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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 2)



1



沟吕木弦进入位于F县Y市河岸的老人安养院。他来采访石森壬生,以了解目隐村的风俗习惯。他原先一直在调查凑玄温泉的历史,这阵子却对往昔存在于山中的奇特村落萌生兴趣。



安养院员工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石森壬生过来。她还没出现失智症的征兆,但每次都会忘记沟吕木的名字。连安养院员工的名字、同住安养院的熟人名字,她也记不得。据说她不是健忘,而是童年时发生过意外。小时候,一场土石流吞噬她家,她被活埋在土里一段时间,后来就记不住人名。她的双亲在那场灾祸中过世。



值得庆幸的是,除人名以外,石森壬生的记忆力很正常。她说话夹带大量方言,沟吕木必须耐着性子一句句解读,才慢慢对过去在目隐村进行的仪式及信仰有进一步的了解。目隐村以前常接待朝廷的使者,执行能够削弱敌国力量的仪式来换取金钱。这样的历史甚至延续到近代。



石森壬生的身份不足以直接参与祈祷仪式,并不清楚具体进行的步骤,但深植于日常生活中的风俗,她依然能够侃侃而谈,从中也能窥见几分信仰的内涵。



举个例子,目隐村会替死者挂上铃铛。将线穿过合十的双手,再系上铃铛。铃铛的功用在于,当亡者爬起来时会发出铃声,其他人就知道发生什么事。对目隐村的居民来说,生者与死者的界线或许并不那么径渭分明。



询问石森壬生是否能将目隐村凭吊死者的方式写进书里,她同意了,只是每次提到铃铛,她的表情就会变得僵硬,一副很紧张的模样。沟吕木暗忖,她会对铃声这么敏感,原因可能就出在目隐村的这项风俗习惯。



「目隐村曾有死者复生吗?」



沟吕木半开玩笑地问。石森壬生没有笑,沉默好一会,兀自静静眺望窗外潺潺流动的小河。后来,以不写进书里为交换条件,她开始诉说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一九四五年,二战结束那一年,石森壬生二十岁,已跟村里的男子结婚,却迟迟没生下孩子。由于记不住人名,被误以为是个笨女人,丈夫和公婆都对她十分冷淡。夫家务农,于是她过着帮忙农耕的生活。



村子正中央有几幢大宅,住着祈祷师一族,其余的人都是为了服侍祈祷师而存在。在大宅的土地范围内有一座神社,每个月有几次会燃起篝火,身穿白衣的人会捧着稻穗和酒进行祈祷。



根据石森壬生从大人口中听来的内容,目隐村在太平洋战争前比较富裕,开战后就迅速没落。原因并非直接遭到战争的残害,想来是太平洋战争开打前的那次祈祷仪式失败的缘故。连他们信奉的山神,也没办法扭转大时代的潮流。



沟吕木想起当地老人说过的话:太平洋战争快开打前,有一群军人前往应该是目隐村所在的山上。石森提到的失败祈祷仪式,该不会就是那一次吧?



二战结束的那一年秋季,婆婆交给二十岁的石森壬生一项任务。村外的杂木林深处,建有一座土藏〔注3〕,里面住着一个女人,婆婆希望她去照顾那个女人。具体来说,就是一天送一次饭,帮她擦拭身体,处理排泄物。对石森壬生而言,丈夫和公婆的话如同圣旨,无法拒绝。



隔天,婆婆带她去土藏见那个女人。尽管是大白天,杂木林里依旧昏暗,雾气弥漫。半路上挂着注连绳,一穿过去,就听不见虫鸣。土藏出现在眼前时,婆婆停下脚步,叫她自己过去。



土藏看起来很坚固,厚重的门板外侧还上了门闩。她拿掉门闩,走进里头,只见五斗柜、书桌等各种家具及器具杂乱摆放着,再里面则有一道格状木栅栏隔出空间,换句话说,就是监牢。



栅栏的另一侧,一个年纪与石森壬生差不多的女人端正跪坐着。她见过那个女人,是祈祷师的女儿,每次举行祈祷仪式时,必定站在中央。那个女人美丽极了,双眼饱含力量,瞳仁好似闪耀着金灿的光辉。



石森壬生战战兢兢地打招呼,女人神色自若地回应。



「谢谢你过来,以后就麻烦你了。」



女人点头致意,石森壬生松了一口气。



女人伸手握住木制栅栏,面露难色地继续道:



「家里的人都说我疯了。这叫私宅监禁,就是将精神病患关在仓库或另一幢小屋里。」



格状栅栏和土藏里的墙壁上贴满数不清的符咒,除了文字,上头还画着祈祷仪式会用到的、代表眼睛的花纹。石森壬生不知道这些文字隐含什么意义,好奇地盯着瞧,女人便开口说明:



「那些符咒上写着他们的愿望,『希望发狂的人恢复正常』。」



从那天起,石森壬生开始独自造访土藏。她会先去村庄中央的大宅拿要给女人的餐点,再送去土藏。土藏旁有一口井,她从那里打水,帮女人擦拭身体。女人的排泄物都装在监牢里的瓮中,石森壬生只需帮忙清理。



即使后来两人不时会交谈,石森壬生仍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被关在这座牢里。女人并无任何不寻常之处,知道许多石森壬生不晓得的知识,也能够流利背诵古书里的长诗,并解释其中含意给石森壬生听。女人的容貌美到令人叹息,脱去衣裳擦拭身体时,婀娜的身姿简直像从神话中走出的人物。



两人日渐熟悉,石森壬生会对女人倾吐烦恼。那阵子每次出了差错,丈夫或公婆都毫不留情地嘲笑石森壬生,对她大吼。



「这点小事我能帮你。下次来土藏时,你准备一些供品。」



女人指定的供品有米、酒、盐和鸡头。石森壬生知道过去她在祈祷仪式中都位居中央,暗想她应该是要进行简易的祈祷。



「鸡头要先把眼睛弄烂。奉上供品给山中尊者时,这是规矩。」



山中尊者,指的就是山神。那个女人是巫女,据说她能够与山神交谈。



石森壬生听到村里有熟识的人家要杀鸡,连忙去要来鸡头,按照女人的指示把眼睛弄烂,再端到土藏。



「今晚我就会把这些供品献给山中尊者,完成祈祷仪式。」



监牢里有一张木制矮桌,和可供书写的纸笔。女人将纸张铺在矮桌,再摆上供品,恭谨地低下头。



村里举行仪式时都是在气派的神社奉上供品,在小小的土藏里也可以吗?



「可以,山中尊者会派遣使者过来。有一位类似船长的使者会来取供品,再放到船上运回去。」



女人回答后,在纸上压出折痕,仔细撕开,制作祭祀用的道具大币和纸垂。她又请石森壬生去捡一些红淡比的树枝,扎好玉串。



石森壬生不清楚那天晚上女人在监牢里进行何种祈祷仪式,只知道隔天起,丈夫和公婆不曾再嘲笑她。即使她又犯错,丈夫和公婆也只是看着她,露出略带畏怯的神情,随即背过身。要是以前,他们早就破口大骂,现在却像在她身后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连忙别开眼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石森壬生向土藏里的女人道谢。丈夫和公婆的态度产生变化,肯定是她进行仪式、山神接受祈愿的缘故。女人的力量如此强大,为什么会被关在这种地方?石森壬生难以理解。



不经意地向熟识的村民打听那个女人的事,她发现很多人连土藏里住着一个女人都不晓得。她这才明白,住在村子中心的祈祷师们,多半是认为土藏里的女人让家族蒙羞,刻意隐瞒消息。他们不希望这件事传开,不过石森壬生仍从几个人口中听到关于土藏女人的传言。



据说,女人在太平洋战争快开打前的那场祈祷仪式中,负责向山神祈祷,不料调伏失败,诅咒反弹回她身上,害她发狂了。发狂,具体而言是指怎样的状态?石森壬生照料女人生活起居的同时,不免感到疑惑。在监牢里度日的女人,言行举止十分普通。



过了一年,有一阵子女人经常坐在监牢的矮桌前,认真地写东西。女人握着毛笔在纸张上挥舞,写得不顺时,就会把纸揉成一团。



石森壬生问,你在写什么?



「我在写一个恐怖故事。」



女人微笑回答。



某天,女人似乎十分满意完成的作品,从此不再提笔,矮桌上原本杂乱堆放的纸笔收拾得干干净净。女人对石森壬生说:



「你想听听我写的恐怖故事吗?」



石森壬生很怕听恐怖故事,可是她对女人怀有敬畏之心,愿意满足女人的任何要求。石森壬生同意后,两人隔着木制栅栏面对面跪坐。女人直视着石森壬生的眼睛,娓娓道来。



在草木蓊郁的山路上,男人在赶路。



忽然有铃声响起,他回过头,看到后面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



情节逐渐展开,石森壬生像被吸进故事里般深深着迷。一方面是女人说故事的技巧高超,再来就是她的声音里似乎有股能迷惑听者的力量。最后,女人指着石森壬生,替故事作结。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石森壬生吓一大跳,女人见状,满意地眯起眼睛。嘴角弯出微笑的弧度时,那张绝美容颜显得十分妖艳。



「我希望你把这个故事讲给其他村民听。」



石森壬生没问理由。既然女人如此希望,石森壬生就会照办。但这时遇上一个难题,恐怖故事里的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石森壬生记不住她的名字。自从小时候被活埋在土石流中,记人名就难如登天。



「考虑到这一点,我写下来了,你只要照念就好。」



女人将折叠的纸张从格状栅栏的缝隙递给石森壬生。摊开那张纸,石森壬生明白这就是女人埋首案前、煞费苦心完成的作品。方才听到的那个故事内容,全用毛笔一字一句写下,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的名字,也写得一清二楚。如果照着这张纸念,应该做得到。石森壬生小心翼翼拿着这张纸回家。



起先,她把故事讲给丈夫听。



接着讲给公婆听。



然后是在田地玩耍的一群小朋友。



大概是村子的娱乐贫乏,女人创作的恐怖故事,让村民们都吓坏了,纷纷感到乐趣十足。



注3:在木造结构外覆上极厚的泥土白墙,具有防火、防盗功能的仓库。



2



春男在旅馆的客房中醒来,换好外出服就前往凑寿馆二楼的大宴会厅。那里供应早餐,住宿旅客找到座位坐下后,服务员会端着白饭和味噌汤等日式早餐过来。环顾四周,没见到山村瑞纪的身影。两人事先讲好,早餐时间可以各自行动。



吃完早餐,春男去泡了一会温泉。一楼尽头有座大澡堂,还有三温暖。凑玄温泉的水质黏稠滑溜,根据板子上的说明,具有舒缓神经痛、关节痛和四肢冰冷的功效。



春男准备回房,全身暖烘烘地等电梯时,瞥见间宫幸太在玄关大厅讲电话。他没注意到春男,眉头紧皱,神情凝重地以手机通话。他的脸色惨白,仿佛快要吐了。



电梯快到时,结束通话的间宫注意到春男。



「铃木……」



一看到春男,他就以一副「这次绝对要逮住你」的气势冲过来。



「方便借我几分钟吗?我有话要说。」



「怎么了?」



间宫失去昨天的从容,神色中透着不安。



「死了……」



「咦?」



「昨天我采访的青年死了。刚才警方打电话通知我。」



两人在沙发坐下。根据间宫的说法,过世的青年名叫森川俊之,在凑寿馆工作。间宫昨天去他家进行采访,晚上他就心脏衰竭过世,而且遗体的眼睛也爆裂了。发现遗体的是森川的母亲,她告诉警方白天一个叫间宫幸太的人来找过儿子,警方才会打电话给间宫,问一些例行性的问题。



春男暗忖,森川俊之应该也听过那个恐怖故事吧?



「双眼爆裂过世的,这是第四人了。」



间宫说道。



「不,是第五人。」



春男纠正,顺带告诉间宫,送酒给凑寿馆的酒类专卖店员工渡边秀明也过世了。遗体发现得晚,谣传他的脸被老鼠啃烂,但实际情况恐怕是他的眼球在死亡时爆裂了。



「渡边……」



间宫掏出笔记本,翻开一页。



「森川提过这个名字,他说恐怖故事就是从这家伙口中听来的。」



「他还有说什么吗?」



「嗯,只要听完故事就会被诅咒。他全部告诉我了。」



「全部?」



「女人追赶男人,最后忽然用手指向听众。是名叫SHIRAISAN的女人的故事,没错吧?」



春男浑身一僵。来不及了,他已被牵扯进来。



「真可怜。」



春男看着间宫脱口而出。谁教他执意要调查,自作孽不可活。如果他不要管这件事,就不会被诅咒。忧伤一闪而逝,接着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你恐怕也被诅咒了。」



「诅咒……你真的相信吗?不,可是……」



直到今天早上为止,间宫多半只会一笑置之,反驳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事不可能发生。可是,森川俊之真的死了。



「诅咒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几个凑寿馆的员工站在走廊尽头交谈。顶着妹妹头、戴眼镜的女员工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差点腿软倒下,其他人赶紧扶住她的肩膀。应该是森川俊之的死讯传到同事耳里了吧?春男没见过那名青年,但看到他们的反应,内心不免一阵苦涩。



山村瑞纪传LINE来时,春男已跟间宫分开,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说终于睡醒,在二楼吃早餐。昨天晚上在旅馆房门前道别时,她仍有点恍神,春男还担心她无法自行爬上床睡觉。春男下定决心,往后一口酒都不能让她沾。



春男透过LINE把从间宫口中得知的消息都告诉她。间宫已听过SHIRAISAN的恐怖故事,再也不能置身事外,还有,两人在大厅交换目前为止掌握到的所有资讯。



间宫说,昨天晚上与妻子冬美通话时,也把SHIRAISAN的故事告诉她了。这样一来,现阶段光是春男等人知道的范围内,受诅咒的就有四人。



不过,实际上可能有更多人听过SHIRAISAN的恐怖故事,只是他们还不知道罢了。毕竟在今天早上之前,两人连有森川俊之这名青年都不知道。



上午十点左右,三人相互联系后,在大厅会合。山村瑞纪搭电梯下来,维持一贯的低头姿势,分别向春男和间宫颔首致意。



「我听说了。」



从她面对间宫的态度看来,已不如昨天那么戒备。



「那就好。今天你愿意告诉我详情了吧?」



「昨天我们避开你,是希望你远离这件事,避免增加被诅咒的人数。既然事情已发生,大家就应该合作。」



间宫的车停在旅馆的停车场,是一辆白色小客车。春男和山村瑞纪并排坐在后座,间宫发动车子。



天空乌云低垂,环绕温泉乡的群山,山顶皆笼罩在云中,轮廓十分模糊。由于间宫事先在车上的导航系统输入目的地,预计三十分钟左右就能顺利抵达。



渡边秀明的老家位在古老民房林立的地区,庭院里种着松树,间宫将车子驶入围墙内。或许是听到汽车的声音,一名高大的男人从玄关走出来,向三人点头致意。他戴着眼镜,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看起来性格严谨,约莫三十五岁左右。那是渡边秀明的哥哥,渡边龙司。昨天春男联系过他,表明今天想来上香。



「我是昨天打电话过来的铃木。」



「我一直在等你们来。」



三人下车,在玄关与渡边龙司打招呼。间宫掏出名片,递给他。



「你在出版社工作?」



渡边龙司看了眼名片,大吃一惊。



「以前碰巧有机会认识秀明。」



间宫说,过去为杂志撰写凑玄温泉特辑的报导时,曾请他介绍美味的地酒。八成是瞎掰的,但渡边龙司并未怀疑,相信了间宫的话。



「请进。」



渡边龙司神色憔悴。倒也难怪,毕竟他的弟弟过世了。春男一想到他的处境跟自己雷同,不禁心生同情,忍不住揣测,他听到间宫杜撰的借口,是不是也会感慨发现了弟弟的另一面?



他领着春男一行人来到佛坛所在的房间。面对遗照,春男才第一次知道渡边秀明长什么模样,五官和哥哥极为相似。渡边龙司说现在这个家里,只有他一人。



春男等人依序在佛坛前合掌祭拜。他们以三人的名义准备奠仪,交给渡边龙司。和室桌上已备好热茶,众人开始闲聊。



「谢谢你们今天特意过来。」



渡边龙司深深低下头。他侃侃而谈,说弟弟热爱日本酒,在酒类专卖店工作如鱼得水,还提到根本没想过弟弟竟会比自己早走。春男等人则尽职地扮演秀明朋友的角色,流畅地对话。



渡边龙司望着遗照说: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大扫除的时候。我考虑要重新翻修这个家,便叫他回来,整理出不需要的东西。」



「他曾提起大扫除时找到以前的日记吗?」



坐在春男身旁的山村瑞纪,目光停留在茶杯上,开口询问。根据酒类专卖店员工所说,渡边秀明是重读大扫除时翻出来的日记,才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恐怖故事。



「以前的日记?唔,我不清楚。」



渡边龙司似乎真的不晓得。渡边秀明很可能没向哥哥提起日记的事。



「日记怎么了吗?」



这次轮到间宫发问:



「他在喝酒时,讲了一个以前写在日记里的恐怖故事。是一个女人从背后追赶男人的恐怖故事,你听过吗?」



渡边龙司摇头。



「我没印象。」



此人没听过那个诅咒故事。光是确定这一点,三人就大大松了一口气。当然,如果能把渡边秀明小时候的日记带走销毁更好,只是在这种气氛下实在不好开口,请求渡边龙司让他们带走弟弟的遗物。



「对了,以前这附近是不是住了一位学者?秀明说小时候常去找那位学者玩。」



铃木春男发问。据说,把那个恐怖故事告诉少年时期的渡边秀明的,就是住在附近的学者,他想确认是否真有其人。



「啊,你是指沟吕木老师吧。」



「沟吕木?」



「他是专门研究民俗学的教授。小时候我们常去他家玩,他太太每次都会准备美味的点心和可尔必思。他们家有好多有趣的书,像是画着妖怪图像的画册之类的。」



渡边龙司流露怀念的神情。春男在脑袋里描绘他和弟弟一起去那位学者家玩耍的画面,只是在想象中,那对兄弟的脸置换成自己与和人的脸。



「沟吕木老师还健在吗?」



间宫一问,渡边龙司黯然回答:



「老师在我们小时候就心脏衰竭过世……对了,他过世时,因为太痛苦,眼睛还飞出去了……」



离开渡边家后,间宫开车载两人回凑寿馆。途中在路边的荞麦面店吃午餐。等待餐点送上来时,三人用手机上网搜寻民俗学家沟吕木的资讯。



他的全名是沟吕木弦,专长是研究地方风俗、深植地域的婚丧喜庆仪式,出版过几本著作,曾在关东的大学任教,晚年举家搬到F县Y市,持续进行个人研究。他已于二十年前离世,死因是心脏衰竭。网路上找不到有关他的遗体眼球爆裂的讯息,很可能只在当地居民之间流传。这位学者是诅咒的牺牲者,同时也是传播诅咒的媒介。



「欸,诅咒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走出荞麦面店,再度握住方向盘后,间宫忍不住又问了一次。坐在后座的铃木春男回答:



「你够了没,快点面对事实啦。」



「对了,我得叫冬美保密。」



「拜托你尽快。」



后来,春男和山村瑞纪在车内讨论是否该延长住宿。原本只预订两晚的房间,明天就得退房。



「瑞纪,你觉得呢?」



「再多住一晚没关系。」



回凑寿馆后,两人先去询问能否延长住宿,柜台人员表示没问题,于是延长了一晚。下午前往当地的图书馆寻找沟吕木弦著作,可惜空手而归,他们决定明天再去其他图书馆碰碰运气。



3



去电询问后,发现邻县的国立大学图书馆有收藏沟吕木弦的著作。从F县Y市开车走高速公路,单程也要一小时。跟昨天一样,瑞纪与春男坐在后座,由间宫负责驾驶。行驶中的车内几乎没人交谈,一路上只见清冷沉郁的群山绵延不绝,偶尔才能看见像是水塔的建筑物一晃而过。好久没看到晴朗的蓝天。



驾驶座上的间宫,握着方向盘的左手无名指戴着戒指。出版界人士牵扯进来,瑞纪心里多少有些担忧。瑞纪不希望好友的死成为记者大作文章的题材。要是引发社会大众的关注及骚动,总觉得对香奈有点抱歉。



但间宫分享的资讯,确实令人感激。名叫森川俊之的青年告诉间宫的话,对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的瑞纪等人帮助很大。间宫把采访当时的对话用录音笔录下来,也让瑞纪和春男听过。



一月三十日夜里,森川俊之从凑寿馆回家的路上,遇见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那不是看错,也不是幻觉。那女人恐怕不是人类,甚至说不准是否属于这个世界。那是从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中爬出来的怪物。故事中提到「只要被追上就会死」、「只要被抓到就会死」之类的说法,森川俊之大概是及时想起,拉开距离才逃过一劫。



只要一直盯着那女人的眼睛,她就不会靠近。森川俊之分享的这项资讯,说不定日后会拯救我们的性命——瑞纪眺望着窗外寂寥的景色,在心中深深感谢那名青年。



就算成功逃离一次,那女人仍会不断找上门。森川俊之的死,证明了这一点。只是,既然知道不转移视线,那女人就不会靠近,第二次怎么还是被逮住?究竟是什么原因?刚好发生其他事,让他分了心吗?还是,内心太煎熬,撑不下去?



想破头也不可能知道答案。坐在后座的瑞纪无意识地摸了摸左腕上的绷带。过了两周,伤口仍会痛。那天,香奈在咖啡店一直注视着窗外,想必是因为那女人就站在那里。当时,瑞纪什么也看不见。想必只有听过那个恐怖故事,知晓那女人存在的人才看得见吧?



那女人接近,香奈吓坏了,紧紧抓住瑞纪的手臂,力气大到像在求救。残留在手臂上的抓痕,正是香奈不愿被带离这个世界,抵抗不明不白死去的命运的证据。



三人前往造访的国立大学位在丘陵地带。在停车场停好车,他们进到图书馆,在柜台取得入馆许可。馆内有为学生设置的自习区及咖啡雅座,搭电梯上二楼,放眼望去全是一排排的书架,架上摆满各种领域的学术书籍。



三人在很里面的位置找到民俗学的书架。



沟吕木的著作有三本。其中一本是以居住山地的流浪族群「山窝」为题,剩下的两本则专门记述每个地区婚丧喜庆仪式之间的差异。三人决定分头阅读,寻找有用的讯息。



瑞纪拿起《结婚与丧礼》,这是沟吕木晚年出版的著作。读到差不多一半时,她发现一页的内容颇有意思。那一页是介绍过去存在于F县Y市山上的一个村落的葬礼。在那个村子里,火葬时会将死者的双手合十,以丝线贯穿,并系上铃铛。万一死者苏醒,铃声一响,大家就能马上得知。放眼日本全国各地,这种风俗仍十分奇特,从此一丧礼仪式,便能窥见当地居民对死者的想法。



「铃铛」一词吸引了瑞纪的目光。印象中,那个恐怖故事里,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是伴随着铃声一起出现。书里也提及,拥有这项风俗的村子叫「目隐村」。



瑞纪立刻呼唤铃木春男和间宫幸太过来,给他们看提到目隐村的那段文字。



「写这本书时,沟吕木弦已搬到F县Y市。可能是有什么契机让他得知这个村子,引起他的兴趣。」



间宫这么推测。尽管篇幅不多,书里还是描述了一下目隐村是怎样的地方。那个村子拥有独特的山岳信仰,为了进行祈祷调伏的仪式,政府会派遣使者过去,于是带动当地温泉乡的发展。



「什么是『祈祷调伏』?」



瑞纪发问,铃木春男回答:



「大概是一种咒杀敌人的仪式。我记得『调伏』是指咒杀对方。」



「你好清楚。」



「我最近查了许多与诅咒相关的资料。蒙古来袭时,朝廷也曾四处花钱找人诅咒敌方。什么宗派都无所谓,连密宗和在山里徒步修行的修验者,他们都不放过。毕竟攸关国家的存亡大计,他们把所有能拜的神明都拜了一轮,其中一个地方,可能就是目隐村。」



太平洋战争结束后,没多久目隐村就因传染病而灭村。



三人翻找二战前的古地图,想比对出目隐村的所在位置,发现那座村落位在距离凑玄温泉开车几十分钟的山上。然而,对照新地图,却没找到通往那座村落的道路。



铃铛和诅咒,找到两个关键元素。沟吕木弦晚年调查过目隐村,或许是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得知那个恐怖故事。三人讨论出此一答案。毕竟民俗学家搜集当地的古老传说,是很自然的举动。



回到凑寿馆时,夕阳已下山。三人决定去附近的居酒屋吃晚餐,两个男人都点了酒,只有瑞纪点了无酒精饮料。



「间宫先生,你没遇到什么类似灵异现象的状况吗?」



铃木春男主动询问。



「灵异现象?」



「据说,那家伙会不断透过一些灵异现象来消磨我们的意志力,让我们精神虚弱。只要先削弱我们的生命力,真要发动攻击时就容易许多,不是吗?」



间宫思考片刻,似乎心里有底。



「这么一提,我的确在旅馆房间里,看到不寻常的东西。」



间宫说是镜中的倒影。他在理应只有自己一人的房内,看到陌生女人站在阴影里。



「那就是受到诅咒的证据,百分之百没错。间宫先生,你真的被诅咒了。」



「拜托你不要那样讲话。」



瑞纪在一旁聆听铃木春男与间宫的对话,默默吃着日式冷豆腐与马铃薯沙拉。



「我们是明天退房吧?」



看准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瑞纪开启新的话题。间宫主动邀请两人坐他的车回东京,以便在路上商讨今后该如何应对。



「回东京前我有一个地方想去看看,你们要一起来吗?」



「哪里?」



「目隐村。可能走到一半就没路了,但我想试试能多靠近。」



瑞纪和铃木春男接受间宫的提议。三人决定明天早上离开凑寿馆后,前往那个消失在地图上的村子。



4



早上十点,间宫退房后,便在凑寿馆的大厅等待。过一阵子,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分别带着行李下来。这两人在交往吗?间宫一开始曾这么猜想,但从他们谈话的内容听来,不像是情侣关系。他们说是在这次的连续离奇死亡事件中认识的。刚痛失好友和家人,又身陷超乎现实的恶劣处境,应该没有恋情萌芽的余裕。



从旅馆走到停车场,钻进车内。间宫坐在驾驶座,两人坐在后座。天气十分寒冷,晨风冰凉到刺痛皮肤。间宫先发动引擎开暖气,却没办法一下就温暖起来,车内宛如冰窖。虽然待在车里,呼出的气息也是白色的。



「那就出发喽?」



「麻烦你了。」



听到间宫的询问,铃木春男开口回应。于是,间宫换档前进。



从后照镜可看见山村瑞纪系上安全带。她是一坐到后座,就理所当然地系好安全带,并确定扣紧的类型。真是认真的家伙。



当然,每名乘客都有义务系安全带,可是就间宫身为一个普通市民的印象,很多人并未认真看待后座乘客的安全防范工作,日本全国依然充斥着「坐在后座不绑安全带也无所谓吧」的氛围。



以前去某个先进国家采访,坐上计程车后,只要后座的间宫没系上安全带,司机绝对不会开车。没想到海外这个观念推行得如此彻底。在这些国家的人民眼里,日本的安全观念恐怕非常落伍。



无视通往东京的高速公路入口,直接将车子驶向山上。铃木春男比对着在图书馆影印的古地图和手机上的地图APP,一边指示前进的方向。目隐村已不存在,该怎么开到目的地,三人也不是很确定。不过,大家决定尽可能开到附近。如果运气好,通往村落的道路依然保持可通行的状态,或许能去废村的遗址瞧瞧。



间宫确信目隐村就是那个诅咒诞生之处,暗自期待造访当地能找到解开诅咒的线索。



一开进山路,路幅就变得十分狭窄,坡度也很陡。两旁全是针叶树林,视野极差。偶尔能从树干的间隙隐约窥见山麓的城镇,得知目前的标高。由于路面狭窄,间宫担心万一遇上要会车的情况会很麻烦,幸好对向一直都没有来车。



轮胎勉强驶过山路的边缘,再往外几公分就是一道大陡坡,后座的两人神情也相当紧张。



「这条路真的对吗?」



间宫频频向在后座看地图的铃木春男抛出同样的问题。



「间宫先生,请走这边。」



驶进岔路后,这里的路没铺柏油。车子在裸露的泥土地上前进,枯黄杂草不断摩擦着车体下方。终于,一棵横倒的树木阻断去路,没办法再往前开。



看来就到此为止了。间宫停车,开门出来。那棵倒地的树木后面,依然有一条没铺柏油的路继续延伸,但看不见像是废弃村落的地方。山路一直延伸至杂木林茂盛的昏暗地带。他向从后座下车的两人说:



「开车最多就到这里。」



「从地图上来看,目隐村在前面。」



感觉不是走不到的距离,只是必须翻过一座小山。那种地方真的曾有村落吗?为什么那些人不选择更方便的平原居住?还是,他们信奉的对象就在那块土地上,不继续在那里进行祈祷就无法生存?昨天才刚在图书馆翻阅沟吕木弦的著作,三人对于土着的信仰及山岳信仰,多少有些基本的认识。



间宫和铃木春男决定让山村瑞纪留在车上,两人先去探路。他们前行时不断拨开枯草,没多久路就消失了。从地上的痕迹看来,几十年前似乎发生过山崩。大块岩石及无数砂砾堵住道路,而石头缝隙中,各类青草长得颇为茂盛。要继续前进,以现有的装备不太可能。



从乌云密布的天空降下雪花,气温低到灵魂仿佛都要结冻。环绕着道路尽头的群山昂然耸立,云朵就贴在山顶附近,宛如轻抚地表般飘然挪动。群山形成的巨大黑影,仿佛正低头望着两人,不知为何,令人莫名害怕起来。



间宫和铃木春男回到车上,与山村瑞纪会合。引擎一直开着,因此车内十分暖和,两人终于能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回东京吧。」



后座的两人纷纷附和间宫。



雪花纷飞中,间宫心惊胆颤地倒车,寻找可回转的空地。车子大半都陷进枯黄的草丛,他才成功转了一百八十度,往山麓前进。



「瑞纪,那是什么?」



「刚才在等你们的时候,我整理了一下至今为止的情况。」



「每三天一次吗……」



听到后座的谈话声,间宫瞥向后照镜,见铃木春男正探头看山村瑞纪摊开的笔记本,好奇地问:



「什么每三天一次?」



铃木春男回答:



「离奇死亡事件发生的时间。瑞纪刚刚把日期整理过一遍。我弟弟和人过世的那一天是一月二十七日,三天前,香奈过世了。再三天前,是酒类专卖店的渡边最后一天去上班的日子。警方推测他是在当天晚上过世。每三天就有一人出事,中间都相隔两天。」



「这么单纯的事实,我们怎么一直没注意到?」



听到间宫的疑问,山村瑞纪应道:



「因为和人过世后,好几天都没人出事,直到六天后才换富田咏子……」



铃木和人的忌日是一月二十七日。



富田咏子的忌日是二月二日。



这样的空白形成误导,他们才忽略了每三天就会发生一次离奇死亡事件的规律。



不过,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五天的间隔。



「一月三十日晚上,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去找森川,而他活下来了。」



缺口被补上了。那家伙每三天就会出现在某个人的面前。



车子驶离裸露的泥土路,回到柏油路上。在下坡路段,只要一个闪神就会失速。两侧都是大片针叶树林,斜坡上林立着无数色彩如石头般灰暗的笔直树干。



「富田咏子过世的三天后,二月五日就轮到森川俊之吧?他是那天过世的。」



铃木春男接着说:



「如果下一次再有人出事,就会是在那三天后,也就是二月八日,今天。」



车内的气氛急转直下,再也没人开口。



乌云彻底遮掩住阳光,尽管还是大白天,四周却十分昏暗。亮起车灯后,车子穿过在空中飞舞的无数雪花,奔驰下坡。马路终于变宽了些,间宫加快车速。他想尽早离开这座山,回到有人烟的地方,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发凉。



事情就发生在他开到发夹弯之际,弯道内侧也有众多针叶树矗立着,林间深处显得相当幽暗。转过弯道时,他在层层叠叠的树干缝隙中,瞥见小小的人影。亮色系衣服的一角,在黑压压的树林中格外显眼。



密密麻麻的针叶树遮蔽了视线,但间宫一直盯着,又从树干缝隙瞥见那个小小身影。这次看得更清楚,是一个孩童。有个女孩在针叶树林里独自玩球。这种深山怎会有孩童?疑惑掠过他的心头,随即消失。



那个小女孩发现间宫的车子,抬起头。是真央。间宫死去的女儿,不知为何出现在那里。



「间宫先生!」



听见铃木春男的喊叫声,间宫回过神,前方已没有路。前轮驶出路面,车体剧烈摇晃,后座传来山村瑞纪的尖叫声。间宫急着想让车子回到正轨,但在这种状态下,没办法控制车子的方向。弯道外就是一道大斜坡,可能是车体前半部掉下去,后轮就悬空了,瞬间响起轮胎的空转声。接着,车子底部传来一股向上顶的力量,间宫的身体飞离座椅,看见挡风玻璃前方的天空后,下一秒视野就大幅翻转,只看得到斜坡下方。接着,他的身体被座椅猛烈推向前,车子高速滑过坡面发出摩擦声,造成剧烈摇晃。身体在车里被甩来甩去,不断撞到各种地方。耸立在斜坡上的树干快速逼近眼前、显得越来越大,霎时,挡风玻璃化为碎片,简直像整个世界都破碎、震飞了出去。



5



三人像是置身于制作鸡尾酒的调酒杯,如果没系安全带,搞不好早就被甩离座位,重重撞上车子的天花板,导致脖颈骨折。撞击声震耳欲聋。车子猛烈撞上树干的瞬间,挡风玻璃化成的无数碎片,甚至飞到后座的瑞纪身上。



车子彻底停住,转瞬之间,一切又恢复寂静。连引擎声、轮胎转动声都消失,只剩泥土和碎石从斜坡滑下,击打车身发出「啪啪啪啪」的细碎声响。



瑞纪勉强保持清醒,但剧烈的冲击和身体的疼痛令她说不出话。刚才车体摇晃得太剧烈,全身上下都撞到了。幸好感觉没骨折或受重伤。瑞纪不住咳嗽,转头查看同伴的情况。



「铃木……间宫先生……」



即使呼唤他们的名字,也没人应声。



瑞纪身旁的铃木春男血流如注。他的头撞伤了,无力地垂着,侧头部不停渗出血。不过,他应该只是昏过去,胸口依然规律起伏,还有呼吸。驾驶座上的间宫情况差不多,趴在方向盘上,动也不动,看来也是昏迷了,断断续续发出微弱的呻吟。两人都还活着,瑞纪不禁松一口气。



解开安全带后,瑞纪差点从座位上摔落。因为车子在斜坡中段卡到针叶树的树干,呈现倾斜的状态。瑞纪想开车门,但车体变形,怎么也打不开。她使尽全力一撞,车门才勉强动了,终于能出去。



压扁扭曲的引擎冒出阵阵白烟,往斜坡上林立的针叶树林空隙缓缓扩散。灰蒙蒙的天空依然不停降下雪花,虽然不到会积雪的程度,依旧寒冷刺骨。



必须设法把两人移出车外,让他们躺在地上才行。可是,驾驶座的车门,及后座铃木春男那侧的车门,都没办法从外面打开。没辙了,瑞纪只好从刚才出来的那侧钻进去,将手臂穿过铃木春男的腋下,试着拉他出来,他却文风不动。力气太小了,瑞纪十分懊恼。



得想办法求救。瑞纪从掉落在地上的包包掏出手机。动作要快点,车里应该还有汽油。万一汽油漏出来,一不小心哪里产生火星,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然而,天不从人愿,手机萤幕显示收不到讯号。



瑞纪决定只带着手机离开。



「我马上回来。」



对昏迷不醒的两人说完,瑞纪开始攀爬斜坡。干燥的白色泥地上覆盖着层层枯草,只有车子滑落的地方翻出底下的黑土。瑞纪非常谨慎,一边爬一边留意别滑下去,好不容易回到汽车刚刚奔驰的那条马路上。她的目标是走到有讯号的地方,打电话求救。



低头瞥了眼斜坡上的汽车,瑞纪毅然向前走。沿着通往山麓的方向前进,她频繁检查手机萤幕。一直收不到基地台发送的电波,显示可通话状态的天线符号迟迟不出现。



山路蜿蜒曲折,左右两侧都是幽深的针叶树林。厚重云层遮蔽太阳,不过就算天气晴朗,树林里恐怕依旧很暗吧?没有动物活动的迹象,万籁俱寂的山中,只有纯白雪花无声地从天而降。到山麓还有多远?现在的标高是多少?这些瑞纪都不清楚。



针叶林深处的树干缝隙中,白茫茫的大团雾气宛如猛兽爬行,不断靠近,逐渐笼罩瑞纪的四周。雪仍下个不停,视野很差,看不清前方的路。在大雾中下雪,瑞纪头一次体验到这种天气。



针叶树笔直的剪影与白色世界模糊相连,像是一根根支撑着巨大建筑物的柱子。疲劳及全身的疼痛使得双脚使不上力,好想停下来,好想干脆坐下来。瑞纪强忍着想放弃的冲动,继续检查手机萤幕,却还是收不到讯号。



视野瞬间变暗又恢复。可能是意识逐渐模糊、快要昏倒的征兆,也可能是有什么庞然大物站在山顶上,挡住厚重云层后方的太阳。



铃!铃声响起。



瑞纪停下脚步,凝视着前方的道路。白雾弥漫的山路上,有人蹲在那里。由于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细部的轮廓。人影缓缓站起。从那一头长发,看得出是个女人。



瑞纪双脚颤抖不已,全身都没了力气。



是她。



是那个恐怖故事里出现的女人。



女人静静站着,一直望着瑞纪。白雾模糊了女人的长相,只能隐约看到形影,然而,那股视线已造成莫大的心理压力。只要被逮住就会死,的确非常恐怖,但在此之前,光是那个超乎现实的怪物本身,便教人怕得心脏一阵绞痛。



瑞纪没将目光从那女人身上移开,是因为想起森川俊之说过的话。必须赶紧下山,走到有讯号的地方才行,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她的身心都在抗拒继续前进。朝那女人走近,这种事根本连想都没办法想。瑞纪不断后退,拉开距离。



瑞纪……



忽然传来叫唤声,瑞纪停下脚步。那声音十分熟悉。不是前面那女人发出的,而是来自背后,从后颈附近传来。



欸,看我这边呀,瑞纪……



有人站在瑞纪的身后,距离近到甚至能够听到呼吸声,还有衣服擦过的声音。



瑞纪想将目光转到后面,确认背后那个人是谁。



浅粉红色的衣角进入视野,果然是她。身后的人是香奈。



即将与她面对面之前,铃声响起。瑞纪霍然想起,绝不能移开目光,赶紧将注意力放回前面。



那女人靠近了。距离只剩下刚才的一半,瑞纪转回视线的同时,女人也停下动作。长长的发丝和从双手垂下的红线不住摆荡。红线穿过手背上的孔,尾端系着小铃铛。那副模样跟沟吕木弦在书里描述的,目隐村处理死者的方式如出一辙。



瑞纪,我们是朋友吧?



即使捂住耳朵,也无法阻挡香奈的声音从身后钻进耳里。好想回头,但瑞纪必须牢牢盯着前方的女人。她很清楚,绝对不能别开视线。



女人的那双眼睛,透过披垂在脸上的黑色发丝缝隙窥伺。那双大得不像人类的眼睛,给人一种视觉遭到扭曲的错觉。内心强烈排斥那女人的脸,不愿接受眼前所见的景象,瑞纪好想象平常一样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好想阻绝外界的讯息,逃离那张骇人的脸。



这一瞬间,方才从马路低头往下望的那一幕闪过脑海。斜坡下方,汽车的挡风玻璃裂成数不清的碎片,车头也扭曲变形,铃木春男和间宫幸太还在里面。瑞纪无从判断他们究竟伤得多重,可能需要尽快急救。



不能移开视线,瑞纪叮嘱自己,笔直望着那女人。必须设法活下去,必须去找人来帮忙才行。



恐惧丝毫没有淡去。光是注视着前面的女人,瑞纪就感觉自己的生命一点一滴流失。那女人穿着和服,打着赤脚,嘴唇周围满是瘀青,仿佛是遭到殴打的痕迹。漆黑的双眼简直像巨大的洞穴,在无尽的黑暗中,满是死亡的气息。光是置身于女人的视线范围内,灵魂便快要结冰。女人没再靠近,只是伫立原地。然而,仅仅是维持这种看与被看的关系,瑞纪就感觉自己的存在正遭到蚕食鲸吞。



你挥开我的手……



瑞纪摇头头,内心快要崩溃了。



看我这边……



惊悚而冰冷的声音。她不曾用这种语气说话,但瑞纪知道,朝自己说出这些话的确实是香奈。



「香奈,不要这样。」



泪水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



我们是好朋友,你却挥开我的手……



「你别这样。」



香奈却没停止。



看我这边呀……



双脚失去力气,跌坐在地。瑞纪再也撑不下去,双手捂住脸。



铃声响起。瑞纪明白那女人正在接近,自己就快死了吧?下一秒就会被那女人逮住,心脏停止跳动,双眼爆裂吧?在双手制造的黑暗中,瑞纪等待那一瞬间的降临。



肩膀忽然被抓住,她已有赴死的觉悟。



「瑞纪!」



一道声音响起。瑞纪没办法立刻明白发生什么事,总之,她晓得自己还活着。抬起头,发现那女人来到比刚才更近的位置,但还没近到足以抓住她。



「你不要紧吧?」



头上仍在流血的铃木春男,跪在瑞纪的身旁。



「铃、铃木……」



瑞纪的声音颤抖着,没办法正常讲话。他怎会在这里?他追过来了吗?肩膀上那双手的触感及温度令人无比安心。他是真实的,不是幽灵也不是幻影。他的目光直直投向前方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瑞纪忍不住问:



「你看得见?」



「对。」



他神色紧张地点头。



原本站在身后的香奈是不是不见了?从他的反应看来,可知刚才一直在瑞纪后方的香奈已消失。



「你站得起来吗?我们离那女人远一点。」



在铃木春男的搀扶下,瑞纪站起身。两人的目光紧紧黏在那女人身上,逐渐往后退。



6



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伫立着。



透过垂落脸孔前方的黑发缝隙,两潭深渊正凝视着这边。不该存在于这世上之物,就在那里。只要看一眼,就会立刻明白。



这女人肯定就是杀害和人的那个诅咒的真面目。在此之前,春男想着要替弟弟报仇,然而实际与她面对面后,满腔冲动顿时消散。站在那里的,绝非人类有办法应付的怪物。



眼前的情景超乎常理。弥漫山路的白雾中,一个拥有人类女性的轮廓、言语难以形容的怪物,一直注视着这边。只要稍微松懈,就会因太过害怕而失去理智,彻底发疯。



山村瑞纪就在春男旁边。两人用相同的速度往后退,但春男无法确认她是什么表情。绝对不能从那女人身上移开目光。



「我马上回来。」



即将恢复意识前,这句话钻进春男的耳朵。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遍布车内的挡风玻璃碎片,侧头部又热又痛,间宫昏倒在驾驶座上,却不见山村瑞纪的踪影。可能是去求救了,春男心想必须赶紧找到她。



现在绝对不能落单,至少得两个人结伴才行——春男直觉这么认为。要应付挡在面前的人形怪物,恐怕只有这个办法。



只要看着那女人,她就不会靠近。一别开眼,她就会接近。



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就算其中一人不小心移开目光,因为另一人还看着那女人,应该能阻止她靠近。



发现山村瑞纪大概是只身去求救时,春男就有预感那怪物会向她下手,于是想着绝不能丢下她一个人。



垂落的红线尾端系着铃铛,那女人依然注视着这边。春男让那女人待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开口问瑞纪:



「你有没有发现刚才间宫先生的神色不太对劲?」



「怎么说?」



山村瑞纪的声音在颤抖。



「开车时他似乎看见什么,表情很震惊,然后车子就冲出山路。」



「他是看见什么呢?」



「不知道,不过我猜八成是那怪物干的好事。应该不是间宫先生疏忽,而是那怪物设下圈套害他恍神。」



中计了,三人被逼上绝路,分散行动。



让三人分开,再逐一杀害。越孤独的人,越容易死亡。



Memento mori,勿忘你终有一死。前几天父亲说的话,忽然浮现在春男的脑海。当时在整理弟弟的住处,父亲将生死学的书放进纸箱,说了句「没想到和人居然会看这么深奥的书」。



勿忘你终有一死。好好凝视着死亡,不要移开双眼。



此刻站在眼前,拥有女人身形的,正是死亡本身。我们有朝一日都会死——尽管春男不想接受这个事实,那一天仍终将到来。对于自身消亡的那份恐惧化为具象,就站在那里。



「啊……」



一直后退的山村瑞纪发出惊呼,同时,春男感觉脚踩空了一下。



刚才春男全副心神都放在前方的女人身上,没发现来到转弯处。这条路没有护栏,旁边就是大斜坡。春男和山村瑞纪同时踩空,幸好没滑下去,及时往前一跪,四肢撑着地面,逃过一劫。只是,两人的目光都离开了那女人。



铃!铃声响起。



春男抬起头,那女人来到距离两人只有几公尺的地方。



黑色长发与系着铃铛的红线,不住晃动着。



女人的脸上不带一丝情感,双眼宛如黑漆漆的洞穴。



山村瑞纪忍不住啜泣。春男扶着她手臂站起来,再沿着路面的弧度往后退。要撑多久那女人才会消失?每一秒内心的恐惧都在扩大,逐渐侵蚀心智。



哥……



背后传来和人的声音。



春男与山村瑞纪同时停下动作,不过奇怪的是,她喊了声:「香奈?」和人的声音在她耳里,似乎变成加藤香奈的声音。



我好怕……



不能回头去看和人。



身后弟弟站立之处传来液体滴落的声音。



那家伙要把我带走。



救我,哥……



有股食物腐烂的臭味。



看看我呀……



春男右手紧紧握住戴在左腕上的手表。弟弟很珍惜的手表。那坚硬的触感提醒春男什么才是现实。



「和人,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哥……



如果我没出生就好了……



胸口一紧,春男明明没那么想。



「我从来没讨厌过你,你是我最重要的弟弟。真的。那只是小时候说的气话,我不是真心的。和人,其实我一直以你为荣,很庆幸你是我弟弟。」



看看我呀,哥……



我好怕……



你来陪我……



「我也想去陪你,可是我现在不能离开这里,不能丢下身旁这个人,让她孤单一人,抱歉。我们一定要互相帮助,不然马上会被那怪物逮住。」



我不想死……



我好寂寞……



好想转身抱紧弟弟,但现在只能牢牢盯着前方。不晓得讲了多久的话,春男不停安慰和人。



磅!身旁传来一道声响。



山村瑞纪倒在地上。约莫是疲劳和紧张终于耗尽她的力气。



春男也感到有些恍惚,小心地将那女人保持在视线范围内,在山村瑞纪的旁边坐下来,抱住她,像在保护她。



笼罩山路的白色雾气仿佛有黏性,紧紧包覆全身。针叶树的剪影、那女人的轮廓,都逐渐消融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看不见那女人,春男心里发慌。她在哪里?春男的目光四处梭巡,寻找那个由死亡与虚无化成的人形,却没找到,也没听见铃声。



眼前是全白的世界,一个小小的光点浮在半空中。凝神细看,光点渐渐变大,朝春男靠近。他心生害怕,想要逃跑,却疲惫得站不起来,更何况,不能丢下山村瑞纪独自躲避。春男抱紧她,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光点。



直到光点大到有些刺眼,春男才发现光点不只一个,其实是两个光点左右并排。终于领悟那是车头灯时,一辆轻型卡车从白雾中出现。伴随着尖锐的紧急刹车声,卡车骤然停在春男面前。驾驶座上的年长男子睁大双眼,露出惊魂未定的表情,与他四目相接。



白雾迅速散去,四周的景色逐渐清晰可见。引擎声、鸟鸣声、风拂过树梢枝丫晃动的声响,纷纷传进耳里。那名男子打开驾驶座的门,下车询问:你们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一放下心,春男差点就要昏过去。看样子,两人活下来了。他用仅存的一点力气,勉强将在前方发生意外、驾驶受伤的事告诉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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