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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1



哇,她看起来心情不太好……这里是距离自由之丘站五分钟路程的咖啡厅,胜己一看见新庄雪子推门进来的表情,就赶紧提高警觉。他和雪子从大学认识到现在,已经十年以上,因此一眼便能看出她心情不好。



雪子看见胜己坐在咖啡厅角落,表情几乎完全不变,「喀喀喀」地踩著高跟鞋大步走近。



……不只不太好,简直糟透了,她可能会长篇大论地说教,这下伤脑筋了。胜己趁雪子不注意时悄声叹气。



「等很久了吗?」雪子睥睨著胜己,声音缺乏抑扬顿挫。



「不,没这回事,我才刚到。」



「是吗?」雪子在对面座位坐下,向服务生点了巧克力圣代。「胜己……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呃,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胜己露出讨好的笑脸。



「别想傻笑蒙混过去喔,我是不会上当的,否则,你不会没头没脑地拜托我调查这种事情。」



雪子笔直地瞅著胜己的双眼。



四天前,胜己亲眼撞见大学恩师三森大树与锅岛对话,当天晚上便打给雪子:「你上次说,三森教授在你们医院有负面传闻,可以告诉我详情吗?」雪子大感诧异,因此胜己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游说她,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



四天后的周六,雪子说:「我大概调查了一下。」约胜己在自由之丘的这家咖啡厅碰面。



胜己默默承受雪子的瞪视。起初他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加入调查,直到解救了受到袭击的芹泽母子,才真正下定决心要解开一连串的事件谜团……尤其这件事又关系到他的恩师。



「……好吧,这次我先不问。不过等整件事情结束,你一定要给个交代。」雪子倏地放松表情。



「到时候我一定会全部告诉你。」胜己用力点头。



「还有,你下次要补请我喝酒喔。我有一家一直想去的高级义式餐厅,不过看到价位心就凉了一半,既然你要请我,我就能放心去啦。」



「请、请手下留情……」胜己露出僵硬的笑容。神酒诊所的薪水虽然跟他之前待的医院一样多,问题是他之前才失业了好几个月,存款早已见底。



「什么意思嘛,小气的男人,明明托我调查那么危险的事。」



「小气是因为……等等,你说危险?」胜己皱起眉头。



雪子换上严肃的表情,向前探出身体。



「我在院内一一向可能了解详情的人打探消息,结果发现教授干的事可能比我原先所想的严重许多。」



「严重?怎么说呢?」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传闻他跟黑道有往来。我仔细打听后,发现他与黑道的关系比想像中更紧密……」



雪子正准备压低音量,服务生便喊著「久等了」送上巧克力圣代。雪子顿时双眼发亮,大口吃起圣代。



这个人只要碰到甜食,就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胜己根据相识多年的经验,决定慢慢等她吃完再说。



「……你说三森教授与黑道的关系相当紧密,具体来说是怎么一回事?」



胜己等雪子大快朵颐完毕后,小心翼翼地向她搭话。雪子被甜点融化的表情又再次紧绷。



「他似乎有接黑道介入的违法手术。有人曾在医院外撞见他和很像流氓的男人说话,那个人赶紧躲起来偷听,发现他们小声谈论著有关手术的事。」



「在医院外和很像流氓的男人见面……」胜己马上联想到锅岛。



雪子从包包拿出十几张照片。



「这些是我昨天偷偷溜进教授办公室偷拍的。」



「什么?溜进去?」



「干什么大惊小怪呀,不是你拜托我调查三森教授的吗?」



「呃,是这样没错,但我万万没想到你会溜进教授的办公室……」



「我说啊,三森教授在我们的医局工作,等于是我的顶头上司。自己的上司可能犯法,身为下属当然有必要调查清楚。」



胜己心想,没错,雪子就是这种个性,做任何事都不会敷衍了事。



「你不怕被三森教授发现吗?」



「不怕不怕,他从前天开始放暑假,为期一周,紧接著是学术研讨会的出差假。他会直接去菲律宾参加外科研讨会,真令人羡慕呢。」



「暑假……菲律宾……」胜己复述这两个单字。



后藤田贸易疑似从事东南亚方面的走私交易,三森在这个时间点去菲律宾出差,难道只是巧合?



「嗯?胜己,你怎么了?」



「啊,没事。对了,教授的办公室没锁吗?」



「我知道钥匙放在医局秘书桌的抽屉里,便趁秘书去吃午餐时借用了一下。」



「喔……」胜己半带不敢置信、半带佩服地应声,接著说:「雪子姊,你究竟在教授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什么?」



雪子骄傲地挺起单薄的胸膛,皱眉指著照片。



「果然大有问题,你看。」



胜己看向照片,上面拍的是用英文书写的文件。



「……这是什么?」胜己读起文件上的小字。



「不能因为是英文就懒得看喔。这是外国银行的汇款证明,表示钱已汇入指定帐户,户名为『Daiki Mitsumori』,金额超过三十万美元,将近四千万日圆。」



「四千万?」胜己不由得大叫。



「小声点,会被其他客人听到啦。」



雪子在漂亮的唇瓣前比出「嘘」的动作。



「抱歉。可是,这会不会只是一般存款的转帐纪录?」



「……我上网调查了这家银行,发现他们最有名的就是绝不会泄露汇款者的资料,所以成为犯罪者爱用的洗钱帐户。而且,我发现的还不只这张。」



雪子从胜己手中拿回照片,抽出其中几张放在桌上,内容全是英文文件。



「我只是随便翻一下,就找到五张银行的汇款证明,上头的金额随便加一下便超过一亿圆!而且全是类似我刚刚说的那种银行……」



雪子暂停说话,喝了一口水,然后看向哑口无言的胜己继续说:



「我敢说,三森教授一定有在从事违法勾当……欸,胜己,你突然要我调查这件事,难道跟现在任职的医院有关?」雪子窥探著胜己的双眼问道。



「呃,不……」胜己一时之间回答不出来,只能支吾其词,心虚的态度等于是承认她的猜测。



「上次见面时我就想问了,胜己,你现在待的医院可以相信吗?」



「别担心,我们医院的人都很正常……不,虽然不太正常,不过每一位都是优秀的医疗人员。」



胜己试图缓和气氛,却无法洗去雪子的质疑。



「你能肯定绝对没问题吗?那可是三森教授介绍的医院啊。」



雪子不经意地说出关键之处,胜己不禁倒抽一口气。她说得没错,介绍胜己去神酒诊所工作的,正是目前疑云缠身的三森教授。



「你现在待的那家医院,该不会也跟黑道组织有关……」



「没有!这我可以保证!」



胜己下意识地抬起腰,大声嚷道,音量大到足以在嘈杂的店内引起关注。许多客人用怪异的眼神看向他,他才赶紧缩缩脖子,慢慢坐回椅子上。



「你别激动,否则人家会以为我们是情侣在吵架。」雪子瘪嘴。



「对不起。」胜己只能低头道歉。



「我也有错,不应该说你同事的坏话。不过我担心是难免的啊,胜己,你从以前就是滥好人,我一直都害怕你被人骗了。」



「原来你这么不相信我……」胜己嘟起嘴。



「没办法,谁教你是我可爱的弟弟呢?」



弟弟……这句残忍的话说得真自然啊。胜己露出自嘲的笑容。



「去年年底你出事的时候,我当下就觉得你是被人骗了。不,我直到现在都这么认为。」



说到胜俣医院发生的医疗过失,胜己表情一沉。



「雪子姊,你误会了,那真的是我的问题。全是我的错……」



「但你明明是前一天喝酒,当天却醉到无法开刀,未免太奇怪了吧?我也被叫去那里值过几次班,听过一些小道消息,胜俣医院的院长不就是三森教授的远亲吗?你会在那里值班,不也是教授介绍的吗?总觉得其中另有蹊跷。」



「……无论如何,都是因为我没有好好治疗,病患才会死掉。那个人会死,我要负全部的责任。」



「……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未免太奇怪。反正我想说的是:请你记得,不要太容易相信别人。」



雪子用汤匙刮起黏在玻璃杯上的鲜奶油。



胜己和雪子谈完后走出咖啡厅,往自由之丘车站移动。放眼望去,通往车站的大街上尽是家族或情侣,令他感到微微窒息。



「自由之丘平时就这么热闹吗?」



两人逆向走在从车站流出的人潮中,胜己向身边的雪子搭话。



「今天商店街那边好像有庙会活动,不然平时应该没这么拥挤……」



「为什么特别挑这天过来?」



「没办法啊,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今天有办活动的嘛。」



雪子不服气地说,然后拉起胜己的手从大街绕进旁边的小巷。小巷里虽然也是人来人往,不过比起大街好多了,胜己总算能喘口气。



「对了,你今天放假吗?等一下有什么计画?」



胜己被雪子一问,仅转动眼球望向万里无云的晴空。他今天没有安排手术,巡视术后病患的工作也已经在早上结束。



「没有特别预定……」



「怎么了?看你闷闷不乐的。」



「听完三森教授的事,闷闷不乐很正常啊。倒是你,好像影响不大?你和三森教授认识这么久,现在又在同一个医局工作,难道没受到打击吗?」



胜己用阴沉的声音问,雪子却轻搔鼻头说:



「我们的确认识很久了,可是我又不像你一样,对教授百般信赖。我从很早以前就觉得教授虽然人很好,但私底下在盘算什么没人知道。」



雪子爽快地说完,主动勾起胜己的手臂



「回到正题。既然你今天没事,我们要不要去约会呀?反正我今天闲得很。」



「又提约会……」



明明上次才拒绝……胜己垂下嘴角。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只是发现你比我所想得还要没精神,所以才想帮你打气一下。啊,只是纯打气,不要想歪喔。我知道你现在有暗恋的对象。对了,你和那个暗恋的对象怎么样?有进展吗?」



瞧雪子一副乐得看好戏的模样,胜己只能苦笑以对。不过,他能感受到雪子刻意打起精神鼓励自己,这份体贴使他多少摆脱了沉重的心情。



「完全没进展。」不只如此,前几天还被真美放闪光弹。



「是喔。哎呀~好青春,年轻真好。」



「你不也才大我两岁!」



「那不重要。好嘛,说说你们现在进展得怎么样?我最近难得有空,却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大学医院的外科不是很忙吗?」



「我是乳腺外科的医生,没那么忙。其实我也从前天开始放为期一周的暑假。」



「难得放假,可以出国玩啊。」



「才不要,难得可以好好休息,我才不想搞得那么累。我放假的时候喜欢悠闲度过。反正都要打发时间,我们要不要找间酒馆坐坐……」



雪子轻轻靠过来。这时,人群中有个染褐发的男子快步走近,胜己来不及闪躲,对方就朝他的肩膀撞上来。胜己被撞得措手不及、差点跌倒,男人却狠狠瞪他一眼,对他咂嘴。雪子虽然大叫:「给我站住!」然而对方的身影一下子便消失在人群中。



「胜己,你没事吧?」



「啊,没事没事。」胜己揉著肩膀。



「那就好。这一带真的人太多了,我们改去目黑附近喝茶吧。」



胜己正要说好,却感觉右手怪怪的,于是向下一看,发现自己的薄外套口袋里多了一个没见过的信封。



这是什么?是刚刚那个男人放的?胜己急忙回头,然而男人已经不见踪影。胜己疑惑地拿起信封,下一秒身体开始用力发抖。



「胜己?」雪子察觉不对劲,讶异地问。



「对不起,雪子姊,我还有其他事情。」



胜己说完,随即拨开人潮往车站前进。



「咦?等等啊,胜己!不会吧……」



背后传来雪子的抱怨声。



2



「……差不多像这样吗?」



黑宫拿著铅笔,用一如往常的平板语气问。胜己拚命回想当时的情形,同时凝视著放在吧台的纸上的男人素描。



「不,鼻子再低一些……眼神更凶一点。」



「是喔……」黑宫收到修正,用橡皮擦擦掉男人的眼睛和鼻子,重新用铅笔画了一遍。「……这样呢?」



「……对,我看到的人差不多长这样吧。」胜己轻轻点头。



「你说『差不多』?真不可靠耶。」



翼坐在比黑宫更里面的吧台席上,从旁揶揄。



「没办法,我真的只有看到短短一秒,当然不记得。」胜己嘟嘴抗议。



胜己在自由之丘与雪子道别后,直接赶往诊所的地下酒吧,找神酒商量事情。谈过之后,神酒马上召集全员。



「我刚刚不是说过很多遍了?让我试试看催眠术嘛,我可以帮你找出关于那个男人的记忆。虽然比不上黑宫,不过你看起来也很容易催眠,一定会很顺利。」



「我死也不要!」胜己把身子往后一缩,毫不留情地拒绝。他不久前才目睹黑宫的剧烈转变及之后的反效果,当然不敢随便尝试。



「你真的不用担心,我用的是与用在黑宫身上不同的催眠方式,效力很浅,只是稍微唤醒沉睡在脑中的记忆罢了,你完全不需要担心。」



翼格外亲切地堆起笑脸,这么做反而更加挑起胜己的不信任感。



「我看过电影,每次疯狂科学家说:『你完全不需要担心。』相信的人下场都很凄惨。」



「我又不是疯狂科学家!你好歹也说我是疯狂心理医生吧。」



「……所以你不否认『疯狂』啰?」



胜己甘拜下风地喃喃说道。这时后门打开,神酒、由香里和真美三人走了进来。



「素描画好了吗?」



神酒一问,黑宫便沉默地举起摆在吧台上的图画纸。神酒等人用力瞪著那幅画,瞪得图画纸都要穿孔了。



「有人见过这个家伙吗?」神酒一一审视员工,所有人都摇摇头。



「阿胜,你确定他长这样?」由香里问。



「大概吧……」胜己缩缩脖子。



「看吧,我就说还是催眠管用。」翼跃跃欲试。



「我才不要。」胜己再次强调。



「好吧,先别管塞信封给你的男人是谁,我们来确认内容吧。」



神酒把手中的长形信封放在吧台上,胜己用力抿嘴,看著信封上的字。



『里面是有关你们正在追查的事件情报,和你的伙伴看看。』



信封上用粗笔写著这行字,笔迹有棱有角。



「这只是普通的信封吧?」翼用手指戳著信封。



神酒等人趁著他们在画素描时,检查过信封内有无装入危险物体。



「是的,X光没有异常。我们也在信封前端开了一个小洞,用鼻腔内视镜检查过了,里面没有炸裂物或是毒药。」



神酒回答之后,翼便用手指将信封推到胜己面前。



「他说没问题,你打开看看吧。等我离开再打开喔。」



「……好。」



翼随即移动至房间角落,胜己白了他一眼,接著拿起信封,谨慎地开封确认内容物。里面只装著一张照片,胜己取出照片摆在吧台上。



「那是什么?」由香里惊讶地问。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正面照,看起来类似证件照,不过解析度很差。照片上用粗笔潦草地写著:『快想起来。』



「快想起来?」胜己念著。剎那间,他的脑内传来一阵刺痛。



「这个人是谁?我完全没见过。」真美轻轻歪头。



「川奈雄太……」黑宫悄声说道。



「什么?小黑,你刚刚说什么?」



「这个男人是川奈雄太,分尸案的被害人……我在新闻上看过他的照片。」



黑宫倦怠地回答由香里的问题。



「咦!新闻上有播出川奈雄太的照片吗?我完全没印象。」



「确认死者身分的第三天,新闻有稍微播过……只是后来接连发生重大新闻,所以被草率带过。」



「哦,难怪我没印象。原来川奈雄太长这样啊,不难看嘛。看来久美子小姐即将临盆的宝宝或许会长得挺可爱的。」由香里在胸前拍手。



「但这句『快想起来』是什么意思?在场除了黑宫之外,没人见过川奈雄太的长相,连小笠原雄一郎和芹泽久美子都没有川奈的照片。」



翼确认安全无虞后,从角落走回吧台前,盯著照片。「就是说啊……」神酒盘起手臂。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思索这句耐人寻味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胜己小声地打破沉默。



「……是我,我见过这个男人。」



「阿胜,你是说,你也在新闻上看过川奈雄太的照片吗?」



「不,我没看新闻,也没看报纸。」



胜己摇头否定由香里的问题。自胜俣医院的医疗事故发生以来,他就不再看新闻、报纸或周刊杂志上的任何社论报导。



「那你怎么会知道川奈雄太的长相?」



「……我不知道。只能确定这句『快想起来』是针对我而来。」



奇怪的是,不管他再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起自己为何见过这张脸。胜己确定自己忘记某件重要的事,而且那件事非常重要。他感到精神无比煎熬。



正当胜己双手抱头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翼不知何时站到他背后,还一脸贼笑。胜己吓得板起面孔。



「这种时候催眠术便派上用场了,把一切交给我吧。」



胜己差点脱口大叫「死也不要」,但他努力吞下话语,怯怯地开口:



「……麻烦你。」



「咦,真的?」这下连主动询问的翼都吓了一大跳。



那是什么反应?这不是害人更紧张了吗!胜己忍下内心的吐嘈,点头肯定。



「我好像忘记什么事。那件事非常重要,但我想不起来。翼医生,麻烦你!」



胜己诚恳地拜托翼帮忙,却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激动。



「唉,既然你都这么拜托我了,我可不能漏气啊。好,就由我来帮你拉开记忆底层的抽屉吧。」



翼微微点头,发出「咯咯咯」的怪笑。



「来,慢慢地吸气、吐气,你的手脚和肚子中央会逐渐变暖。」



「……是。」



胜己闭著眼睛回答。翼的声音彷佛带著回声,慢慢渗透进他的身体里。



胜己请求翼帮忙回溯记忆后,翼立刻要他在酒吧的沙发躺下来,展开催眠。起初胜己很怀疑这么做是否能唤醒记忆,不过听从翼的指示调整呼吸后,每次听到他的声音,胜己都觉得自己虽然还醒著,但彷佛泡在温暖的水里睡著了,感觉十分奇妙。



「准备完成。你比我想得更容易进入催眠,果然是单细胞生物啊。」



即使听到没礼貌的话,胜己依然闭著眼睛,只有身体微微扭动一下。



「哦,糟糕。难得今天进行得这么顺利,我得快点问才行。好,胜己,请问你看见什么呢?」



「什么都……看不见。」胜己闭著眼睛回答。



「没这回事,你边想著川奈雄太的脸,边仔细看看旁边。」



胜己遵从指示,回想川奈雄太的照片。紧接著,他感觉黑暗中亮起灯来。胜己觉得自己彷佛在作梦一般,转头看著周遭。



「喏,看见了吧。你现在人在哪里?」



「候诊区……医院的候诊区……」胜己如同发烧般说著呓语。没错,他独自站在为非住院病患设置的昏暗候诊区。



「医院?是你之前任职的四叶纪念医院挂号处?」



「不……不是。这里不是四叶纪念医院,而是……」



胜己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发出呻吟声。



「不用急,慢慢来,深呼吸喔,你不需要害怕任何事。」



翼柔声劝慰,胜己这才慢慢转头,观察候诊区。



「这里是……胜俣医院……我引发医疗事故的医院。」



「胜俣医院?你在那里看见了什么?」



胜己听到翼的问句后,同时看见倒在候诊区的人影,和那天一模一样……



「有病患倒在这里……我最后没能救活他……」



「除了他以外呢?」



「病患旁边有护理师,一位中年护理师。」



「是吗……那么,请你接近他们。」



胜己无法立刻遵从翼的指示。他的脚动不了,只能站在原地。



「不用急,慢慢来喔,照自己的步调接近他们。」



耳边传来翼更加温柔的声音,胜己慢慢地、如履薄冰似地走向两人。不知从何处传来「喀啦喀啦」的声音。



男人弯腰抱著肚子,身上都是血,护理师脸色惨白地俯视他。胜己想伸手触摸男人,手却彷佛被什么东西勾住。



「奇怪?」胜己下意识地自言自语。



「怎么了?」耳边传来翼的声音。



「我的手被勾住了……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勾住……」



「……你的记忆正在重播。请仔细看个清楚,你应该漏看了什么。」



「漏看……」胜己喃喃说著,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忽然间,他发现右手背上连接著某样东西。



这是什么?胜己仔细观看,发觉是一条透明的细管。他每天都会看见这种管子,是点滴管。胜己用力倒抽一口气──他想起来了!被内线电话叫走的那一天,他因为前一晚太累有点昏沉,便在值班室打点滴。接到电话后,他推著移动式点滴架前往医院候诊区……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脚步声。胜己回头,发现护理师一脸惊恐地站在点滴架旁,右手拿著注射针筒,插进连接他手背的点滴输送管里。



他在做什么?胜己才刚这么想,视野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并在倒地的同时发现护理师对他注射了某种药物,应该是用静脉注射打了镇定剂。



为什么做这种事?这样要怎么抢救病患?又要害病患死去了吗?胜己倒在地上,在混浊的意识中,拚命把手伸向倒在旁边的男人。男人慢慢地转头看他。



沾满鲜血的脸,映入胜己眼里。



「呜啊啊啊啊啊!」胜己发出惨叫,猛地坐起上半身。



「冷静点,没事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有人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话。仔细一看,翼正窥视著他的脸。



「翼医生……」



「你从记忆中回到现实世界了,明白吗?」



胜己点点头环视周遭,看见了神酒、由香里、黑宫和真美。诊所里的所有人都围绕在沙发旁,担心地望著他。



「对不起,我有点混乱……」胜己按住仍狂跳不已的心脏。



「你完全不需要道歉。那么,你想起来了吗?」



神酒用慰劳的语气问道。胜己轻舔乾燥的口腔,缓缓开口:



「我在胜俣医院害死的病人……就是川奈雄太。」



3



「也就是说,你是因为被护理师注射镇定剂,所以才无法救川奈雄太?」



「我想……大概是吧。」



胜己面对由香里的疑问,先犹豫了一下才点头。



胜己从翼的催眠中醒来后,向诊所成员报告了他在记忆的世界里看见的画面。大家听完他的说明,无不露出困惑之色,面面相觑。这样的反应很正常,因为就连胜己都还无法相信自己看见的事。



「可是,护理师为什么要迷昏阿胜?没有阿胜,要怎么救受伤的病患?事实上那位病患也……」由香里含糊带过。



「我也不清楚,或许是我看错……」胜己没自信地喃喃说著。



「不可能!」翼尖声否定。「我的催眠术会直接唤醒沉睡在脑部底层的记忆,所以,胜己刚刚看到的情景,都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



「可是小翼啊,你认为阿胜没救活的病患,真的会这么巧是川奈雄太吗?再怎么说……阿胜应该都知道自己没救活的病人是谁吧?」



由香里瞥向胜己。



「是的,那位病人患有毒瘾,有严重的精神障碍,之前曾多次自杀未遂而在各大医院住院。」



「看吧,和川奈雄太完全是不同人。小翼,你会不会失败啦?可能是阿胜的记忆混乱,把过去见过的病人看成川奈雄太的脸……」



「不可能……应该不可能啊。」翼噘嘴垂下头。



「如果……」始终坐在吧台前盘著胳膊没说话的神酒开口。「如果胜己看到的光景,真的是现实中发生的事呢?」



「小章,你在胡说什么?不可能有那种事吧。」



「只是假设。」神酒平静地回覆由香里。「如果胜己刚刚看到的情景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表示川奈雄太在失踪之前,曾经腹部出血前往胜俣医院就诊,想上前抢救川奈的胜己却被护理师注射镇定剂而昏睡。等他再次醒来时,死去的已经是另一个腹部受伤的男人,这表示病患在这段期间被人调包了。」



「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做出这种事?」真美纳闷地问。



神酒拍一下手,彷佛在说:「你说到重点了。」



「没错,你说对了,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做出这种事?关于第一个问题,可以确定迷昏胜己的护理师和整件事脱不了关系。只是光凭护理师一人,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对吧?胜己。」



「对,没错。」胜己突然被点名,立刻端正坐姿。



「在你失去意识之前,护理师曾经与谁通话吗?」



「……经你这么说,他好像消失了一段时间。」



「依照推论,他很可能在那段期间接受了某人的指示。最可疑的人就是医院负责人──也就是医院的院长。」



「院长吗?」胜己皱起眉头。



「没错,如果是院长,就有可能调包病患。只要利用住院病人,或是前一天刚去世又无依无靠的病人就能做到。伪造文件后,便能瞒天过海。」



「等等喔,我不否认这样的可能性存在,但院长为什么要铤而走险?要是穿帮不就完了?」由香里颦眉问道。



「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一旦让胜己动刀,事情会变得更严重。」神酒的语气充满魄力。「胜己,事发当晚,你本来打算对患者施行怎样的治疗?」



「咦,治疗吗?首先为他输液,稳定生命徵象……」



「然后为他开腹止血,对吧?」



神酒指出重点,胜己一连眨了好几次眼。



「是的,由于病患大量出血,伤口明显伤及腹腔。你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是这样,我的推测就有了合理的解释。」神酒扬起单边嘴角。



「怎样的『推测』?」翼追问。



「川奈雄太被债务逼到走投无路,为了偿还债款,很有可能参与后藤田贸易的走私行动。」



神酒一说出这段话,翼马上不满地嘟起嘴。



「神酒哥,我们在讲病患被调包的问题,不是走私喔。」



「走私与病患被调包,恐怕是相关事件。」神酒低声说道。



「相关事件?」翼复述这句话。



「没错,他们如何瞒过海关走私毒品,答案就在这里。」



胜己灵光一闪,又因为脑中浮现的想像而背脊发凉。



「难不成……藏进腹腔?」胜己胆颤心惊地开口,挤出沙哑的声音问。



「没错,他们将毒品塞入腹腔,用这种方式走私。」神酒沉重地点头。



由香里、翼和真美一时意会不过来,露出呆滞的表情,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地睁大眼睛。只有黑宫面无表情,似乎早就得出这个结论。



「咦,要怎么把毒品藏进肚子里?」由香里尖声问道。



「很简单啊,进行开腹手术,将杀菌密封的毒品袋塞入腹腔内缝合。袋子做小一点,伤口就小。如果使用绢线将毒品袋固定在腹膜,只要切开伤口便能轻松取出。这点小伤只要一、两周就能拆线,乍看像是盲肠炎的手术疤痕,出入海关时不用担心被发现。海关人员只会检查包包内的物品,不会管到肚子里。」



胜己听著神酒说明,想起那名病患腹部的伤口。记得伤口位在右下腹,与盲肠炎开刀的位置一致。



「……真的假的?」真美单手掩嘴,喃喃说道。



「不无可能。我还听过更拙劣的手法,有人把毒品装进保险套里吞下去,结果保险套被胃液溶解,导致当事者毒品中毒身亡。此外,那种做法还有形成粪便排出体外的风险,因此放入腹腔还算合理。」



「藏在肚子里走私也很危险啊,要是不慎引发腹膜炎……」



由香里的声音有气无力,大概是还未从惊吓中恢复。



「当然。装毒品的袋子若是没有彻底杀菌,或是手术技术不纯熟,的确很有可能引发腹膜炎。不过,只要交由一流的外科医生动刀,加上完善的医疗环境,成功率其实相当高,不是吗?」神酒反问。



由香里绷著脸沉思,似乎是在脑中模拟手术情境,想像自己是否办得到。数十秒后,她轻轻点头。



「的确办得到呢,只是放入的物体不能太大,否则会压迫到内脏。」



由香里重拾镇定,换上外科医生的专业表情。



「没错,所以他们才走私量少价高的海洛英,而非安非他命或是大麻。若是论重计价,海洛英的价格远高于其他毒品。」



神酒摊开双手,彷佛在说:「我说完了。」



「也就是说,我那天晚上看的病人真的是川奈雄太,而他的肚子里……」



「没错,恐怕藏了毒品。」神酒接著胜己说下去。



「所以不是因为我的疏失……」



胜己舌头打结,无法再说下去。神酒从吧台前的座位起身,手强而有力地搭上他的肩膀。



「没错,病患死亡的原因,应该跟你的酒醉无关。」



胜己听到这句话,顿时全身虚脱,整个人摇晃一下。



「你没事吧?」真美赶紧扶住险些跌倒的胜己。



真美大大的杏眼近距离看著胜己,胜己急忙坐正。



「放心……我没事。」他的声音在发抖。



「小心一点喔。」真美回以温柔的微笑。



「但假设神酒哥的推论正确,川奈雄太又为什么会受了重伤,前往胜俣医院?」翼皱起鼻子。



「……我猜,川奈雄太是不是想为自己开腹呢?」神酒压低声音回答。



「自己开腹?」翼喃喃地说。



「藤原不是说过吗?川奈要他帮忙准备麻醉药和针筒。由此可见,他想自行切开伤口,取出腹腔内的毒品,拿去卖掉大捞一笔。但他毕竟是外行人,无法成功为自己开腹,不慎割到大血管引发腹腔出血,所以才焦急地赶往胜俣医院。」



胜己想起那位病患曾经说过,腹部上的伤口是「自己弄的」。



「看来他原本就预定要在胜俣医院取出毒品呢……」由香里咕哝道。



「我猜他原订在几天后的深夜前往医院开刀、取出毒品,结果却因为大量失血,不得不提前去胜俣医院求助。因为要是去其他医院,一定会被移送法办。而当时值班的刚好是对此一无所知的胜己。」



胜己突然被点名,身子一僵。



「胜己打算为他开腹治疗,但很不凑巧的是值夜班的护理人员全是知情人士,其中一人看到川奈腹部上的伤口,立即察觉事态不妙,打电话请示院长该如何处理。院长被逼急了,命令护理人员弄昏胜己。于是对方依照吩咐、迷昏胜己,而川奈雄太也丢了性命。」



胜己听到这段话,双手紧紧握拳。



「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



「先别责怪自己。你昏倒时,很可能被插入鼻胃管,注入酒精类与做为安眠药使用的氟硝西泮(注12:Flunitrazepam,一种精神药物,做为强性镇静剂、麻醉前用药及安眠药使用。),引发顺行性失忆症(注13:Anterograde amnesia,失去事件当下及事件之后片段记忆的失忆症。与完全遗忘事件之前所有记忆的逆行性失忆症有所区别。),失去昏倒当下的记忆。」



「竟然做到这种地步……」胜己听完神酒的说明,感到无言以对。



「院方长期协助毒品走私这件事要是被公诸于世,势必身败名裂,也难怪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神酒表情一沉。



「等等,我有问题,那川奈雄太不是应该死在胜俣医院吗?为什么最后是被人分尸掩埋?」翼头痛般地皱眉。



「因为他的死法太过可疑,遗体势必被检方调查,一旦送去行政解剖,毒品恐怕会被发现。为此,院方必须调包病人,所以让胜己产生顺行性失忆,这样他才不会发现病患不同。至于川奈雄太的遗体,则另外交由后藤田贸易的人马处理掉。」



「就是那些戴墨镜的男人……锅岛他们。」



神酒点头回应由香里。



「没错,那些人想在处理遗体前取出腹中的毒品,所以将遗体切开。接著为了湮灭遗体的腹腔曾被翻找的痕迹,所以将之彻底分尸掩埋。」



大概是不停说话有点累了,神酒大口呼气。酒吧内弥漫著沉重的气氛。



「那么,锅岛他们为什么要袭击藤原和久美子小姐……?」



由香里耐不住沉闷,语气急切地问。



「哦,因为毒品还没找到。川奈成功从肚子里取出毒品,并在赶往胜俣医院之前把它藏起来了,锅岛那帮人现在仍在后藤田的命令下拚命寻找。」



「可是川奈已经死亡超过半年,为什么是现在?」



由香里自言自语般地问,神酒对此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



「大概是因为我们开始调查川奈雄太吧。」



「什么?小章,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论是藤原还是芹泽久美子,锅岛他们都比我们早一步抵达现场。」



「……你是说,消息是从我们这里流出去的?」由香里加重语气。



「有可能。」神酒咬牙切齿地说。



「章一郎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真美大声问道,试图缓和越来越沉重的气氛。神酒摸著下巴,看向胜己。



「胜己,你认识胜俣医院的院长吗?」



「咦?是的,我们见过好几次面,他是一位年过花甲的医生……」



「院长是外科医生吗?你认为他有办法不弄破腹腔内的袋子将它取出来吗?」



胜己听懂了神酒的问题,摇头回应:



「不,院长是内科医生,没有那种外科技术。」



「既然如此,他应该只有提供设备,从运货人腹腔内取出毒品的另有其人。」



神酒露出沉痛的表情。他脑中想到的人物是谁,胜己早已猜到。



「那个人是院长的亲戚,又是一流的外科医生,频繁去东南亚出差,又有不妙的传闻,接著更被发现他的国外帐户藏有大量存款……这已经不是巧合中的巧合所能解释。」



由香里见神酒缄默不语,叹气开口:



「三森教授就是协助后藤田贸易走私的外科医生。虽然他可能是小章的朋友,但是既然符合上述这么多条件,我想没什么好怀疑的。」



「是啊……你说得对。」神酒抿起嘴。



「不过刚刚小章说的那些都只是假设,没有任何证据。我们不能光凭猜测就盘问胜俣医院的院长和护理人员,或是后藤田贸易的负责人。毕竟他们和赌场的小混混不同,表面上都是正派人士。但你总能用『朋友』的身分找三森教授聊聊吧?只要带著小翼一起去,就能确定刚刚的推论是否正确,不是吗?」



由香里的语气不会咄咄逼人,而是平静地确认待办事项。神酒与她四目相交。



「……没错,这是正确的做法,由我来问问三森教授。」



神酒的声音听在胜己耳里,似乎带著一抹哀伤。



4



被翼施展催眠术三天后的傍晚,胜己一个人走在从家里通往车站的路上,眺望著火红的夕阳。这三天来,他都觉得有点看不到未来的方向。得知在胜俣医院死去的病人可能被调包后,他觉得心乱如麻。



他已经做好了要背负害死一个人的罪名活下去的心理准备,每天自问要如何才能赎罪,然后因为找不出答案而苦恼。但是,自从得知自己可能被下药迷昏后,他的心就静不下来。



无论如何,神酒的推理都只是「假设」,病人也可能没有被调包,事实上死于他的酒醉过失。但就算假设成立,他便能因此放下吗?不管怎样,他都没有救活那个腹部流血向他求救的男人。



总之,他必须尽快厘清那一夜发生的真相,无奈案情却迟迟没有进展,因为三森教授不见了。神酒决定找他问话后,始终无法与他取得联系;黑宫也利用各种社群网站找三森教授,但他自从几天前开始放暑假后就销声匿迹。胜己猜三森教授去了菲律宾为下周的学术研讨会做准备,但黑宫(不知道用了什么违法途径调查)说,他找不到三森教授正式的出境纪录。



胜己也向在大学医院工作的朋友们打听消息,却没人知道三森在哪里。校方也感到奇怪,就算三森正在放假,但他好歹是第一外科的主任,没道理联络不上吧。



难道他发现自己被怀疑,所以才躲起来吗?他在国外帐户藏了钜款,一旦察觉情势不利,或许能用非正规的途径逃去国外。



腰部传来震动,胜己轻轻甩头。他不知何时停下脚步,呆望著天空想事情。他从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发现收到一则讯息,是雪子寄来的。



『我提早到了,先喝一杯~等你到了六本木再打给我。』



「她已经到啦……」



胜己不由得苦笑。之前他拜托雪子调查关于三森教授的事,并约好今天要请她来六本木用餐当作回礼。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将近一小时,她似乎提早到了。



「……快走吧。」



胜己加快脚步,并把手机放回口袋。这时,手机在手中用力震动。



莫非是雪子打来,叫他快一点吗?胜己瞥向液晶萤幕,然后皱起眉头。上面写著「未显示来电」。



胜己瞬间想要无视这通电话,大拇指瞄准「拒听」的按钮,然而胸口的骚动却使他按不下去。胜己慢慢将大拇指贴上「通话」键,把手机放至耳边。



『……九十九同学。』耳边传来压抑的声音。



「三、三森老师?」



胜己声音分岔。透过电话传来的声音,无疑是他的恩师──白泉医科大学第一外科讲座教授,三森大树。



『没错……你方便说话吗?』



三森平时讲话活泼开朗,但从电话传来的声音却异常低沉,听起来万分苦恼。



「当、当然方便!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您,可是都打不通,到底怎么了?」胜己结结巴巴地问。



『……情况有点复杂。』



「情况复杂?您说什么?」



三森没有回答胜己的问题,令他忽然一阵恼火。



「三森老师,您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胜俣医院的事情和您有关吗?」



胜己情绪失控,无法隐藏心中对于恩师的怀疑。即使如此,三森依然不肯松口。



「老师,请回答我的问题!」



胜己口沫横飞地吼著,惹得经过的中年主妇恐惧地看向他,并加快脚步离开。



『……电话里不方便讲。』三森总算开口。『我想和你单独聊聊,你一个人来以下住址找我,要是有其他人同行……我将拒绝回答。』



「……我明白了。」胜己犹豫了数秒,小声答应。



『那我要念住址了,你准备抄下。我人在足立区的……』



胜己急忙从怀中掏出笔记本和钢笔,用三森给他的钢笔写下地址。



『抄好了吗?』



胜己一回答「好了」,电话就被「喀」一声挂断,他只能茫然听著「嘟嘟……」声望著手机。



胜己剎那间也怀疑过这是不是陷阱,不过立刻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他和三森有十年以上的交情,无法想像对方会直接加害自己。倘若对方真的发动攻击,他也有自信能压制五十几岁的三森。



总之先通知神酒他们,知道三森的下落了……然而胜己滑手机滑到一半,手指突然停下来。



──胜己,你现在待的医院可以相信吗?



雪子前几天说的话言犹在耳。



这三天里,胜己一直在想,三森为什么介绍他到神酒诊所上班?难不成是想测试他对于这件事还记得多少,所以才将他安置在神酒的监视下?诸如此类的猜测在脑中盘旋不去。



胜己再次滑动萤幕,拨号声响了之后,电话被接起来。



『喂喂?』电话传来熟悉的声音。



「啊,雪子姊。」



『哦,胜己,你到了吗?我在六本木新城的……』



「抱歉,我突然有急事,没办法去了!下次再补回来!」



『什么?咦,不会吧?你要放我鸽子?喂,胜己……』



「真的很抱歉!」



胜己向尖声逼问的雪子道歉,接著挂断电话,快步朝车站的方向跑去。



胜己紧盯著手机APP显示的地图,穿梭在巷弄之间。接到三森电话的一小时后,他来到距离绫濑站二十分钟路程的住宅区。时间已过晚间七点,太阳完全下山,剩下路灯和民宅窗户发出的微光照亮道路。



「快到了……」胜己看著地图移动脚步。液晶萤幕上方显示著十封以上的邮件通知,全是雪子寄来的。不知道是怎样恶毒的骂人内容,他吓得不敢点开看。



胜己停下脚步,GPS地图APP显示他抵达目的地。眼前是一栋相当老旧的公寓,胜己望著公寓前厅,门牌上写著「绫濑公寓」。这里就是三森指定的地点。他边留意周遭边走进公寓前厅,搭电梯来到五楼。



这里是三森教授的秘密住处吗?胜己在赶来的一路上,不停思索著三森叫他来的目的,至今仍未想出答案。



找到五一二号房后,胜己在门前细细吐气。最惨的情形是那群戴墨镜的男人躲在房里,但事到如今他也不能回头。不找三森问个清楚,当天晚上的真相就无法解开。



胜己咽下口水按下电铃,随即听见微弱的电子铃声。他紧张地等候反应,却没人为他开门,对讲机也无人回应。胜己一阵纳闷,又按一次电铃,结果一样。教授不在里面吗?胜己握住门把,边转边拉,门便「嘎叽」一声打开了。



门没锁?胜己犹豫一下,确认旁边没人偷看后,便从打开的门缝钻进去。



屋内没点灯,笼罩在黑暗中。胜己按了玄关旁的电灯开关,但是灯没亮,可能没有通电。他只好从口袋取出手机,藉由萤幕散发的微光照亮四周。



「三森老师,您在屋里吗?」胜己警戒地问,但无人回应。



胜己没有脱鞋,而是屈膝压低重心,蹑手蹑脚地穿过短短的走廊。他的脚似乎踢到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随便扔在地上的袋装垃圾。



胜己边闪过垃圾边来到走廊的尽头,用力打开眼前的门。门后是四坪左右的房间,路灯和月光从窗外洒落,视野比在走廊上清楚。



房里散乱不堪,和走廊一样堆放著好几包垃圾,房间中央的茶几上满是宝特瓶和啤酒罐。



胜己双眼盯著房间深处靠窗的那张床上,有人躺在那里。



「……三森老师?」胜己出声呼唤。



男人动也不动,似乎陷入熟睡。胜己慢慢穿过房间,来到床边后大吃一惊。



「怎么是……这家伙……」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躺在床上的男人不是三森。那张脸在朦胧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有点眼熟。浮肿的单眼皮、歪曲的鼻梁,以及那个小平头……



是锅岛──胜己在川崎的月租式公寓击倒,并遭这人拿枪指著的男人。锅岛的舌头从厚嘴唇的缝隙间吐出来,两眼无神地望向天花板。



胜己心惊肉跳地摸向锅岛的脖子,手指从颈部摸不到颈动脉的跳动,此外皮肤也失去弹力。锅岛应该已经断气好几个小时。



仔细一看,他的脖子上留著勒痕。那是绳索的痕迹,看来是死于绞杀。



三森到底在哪里?为什么锅岛会死在这里?



胜己混乱地转动脑筋思考,觉得头痛得要爆炸了。他努力深呼吸,好让过热的脑袋冷却下来。



「……中计了。」稍微重拾冷静后,他呢喃说道。



这是陷阱,三森等人杀死身分曝光的锅岛,并打算将这项罪名转嫁给胜己。



胜己回想自己来时的过程。他完全没想到要把脸遮住,许多监视器恐怕都有拍到他;而且他进屋后摸了不少东西,一定留下大量指纹。再这样下去,他会被嫁祸为杀死锅岛的凶手。



胜己喘著气从口袋拿出手帕,想先擦掉房内的指纹。



就在这时,他全身一僵,似乎在瞬间听到「某个声音」。



希望只是错觉……胜己祈祷般地竖耳倾听,但期望落空了。警车的警笛声微微传入耳里,音量逐渐变大。三森可能躲在房间的某处监视,看见他进屋立刻报警。



警笛声越来越近,已经没有时间擦指纹了!胜己踢著木纹地板,拔腿就跑。他冲出玄关,跑过外侧走廊,直直冲下紧急阶梯。跑过一楼前厅冲出门外后,胜己看见远方有警车闪著红色警灯朝他逼近,急忙往反方向的小巷跑去。



胜己弯过好几个十字路口,全力冲刺。他虽然逃出了锅岛陈尸的公寓,却逃不过自己将成为头号嫌犯的现实。尽管双腿失去知觉、心脏揪痛到极限,胜己还是拚命跑过夜晚的街道。



5



趴在桌上的胜己听见自动门打开的声音,微微发著抖把头抬起来,看见两个像是学生的年轻人边聊天边走进店里。



已经天亮啦……胜己再次趴回桌上。他累到彷佛血管中流的是水银,身体笨重不堪,怎样都无法入眠。



胜己昨夜从锅岛陈尸的公寓逃出来后,像只被肉食野兽追赶的小动物般,拚命奔驰了好几个小时,直到累得一步也走不动,才走进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速食店,在离门口最远的死角位子坐下,在这里待到天亮。



桌上放著他一口也没吃的汉堡和薯条。



现在是几点?胜己趴在桌面看著手表,时间就快要来到早上七点半。



从他接到三森教授的电话算起,还未超过半天……



短短半天,一切全变了。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抹黑成杀人凶手。



胜己边想边缓缓坐起上半身,从牛仔裤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他一进入这家店就把手机关机,因为害怕警察会打电话过来,这股恐惧支配了他的行动。



锅岛的事应该已经上新闻了吧?胜己想了解现在的状况,于是用发抖的手指长按手机侧面的电源钮。



液晶萤幕跳出「WELCOME」的字眼开机,胜己吞著口水瞪著画面好半晌。手机紧接著开始收件,不过没有未接来电,只有十封以上的邮件经由网路传送过来。



万一是警察寄的呢……?胜己害怕得心跳加快,鼓起勇气打开收信匣。看到寄信人后,他才安心地吐气。



收信匣的未读邮件全是雪子寄来的,大概是气他放鸽子,也气他没回信吧?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得知警察没有找他后,胜己安心(想到雪子发怒的样子也有点害怕)地一一读起信件内容。



前几封信的内容大致是:『放鸽子就算了,原因呢?』『麻烦你先回信好吗?』接著从中途变成:『叫你回信,你是听不懂啊!』『胜己,你把我当白痴耍吗?』光从字面就能想像雪子震怒的表情。



唉,她超生气的……胜己不禁苦笑,逐渐拾回在公寓房间看见尸体后便丧失的现实感。接著他打开最后一封信,那是半小时前传来的。



『胜己,你没事吧?应该没卷进什么麻烦事喔?



我很担心你。请你看到这封信后,先回信给我,好吗?



有烦恼欢迎找我商量,我们一起想办法。』



雪子姊……胜己一遍又一遍地读过信件内容,紧咬牙根。要是稍不注意,他好像就会发出呜咽声。



他很想打电话给雪子、向她求助。这股冲动支配了他的身体,让他迷迷糊糊地找出雪子的电话号码,但就是无法按下「通话」键。



他不能把雪子卷进来。



最后胜己回传了:『抱歉没回信。不用担心,我没事。』的信件内容,再次将手机关机。



把手机用力塞进口袋后,胜己伸手拿起汉堡,撕开包装纸。夹在面包间的肉饼变得又冷又硬,但胜己不以为意,仍将汉堡塞入口中,用剩下的乌龙茶灌下肚。多亏雪子的信,让他的脑细胞从当机状态恢复过来。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他只找到一个答案。遇到这种异常状况,只能向神酒诊所的大家求救了。



可是,那些人真的能相信吗?胜己十指交握,祈祷般地回想几周以来的记忆。神酒诊所的每一个人,都不能称之为正常人。不过他们除了缺乏常识以外,基本上做事很有原则,乐意为了病患使用自己的特殊能力。而且,神酒接纳了失去立足之处的他,还说他是「伙伴」。



因为遭信任的三森背叛,胜己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完全失去自信。不过他有预感,神酒诊所的人一定不会对他见死不救。



走吧!胜己抬起头,充满力量地站起来。



「停在这里就行了。」



「是,谢谢惠顾,一共是两千八百圆。」



计程车司机停车后亲切地说。胜己从钱包抽出三张千圆钞票,对司机说「不用找了」,接著便直接下车。



胜己边听著司机道谢,边左右张望。几十分钟前,他终于离开速食店,在大马路拦下一辆计程车,回到诊所所在的巽大楼旁。



胜己确认计程车离去后,先躲在围墙角落偷看「巽咖啡厅」的状况。店里似乎没有客人,店长坐在吧台内看著报纸。胜己小跑步接近大楼,走进咖啡厅里。



「呃……早安,我有事情想找神酒医生……」



胜己向表情吃惊的店长搭话。吧台内设有连接地下酒吧与楼上诊所的内线电话,换作平时,店长会沉默地拨打内线、将话筒交给他,唯独今日,店长只是凝视著他,没有进一步动作。由此可见,恐怕店长已经知道昨晚发生的事。



「呃……我、我晚点再来。」



胜己察觉不妙,急忙转身朝门口踏出一步。就在这时,他突然被人从后方扣住。



胜己讶异地回头,发现店长不知何时走出吧台,从背后扣住他的两只手臂。



「放开我。」胜己拚命扭动身体,店长则将嘴凑近他耳边,以稳重的嗓音说道:「冷静点,别抵抗。」



在此之前从来没说过话的店长突然开口,让胜己霎时忘记抵抗。店长趁机将他拉进吧台里。



「你想干什么?」



胜己不由得大叫,店长却一脸严肃地指著窗外。胜己顺势望去,顿时睁大眼睛。玻璃窗外可以看到两名男子走来,其中一位是神酒,另一个则是顶著鸟窝头的驼背男。



「快躲起来。」店长再度出声,把胜己的头往下压。



胜己赶紧躲进柜台下,几乎在同时传来开门的风铃声。



「樱井兄,你也该相信我了吧,胜己真的没来这里。」



神酒的声音传来。胜己心想「樱井果然在找我」,心脏顿时激烈狂跳。



「在地下酒吧是没看到人啦……」樱井的声音充满怀疑。



原来如此,神酒是带樱井去地下酒吧,确认他没有躲在那里──胜己马上便了解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