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我抓住他的手臂,却被他甩开。
「那个女人跟我无关,你想杀就杀吧。我只是来算笃志的帐而已。」
「……店长,呃、呃,我、我……」
吉村小姐的声音在颤抖。她一开口说话,抵在喉咙上的刀刃便划裂皮肤,渗出血来。
「宫内,你不希望这个女人没命,就快点拦住那只大猩猩!」
黑岩大叫。玲次继续逼近,我用比刚才更加强劲的力道抓住他的肩膀。
「玲次,拜托。」
「要是让这个杂碎逃走,他一定又会趁夜偷袭你。」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让吉村小姐死,绝对不行。我的手指嵌进玲次的肩膀。黑岩嘲笑道:
「很好,宫内。这个女人我带走了,你可别动歪脑筋。」
恶寒几乎快扭曲我的背部。黑岩要带走她。就算她不会被杀,也会被黑岩用各种方法残害身心。不行,还是不能放他离开,我得想个办法。一瞬间,只要一瞬间就够了──
黑岩丝毫没有大意,一面盯著我们,一面用左手转动门把,打开了门。就在这时候,我隔著黑岩的肩膀看见办公室正面底端的便门打开,一道矮小的人影冲了进来──牛仔外套和深戴的藏青色棒球帽,以及手上的木制球棒。黑岩也吃了一惊,转过头去。
球棒从头顶上高高挥落,黑岩情急之下护住头部,松开架著吉村小姐脖子的右手。玲次没有放过这一瞬间,扑向吉村小姐。几乎在球棒击中黑岩左臂的同一时间,玲次也将吉村小姐从黑岩的手中抢过来。
直透骨头的殴打声与黑岩苦闷的呻吟声响起。
接著,球棒从细瘦的手中滑落,和混凝土地面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只见棒球帽檐底下的眼睛闪动著困惑的色彩,脸上浮现怯意。那人随即旋踵离去,穿著牛仔外套的背影消失在便门外的黑暗中。
「啊──混蛋,给我站住!」
黑岩叫道,瞥了玲次怀中的吉村小姐一眼,咂了一下舌头之后,便追著身穿牛仔外套的背影冲向外头。
「玲次,那个女人就拜托你!」
我也随后追去。
穿过紧急出口的瞬间,一股直至凶暴的冷空气迎面扑来,我的脚步不禁为之瑟缩。宽广厂区里的光源,只有从刚才离开的门溢出的光线,脚底下是沙砾的触感。我四下张望,在黑暗中定睛细看。
此时,传来了踩踏沙砾的声音。我朝著那个方向拔足疾奔。
前方的黑暗中有道微小的光芒一闪而逝──是黑岩,他压著身穿牛仔外套的矮小身躯,高举刀子!
我的手抢在脑袋思考之前动了。我从口袋中拿出智慧型手机,用尽全力扔过去。扁平的小机器旋转著划裂黑暗,击中黑岩的右手背。
刀子掉了下来。
穿著牛仔外套的瘦小身躯,趁著黑岩畏怯的时候从他的双脚之间溜走,在沙砾上打了几个滚,与黑岩拉开距离。黑岩起身瞪著我。即使在这样的黑暗中,也看得出他的双眼燃烧著熊熊怒火。
「宫内!」
黑岩蹬地而起。面对以惊人的相对速度飞来的拳头,我微微歪头闪避。炮弹般的一击削过耳朵,同时,加上所有体重的左拳击中黑岩的脸庞。
贯穿手肘和肩膀的冲击给我一种舒畅的感觉。黑岩往后仰倒,身体浮空,血沫自碎裂的鼻子飞溅而出,他头下脚上地摔落地面。
麻痹感如余音般萦绕全身,良久不散。
我停下脚步,垂下手臂,鲜血从虚软无力地张开的左手指尖滴落。我连喘了好几口气,炽热燃烧的全身被黑夜吸走热气,急速冷却下来。
脚下的黑岩一动也不动,总不至于死了吧,应该只是昏倒而已。夜色昏暗,他的脸又鲜血淋漓,难以辨识,但勉强可以看出他翻了白眼。
我抱著自己的手臂,在黑暗中寻找另一人的踪影。
我找到了穿著牛仔外套的背影。那人站起来背对我,拖著脚正要迈步离去。
出声呼唤前,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这家伙是怎么找到这里?跟踪我吗?还是向母亲──时枝问来的?两者似乎都不太可能。
哎,也罢。我的疑惑也只剩下这一点,其他的全都已水落石出。
所以,我呼唤对方的名字。
「──琴美。」
脚步停下来。
她缓缓回过头,拿下棒球帽,解开固定于后脑的头发。发夹和橡皮圈掉到她的脚下,柔软的发丝散落在肩头上。
从黑暗中现身的琴美,双眼显得冷冰冰的。她并非面无表情,看起来也没有哀伤之色。是心灰意冷?也不太对。没错,勉强说来,应该是认了。
认了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是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命运吧。
「您是什么时候……」琴美用嘶哑的嗓音问:「知道的?」
我垂下眼睛。这是个令人惭愧的答案。
「……昨天才知道的。」
「是吗?」她露出哀伤的笑容。「对不起,一直撒谎欺骗您。我甚至想过,或许您打从一开始就看穿一切,只是没有戳破我而已。」
「我的脑筋没那么灵光。」
我俯视著自己的双手掌心。
「昨天我也是偶然发现的。如果我没有突然动起阅读康妮‧威利斯作品的念头,根本不会发现。」
琴美歪头纳闷,冰冻的双眼逐渐融化。
「你在半夜叫我过去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不是提过《铁达尼号》吗?你说你看过的书上说,船员其实没那么糟糕。」
「……嗯。」
「那本书就是康妮‧威利斯的《航路》。昨天重看时,我想起这一点。那是你在阅读咖啡馆借的书。」
「咦……您、您怎么知道阅读咖啡馆的事?」
「我调查过了,本来是在找你哥的踪迹。那间咖啡馆是采用客人在借阅纪录上签名的制度。用桃坂宏武的名义借书的人是你,至少这三个月来借书的是你。」
琴美彷佛现在才觉得会冷一般,合拢外套,微微点了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头。
「借阅纪录的字迹和威胁信的字迹是一样的。」
琴美的脸颊变红,但夜色昏暗,或许是我看错了。
「我也是昨天才发现的。那封威胁信是你自己写的?」
「……您不是一看就发现了吗?我觉得很惭愧……所以才……」
说来窝囊,当时我完全误会了。我以为那封威胁信是哥哥宏武寄的,而琴美心知肚明。我想起当天早上和她的对话。
──那封信是谁写的……你其实知道吧?
──宫内先生……也知道了?
──当然。
──说得也是,我太傻了。可是,我只是想说服自己哥哥仍然陪在我身边……现在我必须自立自强了。
该惭愧的是我。当时她以为自导自演的事被发现,才会说出那番话。由于对话阴错阳差地说得通,我也就继续误会下去。其实,真相要来得单纯许多,那一晚琴美想叫我过去,因此才捏造了威胁信。
「那间咖啡馆本来真的是你哥常去的店吧?」
「……对。哥哥失踪以后,我发现了会员卡,后来实际去看,觉得那家店很棒,所以偶尔会假扮哥哥去借书。」
哥哥留下的少许事物。
外套、帽子、咖啡馆会员卡,还有──些微的心意。
「我是认真的。」
琴美将西雅图水手队的帽子抱在胸前,喃喃说道:
「穿上哥哥的衣服、戴起哥哥的帽子……我和哥哥相像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彷佛真的变成哥哥,彷佛哥哥还陪在身旁。这为我带来勇气,让我变得无所不能。」
于是,她便不时化身为桃坂宏武,亲手制裁跟踪狂。琴美做不到的事,宏武做得到,因为保护妹妹是哥哥的工作。这是多么悲哀又强烈的自我欺瞒啊。
「不过,这些都是假的。」
琴美的声音在突然转强的晚风吹袭下,变得有些嘶哑。
「哥哥已经不在了,不会保护我了。可是,我却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这是哥哥,不是我,甚至开始使用暴力……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好可怕。」
「我该早一点发现的。」我打断她的话语。「我一直在怀疑你说的话和你哥,认为你是因为没有人可以依靠,才认定哥哥是护著你的,其实你哥根本把你当成摇钱树……不过,我错了,你哥是真的在保护你,直到最后一刻。」
不知几时间,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几乎快夺眶而出。
「您知道吗?哥哥失踪那天发生的事……」
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确切的情况,但是猜得出来。再说……」
我看著躺在地上的黑岩。
「这家伙八成知道。」
我蹲下来,从黑岩的衣服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很快地从保存图像一览中找到那段影片。
播放。
影片色调昏暗,焦点又模糊不定,非常难以辨识。那是用智慧型手机从窗帘缝隙对著公寓的某户人家拍下的影片。影片中有三个人,一个是琴美,她背对著镜头位于最近的位置,缩著头跪在地上。
与她相对而立的是时枝,反手握著打开的剪刀,神情激动地叫骂。
还有另一个人。
背部抵著墙壁、表情充满惧意的,是一名个子比琴美略高、体格瘦弱的少年──是宏武。
由于隔著窗户,几乎听不到声音;摄影者似乎也很激动,镜头晃来晃去,所以我分不清时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乱。不知几时间,时枝逼近琴美,抓住琴美的肩膀大呼小叫,并高高举起剪刀。宏武扑向时枝的手,试图抢下剪刀,却被一把甩开倒在地上。接著,他又冲进母女之间,护著背后的琴美。琴美发抖著后退,离镜头越来越近,后脑遮住了半个画面。
因此,那一瞬间并未清楚地映在画面上。
时枝朝著琴美挥落剪刀,宏武抱住琴美,保护她不受时枝伤害。画面剧烈摇晃,影片就在这里结束了。
我关掉智慧型手机的电源,凝视著失去光芒的液晶萤幕好一阵子。
八成是同班的偷拍狂三宅,为了取得琴美的新私人照而前往桃坂家,偶然拍下了这一幕。那小子不仅没报警,甚至把影片交给黑岩,因为他发现凶案并未曝光,可以用来当作勒索的把柄。
「……那一天,我逃走了。」琴美用死气沉沉的声音喃喃说道:「哥哥在我的眼前被刺伤,鲜血从脖子后面不断流出来,不久之后就一动也不动。我很害怕,就逃到经纪公司借住了一晚。隔天回到家,哥哥已经失踪了。任何地方──都不见他的踪影。」
连尸体也没有。
因为时枝藏到地窖里。
「妈妈说哥哥离家出走了,所以我告诉自己:『哦,原来哥哥离家出走了,那他说不定过一阵子就会回来。』我明明亲眼看见哥哥死在面前……我告诉自己,那是假的、是梦,其实哥哥在别处,只要我遇上麻烦,他就会来救我。」
琴美的声音被呜咽吞没,泪水沿著脸颊滑落。那是宛如会直接化成冰的泪水。
「对不起,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我、我……」
藏青色帽子从她的手中滑落,沾上了沙砾。
我走向琴美,捡起帽子,拍掉沙子之后替她戴上。无依无靠的湿润双眼诧异地望著我。
「你是对的。你一直透过这种方式和哥哥在一起,对吧?他在保护你,在你遇上麻烦的时候救了你。这不是假的,也不是作梦。桃坂宏武刚才也救了我。」
琴美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她的脸抵著我穿著T恤的胸口,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我抱住她,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与她分享体温。
不知道哭了多久?
琴美静静地离开我,低著头说道:
「对不起,我真的对宫内先生……做出很过分的事。我撒了很多谎,把您耍得团团转,还害您受那么严重的伤。」
「我受伤不是你的错。的确,我是在调查你的假委托的过程中受伤,但那是因为我粗心大意,惹上这个杂碎。追根究柢,没看穿你的谎言就接下委托的是我,我自己要负全责。」我用下巴指了指倒在地上的黑岩说道。
琴美顶著泪痕未乾、涕泪交错的脸庞勉强笑了。
「宫内先生,您人真好。」
我这么说并不是出于好心,而是我必须维持这种观念才能存活下去。不过,琴美大概无法理解吧。
「不过,请让我补偿您,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不用了,总经理有付钱给我,你的委托也只是顺便而已。」
「那怎么行呢?」
说来令人傻眼,琴美接著居然说她要自己回去。
「别说傻话了。天色这么黑,更何况那帮人的残党说不定还在附近。」
「可是,宫内先生,您的女朋友还留在里面吧?她刚才遇上那么可怕的事。」
女朋友?是指吉村小姐吗?但现在不是订正的时候。
「我先回去一趟,你也跟我一起来。」
琴美摇了摇头。
「警察说不定会来,要是我在场会有麻烦。明天就是圣诞演唱会了。」
我哑然无语。
在这种状况下,这个女人居然还能考虑演艺活动?
她是专业人士。比起当不好书店店长也当不好流氓、一事无成的我,年方十七的她要来得专业许多。
「再说,不要紧。」
琴美深深地拉下棒球帽帽檐,合拢外套前襟。
「有哥哥陪著我。」
琴美转身迈出两、三步之后,又回过头来说道:
「宫内先生,谢谢。」
她的泪水已经乾了。
「谢谢您发现我。」
我像个傻瓜一样,只能呆呆杵在原地,目送穿著牛仔外套的背影离去。我没有追上去的气力和体力。还有一堆善后工作等著我去做,躺在旁边的黑岩也是其一。正如琴美所言,我把吉村小姐丢给玲次照顾,必须立刻回去;而我一回去,地上就是大量的混混等著我处理。
我开始觉得眼前发黑。
我把昏倒的黑岩扛在肩上,全身的骨头和肌腱都发出哀号。几小时前,你还是个住院的病患耶──我如此痛骂自己。
回到医院以后,不知道医生会怎么叨念我──不但快愈合的伤口再度裂开,还新增了两打左右的裂伤和跌打损伤──光是想像,我就开始发毛。
不过,不做不行,因为一切都是我自己惹出来的。
被重担压得摇摇晃晃的我,以彼方门口隐约透出的灯光为目标,在一片漆黑之中迈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