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雨不降之处(1 / 2)
想死的家伙,就随他去死吧。
我非说不可。
这既没有恐怖小说的紧张感,也没有疑云密布的推理小说的圈套,更没有罗曼史介入的余地,只是个十七分钟长的故事。
其实,一直到最后,我都没能了解她吧。我并没有希望她说明自己的事。而且,她应该也无法了解我才对。因为我一直在撒谎。
所以,这个故事就在双方都无法了解彼此的情况下结束了。
即便如此,我现在还是非说不可。
无论如何都希望你听一听。
这是关于两个人的故事。
无庸置疑,这是关于我和她的故事。
八月十九日,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天气预报为晴时多云偶阵雨。
故事是在某个平凡无奇的街角展开的。
当时,她正走在铺著黄色磁砖的道路上。
1 光理
就好像遗失物一样。
这是她对少女的第一印象。
光理正走在铺著黄色磁砖的道路上。
这条路在刚铺设好时,一定是条与异国明亮海岸非常相衬的美丽道路吧。不过在经过几十年后,随著磁砖脏污,颜色变得像枯乾的香蕉一样。
──一开始愈是美丽的事物,一旦染上污渍,就会格外明显呀。
当她正在思考这类自以为是的事情时,有人叫住了她。一句简单的「不好意思」。
光理回过头去寻找声音的主人。
在她后方大约三公尺处,站著一名少女。看起来似乎是国中生,那是一名身穿白色T恤及丹宁迷你裙的女孩子。
光理这么想。
──就好像遗失物一样。
所谓的遗失物,大多是些与掉落地点不相衬的物品。
少女美丽莫名。无论是容貌、白皙的肌肤,或是乌黑的秀发,每一个部分都十分美丽。
就像一支设计新潮的自动铅笔掉落在路边似的,少女与周遭的景致显得格格不入。
她的表情非常认真。
「我想问路。」
她以念著陌生语言似的生硬语调,告知了某个住址。
光理目不转睛地观察著那名少女,她有专注观察自己在意的事物的习惯。
眼前的少女缺乏现实感。举例来说,她的肌肤过于白皙,甚至令人不由得怀疑根本是面无血色;她的脸型与日本人不太一样,具体上虽然不太确定,但总之就像是遥远国度的居民般,是那种语言、文化、知识,任何的一切都与日本截然不同的国家。
少女突然皱眉。
「你能告诉我怎么走吗?」
此时,光理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失礼。虽说是年纪较轻的同性,但目不转睛地观察初次见面的对象,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吧。
「对不起。」
幸好自己知道少女刚才询问的地点。
光理飞快地回答:
「沿著这条路直走,会看到一间叫『三宅自行车』的脚踏车店,那个转角右转后就到了」
谢谢你,少女颔首。光理追问:
「你为什么会找我问路?」
光理肩上背著一个大大的波士顿包,怎么看都不像是当地人吧?
少女睁大双眼愣愣地看著光理,她那副模样就像兔子一样。总觉得兔子总是一脸呆愣。
「因为,这里是你出生成长的城市吧?」
她吃了一惊,正是如此。
直到约莫三年前,光理十八岁前一直都住在这个城市。
睽违已久的,光理这次趁自己生日时回到了这里。
「你为什么会知道?」
「一看就知道了。」
「怎么可能会知道?」
少女侧著头。
彷佛想著「这有什么问题吗?」般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
光理在内心叹了口气。
「我也要往同一个方向去,可以跟你边走边聊吗?」
她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总觉得这名少女令自己很在意,实在无法就这么擦身而过就作罢。
回想起来,从以前开始,光理就很难无视于掉落在地上的遗失物。
两人并肩而行,走了大约两个街区的距离。
在这段期间,光理对少女有了若干认识。
少女姓佐伯,国中三年级,最近很喜欢冰淇淋。
内容完全没有异样之处。佐伯是个任谁都至少曾经听过一次的姓氏,一辈子都没上过国中的人十分罕见,而且现在是八月。八月正是许多人正喜欢冰淇淋的季节。
不过,光理还是无法理解那名少女──佐伯说中自己出生地的原因。
「类似某种气味。」
佐伯说。
「气味?」
「是的,也就是说,是一种直觉。花的气味、人的气味、冰淇淋的气味,每一种都没有逻辑,很难以言语描述。不过只要嗅嗅气味就能够了解。」
啊,或许是这样没错。
气味的确能跨过数道步骤,直接与记忆连结。
光理含糊地「呃……」了一阵,接著询问:
「也就是说,我跟这个城市有相同的气味吗?」
然而,佐伯却摇摇头。
「不是,气味不过是一种比喻。我只是直觉地知道,你和这个城市是同性质的事物而已」
看吧,果然还是无法理解。
就算佐伯再怎么解释,光理还是不认为佐伯说中自己出生地这件事有什么原因。只是单纯的直觉,否则就是超能力。
「你知道太阳的气味吗?」
她询问,自己点头。
「知道呀。」
就是将棉被或衣物晒乾后的气味。
「就跟那个一样。」
佐伯略微得意的伸出食指。
「你能了解从未去过的太阳的气味。类似这样,能靠直觉了解的事多得不胜枚举。」
截然不同。光理心想。
听说所谓太阳的气味,指的是附著在棉被或衣物上的汗水或洗洁剂,在阳光与热度下分解后产生的气味。所以,被称为太阳的气味的事物,其实是汗水及洗洁剂的气味。而直觉则只是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但其实并没有接收到任何讯息。
可是,就算反驳国中女生这一点也没有意义。
光理扬起嘴角表示认同。
「原来如此。」
接著,或许是因为提到太阳,她下意识地仰望天空。
蔚蓝的天空,甚至令人感到刺眼丨.
「你知道吗?现在明明这么晴朗,但今晚却会下雨喔。」
佐伯摇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嗯,直觉。」
骗人,其实她只是看了气象预报而已。
她将视线移向手表,已经下午四点了。
光理在十字路口停下脚步。是转角有脚踏车店的十字路口。
「对了」她指向右手边,红灯的另一头。「你问的地址就在那一带。」
佐伯点头。
「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望向斑马线前方,红灯的下方。
光理也不由得追随佐伯的视线看了过去。在面对这一头,等著红绿灯的人群中,有名奇怪的青年。
青年看起来比光理年长几岁,应该是二十五岁左右。他身穿笔挺的藏青色西装、纯白衬衫搭配深红色领带,头发理成少年般俐落的短发。整体而言,就像个充满活力的新进职员。
光理会认为那名青年「奇怪」,是因为对方正高举著什么。
某种──大约A4尺寸、薄薄的物品。应该是本素描簿吧。
红灯转为绿灯。
佐伯迈开步伐。
光理莫可奈何地跟在她身后,因为她预约的商务旅馆也在那个方向。
她跨过斑马线,经过青年面前时,看见了素描簿上的文字。上面以粗犷的笔触写著「幸福传销」。
青年大声吶喊著:
「请听我说!」
那是在宣传某种宗教吗?
来往的人们全都别开视线,加快脚步通过,众人均无视于他的存在。他就这样独自在人群中,高举著素描簿大喊著:
「拜托,请听我说!」
光理也别开视线,看著前方走著,和其他行人相同。
然而──
「那个,」
不知为何,青年却朝光理追了上来。他绕到光理面前,别无他法,光理只得停下脚步。
「拜托,请听我说。」
素描簿就在眼前。幸福传销。不过,硬是要说的话,被他叫住应该算是不幸。
她的内心涌起一股莫名地感到丢脸的情绪。
不小心就这样将内心的牢骚话说了出口:「为什么是我?」
十字路口人来人往,就算不挑中我也没关系吧?
青年坦然回答:
「任何人都行,只要愿意听我说话就好」
「那么不是我也无所谓吧?」
「是你也无所谓。」
真是乱七八糟的说法。
总之,得尽快离开这里才行。
不过,在光理踏出脚步之前,青年抢先一步开口:
「你认为幸福的人存在吗?」
「在某处应该会存在吧。」
「某处是哪里?」
「谁知道。」
「请试想看看,你的朋友当中,有人幸福吗?」
她差一点就要认真思考起来,但却又打消主意。不能被对方牵著鼻子走。
「你如果想见幸福的人,请自己去找。」
就这样。她正想这么说,却被他的话盖了过去。
「啊,不是。我并不是想寻找幸福的人。仔细想想,幸福的人搞不好其实非常少。」
「是这样吗?」
那又怎样。
那种事只要交给政府,或是隶属于某个国际性组织、负责思考大事的人们来统计就行了。个人与全体人类的幸福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青年却以认真的眼神凝望著自己。
「我或许并不幸福。不过,我知道获得幸福的方法,也可以说是我实现梦想的方式。」
「哦。」
光理以兼具附和及叹息意味的话语回应。
青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著:
「拜托!你能不能帮助我实现梦想呢?」
光理不由得笑了出来。
她原本预料对方一定会说出「我会让你幸福」这类的话来。请对方帮自己获得幸福,这种厚颜无耻的话,她完全没有预料到。
光理不知为何燃起了兴趣,她试著询问:
「我该怎么做才好?」
「请听我说话。」
「这样就行了吗?」
「不,还有其他事。不过,首先请听我说话。」
很明显地,他相当可疑。她并不认为会高举著写有「幸福传销」的素描簿的男人会有多正派。
而且,可疑的人所说的话,还是尽可能不听为上策。
这种事她十分清楚。不过──
──仔细想想,我又不会被卷入什么麻烦事中。
他接下来所说的话有多么愚蠢都无所谓。在一段短暂的时间内,陪一个素未谋面的青年实现他的梦想,也不是什么坏事。
正当她烦恼时,传来一个声音:
「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回过神来,光理发现佐伯站在自己身旁=
佐伯一直站在那里听著他们对话吗?她并不清楚。这个少女明明如此美丽,却莫名地不太起眼。
在光理开口说些什么之前,
「当然好!」
青年便很有精神地点了头。
结果,他们走进了咖啡厅。
因为青年表示不如换个地方好好聊聊。
青年先在四人座的座位坐下,光理坐在他的对面,佐伯则坐在光理右边的座位上。三人各自点了饮料后,青年打开钱包。他取出某张卡片放到桌上,接著将卡片滑到她面前。
「我姓原田。」
光理看了那张卡片一会儿后,将视线移往他──原田身上。
「这是什么?」
「驾照。」
这她看也知道。
「为什么要拿出这个来?」
照理来说,在自我介绍时,应该是拿名片出来才对吧?
原田泰然自若地回答:
「因为你并不相信我吧?」
那当然。
不过,如果坦率地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正当她感到为难时,他又接著说了下去:
「在路上高举素描簿,喊著幸福幸福之类的话语的人,很明显地是个怪人。照理来说是无法信任的。」
完全正确。他有这种自觉吗?
「即使准备了名片,也没有意义吧?那种东西爱怎么印就怎么印,所以我才会拿出驾照来,这可是可以用来申办信用卡,足以让人信任的身分证明。」原田自豪地出示驾照。「要影印吗?」
光理摇头。虽然能理解他的话,不过这更令她觉得对方是个怪人了。
拗不过他,光理也报上了姓名,接著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佐伯。她自从坐下来后,就一直来回翻动著菜单。
少女一边比较著蛋糕的照片,
「我姓佐伯。」
一边这么说。
原田一脸困惑地笑了。
「如果想吃什么,不用客气,请尽管点。」
佐伯仍在看著菜单。
「如果想要,我会自己购买。请不用在意我,继续说下去。」
对喔。
光理是为了询问原田所谓的「我实现梦想的方式」,才到这里来的。
「啊,嗯,说的也是。」
原田将桌上的驾照收进钱包里,又刻意地清了清喉矓。
「光理小姐,请问你知道老鼠会吗?」
我不由得蹙眉。
「那是诈欺吧?」
他乾脆地点头"
「对,是犯罪。」
原田所谓的梦想,就是靠犯罪来赚取金钱吗?无论他是不是什么大坏人都与我无关,但这会令人有些失望。
店员将他们点的饮料端了上来。光理的是冰红茶,佐伯的是漂浮苏打,原田的是柳橙汁。
佐伯终于放下菜单,神情认真地握著汤匙。她谨慎地舀起漂浮苏打上的冰淇淋。
原田一边用眼角余光看著佐伯的举动,一边说道:
「你知道老鼠会究竟是哪部分犯罪吗?」
光理摇头。
虽然大致明白,但她没有自信能清楚说明。
「所谓的老鼠会,正式名称为多层次传销。比方说,某个人招募两个人加入会员,并向会员徵收金钱。会员们又再分别去找两个人加入会员。」
他一边流畅地解说,同时拿出素描簿,用麦克笔在上面绘制出图案。
首先,有一个父亲,下面有两个儿子,再下面又有四个孙子。他绘制的图以金字塔逐渐膨胀,并向下延伸。
「儿子付钱给父亲,孙子付钱给儿子及父亲,这样的构图可以无限.延伸。成为会员人,虽然暂时必须支付金钱,但只要底下的会员增加,就能获得金钱,大家都获利。就这样的构图。」
「真是太棒了。」
佐伯似乎深受感动地点点头。
然而,这种事是不可能长久顺利下去的。
「这指的是会员继续增加的情况吧?」
总有一天,当会员不再增加时,在后面付钱的人就会因此受害了。
而且,依照原田所绘制的图,父亲一人,儿子两人,孙子四人。若是必须按照这样的模式增加,下一代就是八人,再下一代就是十六人──新会员必须不断增加,但人数却飞跃性地增长。
「是的。」原田用力点头。「只要重复二十七次这个过程,需要的新会员人数就会超过这个国家的人口。重复三十三次时,就连全世界的总人口数也会不敷需求。从结构性而言,是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获利的,所以老鼠会才会是犯罪。」
「明知如此,你却还要这么做吗?」
「正是明知如此,我才要这么做。」原田用盖上笔盖的麦克笔往图上敲下。
「请试著从反方向来思考。只需要不到三十三次,就能让全世界的人都成为会员喔。」
佐伯将冰淇淋放进口中后询问:
「只要当父亲,就能从世界各地获得金钱,你是这个意思吗?」
原田摇头。
「我不收钱。我的目的并不是赚钱,增加会员才是我的目标。」
「是什么团体的会员呢?」
「这个团体没有名字。虽然我试著思考了很久,但无论是什么名字,只要一取了名,就会变得可疑,所以这个团体没有名字。不过──」
他像个少年似的,难为情地搔搔头。
「不过,简单的说,就是个好人团体。」
光理蹙眉。
「好人?」
原田拿起玻璃杯。
「对吧?很可疑吧?」
他用吸管喝了一口柳橙汁,接著又拿起麦克笔。
他在刚才老鼠会的金字塔旁,加上「好人」两个字。
「具体的说,就是这样。我要赌上一辈子来拉到两个会员,会员的任务就是永远当个好人。接著,也在一辈子当中各增加两个会员,这个模式只要重复三十三次,人类就会全变成好人了。」
他笔直地看向光理,探出身子。
「我的梦想,就是创造一个全是好人的世界。」
他笃定地说。
真是愚蠢,她心想。
如果要反驳,多的是可以反驳的话语。那种事不可能会顺利的。然而,她的脑子却一片混乱。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到头来,光理只有小声询问: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原田露出得意的笑容,将素描簿翻了一页.
「因为,这样不就会很幸福吗?如果自己及周遭的人全都是好人,住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就一定会很幸福。」
在他翻开的页面上,以粗犷的字体大大地写著「幸福传销」几个字。
「世界和平是人类的梦想啊。」
那的确是梦想。
绝对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梦想。
光理好不容易想出话语反驳。
「所谓的好人,是什么呢?」
看来她疑问中的意思并没有传达给对方。原田「呃呃」地低喃,侧著头。
光理以略大的音量补充:
「每一个人所谓的好事都不尽相同吧?你认为是好事,但另一个人可能会认为是坏事。」
要客观地替「好人」下定义,是非常困难的。
而且要成为没有明确定义的存在,实在有些荒唐。
原田重重点头。
「说得没错,要明确地定义善恶是很困难。所以究竟怎样的事是好事,怎样的人是好人,这一点由每个人自行定义也无所谓。」
「不过每个人的意见应该会大不相同吧。」
「一定会有许多意见吧,搞不好还会有人说出完全相反的想法来。」
「这样好吗?」
「我认为很好。」原田笑著说。「即使多少有些差别,但只要成为每个人都敢抬头挺胸地说自己是好人,这个世界应该就会变得比以往更加适宜人居了。」
这个嘛,嗯,或许是这样没错。
他继续说道:
「而且我觉得,牵涉到伦理的事,即使表象不同,但根本还是大致相同的。否则人们就无法因为同一个故事哭泣或欢笑,戏剧及漫画也就不会大受欢迎了。」
光理目不转睛地盯著原田的脸。
「那么,你是好人吗?」
他稍微踌躇了一会儿,不过还是点头。
「至少,我有在提醒自己要成为我所认为的好人。」
「譬如?」
呃,他支吾了一下,接著开始条列。在电车上会第一个起身让座、尽可能积极地捐款、如果见到有人疑似有困难,一定会上前询问,不过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机率会被投以可疑的眼神。
「然后──」
他突然以认真的眼神注视著光理的脸。
「比如说,我有为了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决心。」
不懂他的意思,光理稍微往后倾。
「为什么是为了我?」
原田稍稍垂下视线回答:
「因为,到头来人们还是会将愿意为了自己而行动的人视为好人。」
那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只是擦肩而过,自然不会知道对方是好是坏。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为了某个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认真地为了某个人,赌上性命行动。我认为,只有这个方法才能增加我想要的会员。」
「这并不能解释那个对象就是我的原因。」
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吧?
走在路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
原田点头。
「对。不是你也无所谓。不过,总之我决定要先找你聊聊了。」
啊。
的确,他从一开始就说过任何人都行了。
真的没有任何理由呀。
──只是,没来由地找上了我。
原田冷不防地以惊人的气势低下了头。因为他将双手抵在桌旁,使得玻璃杯中的三种饮料同时摇晃起来。
「拜托。如果在你看来我是个好人,你能不能加入会员?能不能和我一起迈向世界和平的第一步?」
光理忍不住笑了。
因为「世界和平的第一步」这种说法实在太夸张了。
光理连忙以严肃的表情掩饰,她询问:
「你真的愿意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吗?」
原田再次低下头。
「是,那当然。」.
她抱著求助的心情看著身旁的佐伯,但她只是一点一点地啜饮著漂浮苏打。
真是一圑混乱,她心想。光理将唯一一件想到的事说了出口。
「明天,请在这个城市里,让我见到晨曦。」
原田轻轻抬起头。
「只要达成,你就愿意加入会员吗?」
「是。不过,我想应该非常困难。」
明天的降雨机率是100%。根据天气预报,今晚晚一点就会开始下雨,并一直下到明天早上。就算雨停了,暂时也应该是多云的天气,根本不可能看得见太阳。
不过──
「只要没看见晨曦,我就不能加入会员。」
就物理上而言是不可能的。
因为如果明天没看见晨曦,光理就打算寻死。
2 原田
他和光理约好,在明天天亮前再度见面。
原田在咖啡厅前跟她分开,弯过一个转角后,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他将素描簿插进便利商店前的垃圾桶里,因为那太碍事了。
他顺势走进便利商店,买了一条同样品牌的香菸,接著立刻走出店门。当他在自动门旁的菸灰缸前拆开封条时,少女出现了。
「辛苦你了。」.
「就是啊。」
真是累死了。
原田讨厌那种莫名热血的人。
扮演自己讨厌的那种人,并没有很困难,只要以会令自己感到焦躁的方式说话就行了。不过,非常疲倦。
他衔了一根在工厂里大量生产的香菸,用放在口袋里的打火机点著。
「原来你姓佐伯啊?」
「不,我并没有固定的姓名。」
「那么,那是假名啰?.
「对。」
他用力吸了一口菸,让焦油含量11mg的菸杀死几个脑细胞。那是类似喝醉的感觉。
原田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干嘛不乾脆告诉她你是死神。」
她摇头。
「告知没有预定死亡的人自己的身分,是被禁止的。」
「如果由我来告诉她呢?」
「她应该不会当真吧。」
「就算你自己告诉她也是一样的。」
「没错。不过,规定就是规定。」
「是吗?」
他张开口时,烟便飘了出来。
他将肺部的空气全部吐出后,再次将菸嘴靠近嘴边。
包装上印著说明吸菸危险性的警语:『根据估计,吸菸者因脑中风死亡的危险性,比非吸菸者高出一‧七倍。』
──不过,我比吸薛者更接近死亡。
因为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就站著一个货真价实的死神。
「想死的家伙,就随他去死吧。」
大多数的人,都是明明不想死却死去的。
死神又再度摇头。
「她恐怕并不想死。」
「可是,她不是想要自杀吗?」
如果不想死,会去自杀吗?
「她是个极为罕见的例外。」
原田将香菸在菸灰缸上弹了弹。变长的菸灰掉下,露出橘色的火焰。
现在时间差不多是下午五点,颜色渐深的天空上,云朵逐渐增加。根据天气预报,距离开始下雨,大概还有四、五个小时。
死神开口:
「人类是活著的生物。」
「是这样没错。」
「活著是比较自然且轻松的事。」
他不明白死神究竟想表达什么。
原田默默地吐著烟,她继续说著:
「当疲倦至极,一切都化为乌有时,大多数的人还是会活著。因为比起活著,死亡更加难受,所以真正疲倦的时候,是连自杀也办不到的。」
「或许吧。」
随性地表示赞同,原田将指间的菸塞进嘴里。
死神定定地看著原田。
「不过,偶尔也会有例外。」
她的眼神实在太过直接,令原田怀疑她究竟有没有在看著自己。无可奈何,他又吸了一口菸。
「例外啊。」
似乎可以猜到她要说什么,但还是以视线催促她说下去。
「所谓的例外,就是比起活著,死了还比较轻松的人。真的疲倦至极,一切都化为零时,是可以轻易死去的。也就是说,本质上来说,比起活下去,死去的人才是比较自然的。」
「真的有这种人吗?」
「有的,只有少数。」
「为什么会有这种人存在?」
「我不知道。或许就像植物会结出没有种子的果实般,也有些人打出生起,就比一般人离活著更远一些吧。」
没有种子的果实,就是无法授粉的果实。这原因简单易懂。他认为这跟人心的问题应该不太一样。
不过连要质疑这一点也嫌麻烦,原田直接导向结论。
「也就是说,那就是她吗?」
死神颔首。
「光理并不想死,只是在什么也不想做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受到死亡的吸引罢了。」
他将变短的香菸再次靠近嘴边吸了一口后,就扔进菸灰缸里。
他漫无目的地迈开脚步,死神仍紧跟在身后,宛如死亡般如影随形。
「总之,怎样都无所谓。基本上,我还是照你的话在做。」
理智上,他完全理解。
唯有情感上无法接受。
──为什么我……
原田在心中发著牢骚。
──为什么即将死去的我,非得去帮助想自杀的人不可?
「你怎么了?」
死神少女微微侧头。
原田摇头。
「不,没事。」
唯有情感上无法接受,但理智上完全理解。
原田是在三天前与死神少女相遇的。
当时十分混乱。
当他睁开眼睛时,身旁站著一个少女。那是一名身穿白色T、恤丹宁迷你裙的女孩子。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然而,自己的记忆十分模糊不清。
这里是?你是?我是?──他搞不清楚情况。连大脑也运转得相当缓慢。跟两腿发麻时试图站起来的感觉很像,有种神经无法顺利运作的不协调感。
少女小小的嘴动了。
「来做个交易吧。」
交易?他不懂意思。
少女笔直地看向自己。那是双宛如没有一丝杂质的酒精般的眸子。浓度loo%的酒精,是消毒液,也是猛药。
少女这么说:
「这样下去,你不一会儿就会死去。」
原田用鼻子嗤笑。
「我会死去?」
真是愚蠢。
他摸索著口袋,想掏出香菸,这才发现自己现在所穿的衣服并没有口袋。他终于了解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了,狭窄的座位,大片的玻璃窗,能清楚环视周遭的视野,此外,还有振动及噪音。
真是的,搞什么?虽说是极为短暂的时间,但自己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失去意识。
原田猛然踩下踏板,改变握杆的角度。手脚所感觉到的阻力,总算将他的记忆联系起来。
—我正在工作途中。
在记忆复苏的同时,恐惧感也一涌而上。
他不禁吶喊。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除了原田以外,绝不能有其他人在这个地方。
应该没有任何人能入侵这个地方才对。
话虽如此,这家伙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少女的声音十分冷淡。
「我是死神。因为你的死期将近,我才会在这里。」
这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死神不可能存在。现在在原田身旁这位素未谋面的少女,也不应该存在。
她以细小却清晰的声音继续说道:
「你刚才约有四秒钟失去意识。你的脑部有一部分血管出了问题,因此那个部分严重的内出血了。」
请摸摸看你的后脑勺右侧,少女说。
但是原田并不能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右手不能离开握杆。而触摸自己的头部更令他感到害怕。
「按照预定,你将会就这么失去意识而死。我是为了回收你的灵魂而来的,但是很抱歉,我擅自稍微修改了你的死期。」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少女继续低语:
「来做个交易吧,我希望你能拯救某个女性。如果你能成功,你就能多活一小段时间,你如果拒绝,就会再次失去意识。」
这实在太扯了。
他还以为自己正在作梦。虽然很蠢,但他这么想,所以他不断地努力叫自己醒过来。但是不行,办不到,因为自己的五感全都很真实。令人难以认为是现实的,只有身旁的少女而已。
他的手颤抖著。
「这不可能。」
死神少女颔首。
「你如果拒绝也无所谓,我也不想破例行事。你将会再度沉睡,就这样死去吧。」
她的声音相当细微。
是错觉吗?原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逐渐远去。
──为什么?
他害怕得不得了,又吶喊出声。
「我为什么听得见你的声音?」
这里很吵,非常的吵,如果不凑近耳边嘶吼,根本就无法交谈。然而,为什么自己却听得见少女细微的低语?
「那是因为我并不是以令空气振动的方式在说话的。虽然只有你能听见,但你一定听得见。我是以那种话语在说话。」
那是怎样?完全无法理解。
原田询问:
「只要照著你的话做,我就不会死了吗?」
死神少女摇头。
「不,只是改变死因而已。即使照我的话做,你还是会在大约十天后死去。」
十天。
只有这样吗?
「决定权在你,无论做什么选择都无所谓。」
她的声音很平稳,并没有一丝具暴力、威胁般强迫人的感觉。
要现在立刻死去,还是十天后死去?
他由衷地认为,哪一种都无所谓。
「喂,死神。」
原田询问。内心的坦率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如果只能多活十天,又能做什么?」
只能延长十天的寿命,究竟能怎么样?
他甚至认为,就这样死去或许还轻松许多。
死神少女以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回答:
「比如说,可以回家。」
那算什么?
原田不由得想像起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觉的模样。今晚,能以一如既往的方式结束一天的模样。
这不可思议的充满魅力。
「如果,你决定选择多活十天,」死神少女指著原田的脸。「那么最好擦拭一下你的嘴边。」
原田怯怯地用左手轻触自己的下颚。
下颚是湿的。他将左手举到眼前,红色,带著黑色的红色沾附在自己的指尖上。
血的颜色。那是生命,或是死亡的颜色。
他直觉地理解。
──啊,我……
我不想死。
※
而现在,死神正在他眼前握著叉子。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奶油海鲜义大利面。
原田邀她共进晚餐。独自用餐是件令人沮丧的事,能够有个人坐在对面比较好。就算那个人是死神,在旁人眼里看来也只是个人类,总比没有人好多了。
原田随意地用汤匙翻搅著义式蘑菇炖饭。他没什么食欲。
「喂。」
他出声叫唤,死神看向这里。
「死神也需要吃饭吗?」
「不需要,不吃才是比较自然的。」
「那吃下的食物会怎么样?」
死神侧头。
「我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想,应该会消失在这一带吧。」
她用左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心窝。
「这是冒渎生命啊。」
「对我们而言,所谓的生命是灵魂。」她用叉子指著盘中的小虾。「这只不过是一种物质罢了。」
「这就是所谓价值观的差异吗?」
「谁知道呢?对我们而言,吃饭就像是用酒精灯将装在烧瓶里的水蒸发一样。」
的确,让水蒸发是不会有任何罪恶感的。
「蒸发的水并不是就此消失,会变成水蒸气。」
然后集结成云、凝结成雨,再次降到地面。
「那么我吃下的食物,应该也会在某处形成收支平衡吧。」
「某处是哪里啊?」
「我不知道,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真随便。」
死神用叉子卷起义大利面。
「就算我不知道些什么,我弄错些什么,世界仍然是正确的喔。」
哦。
「你这种表达方式还真罗曼蒂克啊。」
「这是我最近读过的书里写的。」
死神读人类的书,会觉得有趣吗?
「你为什么要读书?」
「因为我想了解。」
「嗯?」
「人类读书的理由,以及写书的理由。」
原来如此。
「你了解了吗?」
「不,理由一定不止一种,我只能推测有许多种理由而已。」
原田以鼻子嗤笑。
「你真的是死神吗?」
将义大利面送进嘴里,死神仰望著自己。
「你觉得难以置信吗?」
难以置信。
「死神为什么会想要救人?」
原田延长了十天份的寿命,交换条件是接受死神的委托,拯救一名女性。
一位名叫光理的女性。
她打算明天如果没看见晨曦,就要寻死。
「的确,死神插手干预人类的生死,是很罕见的事。」
「是这样吗?」
「对。沉默地回收灵魂,才是死神原本的工作。」
「那是为什么?你甚至还延长了我的寿命。」
虽然仅有十天,但死神会延长人类的寿命,这种事他连听都没听过。
死神仍以一如既往的语气回答:
「我这个月稍微做了几件胡来的事。」
「胡来?」
「是的。我们回收灵魂。听说这是为了只撷取灵魂纯净的部分,并将数个这样的灵魂混合后,做成下一个灵魂。J
「灵魂还可以回收再利用啊?」
死神点头。
「不过最近,灵魂的数量正在慢性缺乏中。」
「哦。」
刚觉得能接受,然而却又察觉了矛盾之处。
「既然数量不够,那赶快将灵魂回收不是比较好吗?为什么要让我或她延长寿命?」
死神喝著玻璃杯中的水。小小的、白皙的颈部微微地颤动著。
「你不久后就会死去,所以没有问题。你的灵魂会按照预定循环。」
过于直接的表达方式,令原田不由得笑了。
「不过,她并不一样吧?」
那个名叫光理的女性。自己必须帮助原本就要死去的她,让她继续活上很长一段时间。
「她是特别的。」
「怎么个特别法?」
原田终于用汤匙舀起炖饭送入口中。有点咸。
「即使她现在就这么死去,灵魂也几乎无法再次利用。」
她用叉子刺向一只缩成一团,约十圆硬币大小的虾子。
「灵魂只有纯净的部分能够再次利用,混浊的部分会被切除。」
「被切除的灵魂会怎么样?」
「我没听说过。或许是利用某种方法加以净化,或许就这样消失无踪。也有可能还是维持混浊的状态,永远在某处载浮载沉也说不定。」
「也就是说──」喝了一口水。「因为她想要自杀,所以灵魂是混浊的吗?」
死神放下叉子,摇摇头。
「我不清楚。不过很遗憾的,灵魂混浊与否与自杀并没有太深的关系,也有自杀者的灵魂是相当澄澈的。」
原田拚命地压抑想要微笑的冲动。
「是吗?」
死神竟然说出「很遗憾的」这种话来,感觉莫名地有趣。她的语调没有现实感,脸部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不过却会很偶然的,混杂著极富人性的表现方式。
死神突然扬起头,以那浓度极高的眼阵看著他。「
我也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什么是幸福传销?」
「不可以吗?」
「不是,不过相当唐突。」
死神只有拜托他拯救光理而已。
没有必要扯那种「要将全世界的人变成好人」的夸张谎言。
原田笑了。
「这是个恶作剧。」
在得知自己即将死去之时,他认真地思考了要如何使用自己剩下的时间。
「听好喔?我小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想。我只是回想起那件事而已。」
「要将所有人变成好人吗?」
「不对,完全不同。」
原田立起汤匙告诉她:
「我想被记载在课本上,就像圣德太子或甘地一样。」
想做些惊人之举,让任何人都认识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想成为这样的伟人。不过,他也察觉到,这件事是不可能很快达成的。
「那个计画如果成功了,全世界的人都会变成好人,我就会成为了不起的伟人啰,一定也会被记载在课本上。很令人爽快吧?」
原田独自高声笑了起来。过去曾经听到的许多话语又在耳边响起。──那种事哪有可能办得到?
──你不要尽是说些蠢话好不好?
──反正你一定很快就会放弃,认清现实吧。
原田一边笑著,同时在心中咒骂著那些幻听。
──吵死了,混帐,快点给我消失。
死神并没有笑。
也没有像原田至今为止所遇到的周遭人们一样,露出错愕的神情。仅是自然地、静静地、如水滴般点点头。
「是吗?」
于是原田停止了笑声。
「你觉得办得到吗?」
死神似乎正忙著分开贝肉与贝壳。
「我不知道,我认为似乎非常困难。」
「如果跟一般人这么讲,任何人都会回答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死神改变头部的角度。但不晓得是侧著头思考,还是在看著盘中的贝类。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绝对』,全都是谎言,无一例外。」
那一定是正确的言论,然而却无力地令人感到悲哀。
原田托著腮,又用汤匙戳著炖饭。
「那句台词也是书里写的吗?」
死神突然抬起头,与原田四目相对。
「你认为是哪一种?」
「嗯?」
「是看书时读到的呢?还是我自己的想法呢?」
原田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