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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打勾勾(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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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排骨



夏天每年都会来一次。



只要正常地活着,我们经历的夏天次数会和年龄相等。能迎来一百个夏天的人并不算太多,就日本人的平均寿命来估算,我们在死前大约会经历八十次夏天。



我不太清楚「八十」这个数字是多或少。中岛敦(注1:日本小说家,生于一九〇九年,死于一九四二年。)说过,要是什么都不做,人生未免太长;但真要做什么,却又未免太短。八十次夏天,对于无法享受夏天的人来说太多,对于能够享受的人则太少。相信就是这么回事。



我度过的夏天还不到二十次。这些夏天之中,没有一次是完全一样的。每一个夏天各自有着不同的光芒,没有哪一个比较好、哪一个比较差,就像云朵的形状也没有优劣之分。



我就像玩弹珠游戏那样,把手上有的夏天在眼前一字排开,这样一来便发现其中有两个夏天的颜色特别不一样。



一个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另一个是一九八八年的夏天。前者是我人生中最热的夏天,后者则是我人生中最冷的夏天。一个有着像是把天空与大海的蓝色浓缩而成的深蓝色,另一个则有着琥珀般淡淡的晚霞色。



*



接下来,我打算谈谈我人生中最热的那个夏天。



*



话说回来,凡事都有所谓的顺序,我想还是得先从这个夏天之前的来龙去脉说起。季节从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回溯一小段日子,来到同一年的三月二十日。那一天是美渚南国中的毕业典礼。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



我用冷水洗完脸后,照照镜子检查伤势。眼睛上方多一道一公分左右的裂伤,并且渗出了血,除此之外没有特别醒目的伤痕。



脸的右侧有一大片胎记。这不是伤痕,并非最近才出现的,而是从我一出生就有。



我上次照镜子已是超过一个月前的事,现在总觉得胎记变得比当时还要深。当然,这终究只是我这么觉得。由于我平常都会避免长时间面对镜子,偶尔像这样仔细观察自己的脸,便会为胎记的存在感震慑住,但相信实际上应该没有任何改变。



我看着镜子好一会儿。胎记蓝黑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只有这一块皮肤已经死去,既像涂上一层炉灰又像发霉;如果凑得更近去看,也有点像是鱼鳞。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块胎记令人很不舒服。



我用制服袖子擦干弄湿的脸,拿起放在架子上的长筒走出洗手间。或许因为在氨水味很重的地方待久了,总觉得外头的空气有种淡淡的香甜。站前广场上,有几个学生和我一样把装了毕业证书的长筒抱在胁下,并排坐在长椅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车站的门一打开,便有一股暖炉的热气温暖地迎接我。我本来打算在这里等到列车快要进站,但站内空间原本就狭窄,现在更被参加完毕业典礼而四处玩到很晚的学生们挤得水泄不通,非常吵闹,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把温暖和宁静放在天平上衡量后,决定早一步走向月台。



三月中旬的夜晚还很冷,我想扣起外套的扣子而伸手摸向胸口,发现第二个钮扣不见了。我不记得有学妹跟我要,多半是在扭打时扯掉的吧。



打架的理由我已经忘了,即使想起也只会对自己感到傻眼。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本来和一群朋友在庆祝,但聚在一起的这群人本来就是一群血气方刚的不良少年,如今还带了酒精饮料来,实在很不妥。本来只是在聊些没营养的话题,却在不知不觉间争执起来,大打一场四对三的架。四个人那方是求职组,三人这边则是升学组。



对我们来说打架并不稀奇。不,岂止不稀奇,若回顾过往,就发现我们每次迎来换季的时期,便会像发情期的猫一样大打出手。说不定我们是透过打架这种方式来挥开各种烦恼,例如乡下小镇特有的闭塞感,或是对未来隐约怀抱的不安等等。



这多半会是我们最后一次以这种阵容打架——互殴结束后我忽然想到这一点,因而感到莫名感慨。到头来,这场架也没有个明显的胜败,而是以两败俱伤的形势收场。众人解散前,求职组的四人对升学组的三人破口大骂,尤其是被打得最惨的那一个,还大喊说绝对要给对方好看。这个结局实在非常符合我们的关系,我的国中生活就这么宣告结束。



当我总算坐上到站的列车,在视野角落见到两位站在斜前方的车门旁、年纪大概二字头前半的女性指着我。身材高瘦的那位戴着没度数的眼镜,矮胖的那位则戴着口罩。



她们以背后说人闲话时特有的音调窃窃私语,相信话题就是我的胎记。这是常有的事,我的胎记就是这么醒目。



我用脚跟往座椅一踹,用「你们有什么意见吗?」的眼神瞪了她们一眼,两人便尴尬地撇开目光。四周乘客露出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我,但终究没有人说话。



我闭上眼睛隔绝外界资讯。受不了,下个月我就是高中生了,到底打算继续这种可笑的言行到何时?只是小小看对方不顺眼,便动辄想以打架的态度来应对,根本是浪费体力、时间与信用。以后我得渐渐学会忍耐或四两拨千斤的应对态度才行。



我前几天收到美渚第一高中寄来的录取通知单,真不枉费我拼命念书。美渚第一高中是县内屈指可数的升学高中,我打算在这间高中重新来过。从我之前就读的美渚南国中升学到美渚第一高中的人寥寥无几,也就是说,高中里几乎没有人知道国中时代的我。我若要重新开始,相信这将是个绝佳的机会。



国中三年来,由于我动不动就出手的个性,多次卷入打架与争端当中。无论打赢还是打输,我都一定得蒙受某种不利。真是受够了,我希望从高中起,能度过一段与争端无缘、低调又平静的学生生活。



我之所以去考美渚第一高中,是因为觉得一间学校的学力偏差值越高,争执就越少。虽然学力与人格未必成正比,但有越多东西可以失去的人就会越讨厌麻烦,这点应该是肯定的。



根据传闻,美渚第一高中与其说是高中,还不如说是补习班,功课与预习会压得学生喘不过气,没有闲功夫参加社团或玩乐,根本过不了什么像样的青春岁月。但我觉得这样一点问题都没有,因为我本来就不认为自己有办法享受平凡的青春。和班上同学建立良好的关系或是交到很棒的女朋友等等,这样的生活和我无缘。



只要有这个丑陋的胎记,人们就不会真正接纳我。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我心想刚才指着我的那两个女人运气真好。毕竟对下半张脸没有自信的人可以戴口罩,对上半张脸没有自信的人可以戴眼镜,但对于右半张脸没有自信的人却什么办法都没有,真不公平。



列车发出刺耳的声响停下,我一下到月台就闻到淡淡的春天夜晚气息。



一名四十几岁、头发斑白的站务员,站在剪票口前等候。他边接过我的票,边不客气地盯着我脸上的胎记。他似乎是最近才来的站务员,每次我通过剪票口时他都是这个样子。我本来打算今天一定要说他几句而停下脚步,但又注意到身后有人等着要通过,于是改变了心意,直接出站。



站前的商店街很冷清,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的脚步声回荡在街上,几乎所有店家都拉下铁卷门。并非只有晚上才这样,这条街的顾客都被两年前在郊区新盖好的那栋购物中心抢走了,转眼间就失去市中心的地位,沦为一条铁卷门大道。运动用品店、咖啡馆、电器行、肉铺、相片馆、和服店、银行、美容院……我边走边看着各店铺褪色的招牌,想像铁卷门后的光景。设置在商店街正中央的人鱼石雕已经严重风化,忧郁地望向故乡。



就在我走过服饰店与和果子店之间的香烟铺时——



店门前的公共电话突然响起来。



电话铃声像是等了我几十年,在这仿佛命中注定的时机响了。



我停下脚步,看着黑夜中发出淡淡光芒的电话机液晶荧幕。摆着公共电话的电话亭是比较老旧的形式,没有门也没有灯。



我本来就知道尽管相当罕见,但的确有人会打电话到公共电话。还记得国小时朋友从公共电话打一一〇恶作剧,结果立刻有回拨的电话打来,让我们吓了一跳。我因此好奇地去查资料,才知道每一具公共电话都有电话号码。



铃声一直响个不停,像在主张说「我知道你在那里」,以坚定的意志死缠烂打地响个不停。



理容院的时钟指着九点三十八分。



若是平常的我,应该会当作没听见而直接走开,但这个公共电话铃响的情况就是有种不一样的感觉,让我觉得「这通电话是要打给我的,不是打给其他人」。我环顾四周,周遭仍然只有我一个人。



我战战兢兢地接起电话。



『我有一个提议。』



话筒另一头的人什么开场白都没说,就说了这句话。



是女性的声音,年纪大概是二十几或三十几岁吧。她说话的方式很镇定,像要把每一个音节都好好说清楚似的。从呼吸声就听得出这不是自动语音,话筒另一头有着活生生的人。她似乎是从室外打电话来,听得见风声呼呼作响。



我心想,也许这名女子凑巧知道公共电话的号码,所以打来吓吓行人;也可能是躲起来观察接电话的人,看他们对这番突兀的发言有什么反应,以此取乐。



我不回答,静待对方出招。



结果,女子像讲悄悄话似的,轻声细语地说道:



『你应该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对吧?』



我叹了一口气,心想谁有那个闲功夫奉陪啊,粗暴地挂断电话后往前走。背后再度响起铃声,但我连看都不看一眼。



*



三名高中男生蹲在路上喝着罐装啤酒,把路堵住了。这种光景在美渚町并不罕见。这里说好听是个海边的恬静乡下小镇,镇上开的却尽是小酒馆或居酒屋之类的店家,一处娱乐设施都没有,所以年轻人全都无聊得要命。这些渴望刺激的家伙为了省事地排遣无聊,就沾染了烟和酒。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这个镇上偏偏有丰富的管道能让未成年人买到这些东西。



我不爽绕一大圈过去,所以想从他们旁边穿过,结果,这时其中一人正好要站起来,我的脚便碰到他的背。他的反应很大,抓住我的肩膀拉住我。我今天已经大打过一场,本来不打算把事情闹大,但他揶揄我的胎记,让我怒气上冲,不由自主地出了手。



但我运气不好,这个人似乎练过格斗技,当我知道自己被他打回来的下一瞬间,人已经倒在地上。他们低头看着我,似乎在骂各种难听的话,但我意识朦胧,感觉像身在游泳池里一样,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等我能够起身时,那三人都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有空啤酒罐。我手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被打到的眉心冒出一阵像是被人拿插花用的剑山用力压的疼痛,因而忍不住发出呻吟。



我躺下来,看着夜空好一会儿。虽然看不见星星,但不时可以从云层的缝隙间看到月亮。我伸手往后面口袋一摸,发现钱包不出所料地不翼而飞,倒是塞在内侧口袋里的香烟还留着。我从皱巴巴的烟盒拿出弯曲的香烟,用打火机点燃。



我忽然想起初鹿野唯。



从国小四年级到六年级的这三年,我都和她同一班。那时候,每当我像现在一样跟人打架而受了伤,初鹿野都会设身处地为我担心。明明身高比我矮了将近二十公分,却还特地踮起脚尖,轻轻摸着我的头,开导我说:「不可以再打架了喔。」然后伸出小指,逼我跟她打勾勾。这就是初鹿野的作风。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伸出小指打勾勾后,她会心满意足地露出微笑。虽然我从不曾遵守约定,每次打完勾勾没几天就会弄出新的伤,但她仍不厌其烦地试图说服我。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周遭的人当中,只有初鹿野有好好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生。我和初鹿野都是引人注目的小孩,但引人注目的理由完全相反。我引人注目是因为丑,她引人注目是因为美。



从某种角度来看,在那间大部分小孩都不怎么起眼的偏乡国小里,有个像初鹿野唯这般兼有完美容貌与能力的少女实在很残忍。很多女生在拍大合照时,都会避免站在初鹿野旁边;也有很多男生单恋初鹿野,然后又迳自失恋。



初鹿野光是存在,就让人们放弃许多事物。和她同个班级的小孩,都切身体会到这世上有着无论如何抗拒都绝对颠覆不了的差距。大多数人都是等上了国中,真正开始投入学业、社团活动或恋爱,才渐渐察觉到这种不合理,但她光是存在,便让大家在一瞬间明白这个道理。以国小生的年纪而言,当时便知道这个真相未免太早——只是我拜这个胎记所赐,抢先一步知道了。



初鹿野这种有着压倒性存在感的女孩,竟然和我这样的男生很熟,一直让周遭人们觉得不可思议。不管看在谁的眼里,初鹿野和我都是完全相反的人;但从当事人的眼光来看,我会说无论是我还是初鹿野,即使理由完全相反,但「没被当人看待」这点却是一样的。这种疏离感正是把我和她绑在一起的丝线。



我已不记得我们在一起时曾聊过什么,感觉应该都是些没营养的话题。不,或许也没聊些什么,大部分的时间只是两个人一起发呆吧。不可思议的是,和初鹿野独处时的沉默并不会让我尴尬,反而像悄悄在确定彼此间的亲密,让我觉得很自在。当她默默眺望远方时,我会注视她的侧脸,怎么看也看不腻。



只有一次对话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觉得深町同学脸上的胎记很棒。」



那是我针对胎记说了些自嘲的话之后,初鹿野回应我的话。没错,记得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真亏你能和我这种人在一起啊。」然后,她就这么回答我。



「很棒?」我反问:「怎么听都像讽刺啊。你看清楚,明明就恶心得吓人吧?」



初鹿野把脸凑过来,近距离仔细观察我的胎记。



她露出傻子似的正经表情,仔细看了足足几十秒。



然后,她的嘴唇忽然往我的胎记轻轻一碰。



没有半点犹豫。



「你吓了一跳吧?」



她露出慧黠的笑容。



她说得没错,我吓得要死。



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初鹿野则是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也就没给我机会知道她这般举动的含意,又或者可能什么含意都没有。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并未导致我们的关系产生变化,之后我们仍是好朋友。



我想她并不是喜欢我,纯粹是当时的初鹿野无处释出善意或亲切这类情绪,所以才那么做。她一旦贸然将这种情绪分享给他人,对方就会反应过度、高兴得昏了头,或是夸张地感谢她,因此她多半是想尽量找个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对象来宣泄这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