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2 / 2)
「对,我来进行点交。因为我是连带保证人。」
应该还留在店里的另一名男子,是房仲商或大楼管理公司的负责人吧。
「没想到昭见社长会亲自过来。」
「毕竟是舍弟的事。」他瞥腕表一眼。「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你要回去名古屋吧?那么,我叫计程车送你去东京车站。这段期间就好,能不能陪我再聊几句?」
这时,昭见社长第一次直视我。接受企业领袖打量的经验,我可不少。最好是不做作、不谄媚,露出正在看电视新闻节目般的表情。
这一招似乎奏效。昭见社长虽然并非笑吟吟,但语气有礼:
「附近有家老咖啡厅。我上次来是两年前,或许早就倒了,不过我们去看看吧?」
那家店还在营业。是一家播放著古典乐的高雅咖啡专门店。
「为了舍弟,我一丝希望也不愿放过。」
昭见社长开口。
「『AKIMI』的顾客名单很快就找到,丰以前进货的地方,只要是住在灾区的人,我每一个都联络过。」
通讯网耗费一段时间才抢修完成(虽然仅有部分),重新与灾区恢复联络。然而,即使好不容易联络上,有时对方也已过世。
「很可惜,毫无收获。最起码我联络到的对象,舍弟都没去拜访。」
「你到过当地吗?」
「四月底以后去过。不过,与其说是为了寻找舍弟,其实是为了在仙台设立临时办公室……」
「要支援灾区的工厂修复工作吧,我在网站上看到了。」
「道路和铁路仍是中断的状态。尽管有些力不从心,不过我想从做得到的事著手,尽一份心力。」
他没喝咖啡,表情像咬到苦涩的东西,望向窗外。
「丰做的是自由率性的生意,过得十分幸福。身为家人,只能认命接受。」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想找到他――寿先生低喃。
「冒昧请教一下,你是在三一一当天,得知丰先生前往东北,疑似卷入震灾吗?」
「对。震源在三陆沿海,但东京似乎也受到严重的影响。内子看到新闻告诉我,我立刻打电话到『AKIMI』,是顾店的打工人员接听。」
「是松永,对吧?」
丰先生的手机打得通,却只听到语音讯息:「您拨的号码未开机,或是在接收不到电波的地方。」
「几天后,变成完全打不通。」
「大地震后,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十六日下午。我想早点过来,但十二日凌晨,长野发生六级地震,对吧?后来
,静冈也发生地震。」
这么一提,我都忘了。
「内子吓坏了,担心不知何时又会发生大地震。福岛第一核电厂的事故愈来愈严重,她拜托我不要离开家里。」
夫人的心情不难体会。
「十六日,我要搭上新干线前,我们夫妻大吵一架。无论如何,我都想到『AKIMI』一趟,便留下内子出门。」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松永。
「我觉得这个年轻人挺可靠。他应该相当不安,却反过来鼓励我。」
――社长向来运气都很好, 一定会没事。
「他说店里的事不能马虎,打理得很好,要我先确定营收。」
帐簿的资料与现金,与店铺名义的存摺余额,连尾数都完全吻合。
「丰应该很信赖松永,不光是门口和收银机的钥匙,连保险柜的钥匙都交给他。说是保险柜也只是小型的,里面只放店铺的租约和保险相关文件。」
丰先生本来就没将大笔现金放在身边的习惯,而是需要出门带货时,再去提领。
「舍弟为人随性,在金钱方面却很严谨。库存清单也都用电脑管理得一丝不苟。」
「这些都是听松永说的吗?」
「对。他做事有条有理,我十分欣赏。」
寿先生认为,松永是个足以信赖的店员。
「所以,我决定暂时把店面交给他。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有人在那里,随时能联络上。」
至于要不要开店,让松永决定。
「不过,他说几乎都没生意 毕竟当时社会上乱糟糟的,电影院宛如空城,连职棒能不能开打都成问题。」
「电力也不足。」
东日本还处在紧急状态中。
「民众不可能有兴致去逛『AKIMI』那种纯嗜好的店,所以决定三月暂停营业。那时,我有了心理准备……」
昭见社长说到这里,抿一下嘴唇,接著说:
「舍弟可能不会回来……」
我默默点头。社长拿起水杯,慢慢喝一口。
「松永说,有些熟客会上门询问丰的消息。我眞的很感激他们的关心。」
「『AKIMI』有开设部落格。」
那些都交给松永管理。他在上面贴出丰疑似在东北被卷入地震的消息后,便有许多人留言,但其中也有恶质的假讯息,教人生气。」
「现在关闭了。」
「我对他说,既然这样,乾脆关起来吧。」
与我从松永那里听到的内容大致符合。
「丰先生住在店的后面,对吧?」
「对,他觉得这样比较方便。」
果然,后面是居住空间。
「所以,我大概隔两、三年来看舍弟一次,也都住在后面。不过,那房子不是设计来居住的,空间狭小,不太方便。」
「丰先生经常突然出门旅行吗?」
「对。他也经常回老家,但大部分都是出门旅行时,顺道回家瞧瞧。」
「不一定是在公休日,而是想到就出门吗?」
「有人帮忙顾店,他便不用记挂著店里。在松永之前,他雇用一个在准备司法考试的年轻人。说是年轻人,对方也三十多岁了。后来放弃考试,去别的地方上班。松永是代替那个人进来的。」
寿先生对「AKIMI」的事非常熟悉。
「发生这种事,幸好丰是没有家累的单身人士。雇用打工店员,即使做得很好,也只要结清薪水就行。如果有家室,就没办法这样了。」
我没说「放弃还太早,令弟或许还活著」。昭见社长严肃的侧脸,斥退一切梦想式的乐观。这个哥哥经历太多次失望,只能透过死心认命,让心情有个著落。
「虽然同情伊知女士,不过站在昭见家的立场,既然丰不在了,我也无法对她有任何表示。希望她能理解这一点,可以请你转达给她吗?」
昭见社长认定我的委托人就是伊知千鹤子。不过,这段发一言耐人寻味。
「你说的『表示』,意思是……?」
他转向我,「丰本来打算跟伊知女士结婚。她也是这样告诉你的吧?」
他不等我回答,继续道:
「我们家人都反对,告诉他不管要同居或怎样都好,但不可以登记。丰从来没结过婚,但对方离过一次婚,还有孩子。这会让事情变得麻烦,这桩婚姻根本不可能实现。」
彷佛为冷不防这样断定感到内疚,他又急著补一句:
「我们算是家族企业,丰是股东之一 」
这种状况我切身经历过,也清楚资产家的人,对于成员贴上「恋爱」标签捡回来的背景不明的外人,抱持著什么看法。
「我瞭解。不过,伊知千鹤子女士和丰先生交往是事实,但她似乎没想到要结婚。」
昭见社长的双眼瞪大。「可是,丰完全是这个打算。他甚至跟我们提到对方的女儿,说她现在读的学校不好,迟早得让她转学。」
丰先生似乎没提及明日菜偷窃的事,我也避免多嘴。
「伊知女士没想到这么多。丰先生的家人有许多顾虑是当然的,只是,伊知千鹤子女士和女儿过著俭朴的日子。她认为丰先生是重要的人,才会担心丰先生的安危,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
昭见社长的眼神不放心地游移。
「这样啊。」
他喝一口快凉掉的咖啡,露出咽下比药丸更大的东西的表情:
「舍弟……都会做那种纯兴趣般的生意了,不管长到多大,仍像个孩子。」
对于这种男人,有一种赞美:永远的少年。
「他是被中年之恋冲昏头,也不考虑对方的心情和立场, 一个人操之过急了吧。受到家人反对,或许导致他更意气用事。」
昭见社长忽然苦笑:
「以前他说不要当企业家,他不是长子,要随心所欲,于是去东京读大学,再也没回来――虽然是没定性地做了许多工作啦。他从父母那里继承一笔不小的资产,经济上应该没问题。」
以前社会称这重'人为「高等游民」,是适合玩赏古董的阶级――即便那是形同破铜烂铁的「轻古玩」。
「看来,我在不瞭解的情况下,对伊知女士产生失礼的印象,眞是抱歉。」
纵然是为了一点小事,但昭见社长这种地位的人居然立刻会道歉,实在难得。
「既然都失礼了,刚才我奉还的名片,请你再给我好吗?,一有消息,我会立刻联络你,希望你能代为转达伊知女士。」
他望著我递过去的名片:
「这类调查的费用应该不便宜,对伊知女士来说是一笔负担吧?」
「这次是特例。与震灾相关的案子,即使是从事我这种行业的人,也会以志工的方式协助。」
昭见社长眨几下眼,这一瞬间,他或许对我改观了,但我不晓得他在重新检视中,给我打多少分数。
「丰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想亲自处理他的事,可悲的是,我也没办法亲力亲为。往后联络你的可能会是我公司的人,请不要见怪。」
「我明白。抱歉,最后一个问题。松永辞职了吗?」
「对。刚才把钥匙交还房中后,他就先走了。」
看来,我和他错过了。
「不好意思,如果知道他的住址或联络方法,方便告诉我吗?我还没与他说上话。」
寿先生露出诧异的表情,我苦笑道:
「松永似乎不怎么喜欢伊知女士和她女儿。尤其是女儿,她好几次来打听丰先生的消息,但松永的态度非常冷漠,我也不好联络他……」
「哦,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我从没跟松永聊过伊知女士的事……」
那么,松永对明日菜的态度,并非揣摩昭见社长(及他们一家)的上意。
「不过,依我从丰那里听到的,松永对伊知女士的女儿……」
昭见社长停顿一下,微微歪头。
「反倒是颇有好感才对。」
又是个耐人寻味的讯息。
「丰先生是怎么说的?」
「呃……也没说什么。过年在老家相聚时,他提到店里的打工人员似乎对伊知女士的女儿有兴趣,仅仅如此。」
这也不是不可能。
「就是那个时候,丰第一次提出要和伊知女士结婚。」
大过年,在家人和亲戚都在的场合中,丰先生丢出炸弹宣言。
「我父母的祭日都在四月。父亲逝世十三年,母亲逝世七年。丰突然宣布要在法会时带伊知女士过来介绍给亲戚,搞得场面不可收拾。」
「那么,松永和伊知女士的女儿的事,也像是顺带提起?」
「对。嗯,因为他谈到伊知女士的女儿性格害羞,但很可爱。」
确实,伊知明日菜十分害羞,或者说阴沉,但又会把脑袋想的事大刺刺地说出口(本人自认是「嘴巴很坏」),也有人会觉得她颇阴险吧……以我的印象,可用一句话形容:
――吃亏的个性。
「我也不晓得松永的联络方式。」
即使为店里尽忠职守,也只是个打工人员,而且,不是昭见社长的部下,仅是弟弟聘用的青年。
「替我处理这件事的部下,或许知道他的手机号码……但这似乎也不好擅自告诉别人。」
况且,没必要再问他什么了吧?昭见社长说。
「是啊,请不必在意。」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谈起松永讨厌伊知母女,寿先生会有什么反应?目的已达成。
我拿起帐单,昭见社长伸手制止:
「你刚才说,这是志工活动?」
「是的。」
「有什么私人理由吗?你有亲友在灾区吗?」
「不是的。用志工形容这次的案子,或许有些不庄重。」
「不,我这样问,并不是在责怪你。」
昭见社长摇摇头。
「往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失去方向舵的这个国家会在海上迷航。罗盘毁坏,船身破损,机关室发生核电厂事故这样的火灾,日本这艘船,只能以这种状态,在海上漂流。」
我们都在这艘船上。
「我们现在像这样活著,不晓得明天将会如何。但我还是必须保护公司,保护家人和员工。我这次来东京,是决定今天处理完,不能再忘记自身的立场,单为弟弟一个人担忧。」
我默默点头。
昭见社长喝口水,倏地抬起头:
「我问个突兀的问题,杉村先生知道『Doppelganger』吗?」
「什么?」
「这是德语,日语似乎叫『分身』。就是看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的现象,据说是不祥的前兆。」
哦,知道。我继续道:
「由于是非常神秘的现象,成为许多文学作品的题材,之所以说不祥,是传闻看到自己的分身,死期就不远,对吧?」
昭见社长颇惊讶,「你很清楚呢。」
「做这一行前,我当过编辑。」
「你转行的职业,跟老本行差得真远。」
「是的,因为发生过许多事。」
其实――昭见社长搔搔鼻梁:
「我父亲有过类似的经验。他从公司回家时,看见自己坐在玄关脱鞋子。」
父亲诧异地愣在原地,望著他的分身悠然走进家里。
「他慌忙追上去,分身却消失不见。因为他大吵大闹,母亲还叫了救护车。」
三天后,昭见兄弟的父亲,当时的昭见电工社长脑溢血猝死。
「葬礼上,母亲提到父亲看到分身的事,丰冒出一句话。」
――爸是看到Doppelganger了。
「他喜欢看昼,拥有很多杂学、文学方面的知识。」
丰先生以前为杂志撰稿,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所以他常说,我们家有这样的血统,我和哥在死前一定也会看到Doppelganger。」
我是一笑置之啦,昭见社长说。
「这怎么可能?尤其是遇到这次突来的大灾难,许多人丧生的悲剧,更加深我的想法。」
「是啊, Doppelganger应该是某种象徵或寓言吧。」
人无法预知自己的死亡,这便是人最大的恐惧。为了中和这样的恐惧,人渴望解释,并创造出故事。
「对,分身不是物理现象。」
昭见社长一本正经地接过话。
「父亲看到的分身约莫是幻觉,或许是脑溢血的前兆。」
可是――他继续道。
「我忍不住会想,既然如此,丰有没有感受到类似的前兆?不是Doppelganger也好,疑似预兆的事物……」
警告他不要去北边。
「或者,他的分身真的出现在面前。丰就是追著它,去到另一个世界。」
他暂时闭上眼,叹一口气:
「抱歉,我说了无聊的话。」
离开咖啡厅后,我们道别。目送昭见社长坐上计程车,我回到足立大楼一看,铁卷门已贴上「出租」的告示。
我想亲自向伊知明日菜报告,而不是透过电话。星期一早上联络她后,她又到事务所来。在学校放学,去打工之前的时间带,和第一次来访时一样,她一身黑,连珍惜地抱著老旧背包的坐姿也一样。
「往后有什么消息,昭见先生的哥哥会通知我。或许很难熬,不过和先前不同,不是毫无指望地等待,请你忍耐一下。」
明日菜默默咬住下唇。
「你母亲那里,我会去告诉她。」
看著默默无语的明日菜,我注意到她的服装有一部分和上次见面时不一样。是黑色连帽外套。上次穿的那件,衣领部分都磨白了,但今天穿的比较新,尺寸也比较大,松松垮垮的。
「这次的事,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明日菜脸颊苍白,眉心深锁。只见她皱著脸用力弯身,我以为她突然不舒服,结果不是。
「谢谢你。」
她向我行礼。
「不客气,我也没帮上多大的忙。」
明日菜依然低著头,乱糟糟的头发垂下,遮住脸庞。她维持这样的姿势,话声含糊地问:
「那么,昭见先生和他哥哥讨论过了?」
关于我妈的事。
「原来他是真心想跟妈妈结婚。」
「丰先生的哥哥似乎是这么听他说的。不是讨论,而是明确宣布想和你母亲结 婚。」
「妈妈怎么跟你说?有没有提到结婚的事?」
没有,她完全没提到『结婚』两个字,反倒间我,丰先生的家人知道她多少事。」
明日菜微微抬头,从垂下的刘海之问,只用一只眼睛看著我。
「那么,妈妈把我偷东西的事告诉你了?」
「嗯。」我简洁地应道。
明日菜慢慢直起身,抱紧背包。
「即使觉得亏欠,妈妈就算被求婚,也不会答应,她绝对不会答应。可是,昭见先生不懂。」
因为他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她语带不屑。
「他只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包括结婚。他根本没想过遭到拒绝的可能性,自己一头热。在昭见先生眼中,跟我妈结婚,和捡一只流浪猫一样。」
这女孩的个性真的很吃亏,我再次想著。
「昭见丰先生和你母亲的关系,我无法评论。不过,昭见先生对你很好,我觉得你不该忘记这件事。」
「他报警说我偷窃,我也无所谓。」
「昭见先生不这么想,你母亲也感谢昭见先生的宽厚。我是这么理解的。」
明日菜瞪著我,一把抓住背包,站了起来。这时,我看见有道小红光透出背包的方形外袋,这个背包相当旧,而且原本的材质就薄。
「多谢关照。」
她嘴上这么说,语气却十分尖酸。
「真的不用钱吧?事后再跟我要,我也不会付。」
「不用担心。」
我不理会她的挑衅,可能令她更不甘心。伊知明日菜烦躁得身体一颤,留下一声「哼」,离开事务所。
据说,她有坏朋友。
强迫她偷窃。
她处在怎样的朋友圈子里?我不禁忧心忡忡,考虑是否要联络相泽干生,随即打消念头。这个案子有一个未成年人就够多了,而且,从我问明日菜是不是干生朋友的反应来推测,我不认为干生能完全解答我的疑虑。
不过,那道小红光是什么?似乎不是智慧型手机。不管是电池即将耗尽的警示或来电通知,智慧型手机都不会像那样发光。其他少女会装在背包或外套里的东西,哪一种会发亮?
对,亮著。是那种光。而且,我熟悉那种红光。不是偶尔会看到,就是在哪里看过……
这时,一道敲门声响起,我回过头。
不是租屋处这里的玄关门,而是与竹中家拼接屋本体相通的内侧门传来的声响。
签约时,我和竹中夫人约定,这道门会从另一边锁上。我是年近四十的离婚男子,不太在意,但对方不一定有同感。尤其是竹中家有大女儿和大儿子、二儿子的妻儿同住,光是将同一屋檐下的房间租给陌生男子,他们恐怕已感到很不舒服,如果那名陌生男子还 可能在家中自由行走,一定会加深厌恶。
有人从竹中家那边敲著门,伴随著悠哉的浑厚嗓音。
「喂〜有人在吗?」
「不好意思,我这边打不开。」我应道。
「我知道。我是想问,方便让我开门吗?」
我回答「请」,猜到那声音是谁。是竹中家的小儿子。
租借之前的事务所兼住家的老房子时,竹中夫人曾把我介绍给全家人。竹中家是三代同堂的大家族,而且,竹中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长相和身材很像,两人的妻子也都是身材苗条的美女,属于同一类型,大女儿和二女儿则是和两个媳妇相反,圆脸丰满,颇为榻似。因此,我实在记不起他们全部的长相和名字。
唯一的例外,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老三,父亲竹中先生叫他「嬉皮」,母亲竹中夫人喊他「疯子」。实际上,他是个宛如从《逍遥骑士》或《浪荡子》等美国新浪潮电影中走出的复古风长发青年,不管何时看到他,总是同一套T恤配皱巴巴的牛仔裤。他就读校园在东京都内的私立美大,留级许多年,是竹中家边角(非贵宾使用)的会客室墙上的神秘抽象画作者,即未来的画家。
「你好,我是冬马。」
竹中冬马。不过,家人都唤他「东尼」,我不清楚这个绰号的由来。
「不好意思,我觉得从外面绕过来太慢。」
劈头第一句话就令人不解。
「什么会太慢?」
「刚才离开的一身黑的女孩。」
他是指伊知明日菜。
「那种打扮的女孩,美大里满多的,所以我不经意地看著她,发现她在这里过去的转角停下,像这样……」
东尼瘦骨嶙峋,身高超过一八○公分。只见他双手掩住高高在上的长脸。
「看起来是在哭,我想是不是该告诉你一声。那个女孩是委托人吧?」
尽管令人印象深刻,但只打过一次招呼的东尼竟如此古道热肠,加上伊知明日菜居然在哭,及不愿意在我面前哭,眞的很像她的个性――这些意外,与不意外,导致我一时有些混乱。
「她可能还在转角,要我去看看吗?」
「啊,不用,我去。」
我急忙出门。东尼告诉我的地方没看到明日菜。望向远处,也没发现她的背影。
「不见了。」
听到我的回报,东尼遗憾地垮下骨感的肩膀。
「走掉啦……我应该早点通知你。干侦探这一行,让委托人哭著回去不太妙吧?」
「唔,倒也不一定,要看情况。」
可能是我这么说的同时,明显带著疑惑,东尼急忙挥手:
「我不是在监视你,只是不经意地望向窗外。我的房间在二楼这一侧。」
而且我很闲,他解释。
「以前昌姊住这边,我常替她通风报信,像是她男友来了之类。从大马路到这边的巷子,从我房间能看得一清二楚。」
竹中家的次女昌子小姐,是他的二姊。疯子东尼,是五兄弟姊妹里的么儿。凭竹中家的财力,他要在美大留级多少年都不成问题。顺带一提,次女昌子小姐也一样,据附近的情报通柳太太说:
――她大学退学,没上过一天班,是个只会啃老的傻女孩。
虽然隐隐约约,但我总有种印象,昌子和冬马被当成竹中家的异类,或是他们自愿坐在这样的位置上。东尼称这样的二姊为「昌姊」,感情想必很好。
听到昌子小姐的名字,我赫然想到一件事――不过,不是竹中夫人称为「没用的家伙」的她的男友,曾出入这个住处的事实。
「冬马先生,地震发生后,你见过昌子小姐吗?」
一起检查旧房子时,竹中夫人气愤地说:「地震过后,昌子连通电话都没打回家。」当时我没多加留意,但接到寻找昭见丰先生的案子后,我不禁担心其实这是一件严重的事。该不会竹中昌子并非没打电话回家,而是无法打回家?
然而,东尼却轻松地说「有啊」。
「昨天我们才在大学附近一起吃午饭。」
啊,原来是我多虑。
「太好了。其实我听你母亲说,地震过后昌子小姐都没联络家里。」
啊哈哈,东尼悠哉地发出浑厚的笑声。
「昌姊撂下话,就算家里死了人,也绝对不回来。只是五级地震,她不会联络家里的。」
这么一来,又让人萌生其他的担忧。
「她和你们家人关系这么糟吗?」
「是啊,不是这一、两天的事。」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忧虑。
「我们家初号、一号、二号也和昌姊合不来,别说是反目成仇,根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初号?」
「我爸啦。一号是大哥,二号是二哥。喏,别人都叫大嫂她们竹中媳妇一号、二号,所以直接引用。」
那么,这应该是大儿子结婚后才出现的绰号,未免太独特。
附带一提,我妈叫『BIG MOM』。我和昌姊都喜欢看《海贼王》。」
我有点头晕。
「不过,对你大姊,就只叫大姊呢。」
「有时会叫她『恶魔』。」
再怎么幸福的家庭,还是有本难念的经。不过,既然是能如此大剌剌地向外人述说的忧虑,我决定当成不太值得担忧的问题。
「还有,请不要称呼我什么『先生』。」
叫我东尼就好,他说。
「我有点不好意思,叫你冬马可以吗?」
「唔,可以啊。」
「方便告诉我,为什么你叫东尼吗?」
「我是画腺安束尼奥.奥利贝拉的信徒。他是智利的现代画家,日本几乎没人知道,他也不有名。因为他画的都是尸体的画,简而言之,就是个变态。」
东尼满不在乎地宣称自己是变态的信徒,幸好他拥有天眞无邪的笑容。
「可是,你不画尸体吧?」
「我画啊,只是不会在家里拿出来。杉村先生,你想看吗?」
「嗯,以后有机会再欣赏吧。」
「随时都可以跟我说,我的工作室就在楼上。」
爬上那道断头梯,便能前往东尼的房间。
「杉村先生眞是个好人,居然会担心昌姊。所以,BIG MOM才会特别偏爱你。」
竹中夫人特别偏爱我吗?或计吧。
「听说,你离过婚 ?」
「嗯。我有个女儿,今天春天升上小学四年级。她和我的前妻住在一起。」
「没受到地震影响吧?」
那天地震平息后,我一回到老屋,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前妻。幸好电话立刻接通,前妻和女儿桃子都平安无事,待在家里――岳父的房子里。
我前妻的父亲今多嘉亲虽然退休,但以前是财经界巨头之一。他们一家待在世田谷宽阔坚固的大宅邸,还有熟悉的佣人们守在身边,根本不需担忧。
「平常,那个时间我女儿应该在学校,那天恰巧有新生家长说明会,只上半天课。」
因此,那漫长可怕的剧烈摇晃,及后来的悲惨新闻影像,还有不时响起的地震紧急通报和执拗的余震,桃子都能在所能想像到的、最安心的情况中度过。这不仅是桃子的幸运,对我也是一种救赎。
「太幸运了。我的侄子和侄女当时都在学校,光是去接就费好大一番工夫。」
「毕竟东京都内的交通机关瘫痪了。」
「路上塞车超级严重。」
后来,福岛第一核电厂事故愈来愈严重,前妻和女儿暂时离开东京。她们住在暑假常去的轻井泽的饭店,三月底才回来。这段期间,我每天都用skype和桃子通讯,但她哭著说:
――爸爸快过来这边嘛。
几乎令我心碎。要毫无根据地告诉她「爸爸没事」,也教人难受。
「那天你在哪里?
「刚好在大学,学弟正在画的壁画草稿倒下,乱成一团。」
东尼回答,接著有些纳闷地歪著头:
「我说想去灾区当志工,初号不知为何大发雷霆。于是,我改成去那边画画,没想到――」
「他更生气了吧?」
「他破口大骂:现在是什么状况,你少胡说八道。」
东尼用力搔搔长发,接著说:
「我想快点去画福岛第一核电厂啊。起码要留张画,否则核电厂一定会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
「对啊。我猜核电厂也想说:我们拚命努力,希望不要变成这样,不过最后还是坏掉了,对不起大家。」
不是指在核电厂工作的人,而是把核电厂本身拟人化,让我想起部分专家学者的发言:「应该祭祀福岛第一核电厂。」
「啊,我打扰到你了。那我走啦。」
高瘦的身子消失在门后,传来上锁声。我觉得东尼中和了伊知明日菜留下的阴沉气息。即使是嬉皮、疯子、变态画家的信徒,竹中冬马仍是个好人。
然后,就在这一周,与东尼的友谊,竟派上意外的用场。
「有人在监视?」
「对。」
东尼正经八百地点点头。
我指著自己的鼻头问:「监视我吗?」
「没错。正确地说,有人在监视杉村侦探事务所。」
「谁在监视?」
「几个年轻人。」
我的表情绷得更紧。
「我指的『年轻人』,是NHK主播说『世界杯足球赛的日本赛事当晚,年轻人可能在涩谷群聚闹事,警视厅正严加戒备』的『年轻人』。」
我知道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唔,对NHK播报员或警视厅来说,或许我也算是『年轻人』。具体地描述,他们虽然没穿制服,不过应该是高中生。」
那是一对男女。两人都染发,「感觉像不良少年」,尤其女生「很像酒店小姐」。
会在这个时期靠近这家事务所,又是高中生,很可能是伊知明日菜,或是告诉她我的事务所的相泽干生,不然就是双方共同的「朋友」。如果东尼对这两名年轻人的印象正确,极可能是逼迫明日菜偷窃的「坏朋友」。
「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早是前天傍晚发现,昨天也是在五点多。男生躲在电线杆后面,看著这里。」
女生在前面的马路走来走去,或暂时消失,又回到男生身边,总之就是在附近晃来晃去。
「那个女生在我家外面绕一圈,不禁张大嘴巴。我们家构造太古怪,吓到她了吧。」
「你也在观察她?」
「我们家窗户很多,这种时候相当方便。」
这天是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五,下午三点多,我们在事务所面对面而坐。我又从
「蛎壳办公室」接到工作,一早就出门,才刚回来。
「他们今天也会来吗?」
「如果他们来了,要迎击吗?」东尼意外好战。
「温柔地埋伏,温和地谈谈吧。」
「也就是要逮住他们,对吧?」
不用这么起劲。
「要温柔、绅士,会很困难吗?」
「只要那两个人出现,开始监视这里,我就打电话通知你。然后,请你从玄关探头出去,这样一来,那个男生应该会跑掉。」
「为什么?」
「我昨天从窗户探出头,他就跑了。」
原来已实验过。
「男生会从右边小路往大马路跑,我先过去埋伏,杉村先生再追上去,来个前后夹击。」
「女生怎么办?」
「看她会拋弃男生跑掉,还是赶过来。这要视他们的交情呢。」
「好,千万要绅士。」
如此这般,我们的夹击作战在下午五点二十五分实行,并轻松成功。当时男生和女生还没分开,偷偷摸摸地躲在电线杆后面,努力演出「我们没在看你」的模样,于是我们将两人一网打尽――不,是与他们接触。附带一提,发现两人的瞬间,东尼给我的暗号是「天降雄鹰」。不可以笑。
「找杉村侦探事务所有事吗?我就是杉村。」
我温和地问,男生凶道:
「干么?」
五官端正,却一身流里流气,不过,现代的年轻人,有四成都是这副德性吧。
「喂,你不要乱来!」
女生逼近我。
在近处一看,确实是青少年,但没有国中生的稚气,两个应该都是高中生。即使还这么小,从女生全身上下的气质,可看出她早彻底掌握「男人就是疼年轻妹妹,而且无法拒絶」的可悲事实。
她非常清楚,不管在她眼中完全是「大叔」的我,或在年轻人上限边缘却邋里邋遢的东尼,「女人」这项武器都极为有效。或者说,她有十足的把握。依她的举止判断,她的自信经过验证。
「我没要加害你们。」
我投降般轻举双手。
「只是,这几天你们似乎在观察我的事务所,才会好奇你们是不是找我有事?」
男生和女生对望。从他们交换眼神的样子,我看出主导权在女生手中,于是问她:
「你们是相泽干生的朋友吧?」
细致的裸妆上,只有假睫毛醒目得格格不入。女生张大眼,注视著我:
「你怎么知道?」
「他是侦探啊。」
回答的不是我,而是东尼。
女生厌烦地瞥东尼一眼,依偎在男生身上,握住他的手:
「那你应该要好好款待,我们可是客人。」
听到这女生说「客人」,我不小心联想到酒廊的情景。东尼的形容完全把我给先脑了。
「客人?什么意思?」
两人露出这年纪的少年少女才有的倨傲眼神,彷佛在说「大叔在想什么,我们早就摸透了」。
然后,男生开口:
「我们是委托人。」
5
虽然有一定程度的胜算,不过我提出相泽干生的名字,其实只是想套话。因为蒙中了。这对青少年情侣似乎放下心防,变得饶舌。
「侦探先生是从干生那里听说我们的吧?」
「那你事务所搬家,怎么不好好通知他一声呢?」
这次告诉他们事务所新地址的,是尾岛木工的女职员
「那个阿姨还好心帮我们画地图。虽然她很胖。」
两人天真地互称「直人」、「香里奈」,然而,我一间他们的名字和身分,他们立刻戒心全开。
「你想联络我们爸妈和学校?」
「就是担心这一点,你们才会在事务所旁边,拖拖拉拉不敢进来吗?」
「我们倒是从一开始就发现了。」
东尼一脸得意,香里奈狠狠赏他一个白眼。
「这个人不是侦探吧?」
「我是助手,厉害的助手。」东尼得意忘形起来。
「我不能接受未成年人的委托,不过,如果你们遇上什么问题,我可以帮忙。」
「那不就等于接受了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直人和香里奈是同一所高中的一年级生,相泽干生也读同一所学校。直人是相泽干生的好友,香里奈是直人的女友。
「我和干生参加室内足球同好会,香里奈是那里的经理。」
以同好会为中心,他们认识朋友的朋友,像这样扩散出去,形成包括他校学生的团体。
「我们平常都是固定几个人一起玩,不过……」
这年头的青少年有手机这方便的工具,能瞒过家长的耳目,自由联络。更不愁找不到厮混的地方,比如超商、家庭餐厅、速食店等等。
「大概两个月以前吧,我们里面有人遇到跟踪狂。」
一名少女向朋友吐露,她被大学生的前男友纠缠。男方不停传简讯、打电话,令她烦不胜烦。
「我们告诉她,这根本是跟踪狂,劝她最好报警。」
但少女不愿意,认为「找警察才没用」。她害怕反倒刺激对方。
「毕竟有不少这类令人遗憾的例子。」我说。
「对吧?然后,干生提议雇私家侦探。他知道能信任的侦探,便告诉她联络方式。」「那么,跟踪狂事件解决没?」
「喔,好像复活了。」
「意思是,那个女生跟前男友复合?」
「对。 」
实在令人目瞪口呆。总之,相泽干生是在这样的状况下提到我的名字。伊知明日菜应该是他们的成员之一,在那时得知我的事务所。
直人和香里奈恐怕作梦也没想到,我会认识明日菜。不过,我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就是逼迫明日菜去「AKIMI」偷窃的「坏朋友」。
――霸凌,或者说,被朋友强迫。
明日菜的母亲伊知千鹤子是这么形容的。
去年八月初发生「AKIMI」偷窃未遂骚动后,明日菜向母亲保证会跟这些朋友绝交,但似乎做不到。最起码,她是在两个月前得知跟踪狂事件,表示当时她还没和这些LINE上的朋友断绝关系――没办法断绝关系。
絶不能在直人和香里奈面前,透露我认识明日英。我维持友好的「侦探先生」面孔。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才想到可以委托相泽同学推荐的杉村侦探事务所。」
「对,我们再次向干生确认住址。」
「没想到过去一看,是栋东倒西歪的破房子,我们简直吓坏,忍不住担心这个侦探眞的没问题吗?」
「怎么不先打通电话?」
东尼插话,直人和香里奈又瞪他一眼。
「你们是想先瞧瞧侦探长什么样吧?况且,重要的事,电话里不容易讲清楚。」
我笑咪咪地说。
「那么,你们遇上什么问题?」
直人看一下香里奈的脸色,香里奈噘起嘴:
「上个星期六……」
「不是星期六,是星期日啦。」直人说是二十二日。「明日菜的班表换过,害我们等一个小时,不是吗?」
反倒是他们主动提起明日菜。
香里奈的眼神,变得比刚才几次瞪向东尼时更恐怖。「你少多嘴。」
东尼贼笑著。
「去找朋友玩回来, 一个怪男人叫住我们。」
「地点在哪里?」
「新宿,车站附近。」
约莫是南口的速食店附近,伊知明日菜打工的地方。
「叫住你们的,是没见过的陌生男人吗?」
「对。」
两人隔一拍,才点头回答。
「那个男人怎么了?」
「他问我们――当时直人也在场,不过,其实他是在问我,要不要打工?」
「什么打工?」
「他有个名牌饰品想卖掉。有专门收购那种东西的店,你知道吗?」
「我在电视广告上看过。」
不是当铺,而是相当于广义的二手商店。不过,是专门买卖昂贵名牌精品的连锁大型店。
「他说一个人去卖容易惹来怀疑,叫我和他一起去。那种地方年轻女孩去卖东西,就不会引发追究。」
「而且,香里奈好好化个妆,看起来也像女大生。」
直人多嘴地补充,香里奈又瞪他一眼。
我思索片刻,问道:
「那个男人是学生,还是社会人士?」
「应该不是学生,但也不是正经的上班族感觉没工作,穿著脏兮兮的牛仔裤。」
「年纪大概多少?」
「比侦探先生年轻很多。」
「这样啊。那你们怎么做?」
香里奈瞥直人一眼。直人闹脾气般垂下头,不回应她的视线。
香里奈轻叹一口气,「我拒绝了,感觉超可疑。」
「你很聪明。」我故意夸张地称赞。「这种可疑的邀约,最好不要听信,你拒绝是对的。」
东尼收起贼笑,交互看著两名青少年和我。在未来的画家眼中,哪一边的表情才是更吸引人的观察对象?
「如果只是这样,你和直人同学也没什么好困扰的吧?」
香里奈的假睫毛搧了搧。睫毛膏刷得浓密仔细。
「所以,不光是这样吧?」
香里奈没动作,但直人有了反应。他运动鞋的鞋尖颤动著,掩不住内心的不安。
「其实,那个怪男人不仅仅是拜托你们,还恐吓你们,对吧?」
除非遇上这种事,否则依照两人的个性,不可能会求助于私家侦探。
直人抬起头。他的眉毛也修过,有点修过头,线条像女人
「你怎会知道?」
「我是侦探啊。」这次我自己说。「那个男人也不是陌生人,你们认识他吧?」
直人用力摇头,像要甩开飞到头发上的虫子。「不是,眞的是不认识的人。我们看过他,可是不到认识的地步,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是朋友认识的人。」香里奈开口。我听见她筑起的堤防或高墙――也许是铠甲,这类防御的。一隅发出龟裂的声响。
「朋友在那个人的店里偷过东西,跟他道歉就算了,可是他说要讲出去,并通知学校。」
万一学校知道,朋友就完蛋了――香里奈拉高嗓门。
「搞不好会被停学,甚至是退学。所以,我们得保护朋友。」
我决定亮出一张牌。「你们口中的『朋友』,就是刚刚直人同学提到的明日菜吧?」
青少年情侣对望,以眼神探询彼此的意向,同时承认:
「对。」「是我们圈子里的人。」
「她算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我们跟她没那么好,但她还是很可怜。」
渐渐地,像这租屋处附设的老旧电热水器缓慢加速般,我不愉快起来。
你们在撒谎,窜改事实。偷窃并不是伊知明日菜的意思,是你们逼她的。你们篡改事实,把自己说成好孩子。
「那个奇怪的男人,为什么不直接去恐吓偷窃的明日菜同学,而要恐吓她的朋友?」
直人和香里奈顿时僵住,没有回答。他们习惯向大人撒谎,却没聪明到被指出疑点时,能巧妙圆谎蒙混。
「总之,你们雇用私家侦探,是想赶走那个怪男人?」
香里奈点点头。
「相泽干生知道吗?」
「这和干生没关系。」直人飞快否定。「我们向他打听侦探事务所,他问怎么了吗?我们说只是想参观一下。干生讨厌这种事。」
「的确,我认识的相泽同学,不会去霸凌朴素不会打扮的女孩。」
香里奈横眉竖目地反驳:
「是明ヨ菜太嚣张好吗!明明是丑八怪,却爱自以为是!」
她不是否认霸凌,而是辩解明日菜自找苦吃。
东尼诧异地眨眨眼,喃喃道:
「你才是,一生起气,脸变得有够丑。」
香里奈的表情歪曲。确实,这个女生一点都不可爱。
「如果是想赶走那个人,跟你们爸妈说不就好了?」
直人的表情像在怀疑我的智商。
「你们不想挨父母的骂?」
「废话。」
「只是这样而已吗?你们还有什么话没说吧?」东尼探出上半身。「比起侦探先生,我的年纪和你们比较接近,感觉得出来。」
「你变态啊?」
香里奈骂道,但直人尴尬地扭捏起来。
「还有别的理由吧?」我问。
「那个人说会分钱给我们。」
听到直人的话,香里奈的脸逐渐胀红。
「你干么讲出来?」
「可、可是……」
就算之后这对情侣分手,也不是我的责任,而且分手应该对双方比较好。
「他说卖掉饰品拿到钱,会分给我们。」
「所以,你们才想雇用侦探,调查对方的底细?」
「如果我们也握有他的把柄,就不用担心了,不是吗?」直人说。
听著不太舒服,不过挺有道理。
「那个人说要把钱分给你们,有没有提出别的要求?」
「他叫我们不要再欺负明日菜,或勒索她。」
我差点忍不住拍膝。
恐吓这对情侣的人,知道去年暑假「AKIMI」发生的偷窃未遂案件,认识伊
知明日菜,同时,应该也透过观察明日菜身边的人,得知她的「坏朋友」直人和香里奈。然后,这个人想保护明日菜。
这个人是谁?可能的人选不多,但必须慎重行事。
「冬马。」
听到我的叫唤,东尼全身一震,彷佛有人在他面前拍手。
「嗯?」
「你会画肖像画吗?」
这种情况,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根据目击者证词,画出的嫌犯画像」
「我没画过,不过应该没问题。」
实际上,花不到一小时,东尼就完成画像。我向香里奈和直人间出那个男人的容貌特徵,东尼逐步画出,让两人确认后,再加以修正完成。
我认得那张脸。与画像上的那名人物对望,我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这个人想卖的名牌饰品,你们看到了吗?」
香里奈点点头,「他外表十分穷酸,不像会有多高级的东西,我不相信,他就拿给我们看。」
「他从夹克口袋拿出一个盒子,秀给我们看。」直人补充道。
随身携带?也许是得带在身边才能安心的东西。
因为那是某种「证物」。
「先不要说是什么,我来猜猜。」
是戒指吧?我问。
「是不是钻戒?」
「哇塞!」
不仅是青少年情侣,连东尼都佩服不已。
「对,是上面有颗大钻石的皮尔兹利设计戒指。」香里奈回答。
皮尔兹利是义大利高级珠宝品牌,和宝格丽、蒂芙尼一样,极受女性欢迎。如果眞的像香里奈说的是钻戒,随便都要几百万圆。
「盒子是皮尔兹利的,不过我不晓得是不是眞品。」
「不,百分之百是眞品。」
「连这个都知道?杉村先生真是千里眼。」东尼赞叹。
大错特错。岂止是千里眼,我简直是个睁眼瞎子。
昭见社长提过:
――丰打算与伊知女士结婚。
昭见一族将在四月的法会齐聚一堂,到时昭见丰打算正式将伊知千鹤子介绍给亲人。
如此下定决心的男人,一般会先做什么?
确定对方的心意,求婚并得到答应。
求婚时,虽然不是絶对必要,但如果奉上某样东西,更增添浪漫气氛。当男方认定女方绝对会答应时,有非常高的机率会准备――戒指。
新年期间,在老家宣布要结婚的决定后,昭见丰为伊知千鹤子买了戒指。皮尔兹利的钻戒。他相当富有,买钻戒根本不算什么。然后,他悄悄将钻戒带在身边,等待求婚的那一天到来。
然而,他无法克制兴奋的心情,把钻戒展示给每天近在身边的人看。又或是,不小心被看见,只好告诉对方原委。由于是惊喜,他要求那个人向千鹤子女士及明日菜保密。虽然是猜想,不过并非毫无根据的揣测。除非这么想,否则无法说明,为何皮尔利兹的戒指,此刻会在这个人手中。
东尼完成的画像人物。
就是打工店员松永。
往后有些问题需要请致他,想先跟他打声招呼――我这么探询,伊知千鹤子便给我松永的名片。
「之前去『AKIMI』时,他给我的。」
这是松永自己印的名片,丰先生曾笑:「还印自己的名片?直夸张。」
幸运的是,印有「AKIMI」商标的彩色名片上,也附上松永个人的手机号码。虽然有些迟,但我得知松永的全名。接下来,只需委托小木。
「查出这个人的一切经历就行了吧?」
「我也想要通话纪录,最好是从三月初到最近的。」
「要追踪G P S吗?」
「如果他有出远门的迹象,请通知我。」
「他是怎样的人?要传送间谍软体,得制作一封他一定会上钩的邮件。」
伀永自费印名片,应该是分送给他在「AKIMI」打过交道的客人。
「这个年轻人,以前在一家轻古玩店工作。伪装成客人的来信,他一定会打开来看。店家的部落格还能阅览,应该可以参考。」
「瞭解。」小木抬眼望著我,「你知道收费很贵吧?」
「我有心理准备。」
就算贵,还是非厘清不可:那昂贵的戒指,究竟是「结果」,还是「动机」?
昭见丰先生去东北旅行,碰上地震,下落不明,所以松永偷走戒指吗?
或者,是为了偷戒指――又或者,偷戒指的事曝光,引发纠纷,失手杀害丰先生,伪装成他在地震中失踪?
事到如今,我才想起南先生在「蛎壳办公室」的忠告:
――对于这件案子,最好把地震带来的情感动荡摆到一边,别忘了视为单纯的失踪案来处理。
我应该早点深入咀嚼这番话的意义。
如果从这起案件中,拿掉「震灾」的要素,像昭见丰这样一个富有的商店老板突然失踪,一般都会第一个怀疑最后见到他的人,这个人作证「昭见先生说要去旅行两、三天」,但证词完全没有依据,更值得怀疑。
前所未见的大灾难,恰恰成为掩护。
当然,还有其他对松永有利的要素。据说,丰先生没有在手边放置大笔现金的习惯 。昭见社长从松永那里收回保险柜钥匙和存摺,佩服松永「做事有条有理」,但完全没留意商品、备用品、存款,是否遗失或减少。
没有东西不见,没有东西失窃,丰先生与松永之间也没有私人纠纷。最起码,没有伊知千鹤子和明日菜这些身边的人能察觉的重大冲突。如果丰先生出了什么事,「AKIMI」关门大吉,松永等于丢掉饭碗,半点好处也没有。
因此,没人怀疑他。
我应该要怀疑的,因为我是侦探。实在太窝囊。更窝囊的是-我仍忍不住要祈祷――祈祷这戒指不是「动机」,而是「结果」。
我拜托香里奈和直人,找藉口把交易拖延到下周六,比如「我可以帮忙,不过我平常没空,六月四日星期六下午,一起去新宿的二手收购商店吧。至于在哪里会合,到时我会再联络」
这样说虽然不太好听,但令人庆幸的是,香里奈很擅长应付男人(或者说,她对此极有自信)。松永顺从地答应她的要求。
应该是恐吓对象的女高中生,居然反过来掌握主导权,他怎会这么窝囊?因为他很孤单,缺乏和人打交道的经验。小木帮忙调查松永的手机,通话纪录接近一片空白。震灾前,通话纪录的对象几乎全是丰先生,零星穿插与明日菜的联络。震灾发生后,通话纪录加入丰先生的哥哥昭见社长(公司的秘书室),偶尔有疑似「AKIMI」的顾客打来,但约莫是看到部落格,担心丰先生的
安危,才打松永名片上的电话号码。
除此之外,还有一次令人好奇的通话。
三月十四日晚上七点多,松永打电话到「AKIM」I附近的租车行。
我询问昭见社长,确认丰先生没有车。丰先生认为,住在东京都内不需自用车。搬运货品时,距离近的话就叫计程车,远的话就叫宅配。要特别小心搬运的物品,则委托专门运送美术品的业者。
「关掉「AKIMI』,搬运打包完毕的商品时,也是请那个业者帮忙。」
三月十四日晚上,松永租车做什么?
两天后的十六日,昭见社长在地震后第一次来到东京,拜访「AKIMI」。夫人害怕余震和后续引发的地震,因此时间上晚了许多,不过昭见社长可能更早前来。
松永是想在有人踏入「AKIMI」、踏入丰先生的生活空间之前,把什么东西搬出去吗?
因为不能慢慢来,我直接去名古屋求见昭见社长。我说明截至目前的经纬,昭见社长顿时脸色苍白。那模样实在太教人心痛,我不禁感到内疚。
「我的工作是,让他承认偷戒指。」
接下来是警方的工作,如果我随便干涉,可能会减损之后找到的证物可信度。
「我想去丰先生购买戒指的皮尔兹利商店,你知道是哪家吗?」
皮尔兹利的店面不多,一家家问也能找到。慎重起见,我还是问一下。
「我应该知道。」
几年前,昭见社长想送珠宝给夫人当生日礼物,询问刚好回老家的丰先生,他推荐皮尔兹利。
「我要请秘书去买,舍弟说那样对内子太失礼。」
丰先生替哥哥挑选礼物,是在市内大百货公司里的皮尔兹利直营店。
「事后我才晓得,原来是内子常去的店。」
社长请夫人从家里过来,我们三个人一起赶往那家店。多亏有熟门熟路的夫人协助,店员很快明白我们的来意,说明昭见丰先生今年一月五日在店里买○.七克拉的俄罗斯钻设计戒指,并请店家修改尺寸,在月底三十日再次来店,领取戒指。价格是三百五十万圆,当场以信用卡付清。
昭见丰先生是在老家过完年,要回去时买了戒指,领取的时间是――
「阿丰一月底回来过。」
昭见社长夫人记得。
「他来参加这里的什么展示会,当天就回去了。」
在皮尔兹利这种高级店,购买要价三百五十万圆的钻戒,店家都会留下顾客纪录,以便提供售后服务。这只戒指的俄罗斯钻附有鉴定书,也查到编号。
「我一起去,这样比较快。」
我和昭见社长搭上新干线。社长前往通报丰先生失踪的「AKIMI」辖区警署,报案戒指失窃。昂贵的戒指失窃这个事实,为丰先生的失踪添加另一种「色彩」。也许光是这样就足够了,但社长对负责的警察说:
「这么一来,舍弟是否真的在地震中失踪,也变得可疑起来。」
我请昭见社长现阶段仅提出疑虑,他这番话也是听从我的建议。
「谢谢你。」我感谢他的合作。
「不,我也觉得他很可疑,我不希望轻举妄动,让他跑了。」
比起愤怒,社长的表情中更多的是悲痛。
「我本来以为,他是个尽责可信赖的年轻人。而且,丰……待他应该也不薄。」
舍弟向来好相处,他说。
「丰打从骨子里热爱自己的兴趣,不知道经营的辛苦,有时会想得太天真,但也因此待人特别宽厚。 」
昭见社长回忆,见到松永时,松永对丰先生也只有感谢,一直说老板对他有多好。
但关于松永这个人,小木查到愈多,我愈感到绝望。松永出生于东京老街,五岁时父亲过世。后来,母亲再婚两次、离婚两次,现在住处不明,能够查到的最新住址是市内的公寓,但前往一看,里面住的是别人。前一个住址是都内某个町的公寓,在周围打听一圈,发现松永有段时期也住在那里。是跟母亲和继父三个人同住,当时松永就读国中。
「他成天和爸妈大小声吵架,他爸动不动就吼:『你这个废物,给我滚出去!』」
这家人成天争吵,邻居都印象深刻。住在附近的房东,也记得松永考上高中,但很快就辍学。
「他们一家又为这件事大吵大闹,不久就没看到儿子,应该是眞的离开了吧。」
后来,他过著怎样的生活、怎么进入「AKIMI」工作?唯一确定的是,他现在二十六岁,不是伊知明日菜以为的、还有他(大概)希望别人以为的大学生或大学毕业生。
六月三日下午,或许是之前保险代理店的文件整理工作获得肯定,「蛎壳办公室」又提供类似的工作。窗口小鹿小姐说,这次的资料来自美发沙龙。受雇的店长向供应先发精等耗材的厂商收取回扣曝光,遭到开除,但这名店长毫无行政能力,导致帐簿一团乱。
「好啊,没问题。」
我答应后挂断电话,抬头一看,竟与伊知明日菜对望个正著。
「我敲门没人回应。」
她一身熟悉的黑色装扮,肩上搭著磨损的背包。
「就算是侦探,不锁门也太不小心了吧?」
我请她进来,泡了咖啡。
「你喜欢黑色的衣服?」
「黑色比较不麻烦。就算弄脏或弄破,也不容易看出来。」
她总有些坐立难安。
「那个……昭见先生有什么消息吗?」
「目前没有。」我回答。
我要求香里奈和直人,不要把松永的事告诉任何人,对明日菜也要保密。说出去对两人没好处,但这对情侣看起来做事不经大脑,还是不小心泄漏出去了吗?
「怎么了吗?」
我试探地问,明日菜更加浮躁不安,抱住膝上的背包。
「松永先生――啊,就是在『AKIMI』打工的人。」
松永联络她,想跟她见个面。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我到学校后,收到他的简讯。我以为找到昭见先生……」
所以,她趁下课时间打电话过去。
「松永先生却要我星期日和他约会,说什么去看电影也行,不然迪士尼乐园也可以。」
――你想去哪里都行,要去环球影城也没问题,我请客!
「我忍不住想:他以为现在是什么状况?这家伙在想什么?」
「他以前约过你吗?」
「没有。」
她冷淡地否定。
「松永先生知道我偷窃失败,被昭见先生逮到。我才不想和那种人交往。」
「但当时他不在场吧?」
「大概是昭见先生告诉他的。因为昭见先生是这样才认识我妈。」
「他怎会突然约你?」
「我怎么知道?」
接著,明日菜思索片刻,开口:
「或许是店关了,没机会再见面,他才会直接约我。」
「意思是,你早就察觉,松永对你有意思?」
「对啦。」
「所以,你才把联络方法告诉他?」
「只是懒得拒绝。对我这种人感兴趣的男生,都是些没胆的家伙。」
「我不这么认为。」我耸了耸肩。「你的嘴巴坏,是因为对自己很残忍。你总是在生自己的气,所以不管对谁,说话都会变得刻薄。」
我不觉得这番话有多严厉,明日菜却整个人萎缩。
「抱歉',不过,你是个很好的女孩,比你以为的棒多了,外表也满可爱。我朋友看到你,以为你是美大生。约莫是你这身黑色的古著打扮,看起来十分时髦吧。」
明日菜温顺一笑:「只是说我像美大生,你未免美化得太严重。」
我也笑了。明日菜重新抱好背包,我看见薄薄的黑色布料又透出那红色灯光。
对了,我想到那是什么。
我是个窝囊的侦探,但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编辑。在之前的职场制作社内报时,我曾经采访许多人,也记录过无数次座谈会,整理成文章。
似曾相识的那道红光,与那种时候不可或缺的工具的灯光一模一样。
IC录音机,尺寸可轻易放入背包外袋的录音机器。
「我会去『AKIMI』,是喜欢看那家店的商品。昭见先生也……嗯,人还不坏。」
明日菜怀念地低喃。人还不坏。考虑到这番赞美,必须跨越对母亲男友复杂的感情,应该算是相当正面的评价。
「可是,我对松永先生完全没感觉。他似乎哪里误会,有时还会到我打工的地方,实在伤脑筋。」
「去吃汉堡吗?」
「嗯。有一次我在柜台,他一直排队来聊天。那次我直接叫他不要再这样。」
松永应该是去明日菜打工的速食店时,发现勒索明日菜的就是香里奈和直人。他一眼看出:啊,就是这些坏朋友逼明日菜偷窃。
松永想从那些坏朋友手中保护明日菜。明天就动手吧。卖掉皮尔兹利的戒指,拿到一大笔钱,用钞票打发香里奈和直人,把他们赶走。掌握他们的把柄,他们便不敢再霸凌、勒索明日菜。
跟明日菜约会吧, 一场欢乐奢华的约会。不管是去迪士尼乐园或环球影城,都不成问题。
――我请客!
明明连钱都还没到手。
「杉村先生,你怎么了?」
明日菜讶异地望著我。细长白皙的脸蛋、率性的黑发。虽然不算美人胚子,不过,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美女这样的尺度其实不太有意义。最重要的是喜好和个性。
「伊知明日菜同学,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努力放松语气。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和别人的对话全部录下来的?」
因为我没有自信,明日菜坦白承认。
「我很纳闷自己的嘴巴眞的这么坏吗?大家都说我尖酸刻薄、讨厌我,所以我想确认一下,我眞的讲了多难听的话吗?」
日常生活中不重要的对话,
一般说出口就拋到脑后。然而,明日菜却害怕这些对话。她无时无刻在乎著每一句说出口的话,对方如何反应,自己又怎么回应。
「第一次有人说你,话刻薄,是什么时候?」
「国中时没人说过。上高中后,每个人都这样说我。」
「是你要好的朋友吗?」
「嗯,同班一个叫麻里佳的女生。啊,第一个创的应该是她的朋友。跟我们不同学校,不过会一起玩。」
八成是香里奈。
「大家在一起时,我只要一开口,她就会说『天哪,有够酸的』、『你那什么高高在上的口气?听了就有气』之类的。」
明日菜说,她多少有自觉。
「我觉得自己很好强。妈妈也提醒过,我动不动就吐出『你白痴啊』、『太奇怪了吧』,这样不行。」
所以,她想要改过来。然而,一旦刻意去意识对错,反倒更加紧张,不敢多话,试著简短表达,言词又显得更呛辣,陷入恶性循环。
「不久前,我才想到可以录音确认。虽然很白痴――啊,我又说了。」
去年十二月初,母亲在职场尾牙的宾果游戏中赢得二奖,奖品是感应式IC录音机。
「办尾牙的干事在学英语会话,奬品都挑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眞的满白痴的。」
那个人根本搞错干事的职务。
「妈妈就算拿到IC录音机也没用。送给别人或便宜卖掉就好了,她却觉得难得中奬,还是带回家,一直放在抽屉里。」
然后,明日菜找到有效的利用方法。
「开始录音后,问题得到解决了吗?」
明日菜露出最为羞惭、想挖地洞钻进去的表情。
「我只重听过一次。」
此后,她再也没勇气去听。
「先不管我说话是不是很刻薄,我的声音慎的很难听。」
「录音的声音,会比原来的声音高一些,听起来像别人的声音。」
由于是感应式,一侦测到声音就会自动录音。IC录音机的容量大,可保存上百个小时的资料。明日菜在家里和教室都会关掉电源,打工时则是和背包一起放在置物柜,因此一天当中,只有少数的自由时间录音机会启动。因为有问题的是和朋友间不假修饰的对话,在这些时间录音就够了。
既然如此,或许很久以前的录音资料都还在。
「伊知明日菜同学,如果我以寻找昭见丰先生的侦探身分拜托,你可以让我听录音机的内容吗?」
「这能派上用场吗?」
「也许。」
可能是我的表情比想像中严肃,明日菜打开背包外袋,取出金属风格的细长IC录音机,说了声「给你」,递到我面前。
「谢谢你,我立刻拷贝资料。」
「不用了,整个拿去吧。」然后,她露出笑容。「我不需要了。其实,我知道带著那东西也没有意义,但就是没办法停下来。」
明日菜背著少了录音机重量的背包回去后,我将耳机插入录音机聆听。
录音机是只要启动并且录音,就会形成一个档案。这些档案依日期排列,很多全是杂音,听不出内容。有女生的娇笑尖叫,吵闹的音乐,笑声之间掺杂著含糊不清的对话,也有口齿异样清晰地播报新闻的主播声音。
二月十一日以后的录音,出现手机接到紧急地震警报的呻吟般声响,同时也录到这时与明日菜在一起的手机主人们,害怕、厌恶或逞强说「一定又是误报」的声音。
我也不清楚找到什么才算是收获。不过, 一旦找到,自然就知道那是收获了。
是三月十四日,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开始录音的档案。我翻阅手边的笔记确定。
前一天的十三日,伊知千鹤子拜访「AKIMI 」,回家后哭了。明日菜相当担心,于是隔天,也就是十四日放学后去「AKIMI」。
当时,松永守在电视机前,看著核电厂事故的报导。没录到电视的声音,约莫是明日菜来了,所以关掉电视,或转成静音吧。
店面还在营业。松永对明日菜说「你最好去西日本避难」、「不过昭见先生眞令人担心」,在这些对话之后,似乎有别的客人进来。
是一名女客。听声音并不年轻,但似乎也不是老人,
――店长有消息了吗?
――不,还没有。
――眞今人担心。
松永的语气有礼,不过很亲近,对方应该是常客。
――那店里要怎么办?
――不知道。昭见先生在名古屋的哥哥最近会来东京,不过,还没决定是什么时候。
――这边很危险,何必从安全的地方跑过来?
――高井(或松井?)女士,你也要去避难吗?
我先生还有工作啊。不然,我和孩子去别的地方躲一躲好了……
这些对话期间,明日菜可能拿著背包,在一旁站著。有时掺入一些杂音,但录音品质良好。
――你也真是辛苦。你住在这里吗?之前店长都住在后面,对吧?
――对。我会回去自己的住处。
――咦,那是不是店长忘记丢垃圾?
有臭味呢
女客明确地这么说。可以想像她蹙眉皱鼻的表情,就像一般人闻到恶心臭味时的反应。
――好像有什么东西臭掉。会不会是厨余?还是,有老鼠死在里面?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巨大的杂音,听不到松永怎么回答。或许是女客在问明日菜:
――欸,你也闻到怪味,对吧?
然后,明日菜转过身。
不管怎样,第一次谈话时,明日菜并未提到这件事。因为是件小事,她可能不记得。
每个人的嗅觉灵敏度差异颇大,有些人对味道十分敏感,有些人则不然。比方,姊姊嗅觉发达,但我非常迟钝。嗅觉很快就会习惯,有时一点异味,除非别人指出,否则根本不会察觉。
三月十四日晚上四点左右,「AKIMI」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同一天晚上七点多,松永租了车子。
他趁夜晚搬运什么?
今年三月很冷,但不管是老鼠,或比老鼠更大的生物,一旦死去,就会开始腐败。气温愈低腐败得愈慢,可是迟早都会散发出腐臭。
我拔下耳机,一手掩住眼睛。
为了与松永见面,我愼重布置一番。虽然担心他逃走,但绝对必须避免凶险的状况,
我找蛎壳所长商量,他介绍我一家咖啡厅,最适合进行需要应付这类危险的会面。所长说,店长和他是莫逆之交,「蛎壳办公室」也使用过这家咖啡厅几次。地点接近新宿车站西口,位在住商大楼地下一楼,是容易堵住出入口的小店。
我透过香里奈,约松永在下午两点碰面。预防万一,一点到三点的两小时之间,我包下整家店。两名「办公室」的调查员,伪装成客人坐在门口附近。一位是南先生,另一位到了当天一看,竟是所长亲自出马。
「我相当感兴趣。」所长说。
约定的三十分钟前,我请香里奈打电话向松永确认。
「欸,那枚戒指你有带来吧?你不会想骗我们吧?」
香里奈用甜腻的嗓音,娇嗔地问。
「你先进去店里拍照传给我,不然人家不要进去。」
香里奈不是个好孩子,演技倒是一把罩,立刻就收到照片。我和两名青少年在附近停车场的「蛎壳办公室」公务车里,检视收到的照片。
「确定是上次他给你看的戒指?」
「对。」
「好,你们先回去吧。」
我到大马路拦计程车,让两人上车后,把计程车月结单交给司机,请他载到四谷车站。
「我们不用在场吗?」
「不在场对你们比较好,还是,你们想见证?那么,到时得跟著我们一起去警局,不管是偷窃,还是你们向朋友勒索零用钱,都得全招出来。」
香里奈又横眉竖目,但直人相当安分。他态度坚决地抓住香里奈的手臂说:
「走吧。这样就没事,算我们走运。」
「没错,往后,你们最好悔改一下自己的行径。
香里奈臭著脸不理我,但直人应一声「好」。不是「嗯」,而是「好」。
我在一点四十五分接到南先生的简讯。
「目标已就位。」
虽然还不到约定的时间,但我也进入咖啡厅。南先生坐在入口玻璃门旁的桌位,蛎壳所长则坐在通行口附近的吧台座,拐杖立在旁边。他戴银框眼镜,看著笔电。
松永坐在里面的雅座,穿卡其色夹克和牛仔裤,我在「AKIMI」见到他时光滑的下巴,此刻长满胡子。不是没剃的胡碴,应该是自以为时尚而蓄的胡子。
他似乎不记得我。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讶异地眯起眼。
我默默将自己的名片放到桌上:
「我们以前在『AKIMI』见过。」
面对面一看,我察觉松永的薄夹克内袋鼓起,露出戒指盒的盒角。
「其实我是调查员,接到昭见社长的委托,正在寻找丰先生。」
松永脸上的血色尽失。
「内袋里的皮尔兹利钻戒,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他一动也不动,唯有嘴唇颤抖著。
倏地,松永抬起目光,仰望我的背后,顿时瞪大眼。只见昭见社长从吧台里走出来。我们本来约定,在状况明朗前他先躲著,但他实在按捺不住吧。
昭见社长来到我身旁,俯视著松永。
「请告诉我丰在哪里。」
语气有礼,与其说是拜托,听起来更像开导。
颤抖像一阵涟漪,从松永的唇角扩散开来。他的下巴发颤,肩膀晃动。
「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对不起,他行一礼。「戒指还给你们。」
戒指盒卡在夹克袋口,迟迟拿不出来,也许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
「一起去警局吧。」我说。「你应该也明白,不是归还戒指就没事。」
松永总算掏出戒盒,放到桌上。戒盒小而奢华,深蓝色盒身印有银箔。
「我真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对不起。」
「丰在哪里?」
「我不知道。」松永浑身颤抖,嗫嚅著辩解:「我什么都不知道,昭见先生去东北带货――」
「三月十四日晚上,你为什么会租车?」
目击一个人变得宛如白纸的瞬间,不是常有的经验。
「因为那天傍晚,常客闻到店里的臭味吗?。」
目击到一个人崩溃的瞬间,更是稀罕的经验。
那一瞬间,我以为他化为一座沙像,从边角脆弱地碎裂,逐渐失去人的轮廓。
「主动坦承,罪会比较轻。不论那是怎样的罪。」
「向警方自首吧。」昭见社长压抑情感,完美地控制自己,但显得既疲倦又失望。
松永像昨晚的我,举起一手掩住眼睛,呼吸急促,哭了起来。
「对不起。」
不管是为何种罪行忏悔,忏悔的话总是千篇一律。
「我没打算杀他……」
一阵呜咽响起。昭见社长退到后面,取出手机。
警车正在赶来,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我们默默等著。松永不断哭泣,店里的背景音乐盖过单调的哭声。那是所谓疗愈系的,耳熟能详的钢琴曲。
从此以后,我便讨厌起这首曲子。
警方总是不愿提供调查中的案件资讯,即使对象是受害人的家属也不例外,遑论我这名私家侦探,更是完全不理会。我的主要情报来源,是报纸和电视新闻。
松永是在三月十日下午杀害昭见丰先生。这天「AKIMI」公休,日丰先生打算整理库存,于是松永去帮忙。接著,两人发生争吵,松永抓起附近的控酒瓶,殴打丰先生的头部。
争吵的原因是「AKIMI」,丰先生第一次明确告诉松永,最慢要在六月和伊知千鹤子结婚,关掉「AKIMI」,搬回名古屋的老家附近。丰先生还说,预计在暑假搬家,好让明日菜从第二学期转学到那边的高中。
松水向丰先生提议,既然如此,可以把「AKIMI」交给他,他自认对这家店尽心尽力,也有熟识的客人。如果丰先生要在名古屋继续开轻古玩店,能不能把这边当成分店留下来?
丰先生笑著拒绝。对他来说,这是不可能考虑的提议,毕竟松永只是个打工店员。
恳求却当场遭到回绝,还被取笑。松永供称,这就是动机。他气昏头,不顾后果地动手。因此,他没想过要怎么处理尸体,而是搬到「AKIMI」后面,丰先生的居住空间藏起来。途中,他发现丰先生的外套内袋收著皮尔兹利的戒指盒,为了在适当时机向伊知千鹤子求婚,丰先生随身带著重要的戒指。
隔天,松永开店做生意,有客人上门,他只说昭见先生出门带货,并未明讲去哪里。常客都知道,丰先生常一时兴起去外地采买,因此这套说词可撑个几天。
下午两点四十六分,东日本发生大地震,状况为之一变。
任意想像松永当时的心情,对死者丰先生或许很失礼。不过,一定就是从此刻开始,松永对店长不在的说词,从单纯的「出门带货」,变成「他刚好去东北,希望他平安无事」。
造成超过两万名死者及失踪者的那场悲剧,成为松永求之不得的掩饰工具。
我想像著他对明日菜的心意。身为侦探,我觉得这是可以允许的。
如果伊知千鹤子和丰先生结婚,明日菜的人生将会改变,最起码可以摆脱经济上的困境,这同时意味著,明日菜的生活将提升到与孤独贫穷的松永截然不同的水平。
他无法承受这个事实。因此,他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些变化。请求丰先生将「AKIMI」
交给他经营,对他来说是最大的奢望。不过,这并非全无指望的要求。他与丰先生相处愉快,丰先生是有钱人,而且「AKIMI」本来就是为兴趣而开。只要他开口,或许丰先生会答应 丰先生应该会答应。丰先生大可以答应。虽然我只是个打工人员,但我一直为这家店鞠躬尽瘁啊。
我的人生一直这么倒楣,让我实现一点小小的愿望也不为过吧?
然而,丰先生却笑著拒绝。
松永迟迟不肯说出弃尸地点。他是觉得,只要不说出来,还有机会摆脱罪嫌吗?或者,只是想拖延面对代表自身罪愆的遗体?
松永落网后一星期,警方终于根据松永的供词,挖掘出蓝色塑胶布层层包裹、胶带密密缠绕的。遗体。弃尸地点是松永以前住过的地区郊外,造林不彻底的山林中。
电视上,记者和主播采访「AKIMI」的近邻和常客。每个人都非常惊讶,说嫌犯松永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其中采访到这样的意见:
「大概是地震后三、四天,我在附近的家庭用品大卖场遇到嫌犯松永。他在买蓝色塑胶布。我问他买大塑胶布要做什么,他说水管被地震震松,开始漏水,很伤脑筋。」
果是平时,购买大型塑胶布需要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当时也是大地震为松永做了掩护。
据说,他紧盯著即时更新的核电厂事故报导,还劝明日菜去西日本避难比较好,应该是由衷为明日菜担心。电视上重播的报导,宣称整个东日本可能变成无人的荒地。
即使如此,松永仍埋起丰先生的遗体,守著「AKIMI」这家店,持续撒谎掩盖真相。
他听从昭见社长的指示工作,也许还怀抱著一丝希望;昭见社长会把这家店交给他,直到查明弟弟的生死。
不管世界发生什么头,人都只能过自己的人生、做自己的梦。拚命挣扎著,希望那会是美好的一场梦。
――我们去约会吧,我请你!
还没拿到钱,他就去邀明日菜。如果他是想在卖掉偷来的戒指、赶走勒索明日菜的坏朋友这些「麻烦」之前,先确定能有一场令人期待的约会,简直是窝囊到家。这样一个窝囊的年轻人,却杀人、弃尸,事后仍一脸不在乎(在旁人眼中),与死者的家人和朋友交谈。
昭见丰先生在突来的横祸之前,是否遇到自己的分身?如今已成为永远的谜。但我认为,分身是存在的。不是丰先生的,而是松永的分身。狡猾又邪恶,渴望爱情、财富、幸福等,从来无法得到的一切的另一个他,是脱离活生生的本尊,犯下罪行的可怕幽鬼。因为是幽鬼,可以不必忧虑、害怕现实的威胁,纯粹为了满足自身的欲望而行动。
这似乎不是我一个人的妄想。找到丰先生的遗体后,在我的事务所喝咖啡的东尼,细细检视自己画的松永画像,如此低喃:
「是我多心吗?画的明明是活人,看起来却像尸体。」
竹中家的父亲大人,依然不允许东尼去画核电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