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呃—呃……等一下,等一下。」
昴异常缓慢地从和式椅起身,跪着移动到包包旁边,抓起皮夹,抽出一万圆钞票递给枇杷。
「咦?钱等一下再给就好啦。我会拿发票回来跟你要的。」
「呃……」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
「就说不用啦,跟自己买的东西分开结帐反而麻烦。」
「……呃,我要退热贴、感冒药……退烧两字写得最大的那种……还有营养饮料……」
「你有在听吗?」
「……还有退热贴……」嗯?好像怪怪的。
昴变成了一尊递出万圆钞票的雕像。枇杷绕到他的正面,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好好瞧了这男人的脸。感觉他比平时更为面无表情,眼皮和嘴唇好像有点浮肿,脸颊发红出汗,眼神昏暗混浊。那副德性像是要发出「呆~~」之类的声音了。连说了两次退热贴,看来他确实非常需要。
「……你身体不舒服吧?」
「有一点。」
「有一点?你的脸色很糟耶。」
枇杷不自觉地想摸昴的额头确认温度,却又对碰触他这件事有所迟疑。意识到这点反而让她莫名产生(检查屋主有没有发烧应该没关系吧,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啊?)的想法,踌躇的心情盘据在心。她打起精神,振作起来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这才注意到桌上放着体温计。
「你量过体温了吗?」
「嗯。」
「几度?」
「早上起来大概37.5度左右……头很痛,吃了百服宁也没有好转……」
「搞什么啊,该不会你今天是请病假吧?没有一般休假吗?虽然这不是没工作的人该说的话。」
「……他们是没有强制啦,不过还是有种新人必须好好学习和练习,尽量出勤……的气氛……几乎没有人请假……」
「啊啊,真辛苦。总之再量一次体温吧,搞不好比早上更高了。」
「……我觉得、*百服宁干嘛要温柔啊……又不需要……」(编注:日本百服宁广告的经典台词为「百服宁有一半是由温柔组成的」。)
「就是说啊。」
「真想对它说,拿出真本事来让药效加倍啦……」
「好了。来,量体温吧。」
「……早上起来时大概是37.5度左右……」
「那个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昴露出半痴呆的表情面向枇杷,嘴巴开开的,停格在递出一万圆钞票的姿势。真是够了,枇杷一把抢过钞票放到桌上,接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体温计塞进昴穿着T恤的腋下。
枇杷就这样压着昴的手臂帮他量体温。接着,朝响起哔哔声的体温计一看,不禁发出「哇——!」的惊呼。不得了,38.7度。如果是天生体温偏低的枇杷烧成这样,八成连坐都坐不住吧。
「你这样很危险喔,最好去医院。搞不好是流感。」
「……不——是普通感冒啦,大概……前天有个咳得很严重的客人……仰躺治疗时不小心正面接受到他的咳嗽,唾沫全喷到了脸上……」
「好,站起来,准备出门了。不换衣服没关系吧?」
「……不,睡一下就……」
「要不要上个厕所?」
「……就这样安静休息的话……」
「干嘛那么坚持走自然疗法路线?没用的啦。最近的内科诊所在哪里?有挂号证吗?除了健保卡还要带什么?呃,现在几点啊?」
「……唉,也对……说得没错……万一真的是流感,传染给锦户小姐就不好了……」
「喔,妥协了。」
「……被你看出来了吗……」
「差不多啦。还好你是在平日发病,六日的话医院不会营业呢。」
昴起身时有些摇晃,动作比平常迟缓许多,不过还是勉强靠自己的力量准备好要带的东西。
他出门时看起来感觉和平常上班时差不多,直接走向与商店街反方向的某间内科诊所。很难判断他究竟有没有注意到枇杷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
与那名人物不期而遇,是傍晚时分的事。
让昴到诊所看完医生,并将他带回公寓后,枇杷又一个人外出。当时已过了五点。
枇杷吓得差点叫出声,赶紧捂住嘴巴,迅速躲到放干货的架子后面。
她越过架上摆着的柴鱼干袋子,偷偷探出一颗头观察鲜鱼区的情形。出现在那里的正是万恶的嫂嫂·锦户樱桃。
那家伙怎么会在这里……!不,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这里离锦户家不是很远,而且今天是礼拜二——锦户诊所每周一次的休诊日,平时搞怪耍宝、迎战小鬼头们的熟烂水果医生们难得可以喘一口气。
因此,就算樱桃以棉质蕾丝镶边衬衫搭配七分裤,脚踩凉鞋的打扮出现在这间超市也不足为奇。这里是这一带规模最大且品项齐全的店面,值得让喜欢做菜的樱桃专程从两个车站以外的距离过来。
话说回来——
(可恶……!这么久没见,她还是一副爱装年轻的打扮!)
只见樱桃悠闲地推着推车,不慌不忙的样子。微微烫卷的大小姐风鲍伯头在肩上轻轻弹跳,她若无其事地探头往冷藏柜里看,拿起来的是——
(……竹荚鱼?那是竹荚鱼对吧!可恶——你是想做竹荚鱼甘醋渍吧?可恶!我也很爱吃那个耶!)
枇杷躲在干货后面,偷偷用冬菇藏住脸,要是手边有条手帕,她大概会「噫——!」地咬住。将枇杷逐出家门的老家餐桌上,今晚似乎会摆满枇杷爱吃的菜色。大家想必会热热闹闹地大啖美食吧。放入大量洋葱切片的酸甜酱汁是樱桃独创的食谱,大蒜味道后劲十足,清脆爽口的豆苗上挤上大量的柠檬汁,整个精华全渗入炸竹荚鱼中……真的很好吃,她爱死那道菜了。
枇杷空虚地遥想老家今晚的菜色——
『咕噜噜噜噜噜~』
(……惨了……!)
肚子冷不防地轰然作响,发出连自己都会吓到的重低音。她连忙用单手按住肚脐附近的部位,缩回从干货陈列架探出的上半身。够了,马上撤退吧。
(刚才的声音可能也被樱桃听到了。)
枇杷一边快步走开,一边摇头。怎么可能啊,何况就算她听到了,也不至于从肚子叫的声音就认出是自己吧?想到这里——
「啊!果然是枇杷!」
「……!」
「哦,我可不会放过你喔。你刚才肚子叫了对吧~?躲也没用的,因为我听得很~清楚!」
樱桃从架子对面慢慢绕过来,指着枇杷,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她不但听到了,还认出来了,轻而一举地。
「哎呀~~好久不见!」
圆脸嘿嘿傻笑着,伸手猛拍枇杷的肩膀。
「好痛……!」
穿着明明很年轻,行为却跟欧巴桑没两样。
「怎样怎样?过得还好吗?奇怪,好像有点瘦了?」
「……因为过得很辛苦啊!托某人的福!」
「哎呀~!真是的~!你还装~!」
「……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用力拍我?」
「啊哈哈,在外面巧遇感觉好新鲜呢!对了,等我一下喔。」
樱桃突然转身背对她,推着推车走回鲜鱼区,把竹荚鱼放回了冷藏柜里,接着对枇杷说道:「来!走吧!」
「……什么?」
枇杷啪的一声甩开她亲密地勾过来的手臂。
「去咖啡厅坐坐吧。我大热天的骑脚踏车过来这里,正想喝杯冰咖啡呢。」
樱桃纠缠不休地贴了上来,于是枇杷更用力地挥开了。「我·不·要!」
她冲着对方,一字一字清晰地说出口。
「咦~枇杷该不会心情不好吧?」
「那还用说!你忘了自己做过什么好事吗?而且我真的没空啦。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忙的,再见。」
「别那么冷淡嘛。对了,这附近开了一家不错的咖啡厅,你知道吗?可是因为太有气氛了,总觉得一个人不好意思进去。」
「关我屁事!」
就算她不气樱桃,现在也不是在什么咖啡厅优雅喝茶的时候。
幸好昴不是得流感,只是一般的感冒。他的体质好像很容易发高烧。打过针、拿了药以后,现在他应该正在和室床上睡觉才对。
由于医生指示要摄取水分,枇杷才会出来买运动饮料,顺便买些较好吸收又有营养的东西……结果才刚到超市就被樱桃发现了,而且还是因为肚子叫的声音被发现的。
「欸~走嘛走嘛!为什么那么冷淡呢?」
话说回来,还真是个阴险奸诈的家伙……枇杷无言以对地注视着扭动身体的嫂嫂。
这个人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好几天音讯全无的小姑吗?一般来讲,邀自己去喝冰咖啡前,应该有其他问题要问吧。像是——你现在住哪里?我一直很担心你耶!把你赶出去真的很抱歉!之类的。姑且不论失业者在家里是否派得上用场,她至少该有这点常识吧。
「啊,对了,枇杷听到这个心情一定会变好的。听说,那家咖啡厅好像有卖松饼喔!呀~!枫糖浆~!」
「再见了,圆脸。」
永远别再见。枇杷丢下这句话,就想转身——
「不、不要提圆脸啦,我很在意耶……啊!这、这样啊,该不会他跟你一起来了?」
樱桃双眼闪闪发亮,东张西望起来,都那么大的人了在干什么啊?枇杷很想假装不认识她马上离开,可是手臂却被紧紧抓住。
「不要随便碰我!你冷静点啦!这样超丢脸的好不好!」
「咦~我还以为你男朋友也一起来了~什么嘛,他不在啊。真可惜——」
「……啊?」
「他是你男朋友吧。我就知道。那个个子高高的……好像叫森田?」
「……咦咦?」
「还满帅的呢。长得高,看起来又温柔。听说在做按摩的工作?我肩膀酸痛得很严重,最近甚至开始头痛,想请他下次帮我按一下呢。是在池袋对吧?也带我去吧。」
枇杷忽然吸不到空气,嘴巴一张一合地像是要溺水了,脑袋阵阵发麻。樱桃到底在说什么?她怎么会知道昴的事?还有——
「……慢着,说真的,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枇杷的男朋友啊。现在跟你住在一起的那个人。」
「男——」
咻……眼前的宇宙突然锁定着某一点开始收缩集中。男、男……男朋……男朋……男……
「男朋友……?」
是说昴吗?
「男朋友……?」
那个昴?
「男朋友……?」
昂?
「为什么要说三次?真没想到你们会突然就开始同居。真有你的,枇杷。」
……同居……?
男朋友?昴?跟我同居?……我第一次听说啊!
(才不是这样呢!)
枇杷虽然极欲辩解,却因过度震惊而发不出声音,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能啊呜啊呜地动着嘴巴,望着樱桃的笑脸。这到底是哪门子的误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啊,这条短裤也是男朋友的?是男用的吧。」
樱桃猫了一眼Nike的标志,抿嘴笑了。
「爸爸看起来有点寂寞呢,还说以为只有枇杷会一辈子单身。」
关于这点也让人想开口辩驳。不对,先不说那个。枇杷的双眼圆睁到前所未有的大小,睫毛几乎唰地碰到了眉毛。
「看你这么惊讶……咦?难道你不知道吗?」
「呀,啊,哒,呶啊。」
舌头转不过来,承受的冲击早已超过维持自我的容许量。她「啪!」的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吓得樱桃惊呼「哇,怎么了?」,不过枇杷不在乎。振作一点啊,脸部肌肉,给我动,然后说话,说日语。
「……什、什么……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
「哎呀,那位叫森田的先生前几天到我们家打招呼喔。他说:『枇杷小姐人在这个地方,请不必担心』。还特地留下工作地点的名片,也带了点心礼盒……咦?怎么了枇杷?你该不会快昏倒了吧?」
枇杷死命点头,手抓着樱桃的手推车频频颤抖。
「今天很热嘛。还是去咖啡厅坐一下吧。」
「我、我不去……!可是!我要听你说!就在这里!」
欸——即使一脸不甘愿,樱桃还是向枇杷说明事情的始末。
据她所说,昴上礼拜到了锦户家门口,那时枇杷才刚在他家寄住没多久。
那家伙自称「我是枇杷小姐的朋友,敝姓森田」,无预警地登门拜访。
——不好意思突然上门打扰。枇杷小姐好像有很多烦恼,这阵子想一个人静一静。她原本打算去网咖住,我觉得不太放心,便说服她到我家。我知道这样做很没常识,就算遭到你们斥责我也无话可说。各位想必都非常担心她,但我回家也只是为了睡觉,家里也还有多余的房间,为了枇杷小姐好,还是——等等。
「干嘛自作主张啊……还有……」
什么叫有多余的房间?莫非……他该不会把那个壁橱当成一个房间吧……?枇杷抱着头,好想就这样直接蹲在超市的正中央。再怎么黑的房仲也不会做出这种事吧。
「专程来家里打招呼,就表示你们是认真在交往吧?虽然森田先生一直强调你们只是『朋友』。」
实际上别说是男朋友了,他们连朋友都不是,但总觉得再怎么解释,樱桃也不会懂。枇杷忍不住朝虚无的空气挥了一拳,当然什么也没打到地落空了。
总之,枇杷的行动都在全家人的掌握中。
自以为正在做什么大事的只有自己而已。被身边的人带着那种「好、好……(笑)」的关爱眼神观察,实在非常、非常不舒服。
她自认为是离家出走,以为总算凭自己的意志做出一个小小的决定,独自怀抱着悲壮的觉悟「喝!」的一声跳出一大步。甚至还觉得之所以没有人来追她,是因为她跨过了不得了的距离。
然而这算什么?她不顾一切地闭上眼用力起跳,担心着不晓得会跌落到哪里。可是……搞了半天,原来她仍在水沟中吗?
再怎么拼命挣扎,她还是个小丑。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潜藏任何前进的可能性?
可是——
话说——
「……我不晓得那家伙做了那种事……该怎么说,总觉得很火大。」
「咦——为什么?没必要那么生气吧。他年纪轻轻就这么能干,给长辈留下的第一印象相当好喔?」
「他太多管闲事了啦。以为自己是谁啊?做那么鸡婆的事……想怎样啊?」
专程跑到人家家里,把锦户家的人都卷进来。那也算在你自以为是的赎罪范围里吗?打算无视我的立场?
(我受够被你一厢情愿的利用了。烦不烦啊?别再把我当成朝野的替代品了啦——)
「他到底想怎样……真的惹火我了。」
「咦,怎么办?我是不是不说比较好……」
「……我要走了。」
「枇杷对不起!等一下!」
她没理会樱桃的挽留,粗鲁地将空空如也的篮子放回门口,跑出超市。
***
——好啊,我就做给你看!枇杷一边在心中呐喊,一边在街上奔跑。
回到公寓后,她搭乘电梯上楼。
跑回这里的途中,她生气、愤怒地反覆思考该怎么跟他抗议,最后想到了个有效的方法。
(我就变成第三代给你看!变成朝野给你看!)
我要以朝野的姿态出现在昴面前。你看,我复活啰。你一直在找的朝野就在眼前,让我说出你一直想听的话吧。喂,看这边啊——看着我!
这就是你希望的结果吧?太好了!我,朝野就是被你害死的!是你杀的!你就是想听这句话吧?那我就赖在这里一直说下去!你就带着罪恶感,宛如自我惩罚般,痛苦地活下去吧!我会如你所愿,一辈子都不原谅你!还有,还有——
枇杷像要把门扯下来似地用力打开,随意踢飞脚上的厕所拖鞋。当她不客气地闯进变暗的房里时,床上的隆起微微动了一下。
沙哑的嗓音好像说了什么,但枇杷完全无视他,径自从衣柜里拿出整套的水手服。对了,还需要剪刀。
枇杷在洗手间脱掉T恤和短裤,在内衣裤上直接套上了水手服。笨蛋,你果然不懂呢。一般女生在这种制服底下,都会穿着类似卫生衣的V领内搭衫——虽然土气,机能性却很高。
她凝视镜子,以左手抓住长长的刘海往下一拉,沿着眼睛位置的高度果断地一剪,刘海立刻变成黑色一束掉进了洗脸台。一次剪不完,于是她喀嚓、喀嚓地不停往旁边修剪。
为了和朝野一样,和那顶假发一样,枇杷动手剪刘海。她移动剪刀剪了三次左右,终于剪到了脸的中间。
右眼映在镜子里。
(让我来——)
因愤怒与兴奋而吊起,锋利如刀刃的眼睛。
(制裁——)
正炯炯有神、目不转睛地瞪着自己。
(你的罪行!)
就在她准备剪掉更多刘海,再度挥动剪刀的那一刹那,镜子里出现了——
「……唔……!」
剪刀一下子从手中滑落。
朝野?
(你要制裁的罪人,你口中的『你』……是指我吗……?)
我犯了什么罪啊?到底是什么?
低头一看,两脚之间的地板上插着那把刀刃张开的剪刀。一想到要是再偏个几公分就会……不禁毛骨悚然。她回过神来质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真的、我到底在搞什么啊……)
她再度看向镜子里映出的脸庞。
从只剪了一半的刘海露出的右眼正在流泪。
为什么哭?她寂寞地睁着双眼,泪水不停滑落。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寂寞?泪水沿着下巴线条,如雨一般滴答落下。
镜子里的自己穿着水手服,剪短刘海,试图扮成朝野的模样。
可是,这么做就会有所改变吗?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假扮清濑朝野制裁昴的罪,这种事我明明做不到。怎么可能做到,根本做不到嘛。因为我不是朝野啊。
——但是不这么做,不假扮成朝野,不把自己当成朝野的替身的话,昴的眼里甚至看不到她。
(……那样又有什么不妥吗……?)
与他互不相干地活下去吧。那样不就好了吗?为什么我要哭?为什么镜子里的自己只是不停流泪,动也动不了?
(……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寂寞……?)
身为朝野击友的我,以及身为朝野前男友的昂。
朝野在那一天消失了。我和昴不断寻找着已经不在的朝野,有如被名为朝野的磁场牵引般,各自从两边跑来,最后碰撞在一起。
相遇的我和昴,决定继续采用朝野其实还存在的设定。
真正的朝野永远停留在二十二岁。最后的笑脸,眉心有个黑色的死亡印记。眼神看起来前途无量,坐姿端正。
而设定中的朝野永远是十六岁,穿着黑色水手服从光芒里现身,用蕴含神圣力量的球与巨大敌人战斗。
那天,真正的朝野从世界上消失了,之后只剩下设定里的朝野——由昴扮演,枇杷也试着扮演,然后现在在这里。
在枇杷的眼前。
她正从镜子里用充满愤怒、杀气腾腾的眼神瞪着枇杷,希望制裁她的罪行。枇杷的罪该不会是——感到寂寞这件事吧?
(……可是,那为什么有罪呢……?)
因为,你不也想过即使不在了也没关系吗?你敢发誓自己一秒钟都没想过,设定中还「存在」的朝野不在了也无所谓吗?
你可以肯定地说自己一秒钟都没厌恶过卡在自己和昴中间,仿佛将自己的身影、感触、气味、体温还有存在,全部从昴眼里抹去的清濑朝野吗?
不能对吧?
(……原来我想被昴看见吗……?)
你看,做不到对吧?
这不就是枇杷犯的罪吗?
『昴不是别人,正是你的挚友——我清濑朝野的男朋友啊!但是你却想让他看见你,这种想法绝对有罪!』
(不是男朋友,是前男友吧……呃,不对,不对,不对……不是这样。问题不在这里。)
枇杷大惊失色地凝视着朝野镜子里那张哭泣的白皙脸庞,而朝野也回望着枇杷满脸泪痕的苍白脸庞。
自己怎么会想让昴看见?还为了他看不见自己感到寂寞,甚至生气流泪?
那个男人是变态,是强盗,不仅弄哭朝野,还让初台那个人痛苦不堪。是个相当疯狂、令人遗憾的男人。再说他们认识至今,也不过一个多礼拜而已。简单来说,她几乎不了解那家伙。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
——她不禁觉得,只有昴一个人听得到自己的心声。
世界不断在改变,枇杷跟不上变化。原以为只有自己至今仍被留在过去的世界,可是昴也在。森田昴也还拼命地抓着过去的世界不放。
假如枇杷在这个世界大声呼救,昴一定会来吧。无论付出任何牺牲,都会前来救她吧。
因为枇杷相信他会那么做,所以才觉得寂寞。昴想救的人其实不是枇杷,他想救的就只有一个人——那个已经消失的特别女孩——真正的清濑朝野。再也不能相见、深受枇杷和昴喜爱的那个人。
枇杷会觉得如此寂寞,是因为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已是孤单一人了。再怎么哭、怎么叫,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那曾经是朝野所扮演的角色——说到有谁能注意到枇杷,绝对非朝野莫属。两人原本应该永远在一起,成为最强的组合,化作永恒。
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朝野一个人离开了。
『你哭什么?』
那个夏天,在那个游泳池,一瞬间便抓住枇杷的心的可爱笑容消失了,无论怎么呼唤都不会回来。
『我问你,我向你求救,独自与破坏神战斗的时候,你在哪里做了什么?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有为我做什么吗?』
没错。
『你有资格向别人求救吗?』
我想也是。没有吧。
那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啦。
「……小姐……」
枇杷吃惊地连忙转过头。好像听见什么,刚才的声音的确来自现实。
「锦、户、小姐……你在吗……?救……」
昴在叫她,接着是一阵严重的咳嗽。咳嗽声听起来十分痛苦,让枇杷吓了一跳。
「怎么了?」
枇杷连自己此时的穿着都忘了,慌忙冲进和室,跑近床边。
他刚才明明还睡得那么安稳,现在却扭动着坐起身。
「……包包……里面……」
咻——咻——昴发出了笛子般的声音,痛苦地蜷缩起身子,似乎无法正常呼吸。枇杷见状,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气喘吗?吸入器在哪?包包里面吗?」
昴的双眼因为发烧而显得呆滞,只能僵硬地点点头。枇杷扑向放在床边的包包,从里面翻找出一个塑胶夹炼袋,马上交给他。昴抖着手取出吸入器,熟练地打开盖子,肩膀上下起伏着,大口吸入药剂。
他就那样闭上眼停住呼吸,枇杷则是在一旁守候。枇杷也有小儿气喘的毛病,最近虽然比较少发作,不过她很清楚那有多痛苦。枇杷从厨房拿了杯水给他喝,捡起了掉到床下的枕头,塞到昴背后让他靠着。
「你还好吧?」
昴似乎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枇杷轻碰了他的肩膀,烫得惊人,汗水濡湿了衣服。虽然换套衣服会比较好,但他好像还动不了。只见他侧脸埋进枕头,竭尽全力地喘着气。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没听见也无所谓,枇杷反覆对他悄声低语。对不起,昴。
竟然想对卧病在床的人说那么过分的话。
幸好没说,还好没让这家伙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埋着那种想法。
给我埋得更深一点,最好深到看不见的程度。如果可以,再也别出来了,或者干脆烂在那里,腐朽消失吧。
片刻过后,药剂开始发挥效果。昴昏迷似地裹在毯子里,再度沉沉睡去。枇杷看着昴,一语不发地在旁听着他的呼吸声。好长一段时间,就只是动也不动地听着。
昴安稳地沉睡着。
枇杷想起自己最后什么都没买回来,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搭电梯到一楼的便利商店。
她在明亮的店里将运动饮料和优格放进篮子,发现有加热就可以吃的稀饭,犹豫着要不要买。她没吃过这种东西,好吃吗?
说到稀饭,记得高中时她曾为了减肥而做。稀饭比普通白饭更具份量,所以她会装进水壶带去学校。味道应该还不错。比起微波食品,简单地将米放进锅子
里煮,加个蛋,再附上盐味昆布的热腾腾稀饭,应该比较好吃吧?
(用手机查查看稀饭的食谱吧。不,干脆问樱桃比较快……)
樱桃的话,还会告诉她煮出病人容易入口、贴心暖胃的稀饭的诀窍吧。现在马上打电话给她。可是刚才自己突然跑走,气氛可能会很尴尬……不,那个嫂嫂应该不会在意吧。
枇杷烦恼着,在店里的走道上猛然抬起头。
「……哇!」
她被自己的模样吓得大叫出声。我是白痴吗?竟然穿着昴角色扮演用的水手服就跑出来了?现在才刚过九点,而且这里还是街上的便利商店。
她羞耻到一瞬间僵在原地,不过很快便看开了。女人穿着女人的衣服哪里奇怪了?只要表现得光明正大,谁也不会多瞧一眼。
结果她没买微波稀饭,买了饮料和最小包的米、蛋还有盐味昆布。
走出商店,准备从旁边的大门回到公寓时,一阵凉爽的风忽然拂过她踩着厕所拖鞋的小腿。夏天也快结束了吗?
枇杷心想:真想去海边。
突如其来涌现的心情化为言语,愈发沸腾起来。我想去海边,想趁季节还没结束前去海边。
朝野该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去年八月中,一时心血来潮吗?明明是个旱鸭子,却想去有生以来从没去过,而且一直、一直、一~~直很讨厌的海边,真不像你。
(……你究竟是在哪里梦见了伊豆的海呢?)
也许是为了写毕业论文而泡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时,或者自己的房间?还是在某条街上逛街购物时?在咖啡厅喝着冰拿铁?与枇杷不认识的朋友,在装潢时髦的店里闲逛时?
不管怎样,朝野曾在某个地方。她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然后做出了决定。她决定不带任何人,独自前往海边。
当时朝野看见的天空一定非常美丽吧。
夏天万里无云的晴空。耀眼清澈、深邃的蓝——拜托一定要是那样。枇杷宁愿相信,朝野曾待在比任何一天、任何季节都来得美丽鲜明的天空下。
枇杷仰望看不见星星的夜空,撩起只剪了一半的刘海。
(伊豆吗——)
也对,好像还不错。毕竟是你去过的海嘛。
虽然旺季已过,但我也再一次试着靠自己的双脚前往海边吧。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脱离水沟才行。
枇杷在想像中伸出钳子,对着某人挥舞并大喊「喂——」。如果有谁也卡在同一条水沟里,然后注意到她,抓住她的话——
那就一起旋转吧。
这次她会好好地、慢慢地、平静地等待,直到想跳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