我就知道」。



「你等了我这么多年,最后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在壁柜底部,有个饼干罐,那是我的『宝贝收藏盒』。里头放了许多东西,例如我离开岛上时带在身上的手编毛线帽,那是我妈亲手织的。你可以替我拿去还给我爸妈吗?看是要用邮寄还是其他方式都行。」



「……好。」



船难发生后,她父母应该已接获锹本辉子下落不明的通知。他们吵架离家的女儿,暌违数年后,终于打算回家探望,但最后未能如愿,他们得知此事时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们或许也和我一样,至今仍在等候下落不明的女儿返家。



「啊,不过我要先跟你说声对不起。在连续剧里,像这种时候通常罐子里都会有写给主角的信对吧?可是当初我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没留任何东西给你。这我要先跟你说一声,你可别失望喔。」



「这种事不必刻意跟我说吧……」



我脸上泛起苦笑,不过,这确实很像辉梨的作风。「什么都没留给你,对不起。」她一脸歉疚地说道。



乌云不曾散过的夜晚,在夜色将尽时,东方微微发白。「天亮了吧……」我转过头去,正准备对辉梨这样说时,她已经不见踪影。



传来轻柔的淅沥雨声,陡然变暗的房间内,仿佛连温度也随之骤变,冰冷刺骨。



辉梨最后说了一句「我爱你」,在消失之前,她一直都紧搂着我的肩。她的触感、重量、气味,不知何时已经从周遭彻底消失。



来到大厅,那名少年使者已在沙发上等候。他看到我之后,站起身朝我走来。他沉稳的步伐已经恢复原本的姿态,先前朝我怒吼的模样已不复见。



「非常谢谢你。」



我低头行了一礼,少年摇摇头应了一句「哪里」。看来,他想从头到尾都用这种制式化的口吻。从我手中接过钥匙后,「请说说您的感想。」他对我说。使者所要的报酬,就只有这样。



我先向他声明,我所说的感想或许极其普通。



「很庆幸我能和她见面,这么一来我就没有遗憾了。」



「是吗?」少年回应,语气虽然冷淡,但他望着我,最后微微一笑。



「那就好。」



「真的非常感谢你。」



虽然觉得自己很罗嗦,但我还是再次向他道谢,少年缓缓摇了摇头。



10



回家后,我打开辉梨使用的壁柜,调查底部,我已经好久没靠近那边了。



的确有个陷入地板底下的夹层,在没看仔细便不会发现的地方,有个凹洞,正好形成一处把手。它很不显眼,辉梨竟然能发现它,说来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壁柜是公寓当初建造时便装渍好的,相当老旧,我卧房里也有一座相同的。卧房的壁柜我使用了多年,但没有这样的特殊构造,所以我一直没察觉。



夹层里摆着一个饼干罐,它就像小孩子用来收藏宝贝的盒子,一想到这里,我不禁莞尔,分不清是感伤还是怀念的情感交错,涌上心头。



打开一看,有许多充满辉梨回忆的物品:用粉红和红色的毛线编织成的帽子、她以前的学生手册,以及贴有许多和朋友合拍的大头贴和贴纸的相本。照片里的辉梨,当时仍是一头褐发,画着夸张的眼线。



学生手册上清楚写着锹本辉子这个名字。



我一直在查探她的身世,原来一直都藏在这里。



直到最后我才发现罐底有个大大的褐色信封。信封里有一张厚纸,以及泛黄的纸片。



那折成三折的厚纸摊开来一看,原来是个方形纸杯。



我大吃一惊,急忙端详纸杯:上头的印刷字已经磨损,看不出写些什么,但细看之后,隐隐可以看出是电影名称。底下的日期字体更小,所以早已消失不见,但我知道上头的日期。



那方形纸杯是辉梨吃过的焦糖爆米花容器。



这是最小杯的爆米花纸杯,里头放的是电影票根。



这微微带有油渍的容器,也许是她洗过之后晾干,然后收放在这里。当时辉梨相当穷困,很开心地说那是她第一次吃爆米花看电影,和人约会。



当时还觉得她讲得太夸张了,以为她一定是为了逗我开心,才故意那么说。



我默默看着手中摊开的纸杯,久久无法动弹,有股想抱着纸杯放声嚎啕的冲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朝我袭来,远比在饭店房间和她道别时,以及她从这个房间离去时都还来得强大。她从我面前消失的那份沉重感,远比过去都来得猛烈,重重将我击溃。



她称呼这个罐子为「宝贝收藏盒」,里头的东西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她珍爱的物品。我将纸杯放在罐子上,打开她以前的学生手册,里头提到锹本辉子位于熊本县的住址。



我打算亲手将这个罐子送还给辉梨的父母。



我要去见她父母,虽然我不擅辞令,但我打算和他们大吵一架。我要你们同意我和令媛交往,并打算和她结婚。如果你们不同意,我会和令媛一起和你们大吵一架……



因为我曾和未成年少女同居,所以他们要怪我、骂我,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辉梨还是他们最疼惜的独生女。



听辉梨说,他们好像个性很火爆,所以我可能吵不过他们。就算吵不赢也没关系,我还是想和他们谈谈。我虽然没能成为他们的家人,但能向辉梨的父母转告这件事的人,也就只有我了。辉梨当初是打算怎样诉说我们共有的那段时光呢?我也一样,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看来,这次我非得向前跨出那步不可了。不管这是不是我所期望的结果,原本停止的时间已开始流动,我一定会有所改变。



「什么都没留给你,对不起」。



说这什么话……



我在心底回答,将这些物品重新放回她的「宝贝收藏盒」中。阖上饼干罐,伸手轻抚,传来粗糙的生锈触感,如同在对我诉说着,它被搁置的这段漫长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