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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哦哦叶山先生,麻烦你过来了。今天不是谈作词的事。”



皆川先生有些顾虑地朝少年看了一眼,继续说:



“解释起来有点麻烦,觉得让你过来直接谈谈比较省事……这一位,我想你是知道的,是本城凑人先生。”



本城凑人。



少年转过身来。啊啊——我差点叫出声。这不是电视和杂志上经常看到的面孔吗。本城凑人,几年前在海外的什么比赛拿到了史上最年轻的冠军后,一下子火了起来。才华横溢,再配上俊朗的容貌,在日本人气暴涨,曾经相当频繁地出演各类CM(电视广告)。为什么我没有一眼就看出来呢?



很快我就发现,眼前的他没有露出在电视或杂志上常见的商业性笑容。那是我没见过的冷淡表情,所以才没能立刻认出来。



“你就是……莲见律子委托作词的人吗?”



本城凑人问道,神经质的语气一如他的外表。我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朝皆川先生看了一眼请求说明。皆川先生刚想说什么,就被本城凑人的话堵住了嘴。



“全身上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普通啊。你这样的人真的被莲见律子看中了?”



我不清楚他究竟是从哪个角度看才能对相当于初次见面的人说出这般无礼的话,于是我保持沉默。事态明显变得麻烦起来,这里交给皆川先生才是上策吧。可是本城凑人继续说了起来,就像把正要开口的皆川先生的鼻子横扫削掉一样。



“算了也好吧。我有事拜托你。不会让你白干的,会拿出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多到浪费的谢礼。我想让莲见律子为我写曲子,能帮我介绍一下吗?”



*



那天傍晚,我因为杂事被叫到“吞天楼”时,小心翼翼地提起了本城凑人的事,然而律子小姐的回应很冷淡。



“为了那种无聊的差事,你到底收了多少钱的谢礼?”



我老实地报告金额后,律子小姐一声哼笑。



“一点小钱啊。连我都被小看了。”



对我来说那是一笔足以把房租付到下次签合同的巨款,不过对律子小姐来说只不过是写下四个音符左右就能赚到的金额吧。



“话说回来叶山君,你对自己作词的工作有那么张扬吗?”



“才没有呢。我只是和大学里一起上课的同学说过一点,没想到她其实是本城凑人的姐姐。”



那是在前天,美纱的家人到校内咖啡店去接她之后发生的事。一家四人去吃饭,席间美纱的父亲似乎问了她“刚才在咖啡店和你一起的男人是谁”。结果美纱做了些关于我的说明,其中提到了我受莲见律子之托作词的事。



“于是本城凑人知道了你的存在,所以拜托你搭桥?哎呀哎呀……那孩子也够纠缠的了。”



“他说是被拒绝了好几次呢。”



“他通过指挥者还有音乐评论家之类的一伙人介绍了十次左右吧。明明把那个毅力全都用在研究钢琴上还能演奏得更像样点呢。以那种程度的水平就想让本人为他作曲,真是不自量力。”



“啊——呃、那个,我没听过本城凑人的演奏。你是说不怎么好吗?”



“在日本钢琴家里是第三吧。全世界的话能排到第五十左右。”



“那……不是相当厉害吗?”



“有什么厉害的?音乐跟烹饪和绘画可不一样,复制技术近乎完美,所以无论是谁都能轻松地享受到世界顶级的演奏。钢琴家这种人,就算把专攻的领域和演奏风格的多样性考虑进去,从世界最好的开始数二十个人也足够了。”



“你说复制技术是完美的……嗯——也就是说可以录音吗?”



“没错。既然随时随地都能听到世界第一的演奏,世界第五十这种人有和没有都一样吧。”



这话不讲道理得能让全世界的演奏家对她丢石头。我拼命地寻找反驳的话。



“可是你看,音乐会不实际去听还是没法享受吧。所以全世界有二十个人就足够这种事——”



“演出不也能录音吗?现场版专辑这种东西出得都有星星那么多了吧。比起会受观众还有座位影响的现场,录音要好得多啊。”



“但录音没法真实地感受现场的气势,或者说热情……”



“蠢死了。听现场演出的观众们只不过是暗示自己‘不能浪费昂贵的门票和时间的成本’,故意露出兴奋的样子罢了。毕竟身边有几百几千几万相同想法的人,就会进一步放大暗示作用。”



律子小姐从沙发上起身,竖起两根手指。



“听现场音乐的价值只有两个。一个单纯是声压。因为声音是空气的振动,能感受到的不只是鼓膜。‘可以用全身的皮肤听音乐’,这是前往现场的客人的特权。……话虽这么说,但这种东西用高性能的功放和扩音器就能重现。第二个是能听到不同乐器从各种方向传来声音的搭配带来的妙趣。也有作曲家重视这个效果,会详细地指定管弦乐的乐器布置。但这一点也能用多声道音箱系统重现。进一步说,对于只有一件乐器的钢琴独奏会,还有不管怎样所有乐音都是从扩音器发出来的流行音乐会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效果。就是这么回事。”



她折起伸直的两根手指握拳,“砰”地一声敲在左手手掌上。



“到现场实际去听这件事,没有什么音乐方面的价值。”



“不、不是,可、呃……你看,现场演出的乐趣不只是听音乐吧,亲眼看到音乐家、共享气氛,之类的……”



“正是那样。”律子小姐把靠垫朝我踢了过来。“我也没有否定现场演出的音乐方面以外的价值啊。大家都是为了那些才付钱的吧。所以本城凑人走红有九成是靠他的脸啊。”



“你说得也太直接了吧!”



“他姐姐才更可惜吧。本来前途光明,却早早失去了才能。”



我眨了眨眼睛。



“……他的姐姐你也知道吗?”



“本城美纱是吧?我知道啊。几年前在这个业界稍微出了点名的姑娘嘛。父母是指挥家和歌手,所以本城美纱在最初也受到了不少关注,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她身为高中生就在布拉格[注1]的比赛获奖,一下子出了名。甚至传出了那个爱德华多·亚达谢克[注2]一眼看到就要收她为弟子的说法。”



(译注1:布拉格,捷克首都;译注2:与本书中出现的其他音乐家不同,这是一个作者虚构的人物。)



那个爱德华多啥的我根本不认识。似乎是捷克有名的钢琴家。



“那时亚达谢克刚好因为音乐会要到日本来,据说他打算亲眼看看本城美纱的演奏,然后最终判断要不要收她做弟子。但是就在日期临近的时候,本城美纱遇到事故,左手落下了残疾。这段不知道你听她本人说过没有。通向未来钢琴家的门被关上,当然收徒的事也作废了。不过那时候,恬不知耻地站出来的就是他弟弟凑人。”



律子小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声音变得郁闷。



“凑人和姐姐一样立志成为钢琴家,只是一直被掩盖在姐姐的光辉下。不过那时他向亚达谢克提议,说是难得您到日本来,希望自己能代替姐姐来弹给您听。结果他展示了和姐姐一模一样的精彩演奏,获得了弟子的资格啊。”



我咽了口唾沫。



接到父亲电话时美纱胆怯的表情。三个家人来接她时美纱颤抖的声音。



作为钢琴家的未来完完全全地被夺走了。被厄运——不,是被弟弟。



她是抱着怎样的想法与家人度日的呢?光是想想我就喘不过气来。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吧。本城凑人顺利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年仅十九岁却已经是日本最出名的钢琴家了。不过九成是靠外表。一个光靠长相漂亮走红的半吊子钢琴家,竟然要委托像我这样不仅长得漂亮还充满才能的作曲家,自不量力也该有个限度吧。”



你的说法也该有个限度啊!



我把积攒在肺里散发着不快感觉的空气一点不剩地吐出来,然后在脚边的靠垫上坐了下来。早知道就不答应他了。就算由我这种人来求情,律子小姐也不可能改变想法,接受作曲的委托。



律子小姐“哼”地一声又添了一句:



“哎,虽然是二流水平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听的价值。斯克里亚宾的第五号和第七号,还有浦罗科菲耶夫[注]的全部曲子还算是能听。十九世纪以前的音乐就别弹了,省得让他显得浅薄。‘虽然你没有能委托莲见律子这种天才来作曲的水平,不过找路边不值钱的作曲家的水平还是有的,所以别灰心加油吧’——你就这么和他说。”



“不可能这么说吧!”



(译注: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斯克里亚宾,俄国作曲家、钢琴家,神秘主义者,无调性音乐的先驱。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浦罗科菲耶夫,苏联作曲家,曾被授予“斯大林奖”,死后被追授“列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