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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话 甜点师与伯爵千金不容于世的恋情及其真相(2 / 2)




美丽的眼眸中满是忧愁,紧抿的双唇彷佛带著哀伤,苍白的脸庞始终紧绷。



(这里明明是笑点……为什么露出那么哀伤的表情呢?)



观众席传来阵阵笑声。



只有裘赛特一人笑不出来。



她皱著眉头,表情越来越哀痛。



(这明明是一出……引人欢笑的喜剧啊!)



奥古斯特咬著牙,对自己的别脚写作能力既懊恼又无奈。



◇  ◇  ◇



喜剧在观众的鼓掌欢呼中落幕,奥古斯特立刻从后门离开,快步赶至剧场大门口。



(裘赛特小姐来看戏不就是因为我自称阿尔尚的朋友吗?所以她还是很在意阿尔尚的吧?)



之前看到那样礼貌性的回信,奥古斯特心都凉了。何况阿尔尚还警告他,再搞这种花样就不准进店里。



但是亲眼见到人家如此哀伤地观赏喜剧,怎么可能当作不知道!



奥古斯特连件外套都没披就跑出来,整个人快冻僵了,呼出来的气息化成阵阵白烟。观众从灯光照明下的大门口鱼贯步出,大家脸上都带著尽兴的笑容。



裘赛特也在人群之中。她低著头,用附有兜帽的斗篷紧紧裹住自己。



然后静悄悄地往奥古斯特所站之处的反方向走开。若是大白天还无所谓,这个时间可不适合年轻小姐独自走动。裘赛特小姐打算去拦马车吗?奥古斯特迈步奔跑,心想得在上车前叫住她。



就在这时,小巷里走出一个穿著外套的男子,往裘赛特身边靠近。男子似乎出声叫住裘赛特,而裘赛特回头一看,下一秒已经跌进对方怀里。



(!)



男子熟门熟路地把裘赛特拖进小巷里。



奥古斯特拚命奔跑,终于在巷口看见抱著裘赛特跑掉的男子背影。



不只一个人,还有一个同伙!



小巷的另一头停著一辆马车,两个男人就带著裘赛特钻进车厢扬长而去。



奥古斯特对马车上的徽章有印象。



(那不是巴泰尤伯爵家的马车吗?)



那个送上国宝级的钻石却被礼貌退回,对裘赛特著迷到近乎偏执的男人。



(糟了!裘赛特小姐有危险!)



第二章 营救千金小姐与最后的道别



关店之后,阿尔尚正在厨房里准备明天要卖的甜点,后门却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敲门声。



他皱起眉头,一开门就看见奥古斯特在这大冬天里连外套也没穿,站在门口顶著冻紫的嘴唇大叫。



「阿尔尚!裘赛特小姐被巴泰尤伯爵绑架了!叫宪兵恐怕无法立刻出动,万一事情传开了更影响裘赛特小姐的清誉。快跟我一起去救她!」



◇  ◇  ◇



阿尔尚边脱边丢下厨师服和主厨帽,迅速奔上楼拿了外套和步枪,接著把外套丢给奥古斯特叫他穿上。



看到阿尔尚只穿著一件衬衫就背著步枪跑出后门,奥古斯特也边穿外套边跟出去,绕到店面后侧。



阿尔尚已经骑在马背上,看到奥古斯特伸出手也没多说什么,立刻抓住他的手臂拉上马,安置在自己身前。



两人就在飘雪的夜路上策马急奔。



夹杂著冰霰的风打在脸颊和耳朵上,肌肤冻得彷佛快裂开。奥古斯特穿著外套还好,阿尔尚想必更冷。



然而双眼透著精光、表情无比严肃的阿尔尚似乎不觉得冷,依旧策马笔直向前。



马蹄声划破黑夜,风声在耳边低吼。



阿尔尚宛如一只银色的猎犬。



阿尔尚去年夏天在街上击退盗匪时,奥古斯特就见识过一次人称「电光石火」的英姿。不过现在的他看起来比当时更认真而严肃,显然更著急。



(原来他也担心裘赛特小姐的安危……)



奥古斯特心里也非常担忧。



(别担心,听说巴泰尤伯爵把裘赛特小姐奉为女神,应该不会突然对她动粗。)



心里是如此祈祷,但一想到裘赛特小姐结婚在即,无计可施的伯爵可能采取更强硬的行动,反而越来越焦虑了。



抵达巴泰尤伯爵的宅邸后,奥古斯特立刻敲门表示自己是子爵家的人,也是女王派来的使者,特地前来拜访伯爵。



一头金发、容貌温和的奥古斯特看起来家境不错,出来接待的执事似乎不敢直接把他赶走,于是便让他进屋了。



「请往这边走。」



远在奥古斯特身后的浓浓夜色中,雪花依然静静地飞舞。除了风声之外没有其他声响。



奥古斯特暗自呢喃。



(阿尔尚,接下来就靠你了!)



◇  ◇  ◇



确定奥古斯特进入宅邸后,肩上背著步枪的阿尔尚轻松地翻越围墙,闯进宅邸之中。



犀利的目光扫过窗户,发现三楼面对阳台、采光良好的房间里透出灯光,立刻攀著树木爬上阳台,侧耳倾听屋内动静。



屋里似乎有人。



「请别再靠近我,我今年春天就要嫁到席萨利欧公国了。」



「所以你只要在那之前与我相好,就不必去什么席萨利欧了啊!女王派使者来了,必须快一点!」



一听到猴急男人的声音,阿尔尚立刻用装著刺刀的枪口击破玻璃窗。



喀啷一声,玻璃碎片散落屋内。



一只手伸进窗内打开锁,门也随之开启。



冰冷的风雪吹进屋里,窗帘大幅翻飞。



「什……什么人!」



「!」



疑似巴泰尤伯爵的男人正缓缓逼近跪在床上的裘赛特,突然一脸紧张地大叫,吓得裘赛特倒抽一口气。



阿尔尚没说半句话,举起枪托就往巴泰尤伯爵下颚重重一击,使他往后翻倒。



「咕唔!」



伯爵从床上跌落地面。



还没来得及呼救,又是一枪托猛然击中心窝。



「唔!」



伯爵吃惊地瞪大双眼,接著脖子一歪便昏倒了。



阿尔尚没有手下留情,伯爵的骨头可能断了。清醒之后恐怕会痛不欲生,可惜完全不值得同情。



宅邸的佣人毫无前来探视的迹象,看来伯爵可能事先下令,即使发现些许动静也不许任何人靠近。



无论如何,最好还是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阿尔尚回头探视裘赛特,发现她不发一语地紧抓著自己。



或许是惊吓过度,裘赛特颤抖的双肩显得纤弱无助,低垂的颈项也显得细瘦而惨白。



「……」



阿尔尚不禁想轻抚那单薄的背和小小的头,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



他默默闭上眼睛咬紧嘴唇,用力握紧伸出的手,用压抑情感的低沉声音轻轻说道:



「……再忍耐一下。」



然后牵著裘赛特的手走出阳台。



阿尔尚让裘赛特环住自己的脖子,背著她爬下树,往大门方向走。带著裘赛特走出宅邸时,奥古斯特已经拦好马车等在外头了。



「我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心想你应该已经顺利找到她,所以就提前离开了。反正再待下去也见不到伯爵本人吧?」



奥古斯特轻轻一笑。



阿尔尚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这次倒是做得很好。」



◇  ◇  ◇



后来──



担心裘赛特的奥古斯特陪著她一起坐马车,阿尔尚则骑马随两人回到奥古斯特家的宅邸。



裘赛特不但面容憔悴,衣服也弄脏了,因此两人决定先送她到奥古斯特家照顾。



先让世代都在格禄家服务的能干执事为裘赛特换衣服、准备好温热的饮料,再派人到裘赛特家中通知。



待一切都安排妥当,奥古斯特终于松了一口气看向阿尔尚。他没有坐在长椅上休息,只是披著外套面无表情地站在客厅里。



「你去看看裘赛特小姐如何吧?反正前来迎接的人不会马上就到。有你陪在身边,她应该也会比较放心。」



奥古斯特轻声问道,阿尔尚依然不带感情地低声回答:



「……不,不用了。」



略带灰色的青蓝眼眸浮现淡淡的忧郁。



(听到我说裘赛特小姐被人绑架时,明明毫不犹豫就脱下厨师服和主厨帽丢在一旁了……)



要是裘赛特对他而言一点都不特别,刚才又怎么会那么拚命?



何况现在还是一副担心的样子。



「阿尔尚,裘赛特小姐不是你重视的人吗?」



就算知道对方会生气,奥古斯特还是忍不住逼问。



既然为了她在下雪的夜里一脸紧张地拚命策马狂奔,不就表示她很重要吗?



「等到迎接的人抵达,你说不定永远没机会再和她说话了。只能趁现在向她表明心意不是吗!」



为什么反而是我难过得快哭出来啊?



还为了这种顽固的男人大吼大叫。



这时阿尔尚平静地俯视奥古斯特,喃喃地开口了。



「奥古斯特……」



第一次听到阿尔尚叫自己的名字,奥古斯特愣了一下。



他……刚才……叫了我的名字?



不是幻听吧?



还没来得及回应,奥古斯特已经和阿尔尚四目相交,只听到他冷冷地低声说道:



「……谢谢你来通知我。」



奥古斯特惊讶的程度达到新高,内心无比激动。



(他……他道谢了!阿尔尚……竟然对我说……说说说了谢谢──)



惊讶过度导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



「那……那当然。」



我们是朋友嘛──结果这句话被吞回肚里,因为奥古斯特又想哭了。



(搞什么,竟然转移话题……)



阿尔尚一直凝视著窗边。



那眼神彷佛和裘赛特注视舞台时的哀伤眼神重叠,令奥古斯特无语凝噎。



(老顽固!笨蛋!爱耍帅!铁面人!)



内心毫无保留地飙过一串咒骂──然而阿尔尚凝视窗外落雪的眼神太过平静,奥古斯特实在骂不出口。



奥古斯特在一旁含泪瞪著凝视雪花飘落的阿尔尚,同样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



派去艾尔布朗修宅邸的使者回来了,同时呈报裘赛特的父亲──艾尔布朗修伯爵来访的消息。



随之出现的是一位文质彬彬却脸色铁青的银发男性。



这个人正是艾尔布朗修伯爵。一看到他的脸,奥古斯特只觉得心脏噗通乱跳。



(他长得……好像阿尔尚?)



因为都是银发?



不对,轮廓也莫名有些相似。



伯爵见到阿尔尚时大吃一惊,表情僵在脸上。



彷佛见鬼了一样。



阿尔尚面无表情地回视伯爵。



「……」



伯爵慌忙转开视线,问道:



「我女儿在哪里?」



得知父亲到来,裘赛特也出现了。



发现父亲和阿尔尚都在房间里,裘赛特也讶异得双眼圆睁。



接著便跑过去扑进父亲怀里,额头抵著父亲的手臂。



「……是卡列尔主厨救了我。」



裘赛特的声音有些沙哑。



艾尔布朗修伯爵紧紧抱住裘赛特,十分刻意地将目光转回阿尔尚身上。



站在伯爵面前的青年长著一头和伯爵与裘赛特相同的银发。



望著同时出现在眼前的三人──不只是艾尔布朗修伯爵,连裘赛特看起来都跟阿尔尚有些神似。



(阿尔尚说过自己来自巴黎榭的老街,家里孩子很多又很穷,所以才会从军混口饭吃。可是──他该不会……)



乱糟糟的心跳再次加快速度。



从军时期的阿尔尚唯独那一次违抗了巴尔特仑将军的命令。



面对围困艾尔布朗修城的贝尔加帝国大军,他一个人莽撞地突破重围。



那件事后来传为佳话,成为勇者奇迹似的逆转局势的故事。



问题是──



万一当时驱策阿尔尚前进的动力既不是勇敢也不是战士的骄傲,更不是为了守护法洛利亚,纯粹只是为了拯救艾尔布朗修城──拯救困在其中那些……和自己发色相同的人呢?



听说裘赛特遭遇危险时,他连一秒都没犹豫就脱掉了厨师服。



如果当时的他也是如此,还没思考就先冲出去了呢?



毕竟阿尔尚是艾尔布朗修伯爵的──



就在奥古斯特心里的推测转为确信时。



艾尔布朗修伯爵终于开口了。他用苦涩而沙哑的声音对阿尔尚说:



「承蒙你两次搭救,实在非常感谢。」



阿尔尚淡淡地回答。



「不必向我道谢,我只是做了当下该做的事。上次如此,这次也一样……」



伯爵低头致意,也向奥古斯特表示日后会再来答谢,然后搂著裘赛特准备离开。这时裘赛特突然回头望著阿尔尚,迷蒙的眼眸中含著一种走投无路的情意。



「卡列尔主厨,请问……你有思慕的对象吗?」



银发的裘赛特和银发的阿尔尚凝眸对望。



「……只有一个视如自身心脏的对象。」



阿尔尚静静地答道,带著灰色的青蓝眼眸和裘赛特的水蓝眼眸一样,都泛著一层寂寞的光晕。



裘赛特一脸泫然欲泣,喃喃说道:



「那个人真幸福呢……」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的裘赛特转过身,和父亲一同离开了。



阿尔尚目送两人离去,眼神看似淡漠却透著一丝伤感。奥古斯特看著这一幕,胸口有种满溢到快裂开的感觉。



◇  ◇  ◇



事情过后──



阿尔尚望著银发父女远去的背影,心里有股淡淡的痛楚。



自己懂事的时候就住在巴黎榭老街的贫困家庭里。



众多的兄弟姊妹、父亲和母亲不是褐发就是黑发,全家只有阿尔尚的头发是银色的。



阿尔尚一直以为父亲之所以只挑他拳打脚踢,一定是因为头发的颜色。



母亲表面上没有护著阿尔尚,却趁父亲不在时偷偷替他擦药包扎,然后紧紧抱住他,用自己粗糙的脸颊蹭他的脸。



「好可怜……」



母亲喃喃说道。



「你真是个不幸又没人疼的孩子……」



泪水沾湿了阿尔尚的脸颊。



其他兄弟姊妹也效法父亲,不是用力揍他就是偷偷戳他,所以阿尔尚总是一个人玩。



他每天都蹲在路边,仰望耸立在远方那白天闪耀著白色与金色、傍晚又被夕阳染成玫瑰红的拉斐安罗斯宫,拿著树枝在地上描绘它的模样。住在附近的别扭老学者看到了,于是主动和他说话。



明明只是小孩子的涂鸦,老学者却不停挑毛病:那边的柱子形状不对,那样根本撑不住屋顶,还有墙壁也画得很奇怪……



「我让你看看真正的建筑物结构图。」



于是阿尔尚跟著老学者进了图书馆。



「我怕吵所以讨厌小孩,不过你很安静,带在身边也不会妨碍我。」老人如此说道。



后来阿尔尚就经常陪老学者去图书馆,不时会收到甜点当作谢礼。



虽然只是洒了糖粉的油炸点心或裹著糖霜的杏仁蛋糕,但能吃到甜点对阿尔尚而言就很幸福了。



阿尔尚八岁那年春天──



那一天,街上的杏树上开满了杏花。



路旁的树木彷佛裹上一层粉红色的糖霜,整齐地在青空下一字排开,淡粉色的花瓣随著春风翩翩飞舞。阿尔尚正想坐在树下吃那块裹著白色糖霜的蛋糕,却发现树后有个陌生女孩正在哭泣。



女孩的头发和阿尔尚一样,都是银色的。



阿尔尚探头问对方怎么了,女孩吓了一跳,盯著阿尔尚的头发显得非常惊慌。



「我刚才被狗追,结果摔倒了。」



女孩怯生生地回答。



漂亮的衣服上满是泥巴,雪白的膝盖上还渗著鲜血。阿尔尚牵著女孩走到河边,替她清洗伤口。



「衣服回去洗一洗就乾净了。」阿尔尚如此安慰女孩,然后一人一半吃掉了那块裹著糖霜的杏仁蛋糕。



「跟你说喔……我听到父亲和执事的对话,说我还有个哥哥。我很想见见他,所以拜托在马房工作的男生带我来这里。可是他被狗一吠就吓得逃跑了……」



后来奶妈出来找人,女孩就跟著回家了。



而革命就发生在那一年的八月。



上了年纪后经常躺在床上的学者和母亲都在暴动中不幸身亡,阿尔尚也被父亲拋弃。



卖内脏肉类的店家老板收留了阿尔尚,条件是要在店里拚命工作,自此之后他就没再尝过甜点了。



最后一次吃甜点就是和那个女孩分享的蛋糕,因此阿尔尚不时会想起当天的情景。



想起奶妈叫那个女孩「裘赛特小姐」,还说「明天就要回艾尔布朗修的城堡了」,以及女孩有个头发颜色和自己一样的「哥哥」。



第二次见到女孩则是九年之后──在艾尔布朗修的城堡。



女孩出落得美丽动人,凝视阿尔尚的眼神彷佛在说很想立刻飞奔过来。但她始终没有主动过来说话,雪白清秀的脸庞写满哀伤。



女孩的父亲也是如此。艾尔布朗修的领主和女儿一样有著一头银发,向阿尔尚道谢时也是一脸有苦难言地注视著他。自此之后,他们就一直刻意避开阿尔尚。



后来阿尔尚从军中退役,在巴黎榭的甜点烘焙坊学艺。直到后来成为女王御用甜点师,开始在茶会上服务,才再次见到裘赛特。



然而裘赛特似乎很怕与阿尔尚对视,因此阿尔尚也刻意不看她,假装互不相识。



去年秋天,罗格莎娜突然开口问起阿尔尚。



「阿尔尚,我这里有一门不错的亲事,想介绍给艾尔布朗修伯爵的千金喔!你觉得如何?可以继续谈吗?」



摆满贵重的精装书和各种美术品的女王私人房间中,罗格莎娜正一脸幸福地品尝淋上焦糖酱的芙朗──将卡士达酱和面粉打成糊后凝固而成的甜点。「咬起来好有弹性,真好吃。」她边吃边称赞,突然放下汤匙仰望阿尔尚,露出狡黠的神情。



阿尔尚拿起饰有玫瑰图案的金边茶杯,再次斟满茶。



「……这种事不该问我吧?」



语气无比平淡。



「既然公主说是不错的亲事,那应该真的不错。只要伯爵千金同意就没问题了吧?」



罗格莎娜听完,盯著阿尔尚的眼神更认真了。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不提喔?」



「我没有立场发表意见。」



「是吗……」



罗格莎娜沉下脸喃喃自语,没有再向阿尔尚提起这件事。



阿尔尚也没有多说什么。



◇  ◇  ◇



巴泰尤伯爵绑架女王养女一事后来私下解决。依照女王的命令,巴泰尤伯爵捐给国家一大笔钱,几乎倾家荡产。



「这回如此轻易就放过你,你可要心怀感激!」



罗格莎娜竖起眉毛怒斥道。



随后立刻露出忧愁的神色。



「幸好裘赛特并无大碍。阿尔尚,谢谢你救了我的女儿。」



女王的笑容里似乎带著一点哀伤。



阿尔尚依旧沉默不语。



时序进入三月,裘赛特离开法洛利亚的日子终于到来。



◇  ◇  ◇



那一天,从清晨就开始下雨。



烘焙坊的厨房中,阿尔尚先用冰水冷却手指,才伸进锅里接触沸腾冒泡的糖浆。



迅速沾起化成膏状的砂糖,在拇指和食指间确认黏稠度,然后关火。右手拿起刀子,左手握著用纸卷束起的两支叉子,转动叉子汲取糖膏。



糖膏拉出带著淡淡玫瑰色的线条,在半空中闪闪发亮。



先迅速拉至眼睛的高度再放下,手指迅速俐落地不断旋转叉子,纺出细致的糖线。



一条、两条、三条──无数条──落回锅中的糖表面出现丝丝光泽。如瀑布般奔流而下的透亮甘甜一再被拉长、卷束,只见不停旋转的叉子发出闪闪光芒。



最后糖膏形成一块看似线束的软糖块,阿尔尚放下手中的刀叉,徒手将糖块水平拉长、对摺后扭转。



他低头专注地盯著手中分秒变化的糖,反覆拉长、对摺、扭转再拉长,让空气进入依然热烫的糖块之间。



带著淡淡玫瑰红的糖块逐渐泛出白金似的高雅光泽,这时烤炉中也传出烤蛋糕的甜美芬芳。



◇  ◇  ◇



(杏花……没有开。)



裘赛特心情忧郁地凝视著自家宅邸窗外的杏树。



外头的天色从清晨到现在始终灰蒙蒙的,杏树上的花苞在冰冷的雨中全缩起来了,毫无绽放的迹象。



前来迎娶的马车不久后即将抵达位于巴黎榭的宅邸。



而裘赛特也将搭乘马车前往港口。



自从冬天那个下雪的夜晚,阿尔尚从巴泰尤伯爵手里救回自己后,两人在女王的茶会上又见过几次面,但双方都没有主动开口。



其实裘赛特很想向阿尔尚道谢。



小时候初见面那次,贝尔加帝国军队围攻艾尔布朗修城时,每次都是阿尔尚救了自己。



听说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时,裘赛特说什么都想见他一面,因此偷偷跷家。



那个男孩有著和裘赛特相同的银发,年纪比裘赛特稍长一些,虽然沉默寡言却很体贴,还把自己的点心分给裘赛特吃。



坐在粉红花瓣轻轻飘落的杏树下,两人默默地吃著裹著糖霜的蛋糕,心里觉得好温暖、好踏实。



其实裘赛特有很多很多话想和对方说。



想深入了解那个和自己与父亲一样满头银发的男孩。



革命爆发后两人一直无法再见,裘赛特时常回想起小时候的那一天。直到长大后的阿尔尚成为解救城堡的勇者出现在眼前,裘赛特的心跳声大到有如擂鼓,迟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目光。



多么英俊挺拔的青年!



外型精悍,浑身散发出沉默而坚强的气质。



裘赛特好想飞奔过去紧紧抱住他。



她对父亲说,拯救我们城堡的人是我哥哥,也是你的儿子,希望父亲主动和他说说话,结果却被严厉斥责,还不许她提起这件事。



艾尔布朗修伯爵说,不能承认阿尔尚是自己的儿子。



裘赛特对此深感抱歉,也不好意思和阿尔尚说话了。



直到雅尔特纳之混沌告终,国家恢复和平,裘赛特又在罗格莎娜女王的茶会上见到为宾客服务的阿尔尚,内心依旧如往日般激动。



他为什么成了甜点师?



不是很受巴尔特仑将军重用吗?



明明有许多疑问想上前问他,结果还是做不到。每次刻意转移视线不看阿尔尚,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就更重一分。



裘赛特每天晚上都梦到那个银发青年。



那已经是恋爱了。



偏偏爱上了自己的哥哥。



裘赛特心里很害怕,更是刻意疏远阿尔尚。



就在这时,女王提出了亲事。



「我很看好你的美貌与气质,希望你成为我的养女,嫁给席萨利欧公国的亲王。你意下如何?如果你已经有心上人了,我可以考虑其他人选。」



裘赛特答道:



「我答应。」



还说自己没有心上人。



年纪比裘赛特小但无比坚强明智而华丽的女王面露忧色。



「是吗……」



她如此应道。



「你们果然很像。」



彷佛喃喃地自言自语。



至于「你们」之中的另一个人是谁,裘赛特当时并不知道。



◇  ◇  ◇



迎娶的马车抵达,女仆前来通知。



「我马上下去。」



裘赛特应道。她再次透过细雨蒙蒙的窗户凝望院中的杏树,然后眨眨眼,离开房间。



侍从撑起伞护送裘赛特搭上马车。



法洛利亚的外交官已坐在马车里,他也要随行前往席萨利欧公国。



为了避免沾上污泥,裘赛特拉起裙襬缓步前进,踏上放置在马车底下的台阶,在侍从搀扶下搭上马车。



马车在绵绵细雨中启程。



就在刚驶出大门时──



「请等一下!」



突然听到有人叫喊,一个身穿宽松外套、绑著双马尾的女孩飞奔出来。



是在阿尔尚店里工作的女孩。



「请停车!」



马车停下了。



裘赛特请人打开车门探出身子,看到绑著双马尾的女孩像当初送信来时一样,脸颊泛红但无比认真地说道:



「这是阿尔先生送给您的结婚贺礼。」



裘赛特的心脏噗通一跳。



女孩的连帽外套被雨淋得湿答答的,她站在心跳加速的裘赛特面前,递出双手捧著的大竹篮。



再不快点收下,女孩可要继续淋雨了。裘赛特急忙伸手抓住竹篮。



竹篮沉甸甸的,盖著一层遮雨布但没怎么淋湿。女孩一定很努力地用那小小的身躯挡雨,才能安然送达吧?



「谢谢……」



裘赛特竭尽所能地挤出这句话,脸颊还红通通的女孩满意地一笑,随后便离开了。



关上车门,马车再次出发。女孩之前送来的信并不是阿尔尚写的,从字里行间一下就看出来了。



但这一定是他亲自──



揭开遮雨布,篮中是一个包在水蓝色薄纸中的盒子,银色的缎带系成一朵花的形状。



裘赛特的心跳越来越快,她拿出盒子放在腿上,伸出紧张得僵硬的手指解开缎带,小心翼翼地拆开水蓝色的薄纸。



一个可爱的木箱出现在眼前,上头描绘著群聚在翠绿树梢的鸟儿。



裘赛特屏住呼吸,继续打开盒盖。



打开盒子的瞬间,裘赛特心里充满感动。



盒子里放著一个裹著粉红色糖霜、做成花朵形状的杏仁蛋糕。



水亮而甘甜的花朵蛋糕四周围绕著无数、无数朵绽放的小花。



用砂糖和杏仁粉揉捏成馅料状的杏仁糖霜捏花、运用溶化的砂糖饴制作的透明拉花,每一朵花都是淡淡的粉红色,每片花瓣都精致得必须靠指尖仔细制作。如此小巧动人的花朵塞满了整个蛋糕盒。



这是……玫瑰色?不对,这个颜色更柔和、更惹人怜爱──



是杏花的颜色。



(砂糖做的……杏花。)



裘赛特眼眸深处浮现遍开在水蓝色天空下的杏花,砂糖和奶油的香甜随著一股怀念猕漫心间。



那是很久以前的回忆。



两人分享杏仁蛋糕的安稳时光。



坐在对面的法洛利亚外交官深感好奇地探头窥视。



「噢……」



不禁佩服得低声赞叹。



「好像用甜点画成的绘本!邻近的巴哈尔姆王国很流行这种图画似的装饰蛋糕【pièce montée】呢!据说巴哈尔姆的名厨威尔汉穆‧霍夫曼等人曾在国王宴请外宾的晚宴上大展身手,运用精致的糖饰和奶油挥洒出磅礴神话中的一幕,让饮食艺术家赞不绝口。不过法洛利亚的甜点师傅也不是泛泛之辈。虽然不像神话故事那么壮阔,却有一种朴实温馨的感觉,十分可爱。看得出制作的人非常用心。」



「……的确如此,这礼物太棒了。」



声音不自主地颤抖,眼眶越来越热,笑中带泪的裘赛特勉强答道。



原来阿尔尚还记得那一天。



那天两人在杏花盛开的树下,分享裹著雪一般白色糖霜的杏仁蛋糕。



那个暖心、温柔又甜美的回忆。



裘赛特眨了眨眼,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那时她问阿尔尚是否有心上人。



──……只有一个视如自身心脏的对象。



阿尔尚如此回答。



眼神中透著决心。



原来阿尔尚的恋情也说不出口。



就像裘赛特的恋情无法实现一样,阿尔尚的恋情也没有结果。但他并不后悔付出真心。



──那句话中隐含著这样的心意。



裘赛特也不曾后悔与阿尔尚相遇后的种种。



(我已经收到最好的礼物了。)



那是用甜点描绘而成,名叫回忆的小小绘本。尝起来一定也是终生难忘的甜蜜滋味吧?



尝过之后也许就忍不住泪水了。



所以只能一个人偷偷品尝。



但愿阿尔尚──我最珍惜的哥哥终有一天得偿宿愿。



无论以何种形式,但愿哥哥与心上人有一天能两情相悦,相亲相爱。



啊……我衷心期盼那一天终将到来。



春季的雨静静飘落,往港边前进的马车微微摇晃。



裘赛特凝视著盒中绽放的杏花,惹人怜爱的粉红色花朵彷佛在祝福自己。于是她许下最后的心愿──祝福阿尔尚。



◇  ◇  ◇



圣历一八一三年春天,艾尔布朗修的白百合──裘赛特公主出嫁了。



奥古斯特写的新喜剧在巴黎榭的爱德华喜剧剧场上演,结果大受欢迎,连续几天座无虚席,还有人站著欣赏。



《杏花新娘》这部轻快的喜剧成为他初期的代表作,描述伯爵千金爱上在街上偶遇的年轻人,而对方正是隐瞒身分在外的异国王子,后来伯爵千金嫁到王子的国家,结局皆大欢喜圆满收场。



「可惜这种幸福的故事不会发生在现实中啊……」



乐园大道上的小小甜点坊里,奥古斯特感伤地向绑著双马尾的少女倾诉。



「所以我想……让这种幸福美满的结局在舞台上成真也不错。」



尾声 回忆过去



裘赛特踏上旅程两天后的下午,阿尔尚来到拉斐安罗斯宫中女王的私人房间,正在桌上排列甜点。



「哇!是裹了砂糖的杏仁蛋糕,还做成花朵的形状!有春天的感觉,真可爱!」



罗格莎娜坐在沙发上,眼睛闪闪发亮。



杏仁蛋糕是用另一个模子烤的,比送给裘赛特那个小了一些,但一样裹著粉红色的糖霜。



罗格莎娜捏起一块,十分怀念地瞧了半天。



「呵呵,好像杏花喔!小时候为了接落下的杏花,还把裙子整个掀起来在宫里的庭院到处跑,结果被奶奶骂了。」



她噘起嘴唇,轻轻抿了一口。



手中的蛋糕比面粉做的更湿润甘甜,吞下之后令人忍不住微笑。



「好好吃……因为是常见的简单点心,反而更让人想起从前吧?温和的味道真令人怀念。」



说完又咬了一口,露出安心的表情。



「我的『女儿』现在应该在船上吃著你送的蛋糕,回想法洛利亚的点点滴滴吧?」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阿尔尚站在罗格莎娜身边,抿著嘴面无表情地准备餐食。



看著阿尔尚的模样,罗格莎娜眼里浮现浅浅的阴郁,接著似乎想安慰他,又用温柔的语气补上一句。



「席萨利欧的亲王虽然是因为王妃突然病逝而再婚,但听说是个心胸开阔而正直的人,也很积极地资助有才华的艺术家。相信他一定会珍惜裘赛特的。」



阿尔尚张开嘴巴,淡淡地回应。



「……既然公主这么说,那应该就没错。」



回顾过去明明不见得都是开心的事,却总是让人莫名觉得温暖而怀念。



粉红花瓣飞舞的杏树下,银发少女正开心地吃著裹了白色糖霜的杏仁蛋糕。



「阿尔尚……如果我像裘赛特那样嫁到国外怎么办?不是开玩笑,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为了法洛利亚而不得不那么做……」



「没关系。」



或许是因为心里想著裘赛特,忍不住想像如果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会如何吧?阿尔尚低头看著不安地仰望自己的罗格莎娜,静静答道:



「我的心脏只有一颗。只要公主你愿意,我就是属于你的。」



罗格莎娜泫然欲泣地笑了。



「那我就……放心了……」



窗外晴空万里,满树的杏花都绽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