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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最后时光MOMENT(1 / 2)



好久都没有应答。我缩起手,正准备再度敲门,才听到有马先生的声音。



“请进。”



我拉开门。特别病房内有一位女访客,大约四十多岁,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坐在床角的有马先生促膝相谈。她的五官虽然很漂亮,但透出一种生活的沧桑。衣服看起来很昂贵,却有点旧了。



两个人之间仍然残留着交谈时的气氛,感觉不像是什么愉快的内容。



“啊,对不起,我等一下再来。”



“不,我也差不多该走了。“女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帮我按住门。



“谢谢。“我说。她向我轻轻点头,又瞥了有马先生一眼。他始终低着头,并没有回应她哀怨的视线。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在我将推车推入后,就走了出去。



“对不起,我好像打扰你们了。”



听到我的话,有马先生抬起头。“不,没关系。”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好像想说明那个女人的事,但又改变了主意。有马先生曾经说,如果出院,没有人会照顾他,所以刚才的女人应该不是他太太。但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适当的关系。



我用除尘纸拖把粘起头发和棉屑,再用拧得很干的拖把擦地。



“对了,”我觉得默默做事很尴尬,便边干活边说,“我会在月底辞掉这个工作,谢谢你的照顾。”



茫然地看着拖把前方的有马先生抬起头。”是吗?彼此彼此,是你照顾我。不过,怎么忽然想到辞职?”



“因为我要写论文。”



“哦?”



“我凑热闹参加了大学主办的交换留学生考试,没想到竟然考取了。明年,我就要去留学了。在那之前,要把论文交给国外的大学。””是吗?恭喜你。”



擦完地,我环视房间,发现没有其他事可做,便准备离开病房,却不想让有马先生和沉默一起关在这里。



“要不要透透气?”我随口问道。



“哦,好啊。“有马先生点点头。我打开一点窗户,吹进来的风比想象的更冷。



“天气转凉了。”



风也吹到有马先生身上。他喃喃自语,看着窗外。中庭的树木上,失去夏日青绿的树叶开始掉落。头顶的天空很晴朗,远方则飘着乌云,风可能是从那里吹过来的。



“现在还不知道。“有马先生忽然说道。



“什么?”



“临死前,自已到底会想什么。“有马先生说着,微微偏了偏头,“嗯,到底该想什么呢?”



“对啊。“我点点头。



一群比麻雀更大的鸟从医院大楼旁飞过,好像是白头翁。



“真想再活得久一点。会不会这么想?”



“你真年轻。“有马先生羡慕地说着,露出微笑。我觉得好像被调侃了,不禁低下头。”这样很好啊。”他似乎在安慰我,“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被人这么问,一定也会这么答。不,即使是现在,也应该这么回答。”



一阵强风吹来,我关上了窗户,又环视房间一遍,真的无事可做。我的视线最后落在有马先生身上。他依然望着窗外,像在等我和他说话,又像在等我离开,更像完全不介意我的存在。”还有其他需要吗?”我问道。



有马先生的目光移到我身上。“不,没事。希望你可以写出一篇好论文。”



“谢谢。”



似乎是第三种可能。我推着推车,离开了特别病房。



我勉强喝了四分之一的咖啡,加了三小盒奶精、四包砂糖,有时候会加五包。这么一来,就可以将根本难以入口的美式咖啡,变成失去原本味道的越南咖啡。我坐在咖啡屋内,喝着自制的越南咖啡,捧着教科书,翻着英英字典。那两篇必交的论文,我打算在今年内完成一篇。



“你在用功吗?”



我抬头一看,发现森野站在身后。明明是向我打招呼,她却把头偏到一旁。



“对啊。你来工作吗?”



我以为那里有她认识的人,便顺着森野的视线望去:一个穿着住院服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像是他太太的女入,以及一个小男孩——就是曾经在中庭用小石头砸空罐子的那个。他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或许是为罐子明明倒了父亲却还没出院感到不满。



“对啊,去医学部和人事部串门子,打点打点,反正有很多事啦。”



那一家三口并没有发现森野,森野对他们也不太感兴趣。她斜着身子,在我前面坐了下来,拿着装了红茶的纸杯,看着厨房的欧巴桑。



“怎么了?”我问。



“怎么了?”



森野鹦鹉学舌般地应了一句,总算转头瞪了我片刻,心灰意冷地摇摇头。



“什么嘛?“我合起字典问。



“没事。“森野把头扭到一旁。



我再度低头看课本,翻英英字典。森野不悦地开了口:“我听伯母说了。”



“什么事?”我抬起头问道。



“听说你要去留学?”



“对,明年夏天,反正还早。我凑热闹去参加了大学主办的交换留学生考试,竟然考取了。这或许是命中注定,反正我也没参加就业活动。啊,你帮我介绍的这份工作,我也会在月底辞掉,因为要写论文。今天早上,我已经报告人事部了。”



“我怎么都不知道?”



“嗯?“我抬起眼睛。森野仍然把头偏到一旁。



“你参加考试、通过考试和决定去留学的事,我统统不知道。”



“我当初参加考试是凑热闹,考试合格和决定去留学,都是最近的事。”



“最近是什么时候?””就是上上个星期。”



“什么?” 森野说着,又摇了摇头,“就是上上个星期?”



“怎么了?”



“没什么。但是,你有这么多钱吗?”



“有奖学金。”



“你命真好。”



“你反对我去吗?”



“我有什么好反对的。既然你决定要去,那就去啊。只不过……"



森野一股脑儿说到这里,好像筋疲力尽似的停下,靠在椅背上。



“只不过?”我问。



“这根本是在逃避嘛。你不是和当今的时代或是社会合不来,而是和你自己合不来。无论飞向世界还是飞到宇宙,你还是你,不可能轻易改变。”森野一脸无趣地说完,凝望着我,“干吗?生气了?”



“我很惊讶。”我说,“你一直这么看我吗?”



“我说错了吗?”



“正因为没有说错,我才会惊讶。我花了二十二年才弄明白的事,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森野再度无奈地摇摇头。我合上英英字典,拿起放在一旁的纸杯。她已经喝完红茶,咬着纸杯边缘摇晃着,又朝厨房看去。



“这只是一个契机。”我把越南咖啡一饮而尽,说道,“内容根本不是问题,其实无论做什么都无妨。””也许吧。”



森野咬着纸杯说道。可能现在没什么客人吧,那几个打扫的欧巴桑轻松愉快地谈笑风生,根本不像是在上班。



“在人类祖先历经千辛万苦建立的和平中……”我看着那些欧巴桑说道。



“什么?”



“磨炼自己,保持纯洁的灵魂,努力成为浪漫的男人。”



“什么意思?”



“学习到的未来目标。”



森野“嘁”了一声,把纸杯放回桌上。



“真是远大的目标。””是啊。”



“实在太远大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正面对着厨房,身后有人走来。回头一看,是穿着白袍的五十岚先生。



“嗨!”五十岚先生神清开朗地举起手,“好不容易才休息,我还没吃午餐。要不要一起吃?”



无论怎么想,都知道这句话是对森野说的。但森野回头看着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好啊,你们请慢用。我正准备回去。”



森野走出咖啡屋,把纸杯留在桌子上。五十岚先生看了我一眼,苦笑着问:“我可以坐吗?”



“请坐。“我也苦笑着点点头。



五十岚先生坐在森野刚才的位置,看着刚才她走出去的门口,终于拿起面前的纸杯,对我晃了晃。



“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偏着头。



“哦?”



“好像有什么事,但我不知道详清。”



“我就知道。“五十岚先生点点头,把纸杯放回桌上。



“你就知道?”



听到我的反问,五十岚先生无奈地望着我。“你有点迟钝哦。”



“我自己倒不觉得。”我有点沮丧地说,“我自认为敏感,至少在被不太熟的人说迟钝时,还是有受伤的感觉。”



“这么说,你只是冷淡吗?”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五十岚先生的意思,便说:“呃,我想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误会?五十岚先生哼了一声。



那位住院病人和太太站了起来,小男孩也跟着起身。一个身穿白袍有些年纪的医生刚好走进咖啡屋。他向五十岚先生轻轻点了点头,发现了那一家三口,便向他们走去。那位太太为医生拉开椅子,但医生没有坐下,而是与病人交谈了两三句后,独自在远离我们和一家三口的桌子旁坐下。



看着这一幕的五十岚先生低吟道:



“医生面对的不是疾病,而是病人。”



“什么?”我问道。



“其实,病人比疾病更麻烦。如果医生只需要面对疾病,就轻松多了。难得的休息时间,当然不想和病人相处。然而,病人却有一大堆问题想问,而且根本无法在诊查时间内问清楚。再说,如果可以让病人更了解医生,也有助于建立医患之间的信赖关系。你不这样认为吗?”



“有道理。“我点点头。



“其他人际关系也一样,不可能只和对方好的部分交往。任何一个人,必然同时包括了好和不好的部分。在交往时,当然必须面对对方的一切。你说呢?”



“我有同感。“我又点点头。



“既然这样,我劝你好好和她谈一谈。”



“谈一谈?谈什么?”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五十岚先生没好气地说着,把森野留下的纸杯推到我面前。



“不要乱丢垃圾。不妨先从这个话题开始。”



他站了起来。



“啊,你的午餐呢?”



“我去外面吃。“五十岚先生像是理所当然地说完,走出咖啡屋。



我换下工作服,正准备走出医院时,发现在柜台前等候结账的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和看起来像是她母亲的人坐在那里,一看到我便松开母亲的手跑过来。母亲慌忙站了起来,在她身后喊着:“小米,不要跑。”



我向满脸苦笑的母亲点点头,她又坐了下来。小米跑到我面前,抬头看着我。



“我要出院了。””是吗?”我蹲了下来,配合着小米的视线高度,“恭喜你,要好好加油哟。”



老是和濒临死亡的人打交道,我差一点忘了,医院当然是治病救人的地方,而不只是死人的地方。



“嗯,谢谢你的镜子。”



“对啊,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嗯。”小米说着,回头看了母亲一眼。她母亲刚好站了起来,走向柜台。可能轮到她了。



“我告诉你,但你要保密哦。”



“嗯,我会保密。”



“听说,还有另外一种实现心愿的方法。”



“镜子以外的方法吗?”



“对。晚上睡觉前祈祷,赶快来到我身边,赶快来到我身边。”



小米双手握在胸前,闭上眼睛,做出祈祷的动作后,睁开眼睛说,“半夜,当大家睡着后,那个人就会出现。那个人一定会帮你实现心愿。听说,他穿着一身黑衣服。”



这是正统的必杀天使传说。除了清洁工版本以外,这个传闻仍然在医院内悄悄流传。我离开这家医院后,就只剩下正统的了。然后,或许会有另一个傻瓜被牵扯进来,创造另一个版本的必杀天使传说。



想到这里,我觉得很有趣。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好的消息,”我说,“下次我会试试。”



“不能告诉别人哦。“小米叮吁道。



“嗯,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又重复道,“不过,这是谁告诉你的?”



“水岛爷爷。”



“哦,”我点点头,”原来是水岛先生。”



发出洁白光芒的月亮占据了我整个视野。水岛先生在上个月过世了。手术后的恢复情况不理想,他受尽折磨,最终撒手人寰。那次“天台赏月”之后,我遇见过他好几次,但他从来不曾向我提及天使的事。如果传入耳中的是正统版的传说,他当然不会来找我这个清洁工。



如果水岛先生听到的是清洁工版,不知道会向我许什么心愿?难道会要我找更理想的偷窥地点?



我的幻想被小米得意的声音打断了。“水岛爷爷也向那个人许了愿。”



“什么?” 他许了愿?



“不会吧?”我不由得叫了起来。



“真的啊。”小米微微嘟着嘴说,“是水岛爷爷告诉我的。””他说他许了愿?”



“嗯。”



如果她的话属实,就代表除了我以外,这家医院还有另一位必杀天使。应该说,是假天使在不知道真天使存在的情况下,到处为病人实现心愿。不知道正统的天使有没有听说清洁工版的传闻。”他告诉你那人是谁了吗?”



小米用力摇着头。“水岛爷爷说我的心愿不能实现,所以就没有告诉我。”



“你的心愿不能实现吗?”



小米用力点点头。“水岛爷爷这么说的。””为什么?”



“因为我的病会好。”



“哦,原来是这样。"



必杀天使只为临死的人实现心愿。原本以为只是传闻,所以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但既然真的存在,代表他确实是个半吊子的好人。如果可以为每个人实现心愿,他的名声就不光是悄悄流传了,他可以成为众人眼中的大明星。



我不禁苦笑起来。



的确,如果不锁定目标,就会索取无度。如果有人可以帮我实现心愿,我立刻就能想到一两个愿望。



“小米。”小米的母亲结完账,正喊着她。



“拜拜。“小米对我挥挥手,跑去母亲的身边。



“哎哟,不能跑。”



母亲没好气地笑着,握起小米的手。小米也笑得好灿烂。两个人笑脸盈盈地走出了医院。



从特别病房里走出来的,正是之前问我有马先生病房在哪里的二人组。戴黑框眼镜、个子较矮的中年男人今天穿着深绿色西装。令人不得不仰望的年轻大个子在一身和上次很像的麻质西装外,披了一件白色风衣。两个人身上仍然散发出积木即将倒塌般的危险气息。我想假装没看到,和他们擦身而过,但眼镜男已经看到我了。



“你好。”眼镜男挡在我的推车前说道,“上次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客套话依然说得很不利索,带着浓浓的关西口音。



“没关系。”



我看了他一眼,算是行了注目礼,准备离开,却发现眼镜男站着不动。



“听说,你和有马先生的关系很不错。“眼镜男把手放在推车上,用力顶住。



“不,不是很熟。””是吗?”眼镜男说道,回头看了麻质西装男一眼,像是要确认当时的事,然后又看着我,“上次,你是不是在袒护有马先生?”



他的意思是,我明明知道有马先生在哪里,却没有告诉他们。”是吗?”我故意装糊涂。



“我们这么认为。”眼镜男笑了,“不过,算了,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



眼镜男退到一旁,一伸手请我走开。他并不是要找我麻烦,只是确认我欠他一个人情。他知道该如何充分运用别人欠他们的人情,我相信他也知道让人偿还的方法。眼镜男似乎暂时没有差遣我的计划,那只是他惯有的习性。他应该处于可以指使他人的地位,但想不出这种用人方法到底会在哪个行业奏效。



当我站到特别病房前时,两个人一动也不动地目送着我。我无法忍受他们缠人的视线,敲门后不等里面有回应,就赶紧推门而入,紧接着就听到有马先生的声音。



“你们烦不烦啊。”



我不禁愣在原地。站在窗边向外眺望的有马先生回过头。



“对不起。“我立刻道歉。



有马先生宛如落入陷阱的野兔,那表情一看就知道是在生气,然而却没什么震慑力,反而有一种无力的感觉。他发现是我,急忙想改变表情,但脸上的肌肉依然很僵硬,只好露出哭笑不得的样子,低下头向我摇摇手,似乎以为这样就可以抹掉刚才那几秒。他挥了两三次手,才发现光是这样好像无法消除任何东西。



“对不起,我以为是别人。”有马先生离开窗边,浑身疲惫地坐在床上。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刚才在走廊上遇到两个很奇怪的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拼命摇头,似乎不想和人交谈。我把推车推进病房,走廊上的那两个人已经消失了。窗外是一片熟悉的鲜红夕阳。



“那两个人,”我走到窗边,准备拉起窗帘时,有马先生忽然开了口,”是讨债的。”



我看向他。他正看着窗外的夕阳。



“哦,”我点点头,“是这样啊。”



“我四处躲藏,但还是被他们发现了。最近催债催得很紧。””是吗?”



“我的债权就像打扑克玩‘抽对子’一样,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被转到了棘手的地方。”



我只能用开玩笑的方式打破他身上的凝重气氛。



“如果是五千的话,我能帮你解决。”



有马先生抖着肩膀,大声笑了起来。“五千吗?嗯,你每天存五千,等你存够六百年,可不可以借我?”



六百年乘以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五千,粗略地计算一下,就是十亿。



十亿,我思考着这个数字。如果用光年作为量词,或许会很浪漫;如果以粒作为量词,会让人头皮发麻;但用“元”的话,我也无法想象到底有多少。的确是让人没有真实感的金额。



“我做生意失败了。之后照理说应该看得开,但我太贪心。一个自称经营顾问的可疑家伙自动找上门,说即使公司倒闭,也可以帮我把钱留在自己手上。在他的蛊惑下,我也变得鬼迷心窍,把钱藏了起来,让公司倒闭。因为怕连累老婆孩子,我给了他们一笔钱后办了离婚,接着躲进这家医院。我和五十岚院长是远房亲戚,你认识他吗?”



“我只知其名。”



“原本打算在这里躲一阵子,等病情有起色后找机会东山再起。但我想得太天真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结果,那个经营顾问不过是招摇撞骗。在我藏匿的这段时间里,债权就落到了刚才那些人手上。”



一两千万的债务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但到了十亿这个数字时,已经超越了人的性命。只能苦笑着自认倒霉吧。



“现在只能有多少还多少了,不是吗?接下来,只能工作到死,尽量想办法还了。”有马先生瞥了我一眼,轻轻笑了笑,“那些人抽到了鬼牌,为了将它变成王牌,他们会不择手段。”



“应该不至于杀了你吧?”



“谁知道。”



他好像事不关已似的喃喃自语,似乎已经万念俱灰,对过去草率的选择有所觉悟了。”但是,即使杀了你······”



我原本想说“即使杀了你也没办法拿到一毛钱”,但随即想到并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大部分人都会花钱买自己的性命,这司空见惯。有马先生说他之前是做生意的,即使在性命上投入比别人更多,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应该不到十亿,但那些人一定用比账面金额低很多的折扣价买下了他的债权。



“保险金杀人。”



我脱口而出,却发现这几个字比十亿这个数字更没有真实感。



“虽然我不该这么说,”我对着夕阳叹了口气,“但这实在很愚蠢。”



“他们没必要杀了我。”



有马先生笑了。不,他原本打算笑,表情却无法放松,只有脸颊神经质地抽搐。



“只要投保人和被保人同意,可以随时更改保险受益人的名字。也就是说,只要我前妻和我同意,他们就可以把受益人的名字改成自己,接下来只要等我死就好了。反正不需要等太久。医生之前说我最多活半年到一年,现在已经过了半年。”



也就是说,最多只要等半年。我又看了有马先生一眼,感觉他的身体状况并没有那么差。但是,就像有人说过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表里不一。



“我前妻,你上次见过吧?”



“哦,对。”



“她和我儿子一起住,那些人也去找他们麻烦。”



“你太太是连带保证人吗?”



“不,我老婆没有义务偿还我的债务。”



“既然这样,他们去找她也没用啊。”



“那些人知道别人的弱点,即使去找他们母子,也绝口不提还钱的事。他们也没有口出恶言,更不会动粗,但每天都谆谆告诫,说借钱不还是多么不应该,这是做人最大的耻辱,会给他人造成多大的困扰。总之每天都叨唠不停。那些人不仅去他们新搬的家,还去我老婆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公司,连我儿子的学校也不放过。我老婆已经受不了了。”



“哦。”



“我老婆上次来的时候对我说,干脆把受益人改成那些人的名字算了。”有马先生叹了一口气,“那是我为儿子投了十年的保险,我不想交给他们。”



“如果不交,会有什么结果?”



“他们会扣押我藏匿的钱,让我身无分文,无法继续住下去。隐匿财产好像也犯法吧,我可能会去坐牢。这是他们的交换条件:不再追讨债务,但要我把保险受益人改成他们。”



眼镜男的确知道指挥他人的方法。欠他的,一定要还。



有马先生苦笑道:“这种事无所谓,只是我不想让他们母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遭到破坏。”



“真讽刺,”他又小声嘀咕道,“最理想的是我现在马上就死掉。这样一来,债务就消除了,保险金也会归儿子。一旦我死了,那些人也不得不放弃,也不会每天在儿子面前说我坏话了。”



有马先生低着头看着地上,一动也不动地说:“我拜托你……可不可以杀了我?”



我一下子没有听懂。即使明白了,也不认为那是对我说的话。



也许,有马先生凝视的地面上有蚂蚁、老鼠或是辔虫,正在和它们开玩笑。然而,有马先生抬头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你在开玩笑吧?“我说。



“我手上还有一于万现金,就放在那个柜子里。住院半年,已经花了不少。这是公司倒闭时我拿出的一部分钱。你愿意为这些钱杀了我吗?我不介意你用什么手段,可以假装成有人知道我身上有钱,谋财害命后卷款而逃。怎么样?嗯,如果在那两个人下次造访后下手,或许可以栽赃给他们。无论如何,谁都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看来,你是说真的。”



有马先生叹了一口气,直视着我。“你好像要说,既然这么想死,为什么不自我了断。”



“我不会说,”我说,“只是这么想。”



“不久之后,我就会死,无法陪伴儿子成长。无法倾听他的烦恼,也无法斥责他,更无法称赞他。既然无法在现实中有所帮助,至少希望能在他的幻想中支持他。我不想变成一个被人追债后自杀的可怜父亲。”



有马先生沉默下来,似乎仍然在等待我的答案。



“对不起,”我说,“我做不到。“”也对。”有马先生自嘲地低声笑了,“对不起,你忘了我这番话吧。”



除了杀你以外,还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我准备这么问,但还是咽了下去——不可能有。



“我告辞了。”我向有马先生鞠了一躬,离开了特别病房。



我从上而下清扫完所有楼层,来到一楼,发现空无一人的候诊大厅内,有个穿白袍的人躺在长椅上。怎么有医生这么不检点?我探头一看,竟然是五十岚先生。虽然现在没有病人,但毕竟是候诊大厅,病人和家属都可能会经过。院长的儿子就可以目中无人地躺在这里吗?



或许是感受到我的视线,五十岚先生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神态自若地向我打招呼:“你好。”



“你好像很累。“我说。



“真累啊。临床太累了,我在美国做的都是基础研究。”五十岚先生伸了一个懒腰,似乎才会过意来,“你刚才在挖苦我吗?”



“嗯,对啊。”我说,“我是冒着被开除的危险在挖苦你。”



“那真是太对不起你了。”五十岚先生笑了,“不过这么大的工作量很有问题。无论医生还是护士,这样不眠不休地工作,很可能会造成医疗事故。”



五十岚先生为我腾出空位,我在他身旁坐下来。他并不是有话要说,而是把伸直的手臂紧贴胸口,做起了肩膀伸展操。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五十岚先生换手时,我问他。



“什么?”



“特别病房的……”



“有马先生?”



“对,他的情况很差吗?”



“医生要为病人保守秘密,不能随便泄漏他们的病情。“五十岚先生神色黯淡地说。



“对,”我点头,“这倒是。””他是我父亲的远房亲戚。“五十岚先生双手抱住后脑勺,伸展着脖子,“本来只是每年寄寄贺卡而已,关系并不是特别密切。”



“听说他有儿子。”



“对,结婚后很久才生的,听说才十岁左右。他儿子刚出生不久的时候我见过,长得很像他妈妈,眼睛大大的,很可爱。”



“听说他和太太离婚了。”



五十岚先生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你连这事都知道?”



“对。”



“那他公司的事也知道咯?”



“我听说是经营失败。””是的,他开了一家精密仪器加工厂。他从父亲手上继承了这间小工厂后,便将它开大,雇了许多员工。刚接手工厂时,他和太太经营得很辛苦,因此耽误了生儿育女。多年来,这对夫妻相互扶持,所以即使他们离婚,也只是形式而已,并不是真的相互嫌弃、相互厌恶。事实上,他太太来探视过好几次。””是吗?“我点点头。



“哎哟,说着就来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那个以前在有马先生病房见过的女人正走过来。女人见五十岚先生正看着她,便轻轻点头示意,五十岚先生也站起来回礼。正如他所料,女人并没有走过来,而是直接走出了正门。有马先生的太太到底在病房内停留了多久?我努力回想自已离开病房到现在的时间,随即摇摇头,发现这种计算根本没有意义。无论她待多久,和有马先生独处的时间相比都显得很短暂。



我想象着有马先生身处不知何时才会再次打破的沉默中,内心该是何等孤独。



“死,”我问,“是怎样的感觉?”



五十岚先生回头看着我,露出微笑。“你闭上眼睛。”



“什么?”



“眼睛。”



五十岚先生一伸手,遮住了我的双眼。我闭上眼睛。原以为他要对我说什么,但他只是把手放在我的眼睛上。我听到有人走路和说话的声音,广播中正在呼叫麻醉师,还听到金属摩擦声,可能是在推担架。终于,五十岚先生的手移开了,我睁开眼。



“怎么样?”他问。”说不出个所以然。”



“刚才的十秒,你是活的。有朝一日,这十秒会让人感受到死亡近在眼前。到了那个时候,谁都无法阻止死亡的来临。你会被一股力量紧紧抓住,坠入那个世界。”



我想象着那种心境。遮盖一切的黑暗渐渐逼近眼前,只剩下可以目测这种距离的时间。



“好可怕。“我说。



“对,应该很可怕吧。”



五十岚先生点点头。广播中再度传来呼叫麻醉师的声音,我想起自己还在工作。



“好了。”他双手叉腰,喃喃道,“我刚才在这里干吗?”



“我怎么知道。”



“啊,对了,在查房。我都忘了。我可没时间在这里和木头人交际。”



“木头人?”



“拜拜。”



五十岚先生掉头就走,根本不允许我反驳。我坐在原地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正在打扫,便从长椅上站起来。拖着空无一人的长廊,我一抬头,看到刚才走出去的有马太太背对着我,站在玻璃自动门外。我拖完走廊尽头正准备折返时,一辆白色小货车驶来。车在她面前停下,她上了车。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也许是她的亲戚,也可能是朋友。有马太太可能是想找人商量目前的境遇,也可能是要倾诉。我不应该继续猜测他们的关系。然而,她坐上车时朝着驾驶座方向展露的笑容,就像在我心头扎了一根刺。



阴冷的雨下了整整一星期,偶尔才露出一点阴沉的天空。我家的文具店已经进了明年的记事本,也开始接受预约印刷明年的月历和贺卡。我的论文几经周折,终于即将得出一个了无新意的结论。我趁打工的时候去特别病房打扫了几次,但都没有看到有马先生。听护士说,他的情况忽然开始恶化。



“有马先生的病情应该没有恶化到这种程度,但他说呼吸困难,还经常眩晕。医生怀疑他除了肝脏以外,心脏也有异常,正在进行各种检查。”



打工结束正准备回家时,我看到在空无一人的候诊室里,有马太太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中,一脸恍惚。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



“你怎么了?”



听到我的声音,有马太太抬起头。



“不舒服吗?”



“哦,没有,不是。我只是坐着休息一下。“她叹了一口气,用手拨了拨凌乱的头发。



“你是有马先生的太太吧?”我问。



有马太太看了我半天,才终于想起来似的,轻轻“啊”了一声。



“你是打扫的……”



“我叫神田。”



“谢谢你经常照顾有马。”



“不,彼此彼此。”



征求过有马太太的同意,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问:“有马先生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对,”有马太太点了点头,又偏着头说,“只是他自己这么说,医生说搞不太清楚。””是吗?”



我原本打算把有马先生拜托的事告诉她,但还是说不出口。她看起来十分疲惫,似乎每叹一口气,她的身体就缩小一圈。



“你每次都一个人来。“我说。有马太太不解地看着我。



“我听说你们有个儿子。”



有马太太点点头。“因为儿子年纪还小。”



五十岚先生说,他们的儿子十岁左右。虽说确实还小,但已不是出门会添麻烦的年龄。因为儿子年纪还小,所以呢?有马太太并没有把话说完整。所以不让他和即将死去的父亲见面?还是尽量不让他对父亲留下记忆?难道已经有人取代了有马先生的位置?



我想起以前开车来接有马太太的男人,以及有马太太对他露出的笑容。



“那两个人……”为了避免继续想下去,我改变了话题。



“谁?”



“像关西艺人的那对凹凸二人组。”



有马太太想了一下,呵呵笑了起来。”他们好像一直纠缠不清。”



“哦?”



“嗯,也曾找到这里来。当时,有马先生把大致情况告诉了我。”



“哦。”有马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我的视线,低着头小声嘀咕,叹了一口气。



“你还好吗?”



“没事,但我儿子很害怕。”



“哦,对。”



“我对钱无所谓,也一再这么告诉他,但他就是不听。即使没有钱,能够活下来就行,天无绝人之路嘛。”



应该不是这个问题。对有马先生而言,钱是唯一能够留给儿子、证明自己曾经存在的东西。就连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有马太太不可能不知道。



“听起来……"我停顿了一下,脑海中回想起有马先生谈论他太太时的样子。他亳不犹豫地称她为“我老婆”,但她却绝对没有称他为“我先生”,而是“有马”或者“他”。



见我欲言又止,有马太太注视着我。看到她催促的眼神,我还是说了下去。



“听起来,你好像急于和你先生一刀两断。”



我以为有马太太会动怒,也期待她这么做,然而,她却没有发脾气。”是吗?”有马太太好像事不关已似的喃喃道。



“不是吗?”我紧追不舍。



“不知道。”有马太太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怎么做。”她再度叹气,极度混乱,极度疲倦。这也难怪。



“他"



“什么?”



“最近是不是很奇怪?”



“奇怪?怎么奇怪?”



“我也说不清哪里奇怪。“她似乎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形容,话没说完就闭了嘴。



“我会多加注意。最近有马先生经常去检查,总是不在病房,我很少见到他。今天我也去病房看了一下,他还是不在。”



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一个男人走了过来。就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开车来接有马太太的人。



“你在等人吗?”



有马太太注意到我的语气中隐隐带着指责。”他是我打工地方的同事,各方面都很照顾我。那两个人也经常到我工作的地方找麻烦,因此我经常找他商量。”



那不是辩解,也不是反驳,而是借口。她拼命掩饰的口吻,反而刺激了我的想象。



“所以,”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有马先生已经不重要了吗?”



她不敢正视我,不发一语。我的确说得太过分了。



“对不起。“我赶紧道歉。



“不。“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马太太低下头,小声说,“不行吗?”



“什么?”



“我不能寻找依靠吗?”



这已经连借口也称不上了。有马太太直视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答案。



当然不是不能。无论如何,有马先生将抛下太太和儿子,离开人世。而有马太太必须带着儿子活下去,即使她想寻找其他依靠,也没人有资格指责她。就连有马先生都没资格,更何况是我。我站了起来,说:



“我知道自己很多管闲事,但如果可以,请你下次带儿子一起来。”



我鞠了一躬,有马太太没有回应。男人走了过来,用眼神询问她,我是何方神圣。我向男人以目致意,便转身离去。



事隔多日,我终于在打工时间只剩不到两个星期时,再度见到了有马先生。



进特别病房打扫时,有马先生躺在床上,满脸笑容地迎接我。



看到他的笑容,我直觉厌恶:那是一种残缺而讨厌的笑容,像是缺少了人类的某个重要部分。正如有马太太所说,他的确有点奇怪。



“我想到了。”还没等我从推车上拿下拖把,有马先生就说道。



“什么?”



“临死前自已到底会想什么。不,应该是人类到底在怎样的念头中渐渐死去。”



“我真想听听。请你指点一下后辈。”



虽然我想移开视线,但目光还是无法从有马先生脸上移开:他的笑容实在太待久,太奇怪了。



“啊,这么一来,我终于可以放心地死了。“有马先生仰望天花板,沉醉地说道。他用湿润的双眼看着我,又说,“这样才对,不是吗?”



我看了一眼他手臂上的知滴,里面似乎不是什么重要的药剂。



“你似乎是认真的。“我说。



“佛陀。“有马先生说道。



“佛陀?””就是释迦牟尼。”



“哦。””他想成佛。在古代印度,人们都相信,动物死后还会重生,也就是轮回转世。而佛陀不想再轮回转世。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不想再活第二次,不想再体会这种痛苦。支持他的不是信念,而是恐惧。还要再诞生一次,还要再活一次,这令他感到痛苦。他痛切地追求着虚无境界,不是吗?”



在我视线的前方,点滴液又落下了一滴。如果注入他身体的不是疯狂,那或许就是死亡。



“不知道。”我说,“很不凑巧,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在现代的日本,没有人相信自己会重生,我也不信。所以,我只要死一次就够了。不需要痛苦的修行,也不需要崇高的领悟,只要死就好。这么简单的事,我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发现?”



如果害怕被一片漆黑吞噬,就只能希望自己和这片漆黑同化。



有马先生的答案或许是正确的,然而我无法接受。



“反正无所谓啦。“我离开有马先生的病床,说道。如果继续停留,恐怕会被他周围的空气吞噬。那湿黏的空气已经触碰到肌肤,令我起了鸡皮疙瘩。



“不过,我不会答应你之前的要求。”



我把手上的拖把放回推车。反正这个房间不怎么脏,根本不需要打扫。而且,我无法忍受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之前的要求?”笑容依然黏在有马先生脸上,他仰头看着我。”就是让我杀了你。”



“不用了,我不会拜托你。”



“那就好。“我推着推车,伸手准备开门,又感觉不太对劲,便转头看着有马先生,“不会拜托我?”



有马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不会拜托我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想拜托那两个人吧?你打算把保险的钱给他们?那你儿子怎么办?”



有马先生有点不耐烦地向我摇摇手。”即使拜托他们,他们也不可能答应。这些人还不至于笨到那个程度。”



“你太太吗?”



“别胡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