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2)
与其说大方,简直是浪费得一塌糊涂。
「我被你彻底打败了。」淳子噘起嘴。「你打算把店里的东西通通搬回家吗?」
「别傻了,穿得那么厚重一点也不时尚,请你暂时闭嘴好吗?我正在考虑该怎么搭配。」
起先,浩一说衬衫被弄湿很不舒服,所以要买件新的换上。没想到,他却带淳子去一家女装精品店,店名是义大利文,淳子看不懂。价钱,也要个、十、百……,一一计数有好几个零。
店员是一名气质高雅的中年妇女,她穿着一套色彩鲜艳、剪裁俐落的义大利羊毛套装,一看到浩一就满脸喜色地走了过来,浩一则抓着淳子肩膀像进贡似地把她推了过去。
「帮我替她打扮一下好吗?」他的这个请求,对方欣然接受。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淳子提出抗议,不过浩一和女店员只是笑着不予理会。一转眼,她已经被推进试衣间,被剥得只剩下内衣,不得不试穿逐一递进来的套装、毛衣和洋装。
「我买不起这么贵的衣服,就算试穿也没有用。」
她拼命强调,店员却露出像是要安抚她又觉得有趣的表情,只说了一句:
「不要紧,木户少爷会付钱。」
「可是,我没理由让他这么做!」
「少爷喜欢送礼物给朋友,这有什么关系呢!况且,你只要稍微换件衣服,就会变得更有魅力喔。现在这样太浪费了,枉费你长得这么漂亮。」
女店员和浩一七嘴八舌地讨论,还把穿好衣服的淳子拉到大镜子前左瞧右看,毫不客气地批评穿红的好看、穿绿的不行、这设计太古板云云,花了快一个小时,最后,淳子被套上一件鲜艳的宝蓝色毛衣及一件充分展现腿部曲线的黑色紧身裤,脚上那双鞋底早已磨损的靴子不知被扔到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店员拿来的一双长度过膝的仿麂皮长靴,淳子放下来的及肩长发在女店员的巧手梳理下编成短辫,俏丽地垂放在左耳边。
「来,戴上这个。」
淳子头上被扣着一顶与毛衣同色系的羊毛帽。
「不可以整顶套住喔,要稍微斜戴……,对对对,你看,很适合你喔。」
「嗯,看来总算有个样子了。」浩一抚着下巴,流露出正在监督爱车进行维修的表情。「首饰呢?」
「这个怎么样?」女店员拉起淳子的左手,套上三围银色细手环。「与其叮叮当当挂上一大串,还是这样比较能突显她的个性。我看也不用化妆了,不过,口红颜色最好再浓一点。你等一下。」
女店员匆匆消失在店内深处,淳子立刻瞪视浩一。「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可爱喔。」他嘻嘻一笑。「而且,比起你刚才穿的那件下摆松垮的毛衣,这件暖和多了吧?」
「我又不是展示用的假模特儿!」
「要去见多田一树,最好还是打扮得漂亮一点。就算只有一瞬间,也要让他后悔:啊,我怎么会甩了这么好的女人。」
淳子很想揍他,可惜店员回来了,递上亮粉红色的口红。
「小姐的皮肤白,应该用这种颜色。你的肤质本来就不错,光是擦点口红就能让脸色变亮。不过,千万别涂什么紫色或淡茶色系的口红喔,只有那种冲动型的十几岁小女生,才会用那种东西把自己的天生丽质给糟蹋掉。」
接着,店员后退半步,来回审视浩一与淳子,叹了一口气,脸上堆满了笑容。
「你们俩真是郎才女貌。」
浩一把手肘抵在腹部,像服务生一样鞠个躬。「那么,我们走吧,小姐。」
淳子坐上副驾驶座,一边系安全带,一边低声嘟囔:「你给我记住。」
浩一扬声大笑。「算我拜托你,可别烧了那间店喔。那位女士都是自己从国外进货,很多东西只有在她那里才找得到。」
「你真是没品。」
他惊愕地转头看淳子。「怎么会?你看起来明明有品味多了。」
「你把人当玩具耍。」
「可是,那正是我的能力。」
淳子赫然一惊,噤口不语。浩一凑近后视镜,专心把车开出狭小的停车位。
我可以烧掉任何人。这人却把人当成玩具兵一样任意摆弄。
原本以为浩一的爱车一定是有钱人开的进口轿车,没想到却是坚固耐用的日产四轮传动车,而且车龄相当久了,车身到处都有不明显的锈痕,轮胎大得出奇,感觉车身比实际高度还高。
「吓一跳吧?」总算把车子开往饭店停车场的出口时,他揶揄地问道,「没想到是这种破车吧?」
「倒是不破旧,不过我真的很意外。」
「这种车,跑起山路和雪地特别管用喔。因为我啊,没工作的时候不会待在城市,一定要开这种车子才实用。」
「你住别墅?」
「算是啦。不过不止一处。其实,我上次打电话给你时,就是在河口湖,那边的气温降到摄氏零度以下,马路和树枝都冻得硬邦邦。」
一路上塞车,走没两步就停下。每次一停,放在车后座的那些购物袋便沙沙作响。
「多田先生住在哪里?」
「参宫桥。」浩一简洁地回答,「一栋叫野口之家的公寓。」
「跟女人同居吗……」
「有半年了。」
「是女朋友吧?」
「至少不是他老妈也不是他妹,因为那两人都过世了。」
「别说了。」
大概是察觉到淳子的语气变化吧,他立刻道歉:「对不起。」
好一阵子,他们沉默地陷在车阵中。
「他妹妹名叫雪江。」淳子说,「皮肤真的像雪一样白,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你看过照片?」
「嗯,多田先生拿给我看的。」
她虽然看过很多张,不过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雪江在幼稚园的游乐会上,穿着白雪公主戏服,和扮成七个小矮人的小男生一起唱歌跳舞的模样。雪江张开双手,像红叶般的小小掌心朝上,脸蛋微微上仰,正在唱着什么。
「木户先生,你有妹妹吗?」
「没有。」
「对于做哥哥的来说,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很特别,有一种女友或妻子所缺少的东西。」
「是这样吗?」
又是一阵沉默,淳子抿紧嘴巴,任由车子晃动。大约过了十分钟,他们总算钻出车阵,车子开始跑得很顺畅。
车子的副驾驶座前,吊挂着一个表情滑稽的小丑娃娃,身穿白底大圆点衣裳,头戴大红帽,圆滚滚的红鼻头上停着一只小蜜蜂,小丑以斗鸡眼盯视着。
淳子凝视着晃来晃去的小丑,低声说:「我不懂。」
浩一不发一语,却瞥了她一眼。
淳子继续说:「我曾经试着问过他们。在烧死他们之前,我总是会问:为什么对多田雪江那么过分?你们怎么做得出那么残忍的行为?她跟你们一样都是人,你们当时忘了吗?」
浩一静静地反问:「那他们怎么回答?」
淳子缓缓摇头。「没回答,只是拼命求饶。」
「每个都是?」
「对,每个都是。」淳子说完,看着他。「我想起来了,小暮昌树倒是跟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他怎么说?」
「他说,那种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还说,做都做了,他早就忘了。」
小暮昌树的表情好像真的忘了。就像傍晚时分,累了一整天正急着回家的上班族,在等车时突然被人叫住问道:喂喂喂先生,你今天早上搭公车时,踩死了一只蚂蚁吧?咦?是吗?有这回事?话说回来,你问这个干苏?你在替蚂蚁伸张正义吗?
「求饶吗?」浩一依旧握着方向盘低语。「我还没遇过这种情形,倒是听过哀嚎,还听过很多次。」
「哀嚎?」
「对。那种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的哀嚎。大约在两年前吧。我曾经『施压』,让一个男人走向正在运转的压碎机。那小子是个强暴犯,相当狡猾,从来没被警察逮过,他已经糟蹋年轻女孩好几年了。所以,我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淳子默然地望着他的侧脸。
「那家伙完全被我控制,自己摇摇摆摆地走近压碎机,好像去上厕所般轻松。我对他充分『施压』,让他跨过安全杆。压碎机的利刃就在眼前旋转。我又稍微『推』了他一把,他往前半步,脚底有一半悬在半空中。接着我……,又『推』他,让他倾身向前,他照做了。当他的身体前倾四十五度时,我停止『施压』,就像中途收手一样,那是我第一次做那种事。」
浩一的喉头微微作响。
「他恢复了意识,可是,往前倾的姿势已经停不下来,身体一股脑地往下坠。于是他发出哀嚎,像发疯似地哭叫着掉下去,身体被压碎机的刀刃夹住后,他还持续尖叫了大约十秒。」
「他在叫什么?」
「几乎是语无伦次。不过在我听来,他好像叫着:搞什么?我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
「从此,当我在处决时,只要对方跨越再也无法挽救的安全线,我就会停止『施压』,听听对方在临死前会说什么。跟你一样,我也很想知道。」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他稍稍扬起嘴角微笑。「我发现,那些家伙只会发问,质疑自己为什么会遭到这种下场。换句话说,他们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你是说他们毫无罪恶感吗?没有后悔也没有恐惧或自我厌恶?」
「没有。」他的语气似乎早已看破了。
「在人之中……,不,还是说『人类』比较好吧!在人类之中,也夹杂了这种突变,天生缺乏所谓的『良心』,是可怕的突变。不过,突变也分成很多种,当然也有好的突变,像我跟你不就是吗?我们和他们正好隔着座标轴,处于相反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