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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西征(1 / 2)



那支军团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完全存在于常识之外。不只潜规则不管用,更彻底无视、践踏我方在无意识间认定为理所当然的概念。恐怕两百多年来,先贤们透过经历的数百战局所建立而成的,名为「军学」的睿智结晶,如今即将被眼前的那支军团蹂躏殆尽。



罗曼维骑士团长艾卢•博恩札克侯爵一脸愁云惨淡,眺望在平原起伏另一头筑阵的敌方军团,内心不禁叹息。



「根本是群疯子。」



博恩札克团长身旁一名用望远镜观察的作战参谋如此低语。恐怕正如他所言,自称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的那群家伙,绝对每个人都疯了。不然的话,根本无法解释眼前战场上正在发生的事。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五年四月十二日,堤拉诺勒慈善同盟领,雷奥卡迪欧平原──



罗曼维骑士团总司令部就设在一座平缓小丘顶附近。周遭围绕著一群身著灰色军服的高阶将领,博恩札克已完全从摺凳上站起身,瞪著于相距一点五公里处对峙的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



明明论经验、强度、装备或火力,明显都是骑士团占上风啊。



明明共和国军是支三天以来刚勉强赶完九十公里以上路程的军队啊。



何况那群家伙中穿著像样军服的人根本稀稀疏疏,几乎九成都穿著日常便服,手上更只拿著农具啊。



「为何能和我军战得平分秋色……!?」



嘴边胡微微颤抖的博恩札克虚弱呻吟。



这一小时半以来,罗曼维炮兵队同时动用三十门大口径炮朝敌阵接连不断狂轰猛炸。每当榴弹炸裂开来,便会有大量共和国士兵被高高轰到半空中,让爆风吹得一片倒。然而不管再怎么轰炸,那群门外汉集团丝毫没有溃逃的样子,仍保持整齐队列,意气风发高唱著革命之歌。而当我军让战列步兵前进,他们就趴倒在地撑过枪击,等到逼近到一百公尺内,便直接高举农具冲了过来。



最令人畏惧的是,身为镇民或农民的他们竟选择牺牲自己的命一战。无论多少人被杀也不退缩,靠著一己肉身冲向手持卡斯柯特枪的罗曼维骑士团员,刺出镰刀或锄头。



面对不畏惧,不逃跑,边唱著革命之歌边如同海啸袭卷而来的庶民群,万万想不到竟是骑士团员们先吓软脚。



令我军苦战的元凶是那股高昂得诡异的战意。不过是区区庶民却不怕死,也因此不会溃逃。甚至就像在跟排在身旁的其他士兵在比拼谁勇敢似地,争先恐后往前猛冲。



──不过是区区农民,到底打哪来的勇气?



博恩札克完全不明白。贵族挺身而战的理由,是为了名誉和尊严。在战场上做出胆小行径,将影响在宫廷内的地位、与其他有力贵族间的关系,甚至会对经营领地产生深刻影响,一个弄不好更可能让家族没落。为了不让家名蒙羞,就是贵族战斗的理由。



然后一般来说,农民和镇民们并不会在乎什么名誉或尊严,他们是群与其管这些眼不可见的概念,更爱惜自己生命的家伙。所以通常都会让徵召兵或义勇兵组成密集阵形,再用枪骑兵包围四方,且透过贵族恫吓来防止脱逃,硬让他们前进。可是卢卡率领的那支军队,士兵们竟争先恐后往死里冲。博恩札克怎么都想不透眼前的家伙们舍命奋战的理由。



博恩札克愤愤咬牙。



明明遭逢加门帝亚王国灭亡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认为终于能达成骑士团长年的宿愿而举兵展开东方扩展作战,结果突然就碰上这支破烂军队越过亚克隆河,逼近后阻挡于前,再怎么踹、怎么揍都不动如山。



就在博恩札克咬牙之际,身旁一名长相剽悍的青年将领开口道:



「对手是卢卡•巴路克。一旦掉以轻心,反倒会是我方遭到暗算。」



博恩札克恶狠狠地单眼瞥向青年将领。



「这是你的亲身经历是吗,纳西瑟斯男爵?」



被称作纳西瑟斯的俊俏将领嘴角露出苦涩笑容。



「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辙呢,团长。我的败因正是拿我方的常识来衡量卢卡,如此而已。」



纳西瑟斯一快活地这么说,便看见远方出现了飘扬的双头鹰军旗。就在那面旗之下,有著当年自己没能杀成的卢卡•巴路克。



距今约莫六年前,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之际。



纳西瑟斯就在距离此处不远的尼牧尔森林,追赶保护著公主法妮雅逃亡的卢卡,却中了奸计失去马匹,让两人顺利脱逃。要是当时有逮到卢卡和法妮雅,恶名昭彰的加门帝亚革命也就不会发生了。尽管是件难忘且不堪的过去,但在听闻卢卡从那之后的活跃,也算是有种痛快感。



「当时卢卡轻而易举跨越了潜规则,理所当然拷问俘虏,换上敌军军服,地位低微却搂公主于怀,逃过了我方的追捕,全都是我们做不出的行动。如今在眼前交战的家伙们,正是受了卢卡的教化,我方的常识想必不会管用吧。」



灰色三角帽下,博恩札克那对银色眼神中充满焦躁。博恩札克现年五十四,自从他十五岁时头一次站上战场以来,将人生大半岁月都耗费在与横行于无限荒野的匪类和地方豪族间的战斗上。然而即便度过将近四十年的战场生活,还是无法理解阻挡在眼前的军队。



最难以理解的并非他们的作战方式,而是──



「家伙们的军粮是怎么回事?明明本该已受食料短缺所苦,又到底怎么在如此短时间内弄来够那么多士兵吃的食物?」



罗曼维骑士团总数四万六千,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目测约莫六万五千。想要动员如此大军侵略敌国领土,原本应该要事前于行军沿途的军用仓库囤积大量军粮才对啊。



听了博恩札克的问题,纳西瑟斯推测道:



「恐怕他们完全没有囤积,又或者根本没有足够他们囤积的粮食吧。属下认为,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打著敌国领内粮食的主意来行军。」



博恩札克愣愣张口听完这个答案,接著左右摇了摇头,将叹气声转变为言语。



「……从来没听过这种做法,实在难以置信啊。卢卡难道不懂后勤补给的道理吗?」



「他从以前便藐视军学至今,却绝非有勇无谋。现在正是格特麦的收割期,既然本国没有食物,直接到敌国领内收割麦田填饱肚子就好……」



「……就算看上去再怎么破烂,好歹也是国军吧?既不穿军服,又不带军粮,靠著敌国领内收割的作物苟延残喘的军队,岂不是跟蝗虫没两样吗?」



「卢卡并不在意面子。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以获胜为最优先考量。对我方而言有损名誉之处,对卢卡来说便是趁隙而入之处。」



听了纳西瑟斯的话,博恩札克一颗塌鼻冒出满满皱纹。



「真是无可救药吶。」



「从我方的视角来看确实如此。不过若看在庶民眼中,或许称得上是种战争的新型态呢。」



过去贵族那种有如运动比赛的战争在卢卡抬头以后,逐渐变化成纯粹为了破坏他国政府的斗争。数百年来循著潜规则战争至今的贵族们,完全跟不上卢卡的思想。



「骑兵倒是挺少的啊。该不会是没能顺利弄到马草吧?」



博恩札克眺望著共和国军的布阵提出质疑。纳西瑟斯也点头同意。



「有这个可能。毕竟马和人不一样,可不愿意饿著肚子卖命啊。」



人类饿肚子或许还能靠毅力行走,但马只要没马草吃就会停下脚步。共和国军虽不吃不喝强硬进军抵达此地,骑兵确实可能还被拋在后头。



「那么就靠机动部队进行扰乱吧。现在起,以敌军右翼为主要目标。第一、第三骑兵大队转往右翼攻击,第二炮兵大队及第一、第二猎兵中队从敌右翼正面发动攻击,移动到两侧包夹,摧毁敌军阵形。」



在博恩札克的指挥下,传令将领们马鞭一甩散去。起初虽被这群意外顽强的门外汉集团杀个措手不及,但会战的重头戏现在才开始上演。



「虽然是敌军,还是佩服他们能撑到现在。不过就算士气再怎么高昂,真正的军队和农民集团之间根本称不上战争。这座平原就是卢卡的坟场。」



俯瞰著展开行动的各个军团,博恩札克这般低语。精兵们整齐划一地列队,数个军团以毫不紊乱的步伐朝敌军右翼迈进。一方面纳西瑟斯同意归同意,内心却有股不祥预感在蠢蠢欲动。



──真的能那么顺利吗?



六年前也是这样。一确信我方胜利的同时,就被摆了一道。实在很难相信那个卢卡会这样毫无对策,只默默忍受著我方的攻势……



针对共和国军右翼的攻击极为猛烈。



罗曼维骑士团引以为傲的精锐骑兵大队在炮兵的支援下数次勇敢突击,一度摧毁共和军右翼的前端,压制了堡垒。博恩札克随即派出步兵,进驻堡垒维持战线。



不过比起骑士团的步兵,共和国军的炮兵快了一步。二十门八吋炮靠马迅速拉到右翼占住射击要点,将罗曼维骑士团的骑兵们纳入射程范围内。



「好快……!」



「简直快如手枪,根本不是炮兵的机动性啊。」



从司令部用望远镜眺望战况的博恩札克和纳西瑟斯忍不住哀号。经彻底轻量化的野战炮部队,发挥了突破常识的机动性于战场奔驰。



面对单方面疯狂喷射碎铁弹的散弹炮,罗曼维骑兵毫无招架之力。骑兵是擅于强攻,压制敌人的兵种,不能用以守卫据点。骑兵大队长虽不等步兵抵达,下令对敌军炮兵突击,但共和国军炮兵队受过精良训练,一门搭配四名炮兵,动作流畅到每一分钟能发射三发碎铁弹。由二十门野战炮接连不断倾泻出的灼热碎铁,就这样无情吞噬了意图冲上斜坡的骑兵。



「该死的……!!」



「卢卡是炮兵队长出身,熟知野战炮的运用方法。」



「……不过炮的数量有限。现在中央防御薄弱,只要一股作气往前推进,敌军将支撑不下去。」



「属下也这么觉得。此刻正是致胜关键。」



博恩札克转向身后的高级将领们,扯开破锣嗓子大喊。



「全军前进!向世界展现骑士团的威风吧!」



「遵命!」回以威武雄吼后,将领们纷纷回到各军团,将进军之令传达给麾下的精兵们。



士兵们把威士忌传著喝,令人精神亢奋的鼓笛乐队演奏响起,构成前线约莫三万人的军团扬起尘土,齐步前行。



「走!蹂躏敌人!!」「取下卢卡•巴路克的首级!!」「从骯脏下贱的农民手中夺回王都拉兰帝亚!上!都上!!」



发号施令的士官当中,可以看到许多革命后逃亡到罗曼维骑士团国内的旧加门帝亚王国流亡贵族。卢卡是从他们手中夺走领土、财产和阶级,可谓仇深似海的仇人。为了夺回失去之物,流亡贵族们都在这场战争中卯足全力。



博恩札克留在山丘顶,俯瞰著勾勒出长长弧线往前进逼的我军前线。我军与敌军之间的空白地带,接下来恐怕得吸收数千数万血肉吧。共和国军为数九成的农民们看到如此整齐有序的行军,肯定畏惧得颤抖不止。就在扬起嘴角之际,一旁的纳西瑟斯细声道:



「那是……援军吗……?」



他将脸转向自军后方,伸手指了南南西的远方。



博恩札克也动起脖子,往指的方向看去。



平原蜿蜒处的另一侧,有支彷佛长蛇的纵队带著飞扬沙尘朝这边而来。



「我没听说会有友军前来的消息吶。」



眯起单眼凝视,看到的是水平距离两公里左右,目测约一万五千名步兵团正以极快速度逼近我军背后。



「怎么可能……该不会……」



纳西瑟斯错愕一喊,把望远镜抵到一只眼上。博恩札克也发出焦躁的声音。



「不可能是敌人。敌人不可能从那种方向出现!」



然而纳西瑟斯的望远镜上──



「军服为黑……!!是共和国军……!!」



「岂有此理不可能,怎有这般荒唐的事……!!」



博恩札克慌忙举起望远镜,看到的是与纳西瑟斯完全相同的景色。



毫无疑问是共和国军,而且不是这一头的农民群,是所有人穿著漆黑军服,手持火药枪枝的正规军装扮。



本该不存在于此的军队,突然从不可能的方向冒出来。尽管不想相信,但这就代表了──



「敌军分为二路了吗……!?」



一般来说,侵略军都会聚在一起行军。因为若兵分二路,会有A军遭遇敌军之际,B军察觉不到的风险存在。唯一的联络手段只能靠轻骑兵,然而A军的轻骑兵也无从得知B军的所在位置。就算能够顺利找出B军当前所在地并传达遇敌消息,等到B军赶到战场时可能为时已晚,战斗早就结束。所以普通而言,在侵略敌国领地时绝不会选择兵分二路,可是──



「那些家伙是怎么嗅到战场位置的!?」



「……是声音。他们靠著听野战炮的声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



只能如此推测了。恐怕卢卡和另一名军团长早就事先讲好「往炮声传来的方向冲」,才进军来到这里的吧。



用常理来思考,根本是风险过高的赌注。若非是能力优秀杰出,又深受总司令官卢卡信赖的军团长,实在无法冒此大险。



想到能够办到这种事的军团长是哪号人物,纳西瑟斯愤愤咬牙。



「葛布……!!」



无论陷入再怎么深刻的困境,至今仍未尝败果的常胜将军葛布。身为卢卡的左右手,更是在那场斐代尔•博卡日会战中击败相差十倍的帝国军的男人,眼看即将越过平原的地脊,替骑士团带来绝望。



纳西瑟斯这时终于明白卢卡真正的目的。



──分进合击……!!



若是兵分二路从各自的路线进军,葛布率领的共和国B军便能奇袭被卢卡率领的A军困住的骑士团侧腹。用嘴巴讲听起来很简单,但在这个远距通讯方法只能靠马的时代,唯有军事天才能办到此举。要是凡人依样画葫芦,只会导致分成二路的军团跟丢彼此的位置,没能在战场上合流就惨遭各个击破。



谁都憧憬著,却也都没办法实现的梦幻作战。战史上即使偶尔能见到这种结果,特意为之且成功的,恐怕卢卡是世界首例吧。博恩札克之名将随著这场不荣誉的战败,一同被记录进历史当中。



──到此为止了吗。



纳西瑟斯体悟到此处即为自己的葬身之所。既然如此,身为一介骑士,唯有正面迎战眼前敌人,将生命燃烧殆尽。



他跨上一旁的马鞍,开口向团长道别。



「属下这就去取卢卡首级。团长,祝武运昌隆。」



「……唔嗯,我会看仔细的。」



博恩札克同样理解到这场会战大势已去。即便壮烈牺牲,也已经无法解决眼前的烫手山芋。



纳西瑟斯转向身后待命的一千五百亲卫骑兵,下达悲壮的号令:



「亲卫骑兵突击!!尽情踏平农民吧!!」



舍身突击乃是骑兵精髓所在。只见一千五百名烈士军团回以团长威猛战吼,带著撼天动地之势冲下山丘。



纳西瑟斯也成了全军突击中的一员,在最前头甩动缰绳。



亲卫骑兵成两列纵队,从前方自军军团的间隔疾驰而过。眼看著与敌军之间的水平距离只剩五百……四百……



在完全穿越自军军团后,罗曼维骑士团最强精兵有如化为流水,流畅展开了二列横阵。



「袭步起!!诸位,贯穿地平线尽头吧!!」



对并驾齐驱的骑兵们这么说完,纳西瑟斯将上半身往马鬃毛上贴去,踢出马镫。



灰色波浪袭向漆黑共和国军。



水平距离一百。



眼前的壕沟突然刺出一排卡斯柯特枪的军刀,身著漆黑军服的共和国军士兵亮出多达五百把枪口。



铅弹的浊流无情吞噬马群。



灰色浪花四散。



后继骑兵跨越崩溃的前线,踩踏著同伴的尸身持续朝共和国军步兵群淹去。



「别退!!别退!!」



共和国军的义勇兵们没有逃。尽管身上根本没穿像样装备,仍毫不退缩地拿农具刺向骑兵的侧腹。就算同伴们沦为蹄下肉块,依然嘶吼著硬撑。



骑士团的马群在共和国军的农民海之下陆续灭顶。纳西瑟斯同样用单手持剑,拼命劈砍从四面八方涌上的义勇兵。



「保护我们的国家!!保护革命心血!!」「为了自由!!为了平等!!同志们别退!舍弃生命!彻底燃烧灵魂啊!!」



衣衫褴褛的庶民们纷纷念念有词,接二连三靠著农具尖端解决骑士们。



纳西瑟斯的马这时也发出嘶鸣声倒下,原来是农具刺进了侧腹部。纳西瑟斯动脚离开马镫,降到地面挥起剑来。与义勇兵们面对面,近距离听著粗野吼声,拿生命碰撞厮杀的过程中,纳西瑟斯总算明白这群勇敢过头的义勇兵们背后的真相。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镰刀砍进腰部和肩膀,接著被拖倒在地的纳西瑟斯浑身沾满鲜血与泥泞,仰望起蓝天。



──这群家伙并不是为了荣誉而战。



边思考这种念头的同时,看见视野内有名沾满脏泥的义勇兵高高挥起前端绑了利刃的锄头。



──而是为了「国家」而战啊。



极度冷静的思考,浮现在面临死亡的纳西瑟斯脑海中。



卢卡为了整合这群无知野蛮的庶民,给了他们标榜自由平等的卢那•席耶拉共和国这个「幻想」。庶民们会以对待自己的家人与故乡同等的感觉,来保护这个幻想的「国家」,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宛如替「国家」这个神殉教的疯狂教徒。



──至今为止的战场上,都是贵族在为了家族名誉而战。



──从今往后的战场上,换成庶民为国家而战了。



看透一切的纳西瑟斯微微一笑。



──你还是那么卑鄙呢,卢卡。



──自由、平等、国家什么的。你等于用这些美丽辞藻让他们送死啊。



──明明那些玩意到哪里都不存在啊。



这些话语在脑海响起的下一秒,沾满血迹的锄头便以无穷的澄澈蓝天为背景,猛力挥下。



葛布率领的一万五千步兵军团狠狠撕裂了四万六千罗曼维骑士团的后防,底定了这场后世称为「雷奥卡迪欧会战」的胜负。彻底遭受夹击的骑士团束手无策,骑士的荣誉纷纷化为农具前端的血肉,下午一点过后,连队列都维持不下去,开始溃逃。



博恩札克骑士团长同样混在这些溃逃的骑士团员当中。



逃亡过程中数次割舍殿军来挡下追赶在后的敌军,趁机死命往罗曼维骑士团国的方向跑。



博恩札克其实仍未放弃这场战争。罗曼维骑士团国靠著克库黎森林这座广大森林,长久以来与恩宠大陆区隔开来。要是共和国军这支为数超过七万的大军想通过克库黎森林,势必得成长蛇纵队才能通行于森林狭窄的单行道上。我军只需在森林出口守株待兔,对著从窄道鱼贯而出的敌军狂轰猛炸便能御敌。



「往森林逃……!只要能回到骑士团国内就还有活路!!」



博恩札克边鼓励著周遭的将领,继续跨在疲惫的马上进行撤退。



眼看漫长的一日即将落幕。太阳西落,再过一小时就是夜晚。一旦夜晚来临,便能趁夜色昏暗撤退。希望之芽尚存。



落下的夕阳彷佛沾上骑士团员的血般鲜红。



面朝那片不吉祥的夕阳,败军拖著疲惫不堪的腿往克库黎森林行进。



走到最后──等在前方的是堵住去路的漆黑马影。



「喂……不是吧……」「不要再来啦……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周遭士兵们绝望哀号,当中不乏痛哭流涕,软脚跪地者。



博恩札克畏缩的双眼捕捉到了阻断自军退路的骑兵集团。



连咬牙的力气都没了。超出痛苦悲伤之后,徒留空白的寒意。



「军团不是……只有两个吗。」



冰冷的喃喃自语响起。



「分成了三个是吧?」



本该不存在的共和军骑兵队,约莫四千五百骑挡在通往克库黎森林的街道上。漆黑骑影的周遭可以看见疑似遭到强夺的骑士团物资及粮草车队。



哈哈哈哈……博恩札克无力乾笑。面对如此惨败,也只能够笑了。



「卢卡,你是打著我军粮草的算盘才开始这场会战的吗?哈哈哈哈,真是乱七八糟,哈哈哈哈,为此才把全军分为三路是吗?」



博恩札克仰天大笑。尽管从眼角溢出的东西沾湿脸颊,仍然止不住笑意。



第三支骑兵军团打从一开始就为了袭击我方后勤抢夺粮草而打游击。也就是说,既然事前没能筹备到粮草,直接从敌人那边抢就行了。会想出这种事,并真正实行的总司令官正是──



「根本是疯子。又不是童话故事,这样做怎么赢得了嘛,哈哈哈哈。」



边哭边笑。



「我输给了如此愚蠢的作战是吗?哈哈哈哈。奉献四十年岁月在战场上的我竟栽在这般形同儿戏的做法吗?哈哈哈哈哈……」



博恩札克的泪水与笑声都停不下来。已经没有应对之道。失去逃亡路径的周遭士兵们只能杵立原地,傻傻看著敌影。



「那是梅比尔队……我们所有人都会被杀啊!」「投降吧,快丢下武器,举高双手啊!」「岂有此理!?我们可是骑士,怎可对区区农民投降!!」



在怒吼与叹息声交错中,漆黑骑影展开行动。



只见骑影起初缓缓地,接著逐渐加快速度,往溃不成军的残兵败将群凶猛冲来……!



「住手!拜托停手啊!!」「是我们输了!!别再继续杀啦!!」



惨叫和哭声四起,但漆黑的骑兵团并不理会这些求饶声,毫不留情抬起马蹄重重踩下。战斗单位早已被瓦解至个人层级的骑士团员们没有半点招架之力,唯有当场抱头蹲地,祈求这场肆虐的铁蹄风暴奇迹似地避开自己,赶快通过。



而脑中思路烧坏的博恩札克最终双膝往泥泞路上一跪,双臂大张抬头仰天,发出「咿嘻嘻嘻!」歇斯底里的刺耳怪笑。



「不放任何一人活著回去是吧!这就是新的战争是吧!」



已不像过去那种逮住敌军主帅来要求赔偿金,宛如贵族运动的战争。如今博恩札克眼前的战争,是对撤退的敌野战部队穷追猛打,阻绝退路彻底歼灭,残酷、凶恶且无情,名符其实的杀戮之战。



「咿嘻嘻嘻!你是恶魔啊,卢卡!」



布满血丝的眼中流露疯狂,博恩札克仰天长啸。



「是替整个地表带来灾厄的恶魔啊!」



叫声遭到马群淹没。铁蹄无情将骑士团的希望践踏得体无完肤。西方天空彷佛吸收了血海之色,让层层斑斓云朵的下半部光彩更加润泽。



†††



让罗曼维骑士团野战军从地表上消灭的卢卡,在圣都卡罗维瓦利前将分成三路的军团集合。四月二十日,与堤拉诺勒慈善同盟盟主布拉玛南德结下讲和条约。让对方承认共和国军的驻留权,加徵军税与强制徵兵义务,长年来的宿敌从此受共和国实质支配。



二十三日,以工兵队及机兵大队打前锋,排出长蛇纵队的共和国军踏入了克库黎森林。原本通往罗曼维骑士团国的狭长单线道,透过一边砍伐森林,或于通行困难处铺路,一路持续进军。



而尽管野战军团溃败,守备部队仍固守在扼制森林出口的培罗要塞内等待卢那•席耶拉军。五月三日,穿越森林的共和国军再度分成由葛布领军,为数一万五千的第二军负责封锁培罗要塞。卢卡领军的第一军与梅比尔领军的第三军则直接穿过要塞旁,直捣罗曼维骑士团的根据地,首都拉克洛瓦而去。



守卫拉克洛瓦的七千五百亲卫骑兵团精锐顽强,同时也以荣誉自豪。



他们二度拒绝降伏劝告,坚守在中世期以来的传统王城内。而就在五月九日,卢卡动用攻城炮毫不留情进行狂轰猛炸。



十日傍晚,化为瓦砾堆的王城遗址上,飘起了「双头鹰」的军旗。



沦为俘虏的罗曼维骑士团长博恩札克签下了耻辱的降伏文件。长达数百年来于恩宠大地西侧维持独立,具悠久传统的骑士团同样被纳入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的支配下。除了军税和徵兵义务外,供应优良军马的广大养马场也遭到接管。



──「亚克隆同盟」。



亚克隆河以西所有共和国的藩属国家统一被如此称呼。才靠短短一个多月的西征,便将恩宠大地西方一带纳入支配下的卢卡,在分配形同下属的「国民议会」委员们成为亚克隆同盟的实质掌权者后,于二十五日让军队掉头,踏上返回共和国的归途。



「呜哇……」



雅思缇•艾尔哈特抬头看著挤满大道两侧的市民们,以及从沿途建筑窗户拋出的五颜六色碎纸片,全身受震耳欲聋的剧烈欢呼声罩顶,半带畏惧地握著白马的缰绳。



凯旋归国的军团人数减少到一万两千人。其他六万余名则驻扎在旧罗曼维骑士团国和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境内的肥沃土地上,拿当地军税充当维持费用。雅思缇的前方有总数约四千的机兵、炮兵、工兵、骑兵,后方还跟著八千步兵的长蛇纵队进行游行。市民们的欢呼声明显是在位于凯旋军中央的雅思缇和卢卡通过之际迎来最高潮。



雅思缇瘪著嘴看向一旁。



右斜后方,身著漆黑军服的共和国第一执政卢卡•巴路克握著贝奥狼的缰绳,不带一丝笑意注视著前方。



「卢卡大人~~!!」「看这里呀~~!!」「我们的英雄卢卡大人~~!!」「呀啊~~!!」



孩童的欢呼、女性的兴奋尖叫、几近吵杂的口哨、不具意义的激动叫喊等等。接收这些人类所能展现的一切激动反应于一身,卢卡仍面不改色,连手也不挥一下,简直如入无人之境般不为所动。



一和全身穿著雪白军服,骑在白马上的雅思缇并驾齐驱,漆黑军服配上飘逸黑披风,骑在凶猛贝奥狼上的卢卡看起来活像魔王。观众们如痴如醉注视著形成天使与恶魔对比的两人,时而喊叫,时而挥手帕,甚至激动到当场昏过去等等,展现出雅思缇都不禁错愕的疯狂。



然而,卢卡简直成了蜡像,没有一点反应。



雅思缇把马头往卢卡并去,用力发出不输给周遭的大声音。



「……欸!!你至少挥一下手嘛!!」



就算把脸凑近怒吼,卢卡还是没回应。



「大家都是来看你的耶!!未免太冷漠了吧!?不管是『谢谢~』还是『爱你们喔~』之类的,说点像样的话啦!!」



都直接贴到耳边大吼了,卢卡这才微微侧眼瞥向雅思缇──



「……咦?」



发出活像「我现在才注意到你」的回应。雅思缇夸张叹气以表抱怨,并加重口气说:



「我说你啊,晓得这里是哪吗!?该不会睡著了吧!?」



雅思缇半带认真一问,卢卡先是正经八百注视了雅思缇好一会,接著动起眼环顾周遭。不过是这样小小的举动,挤满大道两侧的民众们也回以疯狂的欢呼。



「呜哦!卢卡大人他看了我啊!!」「才不是!是在看人家啦!!」「卢卡大人!!请看过来~~!!」「拜托看看我们吧~~!!」



只见首都居民们宛如化身异国的疯狂教徒,高举双手对卢卡如此呼喊。然而卢卡似乎真的刚睡醒,心不在焉地一瞥四周模样,把视线移回雅思缇身上。



「……卡谬呢?」



冷不防问起共和国第二执政卡谬•洛贝尔的所在位置。看样子他根本没把这场百万市民参加的盛大游行看在眼里。



「……你是老爷爷不成?」



并非故意挖苦,雅思缇略带几分认真这么问,却又不等对方回答就继续骂道:



「他在宫殿看家喔!你去国外战争,卡谬则留在这里工作!这不是你下的决定吗!!」



卢卡一脸错愕望著雅思缇,然后短短低吟「是啊」,再度把视线移回前方。



「……没错……我去国外的期间,就由那家伙掌内政啊。」



对自己这么说完,卢卡沉默不语。



实在难以交流耶。雅思缇虽不耐烦,不过也明白一旦卢卡变成这样,说什么都只会石沉大海。这几个月以来,卢卡能打起精神的时间只有在战场上或办公室里,其他时间都是心不在焉,像极了一具活死人,雅思缇再怎么找他碴都得不到多大的反应。



「是怎样啦,笨蛋……」



对这句沮丧的细微骂声也不做任何反应。雅思缇擤了擤鼻,开始对卢卡的爱兽鲍沃抱怨。



「小鲍,你的主人痴呆了耶,好可怜喔。照这样下去,没多久甚至连你都忘了喔。」



聪明的鲍沃微微扬起眼珠瞄向雅思缇,「噗呼~」用鼻息声回应后,再度把银色双眸看回前方。尽管不晓得这代表同意还不同意,至少鲍沃远比卢卡来得贴心。



──笨蛋。



心中又骂了一次。如今整个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内都充满了从罗曼维骑士团的威胁中成功保卫革命的喜悦。唯独身处中心的卢卡简直像没了三魂七魄般空虚无神。



然后,雅思缇知道理由何在。



──因为法妮雅不在这里……



大约七个月前。



世称「加门帝亚革命」那一夜。



就在卢卡为了拯救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而单身闯入拉兰帝亚宫殿后,法妮雅竟眼睁睁在卢卡面前被皇帝杰弥尼掳走,被关进伊甸飞行舰队,带回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去了。



从那之后,就失去了任何关于法妮雅的消息。



黎维诺瓦帝国方并未发表「我们保护了公主」的消息,卢那•席耶拉共和国方也透过报纸发表公主法妮雅「下落不明」的消息。得知法妮雅是被杰弥尼掳走这件事的,只有共和国的三名执政,加上梅比尔、葛布、弭兹奇,以及雅思缇而已。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吗?由于若让民众得知法妮雅还活著,恐怕会有冒出「斩首示众」这种呼声的危险,因此以下落不明论反倒比较说得过去。



然而,为何黎维诺瓦皇家对法妮雅的事没有任何一句发表呢?



根据卡谬的臆测,既然加门帝亚王家已经灭亡,黎维诺瓦皇家迎娶法妮雅将没有任何好处。皇帝杰弥尼的正妻非得是有权势的王侯贵族,灭亡的王家长女根本不够格。就算杰弥尼真打算娶法妮雅为正妻,也会遭到皇家成员反对,法妮雅唯一的机会只剩私下当妾这个可能。



连遭到囚禁的法妮雅究竟在异国受到什么样的对待都不明白,就这样过了七个月。



随著时间越过越久,卢卡的精神逐渐被侵蚀得更严重。



雅思缇却只能在一旁看著。



──因为卢卡一心只想著法妮雅……



无论是在战场上指挥,在办公室内拟定新法案条文,考虑法典内容,制定新的军规的时候,卢卡都像是著了魔般专注其中。彷佛在牺牲灵魂般卖命工作,右手拿羽毛笔,左手抓著三明治,迅速在文件上签名、退回、撕毁,对支持与富裕阶级谈合的议员猛烈批判,有时又突然独自关在办公室内三天三夜写些什么。一天只睡约两小时,剩余的时间全投入在建立新共和国的体制上。



面对如此异常的工作效率,「他打算建立稳固的独裁体制啊。」、「该不会加门帝亚还无法满足,想拿下整片恩宠大地吧?」、「没多久就会登基当皇帝啦。」、「肯定是对名誉和支配权的欲望推动著他。从底层爬上来的家伙常会这样。」看卢卡不顺眼的人们纷纷这般说起闲话。而的确,卢卡在这次西征只花了一个多月便征服了亚克隆河以西一带。如今背后没了遭暗算的危险,接下来他一定会展开东征……国内外都这么预测卢卡往后的动向。



但是雅思缇明白。



卢卡为沉重业务繁忙憔悴的理由,既非对名誉和支配权的欲望,也不是想登基为皇。



──他是哀痛到受不了啊。



透过眼前工作来埋没一切,便能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加上那些让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繁荣的政策,通通都通往夺回法妮雅这条大道。



──为了拯救法妮雅,他打算与全世界为敌啊……



一个渺小且无趣,不过是区区个人的心愿。但卢卡却打算以这小小心愿为支点,将整片恩宠大陆卷入战火当中。



──有够蠢耶。



雅思缇这么责骂,垂下头来。



内心嘎吱作响,好痛。但却搞不懂这股疼痛的真面目为何。直到抵达游行终点拉兰帝亚宫殿为止,卢卡和雅思缇都未再交谈,沉浸于各自的思绪当中。



过去作为加门帝亚王家居所的拉兰帝亚宫殿,现今由卢那•席耶拉执政政府接管当成首都官厅使用。以卢卡为首的政府机要被分配到过去王族们使用的房间,在佣人的照顾下过生活。



然而不管是奢华的装潢,还是平时不晓得做些什么的廷臣们都已不存在于宫殿内。所有奢侈品通通被卖掉,存在理由不明的廷臣们也被赶走,从王政时期留下的只剩最低限度的佣人和家具用品。穿著打扮朴素到和王侯贵族们比都不能比的大臣与高官们在空荡荡的宫殿内阔步,处理著奉质朴俭约为宗旨的共和国执政政府内的职务。



在宣布废止王权与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建国宣言后,与革命可说如影随形的暴力冲突不知为何戛然而止,市民们简直完全无视王政崩坏的事实,回到了日常生活中。货物马车一如往常地行驶,煤气灯也未曾暗下。各地开始陆续诞生由富裕阶层(中产阶级)为中心的市民评议会,成为代替领主实行地方事务的行政府。可以说意外整齐的秩序,正是靠著晋升为共和国民的庶民们的气魄维持下去的。尽管生活依然贫苦挨饿,卢卡•巴路克这名出身贫民的新英雄化为庶民们的希望之光,抑制了革命造成的政治混乱。



然而如今革命已过七个月,习惯共和体制的庶民们到了今日此时,果然还是开始扭曲变形。



边接受身后百万拉兰帝亚市民的欢声,卢卡一回到宫殿,便把出来迎接他的第二执政卡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仍然穿著军服,连口气都不喘的卢卡,开始听起卡谬代掌行政权的这两个月来的报告。



随著逃亡贵族占地立国,造成富裕阶层与一般阶层间的土地争夺战。垄断粮食,意图哄抬价格的富裕阶层导致物价飙高。明明为了自由与平等拼命奋战,建立了共和制度,生活却丝毫没有改善这类庶民心中的不满……问题可谓堆积如山,其中大部分都是卢卡在革命前就已预料到的,原因则来自排除贵族晋升高位的富裕阶层,与无法直接获得革命恩惠的庶民之间产生的对立。



「五百人议会明确分为支持富裕阶层的左派和支持庶民的右派了。目前虽是左派占优势,但因为一般庶民们会挤进旁听席对左派议员狠狠叫骂,开始有议员感受到切身危险。」



卢卡边看著摊在办公桌上的数种法案边听卡谬报告,在两张文件上签完名后,抬起头来。



「这是我立的法案,你今天就当场公布施行这玩意吧。」



卡谬细看接过的文件,原来是禁止商人之间串通的法令及制定面包最高价格的法案。



卡谬用食指推高眼镜的鼻梁。这确实是条好的法律。如此一来便能遏止哄抬价格,面包再度变回庶民买得到的食物。



问题只有一点。



「……你不通过议会吗?」



「送进议会就会被中产阶级挡下来。我要动用权限直接下令。」



「你拥有的是立法提议权,而你所提出的法案仍须受议会认可,才能公布施行。」



「没时间拖拖拉拉了。社会继续混乱下去的话,将不够维持军费。你去翻翻过去皇帝立法的做法,添加点理由搪塞过去。这不是你最拿手的领域吗。」



卡谬直直注视著卢卡,接著叹了口气。



「你不是皇帝,而是执政。尽管拥有抑制议会失控的权限,却不具能够不经议会施行法律的权限。」



「名称虽然叫执政,但手法就是皇帝。别多说,干就是了。」



「……那样已经不算执政政府,而成了你的独裁政府不是吗?」



「我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卡谬眼神中的责备之色渐浓。正经且富正义感,却也死板的性格反映在话语中。



「卢卡,你有自己正在欺骗国民的自觉吗?」



「有。」



一被这么秒答,卡谬顿时间不禁震慑。



「……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的基础建国理念就倡导著『自由与平等』。这不是为了你而有的国家,而是个自由平等受到保障,为了国民的国家。」



「表面上是那样没错,不过内容物不一样啊。」



卢卡鲜红的双眸中默默增添厉色。



「这是我的国。由我制定法律,强制施行,没有人能从中介入。你的任务就是带给国民名为『自由与平等』的幻想。」



当面被如此直接了当挑明,让卡谬内心深处燃起熊熊耻辱。



「你是想说自由与平等无法实现?」



「对,至少现在没办法。假如可能的话,大概要两千年后吧。」



「……或许是我太过理想了,可是人类的伟大就在于即使理想遥远,仍能不停下前进的步伐。若放弃理想的话,就无法追求社会进步了。」



「我们当今要做的,就是成为绝对强者统一恩宠大陆。你想提倡那些无法实现的理想论,等到战争结束后也不迟。」



卡谬一瞬之间回不上话。卢卡所言并非全都是错的。然而就算能够理解,卡谬仍不能同意。若说卢卡是个彻彻底底的现实主义者,卡谬就是彻彻底底的理想主义者。



「还是该经过议会才行。要是现在允许了你的独裁行为,国民将连抱持幻想都办不到了。」



「那项法案过不了议会。中产阶级们会拼死拼活保护自身的利益,到头来面包还是进不了庶民手中。」



「……由我来奋斗。如同你在战场上挥舞军刀,我会在议会场上发挥辩才,守护你提的这项法案。」



卡谬的眼神和话语中都看得出热情。他有自信在灵魂热度上不会输给卢卡。



卢卡默默抬头瞪视卡谬。卡谬则持续说服:



「左派的立场也算不上是团结,有许多议员已看不下去国民的困境,转为中间路线的人也增加了。请交给我吧,卢卡。我们还不应该拋弃理想。」



「……要是没通过的话呢?」



「我会提出代替方案且一再扣门闯关,直到庶民买得到面包为止。」



「你有看到当今局势吗?杰诺比亚正在动员大军,黎维诺瓦也和伊甸联手,开始有动作了。在国内不断拿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来乱,只会给外国趁虚而入的机会啊。」



「就算如此,我们还是得宣扬这些宛如童话故事的理想。要是放弃宣扬的话,革命本身将失去意义啊!」



卢卡眯起单眼,把其他的法案摊在办公桌上,垂下头来。



「……还是不经议会。我即刻发布战时特别法令一号和二号。处于战时的话,第一执政拥有强制执行权。去对外这么宣布,就这样。」



卡谬愤愤咬牙。没想到近在眼前的对手听不进任何话这种事,竟如此令人焦躁吗。



「……卢卡,你变了。」



卢卡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革命之前,你还具有人情味。法比安倶乐部的同志们都是爱上你那人情味,才选择跟随你。可是现在的你却独善其身……傲慢至极。」



「……………………」



「独裁者终将灭亡。历史证明了这点。我相信你具有从先人经验记取教训的智慧。」



这么一劝,卢卡才终于抬起头来。



「我要统一恩宠大地。让你坐第二执政这个位置,是要你充当实行我指令的道具。不认同我的话,这执政你也别当了。」



「……………………」



「我不会把权力下放给中产阶级或庶民。只要我还活著的一天,这个国家的一切都由我决定。要是你真想提倡理想,等我灭亡后再去弄吧。」



望向拋弃一切感情的暗红双眸,卡谬愤愤咬唇。



──现在的卢卡不是英雄,而是魔王。



──正义的言词是传不进魔王耳中的……



卡谬把这件事实刻印在意识内侧后,并没有当场继续违背卢卡的命令。



夜半时分,结束会议走出办公室的卡谬并未回到位于宫殿内的个人房,而是独自一人搭上马车,回到中央街一角的老旧公寓。



付钱给车夫后下车踏上街道。煤气灯已经亮起,湿润的路面在灯光照射下染橘。由于近来忙碌,离上次回到这间寄宿公寓已相隔一星期。抬头往二楼望去,可以看到自己的房间传出温暖的灯光。



卡谬放松表情,跟房东打声招呼后走上阶梯,敲响简陋的房门。



「啊,卡谬……!我好想你啊!」



从房里走出来的是位年轻女子。卡谬抱住这名女子,接著为自己久久未归之事道歉。



「……没关系。只要你愿意回来,没有忘记我就已经……」



一头银白色长发搭配暗紫色双眸,白瓷般的肌肤。身上穿的虽是粗陋的蓝色晚礼服,女子之美仍由内而发,彷佛将整间简陋的室内照得通明。



「你寂寞吗?」



卡谬把脸凑近这么一问,爱洛伊莎•阿尔吉诺彷佛闹别扭似地鼓起脸颊。



「这……当然寂寞啊。」



「……抱歉,要是我能更常回来的话……但实在是……」



盯著一脸愧疚道歉的卡谬,爱洛伊莎寂寞地笑道。



「……不要紧,一切都是为了共和国啊。你是为贫困的人们而战对吧?」



爱洛伊莎说完,身体贴得更紧,卡谬则以双手深深拥抱她,闭上双眼。



「……是的……我要为弱小、贫苦之人打造国家。为了不再让令人难过的群众诞生……」



「嗯……那样的话……我能忍耐。」



话声刚落,爱洛伊莎搂到背后的双手添了几分力道。



两人相遇是在约莫八个月前,革命时机终于成熟的去年十月,王都拉兰帝亚开始出现一般市民要求食物的抗议游行之际。



那是个下雨的夜晚。还不过是法比安倶乐部小成员之一的卡谬一回到寄宿公寓,就发现成了落汤鸡的爱洛伊莎倒在后门口。



当时她任凭雨淋,动也不动。尽管连忙抱她起身拍打脸颊,仍然没有反应。莫可奈何之下只好将她搬进房内,烧柴点燃火炉替她暖身。到了半夜,恢复意识的爱洛伊莎起初还提防著卡谬。不过在得知卡谬和自己同样出身自马耶斯卡斯的孤儿院后,逐渐卸下心防说出来历。



『十二岁离开孤儿院后,我在当地的纺织工厂工作。可是老板的放荡儿子对我一见钟情,竟硬要把我掳进别墅……当时我抓伤了他的脸,勉强逃出马车,但既然弄伤了贵族,也没办法再回故乡去……为了找工作而步行来到王都拉兰帝亚,却在抵达中央街后昏了过去……』



卡谬同情起爱洛伊莎。同样在孤儿院成长的他能理解,一个没家、没亲人、又没地位的女性想要只身在这个阶级社会生存下去将会多么艰困。卡谬过去为了当上律师,也付出了比贵族子弟多达数十倍的努力。



「如此没有天理的事究竟得横行到哪一天啊!只因为身为贫民就不得不忍受莫名的暴力,这种社会根本病了!为了维护你的名誉,我希望能揪那个贵族上法庭,在神面前指责他!要是你有那个觉悟,我愿粉身碎骨让那个放荡贵族向你赎罪!」



见卡谬一副义愤填膺,爱洛伊莎反倒安抚起他,并且哀求道:



『我已经受够那种恐怖的事了,往后不想再和那个贵族扯上任何关系……比起这个,能否容我在屋檐下借宿一晚呢?我只想要今晚有个避雨之处,往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卡谬摇摇头回绝了这项请求,叫爱洛伊莎在这个房间里睡。



「我会回Wine Palace去,那边的话有沙发可睡。今晚……不,直到你在这座城市找到工作为止,都可以待在这里没关系喔。」



爱洛伊莎傻傻望著这么说完露出笑容的卡谬,不一会儿便滴下斗大泪珠,感谢起神和卡谬。



从那之后过了八个月,卡谬躺在床上单耳听著爱洛伊莎说话,心中再次体悟到自己没有她就活不下去的事实。



一丝不挂的爱洛伊莎开心地谈起目前找工作的状况。



「有人介绍我认识马努柏商会的人,或许能找到一份秘书的工作呢。虽然不得不去找人在杰诺比亚的会长面试,短时间可能得离开拉兰帝亚……」



「这样子吗。这下变得有点寂寞呢。」



「过一个月左右我就会回来的,何况被录用后也是在拉兰帝亚工作,不必担心喔。话说回来卡谬,你是不是比平常疲惫?感觉你比较需要担心喔。」



「……或许是呢……最近接连发生头痛的事……」



「今天卢卡大人西征回来了对吧?你是因为那样很忙吗?」



卡谬有好一会沉默不语,望著昏暗的天花板,叹了口气。



「……那个人变了。从前他提倡崇高理想,也有颗体贴人的心。现在的话……已经不是当时的卢卡了。」



「……是吗?……现在他变得怎样了?」



「……彻彻底底的独裁者。他打算不经议会,就肆意实行自己的法案。要是真让他如意,一切都和绝对王政时期一样毫无改变。」



「……可是他那么做……不是为了夺回公主吗?」



卡谬侧眼瞥向爱洛伊莎。



「……公主被杰弥尼绑架的事可别张扬出去喔,爱洛伊莎。就算在共和国内,也只有少数干部才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我不会对别人说……我想成为你的力量啊,卡谬。」



爱洛伊莎双手环抱著卡谬。



「……嗯。正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奋战下去。我要让这个国家变得更棒更好……打造出像你这样的群众也不会遭受践踏的社会。」



卡谬加强了抱著爱洛伊莎背部双手的力道。



「谢谢你,卡谬。我只有你能依靠了,求求你千万别拋下我……」



「……嗯。我绝对不会再让你碰上难过的事,只想送你源源不绝的幸福。」



「天啊,卡谬,我爱你……」



此话出口的同时,爱洛伊莎却露出一脸冷淡的表情盯著墙。暗紫色双眸闪过可疑光芒,眨眼间溶于黑暗中。



†††



七月的太阳照得萨罗撒尔家的墓一片亮白。



由于长年没人造访,墓碑上缠满藤蔓,刻著碑铭的石碑几乎要被杂草淹没。



一人前来扫墓的梅比尔叹了口气,扯断藤蔓、拔掉杂草,让父母的碑铭重见天日。



供上花束,在墓前跪下,向双亲报告。



「我买回桑•路卡斯了。」



这是在十年前,经营领地失败的梅比尔之父和伯爵位一起卖给商人亚奇纳斯的土地名称。



「我将那里交给萨留经营了。毕竟地主对我而言实在无聊到当不下去。」



梅比尔用平静的口吻对墓碑说话。弟弟萨留随著萨罗撒尔家没落之际,做起投资家或家庭教师等职业,不过这下终于能过上稳定生活了。



「领民们也很高兴。萨罗撒尔的家名将会和桑•路卡斯一起,交由萨留守护下去吧。所以说,父亲,母亲,请你们安息吧。」



梅比尔这么报告完,单膝跪地,替父母祈求了好一会冥福。



从西征归来后约莫一个月。



为了回报梅比尔的功劳,卢卡与商人亚奇纳斯进行交涉,最后达成拿桑•路卡斯跟旧罗曼维骑士团国的拉克提斯地区交换的协议。拉克提斯地区是处丰饶的谷仓地带,对亚奇纳斯而言是场能获得近双倍利益的交易。



卢卡把买下的桑•路卡斯就这样直接给了梅比尔。梅比尔于是把分散各地的一族上下和佣人们纷纷找回来,立弟弟为地主,复兴了萨罗撒尔家。



『这样欠你的还清了吗?』



听卢卡这么一问,梅比尔耸了肩回答:



『充分过头啦。』



约莫两年前,跟弗拉德廉皇太子一同逃出加洛勉台地的卢卡被梅比尔追赶、逮个正著之际,进退两难的卢卡发誓替梅比尔和葛布实现愿望,促使两人背叛了杰弥尼。离开身为皇族的杰弥尼麾下,选择成为不过是区区佣兵的卢卡之部下,可说是次重大决定。而如今来到父母墓前的梅比尔深深体悟到,自己并没有做错。



从伯爵家的大少爷沦落为流浪天涯的佣兵长达十年,为了实现父母心愿而忍耐的日子,就在今天告一段落。



「永别了,父亲,母亲。我不会再回到此地。」



梅比尔抬起头告诉父母。



「往后我要过我喜欢的日子了。」



站起身来,对坟墓开口。



「和伙伴们一起。」



他转身跨上爱马,奔离了墓地,途中头也没回一下。



梅比尔驾马跑了一会,抵达名叫皮克托的小镇。



人口约七百人,白墙与橘色屋顶建成的旅店和酒吧,露天市场、教会、公家机关等等沿著街道紧紧相邻,也能看到些许人潮。



这里是十年前,梅比尔还十八岁时经常造访的小镇。



带著怀念的心情驾爱马慢行,通过还有印象的面包店与服饰店,来到皮克托站的马厩。当他探头窥看马厩内有没有熟人时,一名衣著打扮骯脏的调教师站起身来。



「哦哦!这不是卡里斯托少爷!?是卡里斯托少爷吗!」



对方一脸惊讶地露出满口黄牙靠了过来。久违地被用本名呼喊,梅比尔不禁苦笑。



「你还在这啊,普罗沛洛。瞧你似乎平安无事呢。」



「啊、啊,多亏您的福啊!不过瞧您这身气派打扮,真吓著我啦!马也是匹好马呀!您现在是做哪一行的!?」



可能是没料到以前那名小马痴卡里斯托少爷,竟成了当今轰动一时的「骑兵王」梅比尔吧?面对普罗沛洛激动的询问,梅比尔笑答:



「我在当佣兵,收入还算不错。多亏你教我的马术喔。」



普罗沛洛一听眉开眼笑,「嘎哈哈哈!」豪迈大笑。



「毕竟少爷您真是爱马如痴吶!原本看到萨罗撒尔老爷发生那种事,我还在担心呢,毕竟所有别墅里的人突然间都消失了呀!所以说,老爷和夫人都还好吗!?」



梅比尔于是简单说起来龙去脉,但隐瞒了自己是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团长的事实。要是军团长梅比尔其实出身自萨罗撒尔伯爵家,可能会引发对贵族怀恨在心的民众反感。于是梅比尔坚称自己只是当佣兵勉强蝴口,并试著问了熟悉的名字。



「艾拉她怎样了?还待在镇里吗?」



「噢……」普罗沛洛叹了气,稍稍垂下眼来。



「艾拉小姐她……在大约三年前嫁人啦。记得是处还算富裕的人家……住址在哪呀……?」



听了回答,梅比尔欲言又止,接著只轻轻扬起嘴角一笑。



「……这样啊,也是呢。不,这样的话就好。」



「要不要稍微调查一下呢?只要问站长的话,相信他会告诉我下落的。请您等等,我去去就回……」



也不给梅比尔回拒的机会,普罗沛洛迅速从马厩内消失。原本还犹豫要不要直接走人,梅比尔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得知那位怀念之人就住在离此十五公里外的商店。



「知道少爷回来的话,小姐一定会很高兴啊!毕竟当时少爷失踪后,她难过了好久啊……明明有许多人上门求婚,直到三年前她谁都不嫁,理由肯定也是在等少爷您回来……」



「这就难说了呢。啊不,谢谢,帮了大忙啊。」



用含糊的回应打断普罗沛洛的话,梅比尔跨上爱马。若是这点距离的话,日落前应能通过家门前吧。



──然而,事到如今,见了她又能怎样?



他如此扪心自问,却理所当然将马头掉往打听到的地点。



『好好喔~好好喔~能上战场真的好好喔~』



边走过怀念的街景,过往时日艾拉所说的话又在耳边回响。从前在这座小镇度过的岁月中,一名身著贴身马术装,骑著棕毛爱马,看似好强的少女这么说完,不服气地鼓起脸颊。



『不公平啦,根本不平等嘛。明明像你这种不良少年都要去替王国卖命,为什么我就不能参加战争啊?』



因为是女人啊。就算马术再怎么优秀,女人就是无法上战场。



『明明我比你还高超!连马都比较黏我不是吗!我有自信能比你更派得上用场啦!』



把头发剪短装成男人如何?我可以假装你是我的随从,带你一起上战场。



『你的随从?才不要!我要以一名骑兵,艾拉•戴加多的身分上战场!』



面对激动吼著无法实现的梦想的艾拉,卡里斯托•萨罗撒尔──梅比尔只能安抚她。艾拉是皮克托镇镇长的长女,也就是富裕人家的大小姐。然而不知为何天生奔放不受控,尤其特别爱骑马,即使面对萨罗撒尔伯爵家的长男卡里斯托也完全不畏惧,讲起话来毫不客气。



『骑兵被认为活不过三十岁喔。这是个光是活超过三十岁,甚至会被人称为胆小鬼的兵种。就算马术再怎么高超,女人也绝对胜任不来的。』



一听卡里斯托的警告,傻眼的艾拉大喊:



『别瞧不起我!我才不怕死!叫我突击的话我也会冲,才不会输给臭男人啦!』



绑到背后的红发,一对翡翠色眼眸。明明长相甜美,家世又好,言行快活爽朗,应该会很受欢迎,却因为性格实在太好强,愿意搭理她的也只有不良贵族卡里斯托。



『你说的喔。乾脆来比谁先到西门啊?』



这么一邀,艾拉表情瞬间开朗起来。



『输的人要请吃松饼喔!预备,跑!』



艾拉冷不防踢下马镫往前冲,卡里斯托笑著从背后追上去。两人一如往常驾马到处游玩,彼此竞争。逍遥的日子随著萨罗撒尔家没落而突然终结,卡里斯托•萨罗撒尔也没说句道别,便从艾拉面前消声匿迹。



夕阳将路边的路树照出长长的倒影。



染成淡橘红色的天空下,绿意盎然的高丽菜田覆盖了平原的地脊。



高丽菜田的正中央,能看到一栋用石墙围起的豪农别墅。那里正是普罗沛洛告诉他的,艾拉下嫁的家庭。



梅比尔把马停在街道旁,骑在马上眺望别墅。



自己已是从艾拉的人生中消失的人。事到如今就算再度碰面,也没什么话好说。



然而,心中正有股连自己都无法克制的东西在蠢蠢欲动。或许,真有那么个偶然,从道路另一头走来的艾拉会注意到自己──



一阵乾风拂过,在空中飘旋的沙尘掠过眼前。明知该掉头回去,马脚仍旧静止不动。从侧面受逐渐落下的夕阳照射,梅比尔进退两难,只能愣愣杵在原地。



这时──



别墅的正门开启,从中走出一名贵妇人。



胸前抱著婴儿,一边哄著,一边走在高丽菜田的田埂小路上。



尽管距离梅比尔数十公尺远,他仍看出了贵妇人正是艾拉。她与十年前一样,将一头红发绑到背后。



莫名的疼痛在梅比尔心中炸裂开来。



感觉能听见婴儿微弱的哭声传来。艾拉就这样对婴儿细语,独自走在小路上。



梅比尔下了马鞍,默默从远处注视著艾拉。是否至少该针对当年一声不响消失的事向她道歉呢……



不过,这股烦闷却被一名从田埂小路另一头走来的农夫打破。



背上笼子塞满高丽菜的青年跑向艾拉,看起婴儿。艾拉则笑脸迎接青年,两人开始合力哄起婴儿来。不一会儿,远方传来的哭声止歇,两人相视一笑,一同走进别墅去了。



梅比尔就这样杵在原地好一阵子。只见炊烟从烟囱飘出,似乎连晚餐的香气都跟著飘来的感觉。



闭上双眼,深深吸进一大口气,张开双眼仰望天空。他心想,这样就好。



「祝你幸福,艾拉。」



无法传达的话语送上天际。过去自己心中留给女人的空间,光是容纳艾拉一人就已客满了,而往后也这样保持下去就好。



跨上马鞍甩动缰绳,爱马开始缓缓前行。



──年过三十的骑兵,不过是个胆小鬼。



梅比尔在内心深处低语起这句骑兵的矜持。



这是个战损率异常高的兵种。每当进行一次突击,一个大队直接全灭也不足为奇。自己已经二十八岁,在骑兵当中已算长寿。过去光是没丧命,就称得上奇迹了。



──没办法活得久。



──那么在这世上的包袱越少越好。



呼啸而过的乾风扬起梅比尔的头发。



──夺回了领地,亲眼见证了艾拉的幸福。



──了无牵挂了。



他对迎面而来的风露出战士的笑容。



『于乐园(瓦尔哈拉)重逢吧。』



风中彷佛响起常在突击前与部下说的话。



许多伙伴们都在突击之际立下这句誓言,于战场上英勇牺牲。要是自己还老是待在地表拖拖拉拉,可会害先抵达乐园(瓦尔哈拉)的他们枯等。



卢卡接下来将会展开东征吧。相信一定能在这次东征找到葬身之所。回想起从卢卡口中听来的,东征真正的目的,梅比尔愉快一笑。



──不过是为了夺回公主法妮雅,是吗。



实在有趣啊。梅比尔这么心想。



不为自由,也不为平等,只为了区区一人,为了心爱的女性烧毁世界。



对于卢卡这个绝非伪善者的目的,反倒是极度独善其身且傲慢的梦想,梅比尔决定将自己的命托付其中。



──比起为了大义什么的好太多了。



──为他人的恋情而亡。



──作为骑兵之死再棒不过了。



独自开怀笑著的梅比尔策马行于风中,心中已不再有一丝留恋。



†††



共计四个单边长一百五十公尺的方阵在蒙蒙沙尘中进军。



身著象徵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的漆黑军服的战列步兵们在鼓笛队的演奏下,维持著整齐划一的步伐穿过平原地脊。一抵达规定的地点,便在士官们的号令下改变为四列横阵。



同时,原本被围在方阵内的野战炮队急奔过横阵的间隔,眨眼间便排出炮列。紧接著还有十几台机兵发出轰隆巨响从纵阵移动成横阵,并一齐把枪尖往前刺出。一连串如行云流水般顺畅的举动,无疑展现出这四个月来在驻扎地训练的成果。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五年,八月八日,雷奥卡迪欧平原──



身著象徵罗曼维骑士团的灰色军装,为数约三千的骑兵队举著华丽军旗,用速步通过。后方则能看到象徵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军的红色军服步兵排成方形军团,用军刀密林反射八月的阳光,通过卢那•席耶拉军横阵面前。穿著黑、红、灰三色军服的军团并未彼此接触,而是彷佛在平原上描绘出几何学图案般移动、停止、随著号令自在变换队形。这是被称为「卢那•席耶拉联合军」,由堤拉诺勒、罗曼维、卢那•席耶拉三国组成的联合部队首次的共同演习。总数超过三十八万的大军团集结于此地雷奥卡迪欧平原,以确认并调整会战中各军合作的状况。



联合军总司令部设于一处能俯瞰平原的高地。



十几名骑在马上的高级将领们单手拿著望远镜观察各兵团的行动,时而将注意事项口头转达一旁的书记官、时而发号施令、时而激动对副官大吼。



从罗曼维骑士团和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军方,都派出了司令官层级的将领。然而站在中心进行指挥的,明显是穿漆黑军服的联合军总司令官卢卡•巴路克和卢那•席耶拉第二军长葛布两人。



卢卡骑在爱兽鲍沃上,任凭黑披风随风飘扬,从长浏海缝隙间用那赤红的眼光刺向平原──尤其是共和国军的步兵上。



「多国籍军队的弱点就在军团与军团之间的缝隙。有许多因为被趁隙而入导致全军溃散的战例。让堤拉诺勒那两支方阵部队,往其他部队靠拢再移动。」



卢卡对身后待命的堤拉诺勒军高阶将领这么下令。被点到的将领脸色铁青,连忙发出传令。



卢卡把视线移回战场,望向卢那•席耶拉横阵整齐前进的模样。战列步兵得要学会排列横阵来交战,才称得上能独当一面。在敌军的枪林弹雨攻势下,要支撑住不让横阵溃散,可说非常需要勇气。



「我们的军队也变得有模有样了啊。若算上高昂战意的话,比外国的正规兵还能用啊。」



卢卡身旁骑著爱兽镰刀鸟的葛布点了点头。



「临时士官,素质也好。」



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因为革命,使得贵族们几乎都逃出国外,面临严重的士官不足问题。于是卢卡亲自挑选下级士官,或让士兵升格成士官来参加这次演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