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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 2)


原来如此,所以才叫她美纱同学。一个谜团解开了。从这以后,我也开始在认识上叫她美纱。



“我还真不知道自己的专业有那样奇怪的老师呢。他很有名吗?”



美纱瞪大了眼睛。



“叶山同学,你不是听说过高柳教授的事才来旁听他的课的吗?偶尔还会有人听到传闻来他呢。”



“咦?不,完全不知道。我是看了课程指南来的啊。”



我不想被当做是看热闹的人,于是老实地告诉了她。自己被名叫莲见律子的作曲家委托作词,但进行得不顺利,于是在找任何可能的线索。



“莲见律子?是那个莲见律子吗?”



美纱稍稍探出身子。



“呃、嗯,对。写电影音乐之类的那个。”



“那个人只有电影音乐出名,但是室内音乐或独奏也很厉害,我初中的时候她刚好在法国获作曲奖出道,因为那个时候乐谱还没有出版,我们还打算扒谱子,在学校的发表会演奏——”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太起劲了吧,话说到一半,她就立刻止住了。



“对不起,我一个人兴奋起来了。”



美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似是害羞,又似是寂寞。



我感觉必须说些什么才行,便斟酌着言辞问:



“……你是弹过钢琴吧。记得教授好像说过那样的话……”



“……以前弹过。”



她有些犹豫地回答,然后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便看向自己的左臂。在吃饭的时间里,她的左手始终放在桌子下面。只靠右手解决所有事情的动作实在太过自然,如果不记得在图书馆的违和感,我说不定会看漏。



“……遇到了一次事故。……现在不能弹了。”



“对不起。”



“请不要道歉。”



美纱刻意似地用明快的声音说着,摆了摆手。



“我不在意的,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而且功课很苦,这样就能干脆地放弃,爽快多了。”



想起她刚刚提到律子小姐时两眼发光的样子,就完全看不出她有多爽快。她不仅仅是放弃了钢琴,还失去了活动左手的自由,怎么可能没关系。为了避免气氛尴尬,我把话题转回高柳教授身上。



*



在接受工作后过了许久,我才知道自己负责作词的电影主题歌要由一个叫美树本悠真的演员来唱。当我带着写有第十几份歌词的笔记本来到“吞天楼”的工作室时,发现除了律子小姐和皆川先生外,还有一个高个子男性也一起等在那里。他身上散发着非常华丽的气质。正当我感觉似曾相识,对方摘下墨镜朝我转了过来。那是一张电视剧和电影里经常见到的脸。



“我要唱的歌一直没有完成,就来看看情况。”听了他的话,我惊呆了。说起美树本悠真,他作为唱作歌手也很有名,还出了几张销量过百万的专辑。在我眼前把歌词读过一遍后,他就把笔记本扔进了垃圾桶。



“所以我不是都说过好几次让我来作词就好了吗?”



除了笔记本受到的待遇以外,我举双手赞同他的意见。律子小姐捡起笔记本看过一遍后又放回了垃圾桶。最后皆川先生也做了相同的事。姑且不论我容易受伤的心,真希望他们更珍惜森林资源。



“这家伙是哪里来的什么人啊?为什么非要把作词的事交给这小子不可?”



美树本悠真指着我朝皆川先生问道。电视上那个清爽好青年的模样让人完全联想不到他这种带刺的态度,不过见人下菜碟也是人之常情,他这个样子也是当然的吧。



“这个吧,以前我也说过……”皆川先生陷入犹豫。



“那个东西确实没法用,”律子小姐打着哈欠用下巴比了比垃圾桶,“不过不久以后就能写出远比你的还好的歌词哦,美树本君。如果不是他的歌词,我就不能提供曲子。”



喂别说了啊。我无声地抱怨。美树本悠真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了。



“我说啊,莲见小姐,说想要委托你作曲的是我,所以这边也打算尽可能接受你任性的想法,但我是有时间安排的啊。”



他的语气越来越可怕。



“你说的‘不久以后’是多久啊,你在开玩笑吗?我可是要摄影,还有宣传片的计划也不能改啊,要是赶不上期限的话再好的名曲都只是一张纸片!”



“我会让他赶上的。”



律子小姐满不在乎地说:



“按我的计算,还有三周的余地。看,皆川只是一脸不痛快地沉默着但是没有否定吧?我保证这三周内拿出让你满意的歌词。”



“让写了那页垃圾的家伙来?”



“让写了那页垃圾的家伙来,没错。”



律子小姐只留下了这句话,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工作室。她消失在门外的动作实在太过干脆,我来不及叫住她或是追上去,结果回过神来感到全身都凉了。唯一一个(姑且算是)站在我这边的人已经走了。美树本悠真皱起眉头瞪着我,皆川先生脸上直到刚才还挂着的推销员一般的和善表情也消失了。



“你叫叶山,是吧?”



美树本悠真一屁股坐在控制台前的椅子上,满脸嫌弃地说:



“你是什么人?是外行吧?为什么突然就交给你作词啊?拉了什么关系?是那个女人的男朋友?”



“不、不是啊。”我用力摇头,然后求助似地朝皆川先生看去。这时候比起我的辩解,从制作人的立场来说明要好得多。



“我不是说了吗,莲见老师在网上找到他的啊。”



皆川先生两手插进口袋里叹着气。



“她说是读了叶山老师的博客后很中意。”



“嗬,博主啊。无所谓了。我说啊,叶山老师。”



美树本悠真的那个叫我的方式充满了敌意,甚至让我不安起来,担心自己的耳朵会不会被咬掉一块。我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绝对不要从事会被人称作“老师”的职业。



“我觉得你现在必须要做的不是作词,而是说服那个女人换个作词家。对不对?”



“……呃、嗯,那个……”



“如果让我也说实话,”皆川先生说:“叶山老师要是能在那个方向上和莲见老师谈谈,是最省事的。”



“……那两个人拜托你跟我说想辞掉工作吧?”



我刚踏进起居室就听到律子小姐这么说,不由得在门口缩起了脖子。她横躺在沙发上,两腿从肥大的衬衫下摆下伸出来,吊儿郎当地搭在靠背上,倒着身子朝我望了过来。



“呃……”被她说中了,我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蒙混过去。律子小姐很愉快似地露出了笑容。



“那两个人的事无所谓了。重要的是你想怎么做呀,叶山君。冷静下来想想看,辞掉作词的工作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在这个业界原本就没人信赖,也没有门路。没有什么要保住的东西。就算想控制损失,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投资,最多就是本该拿到的版税泡汤了。另一方面,只要不放弃就有很多好处。”



“哎,那倒确实没错。”



“哼哼。皆川P对你说‘要是能说服莲见让她收回任性的话我就付给你相应的钱’这种话了是吧?”



我咽了口唾沫低下头。



“那正好,我也给你讲讲钱的事。”



律子小姐爬起身,拂开缠在自己肩上的头发,从沙发旁的玻璃桌上拿过威士忌的角瓶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惺忪妖艳的眼睛看着我说:



“你知道乐曲赚到的版权费是怎么分配给作者的吗?”



“不……完全不知道。”



“你接活的时候没和皆川P谈合同?我的天,你也这么天真,日本人都是这样。那并不是根据法律决定分配比率,完全是看合同的啊?哎,我就说说业界一般的惯例吧。首先,你知道所谓歌曲的作者都有哪些人吗?”



“……作词,作曲……还有唱歌和演奏的人还有……”



“作词者、作曲者、演奏者,然后还有编曲者。比如说卖出一张一千元的唱片,那么作词者和作曲者各得三十元,演奏者则是得十元版税。这是非常粗略的计算,音乐家水平高的话版税也会增加,也有音乐出版社从他们的版税中分别拿走一半的情况。都是视情况而定(case by case),但基本上就是这个感觉。”



我眨了眨眼睛。



“音乐家得的钱意外地少啊……然后,编曲者呢?”



“一分钱也没有。”看到律子小姐耸了耸肩。我瞪圆了眼睛。



“一分也没有?咦……拿不到钱吗?”



“也有编曲者会签能拿到钱的合同,但那种人太少了。大多数编曲的工作是一次性付清的,拿到定好的金额就完事。之后就算那首歌卖了几万份也和他没关系。你知道这是多么愚蠢的习惯吗?都是因为对音乐一丁点也不了解的家伙们向这个业界投资这一历史害的。”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愤怒,让我不知所措。



“愚蠢吗?我不怎么了解编曲,但如果是在背后出力的工作,比起音乐家,按公司职员的感觉拿到固定金额不是更合适吗?”



她冷冷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我跟前,紧紧地捏住我的鼻子拧了起来。



“嗯嘎、嗯、干、干什么、”



“就是因为业界充满了像现在的你一样对音乐无知的人。编曲实在太被小看了,真是令人气愤。”



她捏住我的鼻子用力一顶,我的后脑勺撞上了起居室的门。



“呃——也就是说编曲者拿不到版税遭到冷遇是吗?”



“不是那个层面的事。”律子小姐的表情越来越不愉快。“要说待遇的话,如果这个国家的编曲者全都不是一次性拿到报酬而是改成签版税合同,那十个人里有九个都要没法糊口放弃这个工作了。因为本来他可以无关曲子的销量拿到几十万元,但如果卖得不好,那几十万就会跌到可怜的几万元。”



我歪起脑袋,还不是很明白律子小姐的意思。



“那不是并没有被小看吗?”



“刚才起你就完全没有听我说话呀。被小看的是编曲,而不是编曲者。”



我脑子里开始乱成一团。



“编曲者和作曲者被区别对待,不和他们签版税合同这件事,就是说明人们都认为编曲这份工作对乐曲的价值没多大贡献。这是对作曲最大的误解啊。况且把作曲和编曲放在对立位置来考虑本身就很奇怪。编曲理应是作曲的一部分。说作曲是决定旋律然后其他的所有工作都是编曲?蠢死了。打个比方吧,你可以拿烹饪来考虑。旋律和歌词之类的都只是素材,经过烹调后才会成为作品。那么,最能左右一道菜的味道、最应该对评价负责的是谁?想都不用想,是思考并决定烹调方法的主厨(chef),也就是编曲者啊。其次才是实际动手烹调的厨师(player)们。明明准备旋律是在台面背后的背后的工作,却被冠以‘作曲’这个称呼,简直像是制作乐曲的中心人物一样。我打心底觉得荒唐。编曲者才是应该拿到最高比例的版税、名字被刻在制作者一览的最开头、无论称赞还是谩骂都该站到最前面去承受的人。”



律子小姐跳上沙发说着,像哼哈二将一样勇猛。我感觉放着不管的话她接下来就要唱出葡萄牙国歌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插嘴:



“不是、呃、但是,食材也很重要吧?”



律子小姐斜眼瞪了我一下,垂下肩膀叹了口气。我紧张地等着,不知道她会用多么辛辣的话来回答,却听到了她疲劳的声音。



“……你也知道,作为作曲家我是天才。所有人都这么说,我也这么认为。”



我半张开嘴。这个人突然搞什么啊?这种话是自己说的吗?



“可是呀,‘天才’完全不是什么夸奖的话。它是指上天赐予的才能,跨的是神而不是我。在旋律方面,这个称呼正确到完美。旋律不是用人的双手创造,而是从辽阔深邃的音乐之海中收获的东西。在全新的五线谱上记下最初的一串音符时,作曲家不过是承蒙大自然恩惠的渔夫。反过来看,编曲却从最初到最后都是人类的技术,是智慧和不断摸索的结晶。我最想对身为编曲家的自己感到自豪。”



“哦……”



原来是这样的吗?不过感觉其他作曲家听了会让生气就是了。话说回来,我们在说什么来着?



“那么,在以上的基础上回到最初的话题吧。”



我感到头晕,好像自己坐着的旋转木马突然开始倒转一样。最初的话题?



“……是什么来着?”



“就是你不放弃作词好处更多的理由啊。”



“啊啊,也是。”



总觉得那件事已经无所谓了,不过这种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律子小姐从沙发上下来走到我面前,右手比出手枪的形状,“砰”地一声射穿了我的心脏。



“和作曲一样,作词也不是半吊子的人能干的事。他们是从言语的森林里找出猎物的猎人。如果自负地觉得‘不过是作词’,就会迷失在森林里。像我一样谦虚地等待自然的恩惠,仅仅是接受下来就好。况且,就像刚才所说,在这个国家的音乐界,猎人只不过是狩猎到素材,却比厨师更受重视。看,全都是好处,你有干劲了吧?”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把脸背了过去。



“……那个……就算你这么说……”



“你就能做到。”



看到我还在沉默,律子小姐改口:



“你也能做到。”



我仍然一言不发,律子小姐继续改口:



“你这样的人都能做到。”



我怎么觉得干劲越来越萎靡了?



可是,回到皆川制作人和美树本悠真等待的工作室时,我却低下头表示:“对不起没能说服她,先再稍微试一下作词。”甚至还对脸色阴沉的皆川先生抛出了“对了作词的版税怎么算呢”这种疑问,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或许果然是钱的话题起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