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来。」



我怀著困惑不安的心情来到町田出版社。



走进前几天来过的会议室──在里面等我的野野村先生露出歉疚的表情，从椅子上站起来。



「原本应该是我过去找你，却麻烦你专程跑一趟……」



「这倒是无所谓……请问有什么事吗？」



「其实是～～TOKORO老师写稿遇到了瓶颈……」



「……嗨，矢野同学……」



……在他身旁，TOKORO老师确实面对著列印出来的原稿，露出伤透脑筋的表情，紧紧交叉双臂。



「真的很抱歉……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你稍微帮个忙……」



「……我帮得上忙吗？」



听到野野村先生这么说，我再次想起那种痛苦的心情──



老实说……我不认为自己帮得上忙。



不管是要提供想法还是判断好坏，自从上次来这里访问以后，我已经很清楚自己无能为力。这样的我到底能帮上什么忙呢……



难不成他们想拜托我处理跟写稿有关的杂务……？



「……嗯。你放心，我们只是想了解男高中生的想法。」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不安，野野村先生用温柔的声音这么说。



「我们需要你提供自己平时的真实感受与想法。就这层意义来说，你完全不需要勉强自己，所以大可放心。」



「这样啊……」



即使听到他这么说，我还是没什么真实感。



我的感受与想法……能对故事派上什么用场，我实在无法想像。



「那可以麻烦你先把这份稿子大致看过一遍吗？真的只要大致看过就行了。」



说完，野野村先生把疑似刚列印出来的原稿递给我。



「要不要帮忙，可以等你看完稿子再决定。至于报酬……我请你吃一顿比较贵的晚餐如何？」



……报酬。



我当然不是为了那种东西而来，就算要我无偿帮忙，我也一点都不在意。



可是，我觉得为了这种事争论也只是浪费时间。



「……我明白了。那我就先看看这份稿子。」



我老实地点头答应。



「谢谢你！那就有劳你了。」



……既然事情变成这样，我就先看看这份稿子吧。



毕竟野野村先生都特地找我过来了……说不定我也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



我隐约有……这种预感。



我把手边的椅子拉过来坐，开始迅速阅读这份原稿。



＊



「──我大致明白了。」



花了约几十分钟把原稿大致看过一遍后──我抬起头叹了口气。



我拿到的稿子是之前开会讨论的作品《十六进位法之花》的续集。



那是描写阿佐与多子这两个女生之间有些痛苦的关系的故事。



这个故事经过大幅改稿，已经跟上次相差许多。



我注意到好几项变动，也感觉得到每项变动都发挥出很大的效果。



其中最让我在意的地方──



「……想不到真的删掉了。」



──还是这项变动。



「留美子──结果还是被删掉了。」



──在上次看过的原稿中，留美子是故事的关键人物。



但这次的原稿，这个人物真的照野野村先生的提议──被删掉了。



TOKORO老师当时明明为此激烈争论，最后还撂下狠话夺门而出……却还是照著野野村先生的指示大幅改稿。



尽管野野村先生早已预言她会这么做，还说出让我信服的理由……这个事实依然令我感到惊讶。



「哎呀～～！被你发现了呢！」



至于──实际改稿的TOKORO老师本人──



则是表现出没辙的调调笑了出来。



「后来我考虑了很久，觉得野野村说的也有道理。哎呀～～当时是我失礼了呢！歹势歹势！啊哈哈哈哈！」



──TOKORO老师看起来完全没有反省，也不觉得难堪。



那种厚脸皮的个性让我颇为佩服。真要说的话，像我这种总是太客气的人反倒想向她学习……



「……问题就在这里。」



忍不住苦笑的野野村先生接著说下去：



「为了把留美子删掉，让不少其他故事元素被凸显出来了。像是两位女主角的心理描写、互动过程的描写、在古物店发生的事情，以及风景的变化之类。而其中有个让我们很在意的角色……」



野野村先生翻开原稿，指著故事中段的某一页。



「……就是从这一段开始出场的御门。」



──御门。



先前看这个故事的时候，这个角色几乎只是个路人，但是在这次改稿后，他跟多子有了很大的关联。



在我大致读过一遍的印象中，他是一位个性认真的男高中生。



他肩负著指出多子在网路与现实中的差异这个重要任务。



我并不觉得这个角色有什么问题，可是……



「总觉得……这个角色太过刻板了。」



TOKORO老师拿著笔低声沉吟。



「这个角色因为跟多子之间的关系陷入苦恼……这个部分我还可以理解。可是……我总有一种这个角色是从其他地方借来的感觉。我想把这部作品写得比较贴近现实，就觉得只有这个角色跟作品格格不入……」



「因为TOKORO老师已经是一位成年女性了。」



野野村先生用医生说明病情般的口气说道：



「不是十几岁的年轻人，也不是男孩子，而且这次──也没有像以前细野同学那样的具体范本。这么一来，她就只能完全靠想像来让角色行动。那个角色还是跟自己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而且必须写得跟阿佐和多子一样栩栩如生。」



「御门完全就是离我最遥远的那种人呢……」



TOKORO老师交叉双臂，紧盯著原稿。



「如果他身上有一点点跟我重叠的地方，我就有办法写下去，但个性差距大到这种地步，写起来就有难度了……」



「……原来如此。」



……听起来确实很困难。



只要反过来想就很容易理解。如果要身为男高中生的我逼真地想像出TOKORO老师这样的成年女性，让这个角色行动，实在是不可能的任务。



事实上，光是她愿意大幅改稿就已经让我很惊讶了，我几乎不可能想像出其他细微的情感。



「所以，我们才会决定找你谈谈。」



野野村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虽然其他作家很少这么做，但TOKORO老师最近执笔经常会参考实际存在的人物的故事。只不过，细野同学已经在过去的作品中出现过，所以我们觉得参考其他男生会比较好。结果……我们认为之前大致看过原稿的你是个不错的人选，就人物的个性来说，我也觉得这个角色跟你很像。」



「原来是这样啊……」



我总算──明白他们找我过来的意图。



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以及来到这里的任务──



只不过，这就表示──



「……也就是说……」



野野村先生彷佛看穿了我的想法，说出他的要求。



「我们接下来……想向你请教一些相当私人的问题。」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问这些问题是为了避免角色变得刻板。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们你自己平时的想法与感受。具体来说──就是人际关系，或是恋爱方面的事──」



──人际关系。



──恋爱方面的事。



如果要聊这些──我肯定得说出跟秋玻与春珂之间的关系吧。



然后，野野村先生头一次表现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所以──我不会勉强你，因为任何人都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心事……对你来说，我们只是见过几次面的大人，彼此之间毫无信任可言。」



「不，我并没有不信任你们……」



「哈哈，你不需要勉强自己。」



野野村先生看了过来──露出跟初次见面时一样的温柔笑容。



「不过，我还是要拜托你……可以的话，能不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当然，你可以不用指名道姓。」



──我垂下目光，想了一下。



要向他们说出……我和秋玻与春珂之间的事情。



坦承自己跟她们相处的过程中萌生的情感──



……我果然会感到抗拒。



我真的可以说出自己的想法吗？



这难道不是我应该独自面对的问题吗……



──就算这样……



「这个嘛……」



我想找人说出这份积累许久的情感也是事实。



我也想知道当他们两位听完我的故事，会有什么样的感想。



而且──要是能稍微帮上忙，我觉得自己心中的痛楚也能得到些微缓解──



「……我明白了。」



我──向他们点点头。



「如果我帮得上忙，两位就尽管问吧……」



＊



「──好，那么……」



我们重新──面对面坐下。



「我想马上请教几个问题。」



相较于紧张地挺直背脊的我，他们两人看起来相当轻松。



这种落差让我更加紧张，咽下一口口水。



「首先是……矢野同学，你现在有心上人吗？就是正式交往的对象，或是喜欢的女生。」



「……有。」



「是女朋友？还是单恋的对象？」



「这个嘛……情况有点复杂。」



「……哦？」



听到我有些难以启齿地这么说，TOKORO老师扬起眉毛。



「因为某些缘故……我身旁有两位女生，但我不晓得自己究竟喜欢谁。她们两个都喜欢我……然而我没办法选择其中一个。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暧昧不明……」



「……原来如此！」



TOKORO老师开心地看向野野村先生。



「野野村，这位矢野同学很适合担任这次采访的对象呢……」



「是啊，幸好有请他过来吧？……其实──」



说完，野野村先生转头看过来。



「御门这个角色也对多子在网路与现实中的差异感到惊讶，无法确定自己喜欢哪一个她，处境可能跟你有些相似。」



「啊啊……是吗？或许是这样吧……」



事情确实就跟野野村先生说的一样。



不光是不晓得自己喜欢谁，就连对方其实是同一个人这点都很像。



……我忍不住要怀疑。



说不定野野村先生……就是因为发现这件事才会特地找我过来。



也可能是千代田老师偷偷把我的事告诉他……？



「那实际被夹在两个女生之间……你有何感想？」



也许是开始感到有趣，坐在桌子对面的TOKORO老师探出身体。



「你有因此遇到什么烦恼或困扰吗？」



「……当然有。应该说，我的烦恼多到不行……」



我点点头──把自己能想到的烦恼都告诉他们。



「──我心中还是有罪恶感……」



「──总觉得自己在做不正直的事，无法发自内心为她们的心意感到开心……」



「──因为她们两人还是会争风吃醋。」



「──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向身边的人说明……」



──TOKORO老师热衷地听我说，还会不时反问我，或是把话题转到野野村先生身上，同时写下笔记。



「──原来如此，她们两个都已经接受这种情况了吗？」



「──顺便问一下，你跟她们做过比牵手更进一步的行为了吗？你该不会跟她们两个都做到最后了吧？」



「──那野野村呢？你过去有这种经验吗？……我不会告诉百濑的。」



「──你觉得把这件事全部说出来，身边的人会接受吗？」



她就像这样毫不客气地发问，而我也尽可能诚实回答──就这样过了约一个小时。



我们聊得相当深入，该说的应该都说了。



我自己也觉得能说的事情几乎都说完了。



除了特定人名与双重人格的事，我应该把自己的处境全告诉他们了。



TOKORO老师似乎也有同样的感想。



「嗯……我明白了。」



她放下笔，专心注视著写满文字的笔记本。



……结果如何？



她有何感想？



我能帮上TOKORO老师的忙吗……



然后──



「是吗……这样啊～～……」



她紧紧交抱双臂──深深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啊……」



……啊啊──看到她的反应，我总算明白了。



──我没能满足她的期待。



她原本以为听我说完这些话，也许有能用在作品中的故事。



她想在我这个人身上找到那种特别的「某种东西」。



在她眼中，我表面上应该是有那种东西的人吧，而我的处境也确实有些特殊。



可是──我本身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无法决定自己的未来也无法确定自己爱上谁──只是随波逐流地活著，一无所有。



所以……TOKORO老师也找不到我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抱歉。看来……我好像帮不上什么忙。」



「啊啊！不，你误会了！」



TOKORO老师慌张地挥挥手。



「问题出在我身上！就是，因为我还在找寻灵感……」



……这么明显的客套话，让我感到更加愧疚。



──会议室里充满停滞不前的气氛。



每个人都不说话，身体一动也不动……感觉像在找寻这条死路的出口──



这种情况……该如何解决？我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果然……应该叫细野过来吗？如果跟那家伙谈，应该可以找到比我更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不是吗？



还是说……应该把秋玻与春珂叫来？



请她们谈谈我刚才说的那些，从另一个角度补足事情的全貌……？



……我不确定这样管不管用。



即使如此，应该也比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我觉得应该稍微挣扎看看。



「那、那个……！」



就在我喊出声音的时候──



「──我还有个问题想顺便请教一下。」



一直保持沉默的他──野野村先生开口了。



有别于会议室里的沉重气氛，他的口气就跟平时一样柔和，彷佛连周围都温暖起来了。



「矢野同学，我现在知道你有很多烦恼了。这些话很有参考价值，很感谢你。」



「啊啊，不，您太客气了……」



「可是，如果要在当中选一个……」



野野村先生──看向我。



「如果──要你举出一件最令你痛苦的事，你觉得是哪件事？你现在正为了什么感到痛苦……？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



──什么事最令我痛苦吗？



确实有很多事都让我感到痛苦。



让我困扰的事也不少。



那么──其中最令我痛苦的是什么？



在纠缠著我的现实问题当中，到底是什么事在折磨著我？



虽然很缓慢，我试著踏实地探究自己的想法。在充满杂讯的思绪之中，尽可能只找出有必要的线索，加以比较。



然后──我找到了。



「……应该是那种被别人拋下的感觉吧。」



我说出这个答案后──原本低著头的TOKORO老师就猛然抬起头。



「被别人拋下……？」



野野村先生又复诵了一遍。



「矢野同学，你觉得自己被周围的人拋下了吗？」



「我不确定……是不是被周围的人拋下，就是有种明明自己该前进，却没有前进的感觉……」



没错，我一直在原地打转。



我无法前进也无法回头，而大家──都拋下了这样的我。



「她们两人都毫不犹豫地对我表达好感，可是，我却无法定下心意做出选择……不光是这件事，就连将来的事也一样──」



──TOKORO老师开始飞快地动笔。



「──我越思考这个问题，越是亲身来到这种职场参观……就越深切感受到自己的无能……」



实际说出这些话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忍不住想笑。



可是……这是我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结果这就是令我感到痛苦的事。



我也──想要前进。



我想做出某种决定，从现在身处的地方踏出一步。



然而──我无法办到。



「……是御门。」



TOKORO老师小声呢喃。



声音在狭窄的会议室里短暂回响。



然后──



「我总算找到了。原来御门是这样的男生……」



她依然一脸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写字，一边继续说出这句话。



……找到了？



TOKORO老师从刚才的对话中找到灵感了吗？



「……有办法写下去了吗？」



「是啊……」



TOKORO老师依然低头看著笔记本，向野野村先生点点头。



「被别人拋下啊……原来如此。无法做出抉择的痛苦，以及未来的事……把这些问题全部结合起来，就会变成这种情绪吗……这是我没想过的事……」



──野野村先生笑著看向我。



然后握起拳头。



……一切都搞定了吗？



TOKORO老师成功找到写小说的灵感了吗……？



「……不好意思，我想要一个人写稿。」



TOKORO老师用几乎等于自言自语的声音这么说。



「可以请你们两位出去吗……」



「……好的。」



说完，野野村先生静静地站起来。



看到他向我招手，我也收拾好东西，跟著他离开会议室──



＊



「……哎呀～～你帮了大忙呢！真是太感谢你了！」



关上会议室的门后，在走向办公桌的途中──野野村先生大大地呼了口气，大声叫了出来。



「啊～～我这次真的有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感觉……嗯，拜你所赐，应该可以顺利过关了！矢野同学，这都是你的功劳，我很感谢！」



「……真、真的吗？」



即使紧张感总算消失，我依然不觉得自己帮上了忙。



「这样TOKORO老师就能完成原稿了吗……？我有稍微派上用场吗？」



「就我的经验来说，一旦TOKORO老师进入那种状态，通常都会写出不错的作品。因为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改稿的内容，应该已经完全进入状况了吧。而这件事──」



来到办公桌前──野野村先生向我伸出手。



「──矢野同学，都是多亏你。谢谢你。」



──我畏畏缩缩地回握那只手。



那是成年男子既粗犷又火热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