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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入眠的温暖场所(1 / 2)



人死了以后,就升到天上变成了星星。



忘了这是奶奶还是姑母告诉我的。



对一个失去了妹妹的年幼姐姐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安慰了。但是,这份安慰却让我那么地恐惧。妹妹变成了星星往下看着地上的我们。也许,她现在正注视着我。一想到这儿,我浑身冰凉,整个脊背不停地颤抖得发麻。



我抬头仰望天空,想要寻找妹妹的那颗星座,但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妹妹在我不知道的某个方向,带着冷冷的、近乎透明的纯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我想喊出声来,我想放声大哭,我要跪在地上请求妹妹原谅。但是,妹妹不原谅,她决不会原谅我。



宇宙正在膨胀。



上初中的时候,老师这么教我们。那时我想,这是因为每天都要收容那么多死去的人,所以宇宙才会不断地膨胀。



我直到今天还是害怕黑夜。夜晚的天空闪烁着冷冷的光,我知道其中有一束正照射着我,只照射着我一个人。



当我在眺望美景的时候,当我为美妙的音乐忘乎所以的时候,当我和某个充满魅力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当我感到高兴的时候,愉快的时候,我就会听到妹妹轻轻问我的声音。



姐姐,你快乐吗?是啊,你当然快乐。要不你怎么会宁可杀了我都想活下来呢?说不快乐,那才是骗人呢。



我抱紧自己的肩膀,但无论抱得多紧,我的身体都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妹妹是在9岁时死的,是被我杀死的。



“这儿可一点儿都没变啊。”



他四下张望,看着周围的学生,说道。但他自己变了,踏上社会才一年多一点,他已经把那身西服穿得很像样了。要不是我们约好了在这个小小的学校食堂见面,如果是在大街上,即使我们擦肩而过,恐怕我也会认不出他来的。



“你怎么样?”



他看着我,平静地问道。失望感在隐隐作痛,让我觉得胸口很不好受。我仔细地注视着眼前的这张脸,再也找不到以前曾让我怦然心动的某种感觉。



“老样子。”



我回答着,然后拿出烟点上火,以便让自己的眼睛能从他身上移开。



“什么都没变。缺乏变化的要素。”



“好像确实如此。”



他慢慢喝着纸杯里的咖啡,我漫无目的地看着那些像出了毛病的报时挂钟似的、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学生们。那些空洞无聊的语言不停钻人我的耳朵,让我昏昏欲睡,而吸进嘴里的过滤薄荷烟也是令人无精打采。



“教授也还是老样子吗?”



我在困意中听到他这么说。我拿过放在一旁的铝合金烟灰缸,把烟灰弹落到里面。



“黑头发和寿命确实是在减少,我这个旁人能看到的只有这些。”



我打了一个哈欠。看到我张着大嘴的样子,他笑了:“真是一点儿没变。”



我抹去打哈欠渗出的眼泪,问道:“什么没变?”



“就是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两个人正面对面说着话,也没想到要忍住哈欠,掩饰一下自己的厌倦。”



“你是说我脑袋迟钝吧?”



“我是说你大大咧咧。原来不这么觉得,现在我觉得你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以前我认为那是迟钝,是因为我太幼稚了吧。”



“是吗。”我点点头,想让自己回忆起和他分手的原因。



我是大学三年级的夏天开始和他交往的,四年级的夏天便分手了。但是交往也好分手也好,我似乎想不出究竟出于什么原因。我想那大概都是些非常琐细的事儿吧,比如打喷嚏时的模样颇有魅力,我很中意;但吃面条的样子实在不雅观,我不喜欢,等等。不过也许并非如此吧,我不知道,因为我记不清了。



“研究生院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回答。



烟灰已积得很长快掉下来了,我伸手把烟在烟灰缸里掐了。



“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他的眼睛盯着我掐烟的手,说。“为什么你要上研究生院?我听说的时候吃了一惊,心想你怎么还会留在学校。”



“问问去情人旅馆的情侣们就行了,为什么你们要来这儿。”



“他们怎么回答?”



“因为没什么别的事儿可干。”



“哪有这回事儿。如果踏上社会,我想你肯定会有创造性的工作可干。”



“创造性的工作。”我笑了起来,“这年头,最好别一本正经地这么说话,别人会真把你当成大傻瓜的。”



他稍稍琢磨了一下我的话,像是无何奈何似地,也笑了起来,斜努着的口角露出同情的神色。他渡过了大桥,但我还在河的这边原地踏步,是这么回事儿吧?



“还想问什么?”我问。



再这么聊下去就没劲了。



“没什么其他事儿吗?两年没联系了,打来电话说要见面,不会只是想重温旧情吧。”



“啊。”他啊了一声,有些踌躇。“要去美国了。”



“美国?”



“嗯。也许快去了。”



“工作?”



“工作。”



“要出息了?”



“这还不知道。”他笑了,“因为我希望去海外工作,现在希望实现了,如此而已。”



“是吗,恭喜了。”



“谢谢。”



我们都垂下脑袋,双方都期待对方先开口,气氛变得有些不自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告诉我这事儿,而他好像也在重新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告诉我这事儿。我又重新点上一支烟。食堂里的学生们都开始站起来了,动身去上第四节课。最后还是我先开口:



“真的恭喜你了。”



我边吐出一口烟边说。



“在外多保重。”



他好像松了口气似地抬起头来:“谢谢,我会的。”



香烟的烟雾在我们两人之间飘荡着,这飘荡的烟雾最能象征现在我们两人的关系。他想着要去美国去非洲,我想着去研究生院去养老院,我们抱着各不相同的问题,难以苦乐与共。



“不好意思,下面还有教授的一堂讨论课。”我叼着香烟站起身。



“我得去帮忙,要让那些糊里糊涂的二年级学生和傻模傻样的三年级学生分组讨论。那位教授,实在是懒得什么都不想干,这些事儿全成了他的研究生的工作了。”



“啊,是吗。”



他得救了似地站了起来。我和他出了食堂,便一左一右分手作别。我朝教授的研究室走去,这才想起道别时竟然连手都没和他握一下。这以后我们恐怕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吧,然而我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感慨。我为自己而感到有些情绪低落。



我快步穿过校园中心,在那幢八层楼的白色建筑的门前,我掐掉了叼在嘴里的烟,刚才和他在一起时那么沉重的睡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研究楼,大家都这样称呼这座白色建筑。在这幢楼里,教授和副教授们都有一问自己的单独研究室。哪间屋子分配给哪位教授,这是校长的权利。据说,每当学校换了新校长的时候,教授们便要跟着换研究室,所以谁和现任校长是一派的,谁曾经支持败下阵去的校长候选人,只要看研究楼的配置就能一目了然。如果这个说法属实的话,那我的指导教授可算是相当有一手的,因为尽管校长都换了两届了,但他却始终坚守在研究楼最高层、景色最佳的那个房间。也许是因为他了解大学根干部分的弱点吧。



我走进大楼最上层的这间研究室,教授腆着肚子伸着腿,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的嘴巴张得像个大洞似的,喉咙口好像塞了口痰,呼噜呼噜地打着呼。尽管如此,这可是一位在刑法领域相当著名的人物。我心里暗想,日本的司法界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毫不客气地伸手拍了拍那颗头发花白的脑袋,呼噜声停止了,教授抹了一下从嘴里流出来的口水,抗议似地抬头看着我:“咿呀,真疼。”



“抱歉。你睡得神情那么安稳,我担心你是不是死了。”



“你总是那么刻薄。”



教授咕哝着,缓慢地转动着脑袋,像是在做什么准备活动。



“这样你可嫁不出去哦。”



今后还想在司法界混下去的话,那最好记住性骚扰这个词。我想这么反击,但还是懒得说出口。我从铁皮书桌上找出今天要用的讲课摘要,匆匆浏览了一遍。



正当防卫和过剩防卫,这是连学者们都争执不休的问题。让我们班的学生讨论这个课题,那就简直和让小学生们发表对尼采的看法一样愚蠢。我想象着课堂上学生们互相攻击对方的语病,重复着幼稚的争论,实在是打心眼里感到厌烦。



“那以后,那个,今天讨论课上完以后,带班里的学生去喝一杯。”



我回过头去,教授已经站了起来,两手撑在腰间,转动着上半身。



“是吗?”我说,“那又怎么样?”



“你也去,你。”



“去喝酒?”



“对。”



“和班里的学生?”



“对。”



“请您饶了我吧。”



“不行。说了去就得去。”教授像小孩撒娇似地提高嗓门叫起来。



“我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吗?”



“这不是理,而是情的问题。指导教授都已经低下头求你了。我可是很少向人低头的,连校长我都没向他低过头。”



“究竟是哪阵风把你吹的,要带学生去喝酒?”



“二年级学生里,有个叫结城君的吧?”



“结城?”我歪着头想了想。班里学生的脸我有一半都没见过,名字和脸对得上号的更是一个也没有。



“结城勉。那个瘦长个,挺有礼貌、脸长得像大田鼠似的男孩。”



“没印象。”



“就是那个,上讨论课的时候,总像得了便秘似的,绷着一张法利塞教徒的脸,坐在教室角落的那人。”



因便秘而烦恼,严格的犹太教徒的脸,很有礼貌,大田鼠。这实在超越了我的想象能力。



“好像是有这人吧。”我怕麻烦,便妥协了。



“那个结城,他怎么了?”



“他在班里好像没有朋友。”



“他的兴趣爱好一定很高尚。”



“不管怎么样没有朋友可不好受啊。所以我想,到时候,让班里的人和他加深来往。”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教授边开始做伸展运动,边咕咕咕地笑了起来。我很不喜欢这种笑声。



“不记得了吗,你三年级的时候?”



“啊?”



“是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一起去喝酒。”



“是去过。”



“在班里没一个朋友的女孩,就因为那次机会,和同班的一个男孩好上了。”



看着脸上浮起暗笑的教授,我真恨不得杀了他。但我点点头:



“是有这么回事吧。”



“今天去吧?”



我咚咚咚地把那叠课堂摘要收拾整齐,沉默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做出让步:“可就这一次哦。”



“行。”教授忍住笑声,又开始伸展脚脖子。



“所谓大学这玩意儿啊,”



“啊?”



“所谓大学,那可不是教授学生知识,而是培养研究者的地方。这一点人们很容易误解啊。”



“啊。”我点点头。



“为了让人数极少的那一拨研究者能够充分地从事研究,所以才有了大学,它可以从国家那儿领取补助金,从学生那儿征收学费。”



“对。”



“不过世上的一切都是平等交换。为此,学校为国家和学生能做些什么呢?”



“能做些什么?”



“为国家提供便于使用的人才,为学生提供容易适应社会的能力。”



“我想这是一种高见。”



“必须磨掉学生的棱角,最大限度地。”教授笑了,换了只脚继续做伸展活动。



“要是在这一点上失败了,就不能把学生送到社会上,而必须留在学校,让他们去研究生院磨炼。”



“要是还不行呢?”



“那就请他们继续攻读博士学位。”



“即使是我,也不想这么惹麻烦。”



教授哈哈大笑起来。“没什么,十年一次的失败之作也是被容许的。因为十年只有一次,送到社会上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良影响。”



教授像把自己的手腕向上拉似地做着背部扩展运动。



“这么一说,”我说,“刚才我和青木见了面,他说在考虑是否去美国或是非洲工作。”



“青木?”教授问我,他还在做着扩背运动,声音听起来像是很痛苦。



“你说的青木,是谁?”



“你还问是谁,”我刚这么说,但马上摇摇头,“算了,是谁都行。”



教授做完了背部体操,像是激励自己似地,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颊。



“好,去教猴子们学《论语》吧。”



“教授,你的话太过分了。”我责备着教授,拿起课堂摘要打开研究室的门。“猴子可有了不起的学习能力。”



“得得,是我失言了。”教授点点自己的脑袋,我们一起走出了研究室。



多数人进行的迫害,使少数人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虽然这么说有些形容不当,但讨论课结束后大家去小酒馆,在班里没有朋友的结城,和遭到班里学生露骨的疏远的我,很自然地比邻坐在了一起。



我们在两个挨着的坐垫上坐下,互相为对方斟满了第一杯酒,接下来便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默默地喝酒。坐在结城另一边的教授有些急了,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腰。



“结城君,”我用手推开教授的胳膊肘,无可奈何地尝试如何接近这个沉默的二年级生。“你参加了什么兴趣小组了吗?”



“没有。”



结城看了我一眼,摇摇头。他像是属于那种喝多少酒脸上也没反应的体质,一瓶啤酒喝干了,依然面不改色。



“那么,在干着什么勤工俭学的工作吗?”



“没有。”



这次他连看都没看我。



“那么在空余时间都做些什么事儿?”



“各种各样的事儿。”



他似乎不想再多作说明。



这和傲慢、和冷淡不同。自动贩卖机不会说“欢迎光临”、“谢谢”,但你不能说自动贩卖机很傲慢很冷淡,它们做不到这种程度,如此而已。所以,结城这个男孩的不幸,在于不幸生而为人,而不是一台自动贩卖机。



“那你,有什么兴趣爱好?”



也许是觉得我这个拼命想套近乎的前辈有些太过分了,结城想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给了我答案:



“大扫除,洗衣服,做饭。”



“这些爱好很好。”我说。



“是吗?”



“绝对很好。实用,不花钱,能打发时间。”



“啊。”



接着我们又沉默着喝啤酒,教授又捅捅我的腰。



“讨论课怎么样?”



“啊?”



“有意思吗?”



“是的。”



“是吗?”



“是的。”



急不可耐的教授干咳了一声,插了进来:“你是在东北出身的吧?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父母都不在了。”结城不动感情地说。“死了。很久以前。”



“啊呀,是吗?”我用只有教授听得见的声音,令人不快地啧了啧嘴,接着问结城:“那你是一个人生活吗?所以你的兴趣才是打扫洗衣做饭吧?”



“是的,啊,不是。”



“是的,啊,不是?”我问。



“不是一个人,我和姐姐住在一起。”



“啊,和姐姐一起呀。”我说,“你和姐姐长得像吗?”



“啊?”



结城微微斜过脸来。我很想为这张脸配上假发、抹上口红,看看会有什么效果。我们正说着,在结城和我之间挤进一条细腿。那是一条没穿长筒丝袜的纤细的腿,涂着粉红色的脚趾甲油,戴着银色的脚镯。我自下往上看去,看到这条腿的主人的那张柴郡猫似的脸,正微微地笑着。



“这儿,可以吗?”



“啊,请,当然可以。”我说。



她似乎看着我,在揣摩着。



“我叫立川,立川明美,二年级的。”她报上姓名。



“啊,是立川同学呀,二年级的。”我说,脸上露出搞不懂为什么她要来这儿自报姓名的神情。



我虽然叫不出她的名字,但她的脸我还是有印象的。飘逸的波浪式长发,两只大眼睛在笑脸的衬托下像是星光在闪烁。如果给她的笑脸配上落英缤纷的背景,完全可以装饰在任何少女漫画的封面上。



“你们在聊什么?”立川明美把脸凑了过来,问道。



我强忍着想要捏住鼻子的冲动。夏奈儿的伊戈斯特香水,如果用量适当的话,应该是很棒的香味。



“不,谈不上来聊什么。”



我装作把脸转向教授,用自由泳的技术要领进行呼吸,“对吧,教授?”



教授忍着没笑。



“是吗?”立川明美转过脸问结城。



“啊,是啊。”结城说。



“那好,那好,那好。”立川明美说,“那让我们谈些什么吧。我还从没和前辈一起好好说过话儿呢。”



立川明美说着,未经许可便拉过我的手,贴近她的胸部。她的胸部令人意外地丰满。



“还有,结城君。”



我并不想和立川明美交谈什么,如果她是想和结城聊天,我不准备打扰他们。其实结诚长着一张很讨女人喜欢的脸,但生性迟钝的我刚才没有注意到一点,他和立川明美站在一起,精彩得足以用来装饰少女漫画的封面。最重要的是,如果立川明美和结城就此接近,那教授一定很满意,而我也不必再受和班里学生一起去喝酒的惩罚了。我想,不管怎么样,先为他们找一个共同的话题再说。



“立川同学,你平时自己做饭吗?”



我刚说完这句话,立川明美那长长的指甲就映入了我的眼帘。实在难以想象,这只涂着粉红色指甲油的手握着一把菜刀,会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是的,”但立川明美笑嘻嘻地点点头,“其实,明美是个非常家庭型的人,炖煮一类的料理也许是我最拿手的。”



谁?明美?可能直到地球上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我们也成不了朋友。



“家庭型的女孩,最棒了。对吧?”我对结城说。



我竭力露出笑容,脸部像得了痉挛似的。



“啊,是啊。”



眼睛几乎一直看着另一个方向的结城,以及快靠在结城身上的立川明美,引得班里好几个男学生偷偷往这边张望。



“哎,哎,结城君你喜欢吃什么?意大利菜?啊,可能不对。那是西班牙菜?嗯,一定是。你好像喜欢西班牙风格的。”



“我对吃的东西不太关心。”结城就是对同年级学生说话,也用很有礼貌的语调。



“有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就吃什么。”



“是啊,就该这样。在吃的方面挑三拣四的,那好像缺乏男人味,明美好像也不喜欢那样的男人。”



“这是什么?”教授用筷子挟起炸鸡肉块,歪着脑袋,用只有我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问。“是鸭肉吗?”



“绝对是鸡肉。”我轻声地回答,接着对他们两人说:



“那么,你常去结城君那儿帮帮他吧,他要自己做饭肯定很够呛。”



立川明美的脸上顿时放出光芒,几乎与此同时,结城用严厉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这可不行。”结城一下子提高了嗓门,我不禁愕然,立川明美也愣住了,连结城自己都有些惊慌失措。



“可不是吗。”立川明美第一个站出来扭转局面。“突然提起这话,那怎么行,对吧?讨厌,前辈,你说什么呀。”立川明美装出破涕为笑的表情,在我手腕处狠狠拍了一巴掌。



“对不起。”我说,我确实是发自内心地向立川明美道歉。



结城脸色窘迫地端起了酒杯,而那位无情无义的教授早转到另一边,向三年级学生高谈阔论地讨论课上的议题。立川明美开始吃起放在她面前的油豆腐和炸鸡肉什么的,边吃边对我发表对各个菜的评价;我迎合着她的话,模棱两可地点着头。十分钟后,一直故作镇静的立川明美坚持不下去了。



“啊,我得回去了。”她脸上的笑容没能完全掩藏住沮丧的神情。



立川明美抬起手腕看看表,站起身来。



“明天一早,还要去打工。”



咦,明美,你要回去了吗?二年级的女生们招呼说,立川明美朝她们点点头,又向教授轻轻行了个礼,转身出了店门。在她身后,不少男生都用依依不舍的眼神目送她离去。



“你,”我挪了挪屁股,填补了立川明美腾出的空间,“太那个了。太过分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但你太过分了。”



“对不起。”结城小声地赔着不是。他的态度显得那么诚恳,反而让我欲罢不能。



“人家有什么不好?长得漂亮吧?胸部丰满,两腿纤细,作为一个健康的大学二年级男生,对异性究竟还有什么更高的要求?”



“不是这个问题。”结城耷拉着脑袋回答。



“啊,你已经有其他女孩了?”



“啊?”



“女朋友,恋人,来帮忙做饭的女孩,已经有了?”



“也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我姐姐不喜欢。”



“你姐姐?”



“她讨厌别人闯到我家来。”



“你是说讨厌……”



“讨厌,病态性的。”结城抬起低垂着的视线,几乎是怒目而视地看着我。



“哦,病态性的。”我被他的气势震住了,点了点头,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思考着,该用怎样一个词来表达这种感觉。和姐姐一起生活。姐姐讨厌别人来自己家。而且是病态性的。对结城来说,立川明美来自己家那是不能接受的。



道理上讲得通。但是……但是什么呢?但是我总觉得有些异样。这人为什么如此……



我思忖着,用哪个词可以表达出我心中异样的感受。



对了,这人为什么如此胆怯?



我认为,法律纯粹就是文字游戏。但这没什么不好。反正人类不可能制定出十全十美的制度,因此在运用某种制度的时候,如果出现了破绽,只要事后能一个个地加以修缮恢复就行了。事件一开始,在刚被认识到的那一刻,结论就已经产生,制度不过是寻找理由而已。既然是寻找理由,那文字游戏足够了。



话虽如此,但就不能将文字游戏搞得更像样些吗?我忿忿地扔下圆珠笔。



我明白无论干什么一味抱怨是无济于事的,但眼前堆积着的学生们的那些令人费解的论文,实在让我满肚子牢骚。不是在半道上随意替换主语,就是论点不断飞跃式地超越时空,结果,总是叫人搞不明白作者究竟要将结论导向何处。这样的论文,乔伊斯也好,康德也好,爱因斯坦也好,恐怕都看不懂。把河里漂来的桃子一剖为二,于是浦岛太郎变成了一个老伯伯;化妆成老婆婆的大灰狼,在和三头小猪一起变成了黄油之前,在椰子树下到处乱窜。就是这样的感觉。肯定是从参考书或者其他论文里抄了些内容,也不加理解,凑合在一起了事。教授自己从这样的论文堆里溜之大吉,实在也是情有可原。



我看了看表,快九点了。



“接下来这些就交给你了。”



教授将那堆文稿纸推到我面前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就是说,我已经在虚无的语言的海洋里挣扎了三个小时了。不管怎样,我已经是够意思的了。



我在那些勉强改好的文稿纸上留下一张便条,上面写:“我外出旅行,请不要找我。”然后走出研究室。



学校每天九点半关门,现在都已经过了九点了,校园里稀稀拉拉地还有不少学生的身影,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学校有什么事。我顺着通向学校正门的那条漫长的坡道往下走。人在坡道上能看到左侧的那个围着四百米跑道的运动场。我发现在漆黑一片的运动场中央,像是有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呢?我边走边盯着那团黑暗的影子。突然那影子动了起来,我吓了一大跳,不禁停下了脚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明白,那是一个人,刚才躺着,现在正站起身来。那个站了起来的人看到了我,微微低下头向我致意。那人在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在大学里我并没什么大不了的熟人,不打招呼就此离开也没关系,但那个已经这么晚了还躺在运动场正中央的人,让我产生了兴趣,于是我朝那儿走了过去。那人也朝我这儿走来,到了路灯能照到的地方,我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你啊。”我说。



“晚上好。”结城很有礼貌地低头致意。



挂在他脖子上的那台硕大的望远镜,不能不叫我觉得可疑。“



你在干吗?”结城紧随着我的视线,“啊那个”,他咕哝着,双手捧起望远镜,抬头望着天空。



“我在看星星。”



“星星?”我追问道,跟着也抬起头来仰望天空。顿时我那仰视的目光,毫无防备地与无数个冷冷地俯视着地面的视线相撞,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两手抱起胳膊。结城看着我,觉得有些奇怪。



“你冷吗?”



在我开口回答之前,结城已经脱下了他穿着的那件薄薄的夹克,披到我的肩上。结城的体温顿时将我裹了起来,寒意一下子消失了。



“到了东京,最让我惊讶的,”结城看着天空说道,“就是看不到阿尔考了。我还以为它消失了呢。”



“阿尔考?”



我攥着夹克的领子,盯着结城的突起的喉结。他那几乎完全中性化的身体,唯有这一部分表明他是个男人。“



北斗七星从头数起第二颗是米扎儿,在它边上的就是阿尔考星,在我出生的地方,用肉眼就能看到。到了这儿,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想这怎么会呢,结果终于看到了,就在那儿。北斗七星,你知道吧?”



结城说着,把望远镜递了过来。我想象着一颗颗放大了的星星映入自己的视野,摇了摇头。



“不用了。”



“嗯?”



“不想看。”



“怎么了?”



“我不想看。”我提高声调说道。



结城被我的语气给吓着了,收起了他的望远镜,然后像在揣摩我似的,注视着我。



也许他和某些时候的我是一样的吧,我这样想。在结城的头脑里,也许也有某些时候的我所感受到的同样疑问吧。



这个人,究竟为何如此胆怯?



“对不起,”结城说,“我并不是强迫你看。”



“没什么,”我忙说,“这不怪你,不用道歉。只是……”



“只是?”



“我害怕。”



结城好一会儿琢磨着我话的意思,然后点点头:



“是吗。”



他回答得那么淡漠,我不由看了看他的表情。我原以为结城的头脑里或许会有某些和我一样的想法,然而他不可能有。但他能认清他和我之间的界线,我对这样的人感到无比的放心。我突然想起了我和青木分手的原因。升到了四年级,获得了公司的聘用决定后,他试图积极地影响我,显得和以往大不相同。他讲述自己的人生设计,询问我对将来的希望等等,但我对这一切不胜厌烦。



“我到东京后最吃惊的,”我和结城毫无目标地朝前走去,然后在离我们最近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就是鱼都没有脑袋。”



“鱼没脑袋?”结城问。



“对,鱼没脑袋。我是在靠海边的镇上长大的,在我们那儿,鱼都是整条整条地卖的,那是当然的事。但到了东京,看到没有脑袋的鱼也在出售,而且大家也都毫不在意地买回家,简直让我目瞪口呆。这样怎么才能把握鱼的新鲜程度,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我一直在研究这问题。”



“那不是写着嘛,销售日期、保质期之类。”



“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如果是撒谎呢?”



“这样疑神疑鬼,”结城笑了起来,“那还怎么活得下去?”



“是啊。”我也笑了。



结城的笑声和我的笑声缠绕在一起,然后消失在黑暗里。结城抬头望着天空,我低头看着脚下,



“研究生毕业后,”结城垂下眼睛,问道。



“你打算干什么?”



我窥视着他的眼睛,但在那儿看不出他有什么真正的兴趣,那只不过是闲聊而已。



“不知道,”我很坦率地回答,“还没想好。”



“你为什么上研究生院?”



“因为把握不好距离感。”



“距离感?”



“自己和社会之间的距离感。我不想在还没有调节好距离感的时候就踏上社会。有哪个拳手是闭着一只眼睛上拳击台的?”



结城闭起一只眼睛,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是这么想的。”



“怎么想?”



“社会和个人之间,是绝对不会一致的。即使再平凡的人,也绝对不可能和平均值重合在一起。反过来说,正是因为不一致,才产生了人的个性。一个人和社会保持着多大程度的距离、用怎样的形式保持距离,这就是这个人的个性,我觉得这算不上是什么坏事儿。”



“你想说的我完全能够理解。”我说,“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结城说,“对不起。”



“这可不需要道歉。”



短暂的沉默并没有令人不愉快的感觉。我比平时要坦率得多,而结城也比在小酒馆那天显得要健谈些,我想这是因为我们身在夜色之中。



“流星,你知道吧?”结城突然开口说。



“流星之类我还是知道的。”我说。



“所谓流星,其实就是尘粒。小小的尘粒因为受到地球重力的吸引,飞向了地球,在它们的下降过程中,和大气层发生摩擦产生了高温而发光,这就成了我们看到的流星。”



“你在开杂学讲座吗?我可长学问啦。”我挖苦道。



可结城没当回事,继续平静地说。



“在广阔无比的宇宙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比我们更渺小的尘粒,就那么一次,为了向我们表示它们的存在,燃尽了自己的身体。”



无限广阔的时空。只能占据其中小小一点的芸芸众生。如果为了让那一点放射出光芒,必须献出生命,那我该怎么做呢?



“真感伤啊。”我说。



“嗯。而且很美丽。”结城说。



“所以我们都会祈祷,当我们看到那瞬间的光芒,那付出了一切而得到的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光芒。”



“真是虚幻无常啊。”



“是吗?”结城说着,又点点头。



“是啊,也许是这样的。但是,恐怕,闪闪发光的尘粒们不这么认为吧。”



结城像是很羡慕似地再次抬头望着天空。我们被包围在夜晚的黑暗之中,久久沉默着。在我们之间产生的,并不是亲近感,而是一种连带感。打个比方,这就像是两个被关在同一个牢房里的囚犯所怀有的连带感。究竟为什么结城会让我产生这种感觉,这我并不想搞清楚。在连带感尚未强烈到令我局促之前,我从长椅上站起来。



“thank you”



我脱下夹克,还给结城。



“再见。小心点,别让人以为你是在搞偷窥。”



我的期望没有落空,结城并没有站起来,说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吧之类。



“前辈你也要多小心。”结城接过夹克,说,“一个人走夜路。”



“啊。”我转过身去,独自一人走上了夜路。我的脚步稍稍有些轻快。但我马上就听到从空中传来的声音,让我浑身冰凉。



姐姐,你快乐吗?



我摇摇头,然后用和平时一样的脚步,朝着正门走去。



有时我和结城在校园里相遇,会点头打个招呼,在讨论课上也多少会交谈一下,但也不过如此而已。也许这已经让教授感到满意了吧,他没有再次让我和大家一起去喝酒。大概是进入梅雨季节的第三天,那天早上,立川明美到教授研究室来找我。



听到犹犹豫豫的敲门声,我应了一声,研究室的门打开了,是立川明美。不知为什么,她大刀阔斧地剪了个短发,衣服也换成了紧身牛仔裤配黑色的衬衣,脚上是运动鞋。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立川明美最中规中矩的打扮。



“教授不巧出去了。”我从桌上抬起头,说道。



“请进吧,他去小卖店买咖啡了,你等一下,马上会回来的。”



“不。”立川明美抬起低垂着的头,直愣愣地盯着我。“我不找教授,我是来见前辈你的。”



“那你可救了我了。”我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傻学生写的傻论文,实在让我烦死了。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你先进来吧。”



“不,我马上就走。”立川明美还是表情僵硬地说,只往里跨进了一步。“我是来下达宣战布告的。”



“宣战布告?”我想了一下,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理由,要让立川明美和我吵架。



“能问一下开战原因吗?”



“当然,原因就是结城君。”



“这样的话,你的宣战对象应该是结城君,而不是我。”



“你是真心这么说的?”



“什么意思?”



立川明美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我的表情,好像从心底里感到惊讶,她说:“结城君喜欢的是前辈,所以我的开战对象就是前辈。”



“这也许,”我说,立川明美那充满敌意的眼神让我难以对付,“是你的误解。”



“产生误解的是前辈。”立川明美轻声地说。



“那,你要这样想就随意吧。”



几乎在立川明美开口的同时,整个校园里响起了休息的铃声。“不管怎么说,”立川明美没等到铃声结束,就提高声音说道,“不管怎么样,我先下达宣战布告。这以后不管我使出什么手段,请你不要抱怨。这不是体育比赛,是战争,东西方的历史已经告诉我们,所谓公平的战争是不存在的,只有胜负。目的将使一切手段正当化。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吧?”



“就是说,你的意思是,”我搔了搔头,说,“也许从明天开始,有关我的可怕的传闻将在大学里广为流传,是这么回事吧?”



“正是如此。”



“噢。”



“当然,来自对方的攻击我也将甘之如饴。如果听到有关我的可怕新闻传开了,我也决无怨言。”



“我们相互传布对方的负面新闻,结果,两人都被结城所讨厌,那怎么办?”



“要是那样也没办法,战争就是这么回事。”



“国破山河在。”我引用古诗。



“正是如此。”



“真遗憾啊。”



“啊?”



“没想到你是这么有意思的女孩,为什么要故意去干那些傻事?要是我早知道的话,我们一定会相处得比现在好一些。即使成不了朋友,也许我们可以成为关系良好的熟人。”



立川明美看了看我,我发现她的视线在一瞬间露出部分赞同的意思。但是这种神情很快便从她的眼里消失了。



“不管怎么样,我已经下达了宣战布告。再见。”



立川明美说着,转身离去,正好和返回教室的教授擦肩而过,她向教授行了一个礼,走出了研究室。



“刚才那人,是上我们讨论课的二年级生吧。”



教授说着,扔给我一罐罐装咖啡,然后打开自己的那罐。



“谢谢。”我接过向我飞来的咖啡,也拉开盖子。



“立川明美。自己班里学生的名字,应该记住吧。”



“乍一看,我还以为那是你呢。”



“啊?”



“那身衣服,是学你样的吧?”



“啊,”我重新看看自己的打扮,点点头,“要这么说,还真是。”



“发型也是。”教授说,他不怀好意似地,偷偷观察着我。



“发生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



“没事就好。但还是小心些为好啊。”教授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不怀好意。



“鼻梁高挺,嘴唇厚厚的,长得这样的女孩,多半感情丰富,感情丰富则忌妒心强。而恰好,有时你对人情世故的微妙之处不甚了了。”



“我会多加小心。”我说。



“那就好。”教授点点头,像只心术不正的乌鸦似地咯咯笑起来。



立川明美究竟是下了多大决心前来下战书的,这我不清楚,但至少有关我的谣传并没有在学校里流传。因为立川明美在下战书的那天晚上,遇到了不幸的交通事故。第二天,当我从班里的学生那儿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她新做的发型,还能不能让结城看到。



病房是单间的。在那儿我看到有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他正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注视着昏睡中的立川明美那张令人心酸的脸。我从年龄上随意判断,心想大概是立川明美的哥哥吧。



“这次,”我递上带来的花束,“可真是太不幸了。”那男子看了一眼我递过去的花,但并没有伸手接的意思,而且连站都没站起来。我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处置递上的花束和伸出的两手。



男人问道;“您是这人的朋友吗?”



他似乎不是立川明美的亲戚,我收回了花束。



“对,我们在大学一起上讨论课。”我说,“您呢?”



“啊。”



男子站了起来,行了一个礼,然后低头俯视着我。他的个子相当高。



“我叫吉本,当时我正好在事故现场,救护车也是我叫的。昨天我坐救护车一起来医院,但昨天她一直没有恢复知觉,所以我很担心。”



这个名叫吉本的男人说着,好像是在陈述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似的。



“那太感谢您了。”我说,“据说是被闯红灯的小车给撞的?”



“对。开车的人强调当时是绿灯,但我肯定当时确实是红灯,她没有过错。”



我随着吉本的视线,低头看着昏睡中的立川明美。有几处骨折了,头部像是被撞得不轻,自从事故发生以来,她的意识一直没有恢复,不过从今天起她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她不会死的。但有时候,即使一个人没犯任何过失也会死的。妹妹就没有任何过错,但妹妹却死了。



不对。



妹妹是我杀死的。



“你怎么了?”



我听到头顶上响起吉本的声音。我抬起头,吉本好像很担心,但更多好像怀疑似地俯视着我。



“您还是坐一会儿吧,您的脸色很不好。”



吉本拉过刚才自己坐的椅子,让我坐了下来。



“叫医生来看看吧。”



“不要紧,”我用手贴着额头,慢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说。“不过是轻度的贫血,经常会这样,马上就会好的。”



“是吗?”吉本两手撑着膝盖,观察着我的脸色,我不由笑了起来。



吉本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把视线转到立川明美的脸上。我觉得不管是看着我还是看着立川明美的时候,他都像在思考其他的事儿。不过我不想听他说什么,只想一个人呆着,希望他能早些离开病房。但吉本毫无动静。那我走吧,我刚想站起身,吉本开了口,他依然保持着两手撑着膝盖的姿势:“结城勉,您认识吗?”



他的视线还停留在立川明美的脸上。



“结城?”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儿听到结城的名字。



“对,结城勉。”吉本重复了一遍。



也许是心里作用吧,在他说出结城勉的名字时,我能感受到他带有一丝恶意,这使我略有些反感。



“结城怎么了?”



“您认识他对吧?”



“他是和我们一起上讨论课的学生,和她一样。”



“啊。”吉本表示理解了似地点点头。



“是吗,一起上讨论课啊。”



“结城究竟怎么了?”他朝我转过眼来,刚张了张嘴,但马上闭上了,然后他避开我的视线,又转过眼睛看着立川明美。



“结城勉,”他看着立川明美的睡脸,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他是不是总能猜中什么?”



“啊?”



一瞬间,吉本用非常锐利的眼神察看着我的表情,然后他摇摇头。



“算了,没什么。我得回去工作了,再见。希望您的朋友能尽快恢复健康。”



吉本轻轻行了个礼,走出了病房。



在这以后的两天里,我在学校里非常留意地观察,但始终没能发现结城的身影。在第三天的讨论课上,我也没看到他。讨论课结束后,我找出学生名册,然后来到他住的那条街的附近。我用公共电话给他拨了个电话,他在家。



“现在,我在车站前便利店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旁边是邮局,另一边是便当店,你知道吧?”



“啊,对,知道。”



“我现在就去你家,从这儿怎么走?”



“现在就来?”结城有些口吃,“你这么突然……”



他的语气足以令我明白,我的造访会让他感到为难,但我不理会这个。



“蛋糕也好饼干也好都不必准备,如果你家里咖啡正好没了,我买了带来。从这儿应该怎么走?”



“那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有话和你说。从这里怎么走?”我加强语气不容分辩地说道。



略过一会儿,我听到电话里传来轻轻的叹息声。



“请你呆在那儿,我这就来。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到。”



“我在便利店内等着。”我在便利店内翻着妇女杂志,结城来了,他那端正的脸上渗出疲惫的神态。我刚想抬腿走上前去,但马上忍住了,等着结城朝我走近。



“八分四十五秒,”我看了看表,努力用冷淡的口气说道。



“不让女士久等,这是良好的品德。”



结城什么也没回答。我把妇女杂志放回架上。



“你好像还没去看过立川明美吧。虽然她还没有恢复意识,但你作为和她一起上讨论课的同学,就是出于礼节也应该去看望她一下,不是吗?连教授都去了一次。”



结城低着脑袋,还是什么也没回答。便利店的店员走过来,将我胡乱放回架上的妇女杂志整理好。



我说着先走出了便利店,穿过马路,朝对面的一家咖啡店走去。就在跨入店内的当口,我随意朝旁边看了一眼,发现在稍远处自动贩卖机的后面有个人影,就在将和我眼神相交之前,那人背过身去。我想回头去看结城,但我没这么做,而是默默地走进了咖啡店。



店内很安静,放着古典音乐,没有其他客人,那音乐声小到如果不仔细简直听不清旋律的程度。我们在拉着花边窗帘的桌子旁面对面坐下,一个中年妇女从柜台边走过来,问我们要什么。那妇女不像是咖啡店的,倒更像是菜铺的大婶。在我的柠檬茶和结城的冰咖啡被送来之前,我们两人都一言未发;我一直注视着结城,而结城一直耷拉着脑袋。



“怎么了?”我边把杯子里的柠檬打捞出来,边问。“为什么不去探望?”



“我很忙,各种事儿。”结城低着脑袋说。



“很忙?”我问。



我的声音在店内发出奇妙的回声,我稍稍降低了嗓音。



“从这儿去医院要花多少时间?去一趟,见了面,然后回来,最多,也就一个半小时吧?就这点时间都不能抽出来给立川明美?”



“就这两天我会去的。”



“撒谎。”



“不是撒谎,一定去。”



我还是觉得他在撒谎。但是,我已经指责他在撒谎,这并没有任何意义。我很想索性现在就从这儿把他拖到医院去,但那也不行。我端起杯子,柠檬的清爽香味,还有温暖可口的红茶,让我怒气冲冲的心情略微安稳了一些。



店里的那位大婶,像是客人似地坐在别的客席上边看体育报边喝可乐。我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背景音乐放的好像是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曲。



“为什么?”结城小声咕哝了一句。



“什么?”



我的视线又回到结城身上,问道。



“前辈和立川同学,关系这么好吗?”结城低着头眼珠子朝上看着我。



“不怎么好啊。这以前,直到我们一起去喝酒那天,我连她的名字都没记清楚。”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结城的话里有些责备我的意思。



换了别人是怎样我不清楚,但根据我和结城的关系,他不应该这样。结城在责备我,而我也知道他在责备我什么。



“是啊。可真是的。”



我点点头,又拿起了杯子,在把杯子送到嘴边之前,我忍不住先叹了口气。我想放松一下情绪,便仔细地倾听钢琴曲的旋律,但拉赫玛尼诺夫的旋律却让我的心情更加郁闷。



“发型改啦。”



结果我一日没喝,便放下了杯子,说道。



“发型?”结城反问。



“立川明美。服装也改变了,化妆也改变了。这么做,可太没自信了。要我可绝对不会这么做。但她那么做是她觉得那非常重要。”



结城把麦管插到玻璃杯里,搅动着咖啡,杯里的冰块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我觉得这声音非常好听。



“对不起。”结城说。



“干吗向我道歉?”



在我的视线角落好像有个人影在晃动。我透过花边窗帘朝窗外看去,发现那人正准备穿过马路。外面亮而店里暗,所以从外面看店里肯定看不清楚,但从店里朝外看,外面的人的模样一览无余。那人刚才像是在观察店里的动静。



我看看坐在对面的结城,想把那人的事告诉他,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在我和结城都不了解的某个事实背后,有什么正在暗中涌动,我的心里一下子冒起了好奇心。



“算了,你走吧。”



“啊?”



“看着你的脸,尽让我觉得心里烦躁,所以,你还是走吧。”



结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从皮包里抽出一张一千日元的票子,放在桌上,然后走出了店门。我把剩下的红茶喝干了,慢慢地从一数到十,然后结了账,也出了店门。我看到结城的背影正在十字路口,准备拐弯。于是我小跑着赶到那个路口,拐了弯,那是一条商店街,最前面是一家扒金宫店。结城以一定的速度在这条带着拱形顶的商店街上走着,低着头像在思考着什么。他一直没有回头,所以既没有发现我,也没有发现走在我前面、紧跟在自己背后的那个人。



我一口气赶了上去,拍了拍那人的背。



他看看我,又看看结城的背影,露出为难的神色,然后他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还是被你发现了。”



“你是,吉本先生吧?”我尽量不动声色地说。



“我记得你去看望过立川明美,但现在你又来跟踪结城,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好点儿了吗?醒过来了吗?”



吉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我觉得吉本不像是出于礼节随口问的,好像确实很关心。



“还昏睡着。”我说,“虽然昏睡的时间长了些,但医生说了,不要紧。”



“是吗。”



吉本还是张望着走远了的结城,不久结城的背影从商店街消失了。



“你和结城勉,”结城的背影消失了,他似乎感到很可惜,回过头来说道,“都谈了些什么?”



“随便谈谈。”



“随便谈谈,那到底谈了些什么?”



吉本似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礼貌,这令我很是生气。



“你对人情世故的微妙之处完全就……”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生硬。



“人情世故?”吉本歪着脖子问。



“你呢?”



“啊?”



“我是说,你,究竟在干什么?”



一时间吉本的眼神有些犹豫,他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上去既像在寻找适当的理由,又像是拒绝回答我的话。在吉本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究竟是属于哪一种之前,我先开口道;



“有个形迹可疑的人经常跟踪在你身后,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好。我是不是应该给结城这样一个忠告?”



吉本俯视着我,像是下了决心似地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用下巴点了点走来的那个方向。



“回那儿去吧。”



吉本回到刚才我们来过的那家咖啡店,店里的大婶看我带着不同的男人坐在同样的座位上,脸上露出有些厌恶的神色。我想如果再点和刚才一样的东西,那也太没意思了,于是便要了奶咖。而吉本点了混合咖啡。店里的背景音乐已经变成了勃拉姆斯的曲子。



“想说什么?”等大婶拿着单子离开之后,我问道。



吉本脸色阴郁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然后像在征得同意似地看着我。



“请吧。我也是抽烟的。”



我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烟来,点上火。



吉本也点燃香烟,他抽的法国烟那浓重的味道,马上朝我这儿飘了过来。在吐出一口烟的同时,吉本说了一个什么词,我没听清,因为带着一个“街”字,我想他说的应该是一个地名吧,但我从没听说过。



“你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