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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态延续:断章〈誓言〉(2 / 2)




她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错在她不该欠缺顾虑地乱碰辛的旧伤,辛不需要跟她道歉。



「那个……」



「没什么。」



辛急躁地打断了爱丽丝说到一半的话,目光像是怕被追问般依然低垂。



「刚才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不是『这个』造成的。」



看到他的反应,爱丽丝明白了。



他之所以藏起伤疤,之所以害怕被看见……



除了不愿被追问伤疤的原由,不愿想起之外,更大的原因……



恐怕……是因为那伤疤上的害意分明如此明显──他却不希望留下这道伤疤的人被责怪。



既然这样……



爱丽丝解开了缠在脖子上的领巾,让它滑下。



她用双手拉开领巾,手绕过辛细瘦的肩膀两侧帮他围起,遮住整个脖子。然后在脖子后方松松地打个结,才往后退开。



突然变成被人把头拥入怀里的姿势,辛先是浑身僵住,接著对脖子留下的触感眨了一下眼睛。他低头看见那天空般的淡蓝,用有些稚气的动作抓皱它。



「这样就不会被多问了。绷带看起来很痛,难免会引起他人注意。」



因为那样等于是在无言之中暗示底下有伤痕。



「……已经不会痛了……」



「我知道。但是……」



爱丽丝直接说出了她刚才看出的隐情。



坦白讲,爱丽丝无法理解他的心情。脖子被伤到留下疤痕,心灵受创到光是疤痕被看到就会发生回忆重现症状,却还是不希望那个人受到谴责。爱丽丝不认为自己能这么好心。



即使如此……



「你不希望它引人侧目,根本不想让人看见对吧?你不希望那人被谴责──不,是你不想责怪那个人。你心里『很想保护那个人』,对吧?」



对眼前这个瘦小的少年而言──这却是他最真实的感情。



「……!」



这番话让辛像是被电到般抬起了视线。



一瞬间。



就只有一瞬间,她感觉那感情色彩淡薄的血红双眸泫然欲泣般摇曳了。



爱丽丝微笑回看著他──假装没察觉到他那想哭的话大可痛哭一场,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的惨状。



「这个送你,就当作赔礼吧……这可是好东西,要懂得爱惜喔。」



「可是……这对战队长来说,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总是看你系在脖子上……」



「没什么,这也是我刚入伍的时候,那个战队的战队长让给我的。那时,我有个毛病──」



她用猛禽钩爪般弯曲起来的手指做出搔抓脖子的动作给他看。



「会像这样抓自己的脖子。战队长说只要缠著什么东西,就不会碰到了。」



这是她在弟弟过世后养成的毛病。



弟弟是死于病痛之中。每当想起他临死的模样,她就忍不住要伤害自己。



过去那位战队长看不下去,于是将自己作为个人特色的领巾送给了她。



他说他曾经是共和国空军的候补飞行员,因为身为八六而被遗弃于战场,这条领巾是他少数能留在手边的私物之一。



在以前那个战场上的索敌手段仍只限于目测的时代,据说战斗机飞行员都会在脖子上围条领巾。不是为了耍帅或闹著玩,是因为他们必须随时环视周围寻找敌机,脖子会被飞行服的衣领擦伤,所以需要这件正式装备来保护脖子。



尽管后来配备雷达的喷射战斗机成为主流,到了现在制空权更是全落入了「军团」手里,领巾已不具比憧憬更大的意义,但他说至少可以当个护身符。



说「最起码可以保护你,免受你的罪恶感折磨」。



如今这已成了遗物。



因为他在那个战队的任期结束后,被转调到先锋战队──东部战线最大的激战区,第一战区的第一防卫战队。



在早已吞没了几百万名死者的第八十六区,那里的死亡人数最多。



「它已经帮助我够久了,所以以后──就让它保护你吧。」







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失去的血色似乎也恢复了,爱丽丝看他已经镇定下来,神色与平时大致上无异,于是问道:



「──对了,你吃得下吗?可以的话差不多该吃晚餐了。」



非人八六的队舍,最起码还有最基本的生活设备。



对共和国来说,处理终端是名副其实的无人兵器零件。大概是觉得如果还没上战场就先报废也很麻烦吧。



餐厅与敷衍性质的厨房也是这最基本的基础设备之一。



组合屋式队舍里久经风霜而日渐发黑褪色的餐厅,风不知从哪条细缝钻了进来,有点寒意。爱丽丝带著辛走进矩形门口,站在厨房里的葛伦视线转向了她。



瞥了爱丽丝一眼的碧眼疑惑地眨了一下,然后望著辛,扬起了一边眉毛。爱丽丝先是不解,接著才反应过来。领巾。



「小家伙醒啦?那就好。」



「是啊。让你担心了,整备班长。」



「就是啊──诺赞,拜托你别再把机体粗鲁地甩来甩去了。被震飞的部分不算,你怎么又把步行系统搞到快报废?」



「……对不起。」



忽然朝向自己的言词与视线让辛畏缩了一瞬间后才作答。虽然还不到畏怯的地步,但很明显是差点就往后退的反应。



爱丽丝见状,心里恍然大悟。



看来他的确不擅长面对年长的──超过十五岁的少年兵,或是大约二十多岁前半的整备人员。这让她发现除了对方主动搭话的时候,从没看过他跟年纪较大的战队队员待在一起。



处理终端以较有体力的少年生存率较高,像爱丽丝这样能存活长达数年的少女难得一见。最近常看到辛落单,或许也是这个原因。



因为与他年纪相仿的那些新兵男孩早就全数捐躯了。



最早提起这点的葛伦耸耸肩,对辛的这种反应似乎不以为意。看他在平常那件连身工作服外面多穿了件围裙,爱丽丝幽默地问了一下:



「主厨,今天的菜色是?」



「我来为小姐介绍。有我们祖国引以为傲的香煎合成粮食与合成粮食沙拉,搭配合成粮食汤与刚出炉的合成粮食。敬请享受天天上菜的异次元美食。」



葛伦边说边把装在经过阳极处理的餐盘里,像是四方形黏土的某种东西一盘盘放到吧台上。



这是基地附设的生产工厂每天制造的合成粮食。



附带一提,与葛伦讲得像是菜色丰富的说法正好相反,提供给八六的粮食就只有这一百零一种谜样黏土。



听了他们胡扯的对话与满口的嘲讽,辛自然展露一丝微笑。尽管只是无声的些微笑意,却让侧眼看见的爱丽丝睁大双眼。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辛的笑容。看来是慢慢放松紧张的心情了。



她同时接过一壶唯一货真价实、用随处自然生长的药草煮成的茶,在长桌随便找个空位坐下。虽然是兼具军用口粮Combat ration而不需烹调──也没必要在同一时间与地点一起吃的合成粮食,但除了个性极度孤僻的人,大家都会在餐厅跟同袍共进三餐。



毕竟这东西光看外观就不觉得像是食物。大概是至少想维持用餐的形式,做个样子也好吧。



因为共和国认定八六不过是人形家畜,不需要什么饮食文化,只要能达到补给营养的目的就够了。爱丽丝他们八六如果唯唯诺诺地接受这种思想,就真的要沦为兵器零件了。



所以毫无意义却漂漂亮亮地切成片状盛盘还准备了刀叉,也是葛伦的一点小小抵抗。在顶多只具备烧开水功能的简陋厨房煮个代用的茶或咖啡,设法在料理上下点功夫也是一样。



这大概也是努力的一部分吧,合成粮食淋上了厨房不曾有过的茶色酱汁。辛用叉子前端戳了一两下这块发出咸甜香味的东西,然后才送进嘴里。



咀嚼一番之后……他露出一副实在无从形容的表情当场僵住。



爱丽丝看看他,脸上浮现要笑不笑的表情。



「……没办法,不管怎么下功夫,难吃的东西还是难吃得要命。」



没错。这个合成粮食不但外观难看,吃起来也难吃得人神共愤。



这对在收容所与前线生活了将近五年的八六来说,早已是熟悉的滋味,但还是完全吃不惯,就某种意味来说也算厉害。要形容的话就是虚无的滋味,或是某种全然不像食物的其他东西。可能是外观给人的联想,最常听到的形容是塑胶炸药。该怎么说呢?的确就像是塑胶风味与炸药风味绝妙融合而成的奇迹合奏。当然是指不好的意思。



题外话,据说真正的塑胶炸药味道微甜但有毒,至少爱丽丝周遭没有哪个笨蛋试吃过。



「…………」



辛维持著实在无从形容的表情,咀嚼嘴里不够格称为食物的东西。



最后他勉强用茶吞下去,回答:



「……是跟平常一样难吃没错,可是……今天的调味特别那个……」



「嗯……?」



爱丽丝吃了一口,也沉默了片刻。



「……我懂了。酱汁味道还不赖反而让它更难吃了。是说这是什么调味料啊?我没吃过这种味道。」



「酱油跟砂糖!」一声回答从厨房那边飞来,爱丽丝蹙起眉头。



「又在煮怪东西了……所以搞半天,这到底是什么的酱汁?」



辛含蓄地偏了头。



当他做出这种充满稚气的动作,会让人发现他终究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



「说到这个,请问这些调味料都是从哪里来的?我想生产工厂的合成品项或是空运物资应该都没包含这些东西吧?」



「嗯?」爱丽丝眨了眨眼睛。看来之前没提过。



「对喔……自从你来了之后,都还没去过呢……在战区的偏僻位置,不是有整座弃守的城市废墟吗?就是从那里的商店或民宅仓库拿来的。」



「…………?」



他似乎听得不是很懂,把头偏向了另一边。



「开战之后,国民的避难作业不是做得很赶吗?所以留下了大量没能带走的东西。如果是城市废墟,就是罐头或长期保存的粮食了。」



看他一听顿时抬起头,爱丽丝忍不住笑了出来。



就连这个不太关心其他事物的少年都想吃别的东西……足可证明那个可食用虚无有多难吃。



「只不过,我们很少有机会去挖宝就是了……你应该渐渐熟悉了吧?在这第八十六区,巡逻与战斗就会用掉一天时间。」



「军团」有时能完美地瞒过雷达等设备。为避免遭受突袭,每日的巡逻不可少。



「所以喽,改天找机会吧。到时候我会顺便教你打猎与支解猎物的方法……那样应该就能搭配这种莫名其妙的酱汁了。」



在第八十六区,除了野生的兔子、鹿或山猪,还有从弃置的牧场逃出来恢复野性的鸡、猪或牛四处晃荡。



野鸟或兔子还另当别论,狩猎并支解大型猎物必须让处理终端与整备组员全体出动……回想起那段过程,爱丽丝忽然有些苦涩地歪扭嘴角。



「……不只是你,本来是想让所有新兵都尝尝的……在强制收容所除了合成粮食,应该是真的没东西可吃了吧。」



被地雷区与铁丝网围绕的强制收容所连野兽都进不去,可食野草也早在收容初期就被采光了。年纪比爱丽丝小就被抓进强制收容所的辛等人说不定早已渐渐淡忘对真正料理的记忆。



辛没有直接回应爱丽丝的感叹。



像是代替回答,他环顾明明正值用餐时段却少有喧闹声,空位多得显眼的餐厅,低声说了:



「……少了好多人。」



「是啊。」



今天的战斗,又走了两人。



人数终于减少到连战队规定人数二十四人的一半都不到。变成这种状态,就得补充人员或是整编部队了。



「没办法,这里是激战区嘛。」



虽然与「军团」的战斗从来不会轻松,其中还是有几座战区的战况特别艰困。这第三十五战区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话说出口之后,爱丽丝咬咬嘴唇。



自己刚才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说出了什么话来?



「……不,不对。没有所谓的没办法。」



人的死亡……



年纪比爱丽丝小的少年少女凄惨地战死……



哪能说成什么没办法?



「队长?」



「抱歉,不能说什么没办法。大家原本都活得好好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丧失这些人命,绝不能说什么没办法。」



或许不要这么去想,在这战场上才能活得轻松。



习惯它,耗尽心力,变得麻木不仁或许比较幸福。



但是……



「他们原本都是你的朋友,是你试著守住的一群人……抱歉,我说错话了。」



「不会……」



辛缓缓摇了摇头。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头直勾勾地看她。



「队长……如果能够确实察觉到长距离炮兵型的存在……」



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爱丽丝愣愣地回看他。



辛像是想尽力解释清楚般继续说道:



「如果能预测到袭击──知道『军团』的动向,队上是不是就不用死更多人了……?」



爱丽丝眨了几下眼睛后苦笑。



「如果真的办得到的话。」



要是办得到,不光是爱丽丝,早就有哪个处理终端前辈去做了。



她举起一只手打断还想继续解释的辛。



「……嗯。抱歉,长官阁下在找我,晚点我们再谈吧。」



辛虽然显得还有话要说,最后还是吞了回去,点点头。



「……是。」



她之所以中断跟辛的对话,是因为那家伙的知觉同步启动了,快步离开餐厅则是不想让辛听见内容。



不想让他听见自己跟那家伙的对话,以及自己回话的冰冷声音。



『……回得太慢了,母猪。』



「管制一号,没办法,我正在忙。」



在同步听觉的另一端,远在共和国国内,身为他们指挥官的共和国军人盛气凌人地说话。



知觉同步是透过集体无意识让双方听觉同步,藉此进行对话的通讯手段。无论是物理距离、要塞墙还是电磁干扰,遇上这种划时代的通讯技术都不具意义。



『正在忙?我听你倒像是在跟可爱的小狗嬉闹。要拿来「含」恐怕还太小了吧……我懂了,是打算现在就开始调教吧。』



「下流胚子。」



听到爱丽丝的唾骂,指挥管制官Handler愉快地嗤笑了──这世上没什么娱乐比从安全地带欺凌被炼住不能咬人的狗更好玩。



『我好心通知你状况,你这是什么口气?……「军团」前线部队似乎出现了活性化的徵兆,势必不久就会再次进攻,你们一察觉到动静就立刻迎击。』



爱丽丝打了个冷颤,反驳道:



「……等等,我要求补充的处理终端如何了?战斗人员已经减少到一半以下,以目前这种战力……」



『别来跟我哭,母猪。战力会减少是你们自己没事爱送死。区区劣等种族竟然敢麻烦到人类大爷,一群没用的有色人种。』



爱丽丝差点脱口酸他「你先好好指挥一次作战再来说这些」,但在最后一刻把脾气压了下来。共和国将「军团」战争推给八六去打,自己则躲在墙内,早就丧失了正在打仗的自觉。属于他们之中一分子的指挥管制官也绝对不可能会克尽职守来管制战队行动。



不跟他们同步还算好的了。爱丽丝甚至受过更大的耻辱,被人把同袍们浴血奋战、接连丧命的状况当成娱乐电影一样嗤笑著观赏。



她绝不愿再遇到那种状况。



『不会回话啊,母猪?』



「──收到,主人。」







出击的第三十五战区第一战队「斧枪」没有一个人回来。



但这种状况,在这第八十六区是稀松平常的事。



昨晚「破坏神」剩下的所有机体出动到现在没有回来,机库空荡荡的,宽敞得毫无意义。



环顾这个空虚的景象,葛伦叹一口气。真想抽菸。有这种心情的时候特别犯瘾头。



只是那种东西在这只有人形猪猡的战场,一根也别想领到。



对于豢养来只为了派去打仗送死,被丢进这个绝命战场的八六而言,死亡早已得不到悼念,不过是理所当然的结局罢了。



至少对躲在墙内的那些尊贵的白系种来说是如此。



他就这么靠著柱子往下滑,瘫坐在水泥地上。



「可恶……」



当初战争刚开始时,他们还会怀疑是自己的整备工作有缺失,翻开所有整备纪录想破了头。



以为只要多下功夫就能让那种步行铝制棺材变得像话一点,反覆进行讨论与错误尝试,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他们还能勉强让自己相信他们本来有办法帮助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也有改变某些状况的力量。



其实根本没有。



他们领教到了。



面对太过天经地义,随便草率地堆积起的死亡,不知不觉间他们完全理解了。



理解到自己的无力。



理解到他们没有半点力量颠覆既定的命运──就连作那种梦的权利,不属于人类的八六都不被允许享有。



安全鞋匆忙的脚步声跑了过来,让他抬起自从今天早上知道队员们迟迟未归就连胡子都没剃的脸。



紧接著与他共事的整备组员从与队舍相连的出入口飞奔过来。



「葛伦……」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情好惊慌的?」



整备组员气喘吁吁,表情与眼神都显得有些呆滞。组员勉强吞下紊乱的呼吸,好不容易才说了:



「──就在刚才,有人回来了……」



这话让葛伦睁大了眼睛。







「破坏神」的座舱罩虽然组装方式粗糙,即使关闭也会与机体之间留下缝隙,但若是连同驾驶舱一起被打烂就实在打不开了。



动力系统在机体拋锚后,甚至在战斗结束后似乎还运转了一段时间。他随便拿一根金属棒插进让飘飞细雪纷纷融化积聚不了的机体勉强留下的隙缝,运用杠杆原理硬是把它撬开。



他探头往里面看……微微倒抽了一口气。



「……战队长。」







毫不顾虑葛伦等人的焦躁与绝望,跑出来露脸的讨厌太阳,不知不觉间似乎又想我行我素地沉向西方。



渐渐死去的阳光红得昏暗,夕照之光让长条暗影在雪地上爬行。那个孤单的身影似乎没注意到赶来的葛伦,也没注意到早已聚集在现场的整备组员,独自踏著夜间积雪走来。



「破坏神」虽然以机甲兵器而论速度极慢,但还是比人的脚程快多了。



更别说跟都还没开始长高的孩童脚程相比。



自出击到现在已过了一天一夜。这段期间,他必定是从遥远的战场孤独一人不眠不休地走了回来,同时还得躲过四处徘徊的「军团」,拖著疲惫不堪的沉重身体。



矮小个头穿著尺寸不合的野战服,黑发与天空色的领巾被细雪沾湿;最显眼的是在夕照朱光中依然红艳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血红眼睛。



「诺赞……」



然而,没有一个人赶去他的身边。就连葛伦自己都像是被钉在原位似的,噤若寒蝉地倒抽一口气后无法动弹。



因为对某人不禁发出的声音做出反应,停下脚步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的辛──在染得通红的胸前抱著某个圆形的物体。



那物体被他用血迹变色的朱殷破布包著,只露出半副美貌──但从厚度来看让人不幸得知,那是「只剩半边的爱丽丝的头颅」。



「…………!」



尽管状况让人怀疑辛的精神正常性,但血红的双眸没透出半点疯狂,反倒是清晰到伤心惨目的地步。他抿起嘴唇像是为了压抑激动情绪,然而被战尘与血弄脏的脸颊并未留下泪痕。



因疲劳而混浊的憔悴双眼看见葛伦,安心地放松了些许力道。



即使如此,葛伦与其他所有人还是无法动弹。



不难体会他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又是怎么想的。



人体很重。更何况爱丽丝虽是少女但身材高挑,年纪又比辛大,想也知道矮小的辛不可能搬得动。



而且是与「军团」战斗造成的尸体,不可能处于能够搬运的状态。



所以他一定是心想,至少带走一部分也好。



一定是心想既然没办法全部带回来,「至少带走断裂脱落的头颅也好」。



根本不是正常人的思维。



完全出自战场的疯狂,惨厉得让人寒毛直竖。



即使如此,最根本的部分仍然是这男孩决定要把同袍带回来的一份善意,所以其实……



无意识之中,葛伦把牙关咬紧到叽叽作响。



其实应该要称赞他才对。



称赞他:「你做得很好,至少有把爱丽丝带回来。」「你真讲义气。」应该要慰劳他,赞赏他才对。



如果他们──如果自己、辛以及爱丽丝等八六,「还有为人的资格」。



太可恨了。葛伦仰天长叹。



神啊。



神啊。



我们究竟……



究竟犯了什么罪过,要惩罚我们讲出这种话来?



「诺赞,『那个不行』。」



血红双眼眨巴了一下,动作稚气到搞错场合的地步。



那种眼神与表情就像在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葛伦低头看著他说下去。



说这种话冷血无情,说出这种话既不合理也违背伦常。即使如此,还是不能允许他这么做。



因为他一个人活下来了。好歹他一个人活下来了。



既然这样,就不能让他这唯一的幸存者「再去送命」。



「爱丽丝已经走了,就不能回到这个基地了。八六是不能收尸的,你应该也知道吧?八六死了也是没有坟墓的……他们不准我们八六盖坟墓。」



这个战场是共和国引以为傲的先进又人道、战死者为零的战场。



无论有什么理由,共和国都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个绝对真理。



不存在的战死者,自然不会有什么坟墓。



不可能存在的坟墓无从建造。



所以……



「所以那个不行。我不能让你带著变成那样的爱丽丝回到这座基地。」



「…………」



血红双眼像是深感困惑,像是满心混乱,忙不迭地连续眨眼。



葛伦定睛盯著他,暗自咬牙切齿。



是啊,我当然明白。



辛现在处于勉强维持理智的状态。



队上的同袍死了。



虽说只有几个月,但是一起生活、并肩作战至今的同袍们就在一夜之间,当著他的面,单方面地遭到蹂躏而惨死。



不可能还能维持理智,直接发疯才是自然反应。



这小子只是抓住带同袍回营的职责不放,藉由遵守人类该有的伦理道德,设法让自己不跌落疯狂深渊罢了。



「……可是……」



「没什么可不可是的……你也听爱丽丝说过了吧?你认为爱丽丝为什么要跟大家做那种约定?不是因为不会留下尸体,是因为不管有没有留下,都不能帮他们盖坟墓……是因为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有人来记住、留下他们的名字。」



血红双眼霍地睁大了。



──我们立誓吧──将阵亡者的名字刻在他的机体碎片上,由存活的人带著走下去。



──这样最后一个生存者就能把其他所有人带往他生命的尽头。



对,看来他终于明白爱丽丝──在这第八十六区存活了多年的处理终端,说那番话的理由与真正用意了。



纵然战死,也连个墓碑都无法留下。对命中注定如此的八六来说,那个约定是仅有的安慰──是无上的救赎。



即使如此,辛仍然缓缓摇头,不知是无法苟同还是拒绝照办。



「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们不准,不代表我们就不能盖。共和国人又不在这里,为什么要照他们说的做……」



「办不到。」



「可是……」



葛伦使劲咬紧了牙关。这死小鬼,一点都不听话。



明明对这个战场,对第八十六区的恶意,都还一无所知。



从没想过不得不讲出这种话的人心里有多痛!



「我说办不到就是办不到!要是违反规定盖个坟墓,被共和国那些白猪看到,你以为会有什么后果?──会没命的,他们会杀了你们这些处理终端小鬼!」



共和国国民虽然都躲在墙内,并不是完全不会来到战场。运送处理终端或部分物资,以及记录分发单位──处理这些工作时,军人们会来到第八十六区。回收残骸用的「清道夫」终究也是共和国的制品,没人能保证上面没有监视装置。



假如用这些方式监视他们的白猪眼尖看到严令禁止的坟墓,会有什么后果?



「我们整备组员没有替代性,不会被杀,只有你们会遭到废弃处分,而且不只是盖坟的当事人,是部队所有人!你明白吗?假如你盖什么坟墓结果被抓到,今后分发到这里的小鬼都会没命!无一例外!『都是你的错』!」



霎时间,血红双眸像是被雷劈中般睁大冻结了。



他过剩的反应让葛伦一时措手不及,没能再说下去。剎那间闪过红瞳中的,是对葛伦以外的人表露的恐惧、近乎执著的强迫观念,以及不知出于何故,深深的自责与自罚之情。



恐慌的气息只是瞬间闪现,辛低下头往后退,像是要隐藏冻结的双瞳。



他深深低垂著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量嗫嚅著说:



「……对不起。」



葛伦轻轻摇了摇头。他说得太过分了,况且辛也没做什么事需要跟他道歉。



以人性来说,其实辛的做法才是对的。



怪只怪辛、爱丽丝、葛伦以及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算不上人类。



「……诺赞。」



葛伦走到他身边一伸出手,他就像要保护臂弯里的爱丽丝那样往后退。坚持不肯看向葛伦的眼睛里带有冷硬的色彩。



「我不会拿去扔掉的。虽然……没办法走进战场,但我会尽量带到远一点的地方,让她入土为安。」



在这随处都可能出现「军团」的第八十六区,就连这么做都是玩命的行为,但他没说出口。



「…………」



「剩下的我来就好……最起码还有你活著回来,已经算很好了。」



他伸手过去,连同包住的布拿走爱丽丝的部分遗骸。这次辛没有反抗。



「……小心!」



臂弯中的重量一消失,紧张的情绪似乎也断线了。矮小的身体一个摇晃之后不支倒下,葛伦用一只手抓住他以免他摔倒……看来是昏倒了。实际上,承受的疲劳与精神性冲击早就超出极限了吧。



「葛伦。」



「抱歉,拜托了。别叫醒他,今天就先让他好好休息。」



他把失去意识的辛交给跑来的同袍,迈步踏上逐渐沉入薄暮夜色的东方战地,带著永远陷入沉默的爱丽丝。



这时他才忽然想到,辛直到最后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葛伦设法躲过巡逻的「军团」,来到一处圣堂废墟,把爱丽丝埋葬在那里的玫瑰花圃。



「爱丽丝,你也终于变成拋下别人的一方了。」



用来埋葬变得太小的爱丽丝的土堆小得可怜,在这细雪纷飞的冬季,连用来祭奠的鲜花都没有。



八六死了也没有坟墓。虽然爱丽丝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竟然拋下那个小家伙先走一步……你这女人真够狠心。」



处理终端这群家伙,每个都一样。







战队每当结束半年任期或是在战队溃灭时,会进行解散与整编。



除了辛以外,全体阵亡的斧枪战队将会替换所有人员,辛似乎也将被分发到其他战区。葛伦目送辛被穿著共和国深蓝军服的士兵带走,搭上在被地雷区封锁的战区之间往来的运输机。



葛伦看到他的双臂就像几天前抱著爱丽丝的头颅那样,抱著装了好几块金属片的布包,便出声问道:



「诺赞,那是……」



「因为最后活下来的是我。」



回答的声音很僵硬,语气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件事发生之后,辛就没再看过葛伦一眼,也不跟整备组员的任何人说话。



像是对生者有所避讳,像是没有闲工夫与他们来往。



像是要用那些时间面对每一个阵亡的同袍,重新记住他们。



抱在怀里的包袱,里面是刻有战队二十三名战死者名字的金属片。围在脖子上的淡淡天空蓝领巾,在战地带雪的风中微微飘动。



那是爱丽丝生前留给他的,最后的情分。



从未回望的血红眼睛好像有一瞬间悼念某人般,严苛而抑郁地歪扭。



然而,他还是不懂得如何哭泣。



「因为我跟阿拉伊什上尉,还有队上的大家约好了──跟我一起战斗,先走一步的所有人,都由我带著他们……走到最后。」



Appendix



他发现房门没关紧,探头往里面一看,只见被窗外阳光照得微亮的个人房间深处,辛累倒在床上。



看著那个被单没盖好就像小孩一样蜷缩起来的背影,莱登没好气地用鼻子吐气。脱下乱丢的机甲战斗服Panzer jacke外套以及高领衬衣等衣物从房间门口掉了满地,像是形成一道足迹。



与战场上彷佛冲过极细生死线的精确作风正好相反,辛的日常生活过得马马虎虎。不过如果说这是显现了他对自己与一切都缺乏关注与执著的个性,或许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日常生活都没什么不同。



至少可以说辛完全没有脱下来的衣服要摺好的观念。从衣服掉落的轨迹有点左右摇晃可以看出他有多困,于是也就更不守规矩了。



虽然不关莱登的事,他很好奇这家伙怎么有办法撑过特军校的宿舍生活。



在那个死脑筋地要求纪律严明的环境,照理来讲应该不会容忍他的这种行为,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若是过去跟辛同梯的戴眼镜的特军军官少年听到这个疑问,大概会苦笑著说他在训练期间还满机灵的;只可惜莱登跟那少年连一面都没见过。



不管怎样,莱登就这样把军靴踩得喀喀作响,走进房间。他边走边帮辛捡起外套与衬衣等衣物──



「给我收拾乾净,你这笨蛋。」



然后从正上方砸到衣物的主人身上。



而且下手还挺重的。



「……!」



虽然是布料,但附加防撞、防弹与防刃性能的机甲战斗服很厚,也颇有重量。冷不防被人把这种重物往头上砸,看来即使隔著被单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力,隔著布块可以听见一丝低沉的哀叫。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还没睡醒的关系,眼神凶巴巴的辛钻出外套、衬衣以及蒙著头的单薄被单等堆积如山的布块露出脸来。



「……干嘛?」



刚睡醒而有点沙哑的嗓音听起来也有些粗鲁冷淡。



「还问我干嘛咧。虽然说夜间演习刚结束,好歹把脱掉的衣服整理好再睡啦。」



怎么会是你用带点责备意味的眼神来看我?



话说,莱登到现在都没发现就是这种说话态度造成大家私底下都叫他「妈妈」。



辛没回话,在床上坐起来。半挂在身上的外套等衣物跟著滑落,掉得满床满地。



他是直接把战斗服一脱就倒到床上,因此现在穿著联邦军精心设计、毫无魅力可言的素面内衣。在第八十六区领不到的两块军籍牌狗牌用银炼挂在坦克背心胸前摇晃。



而比那反射暗沉光辉的银色更引人注目的是──如今仍留下鲜明色彩、环绕脖子一圈的赤红伤痕。



看到那个,莱登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脖子的疤痕……



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怕被别人看到?



刚认识的时候,辛不愿意让脖子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下,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当时连别人提到他彷佛从没拆下来过的领巾,好像都会让他不高兴。



印象中当他渐渐整理好心情,变得能够聊起伤痕的起源时,不愿被人看到伤痕的排斥感似乎也淡化了不少。尽管基本上还是会围著领巾,把它遮起来就是了。



所以来到联邦,决定从军的时候,也只有这件事让莱登有点挂心。联邦的军服是西装外套款式,虽然大部分会被衣领遮住,某些角度或姿势还是会看见。战斗服会容许某种程度的轻松穿法,但在作为训练设施的特军校则不被允许。



莱登为他感到担心。



只是当事人辛看起来不怎么介意,所以他也从来不提。



但辛即使现在是夏天,仍然从来不曾拉松领带,战斗时也照样绑上领巾,可见应该还是想把它藏起来。



莱登轻瞄一眼,看到只有长年受到战场日晒使得天空色变淡了的领巾简单折叠起来,放在书桌上。



……他们在受到联邦保护时,所有私人物品曾经短暂被联邦军收走,其中辛只要回了手枪,以及这条领巾。



「……无所谓吗?」



对于莱登突兀的询问,辛眨了一下眼睛。



他目光顺著莱登的视线停在领巾上,含糊地点了个头。



「嗯……」



辛碰了碰脖子的伤痕,应该只是出于下意识的动作。



然后他苦笑著耸耸肩。



「虽然我觉得它已经保护我够久了,但也没什么理由丢掉或收起来……毕竟她是我第一个说好要带著走下去的人。」



「…………」



原来那是昔日战友的……莱登所不认识,辛最初分发到的战队同袍的──遗物?



辛笑得带点苦涩,稳重而又有些柔和。



刚认识的时候,莱登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露出这种笑容。



「我现在已经没放在心上了,但也没必要特地提起这种事情……特别是说给蕾娜听。」



说起那个已经不在这人世间,过去他不得不痛下杀手,但想必从没怀过半点恨意的人所犯下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