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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猫难料明日(2 / 2)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公司名称上,觉得有点眼熟。若没记错,那应该是小峰由羽的唱片公司。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太好了,这么快就能找到。你还满有名的嘛,一问百货前面演奏的人就问到了。」



我眨了眨眼。



「我有些由羽的事想和你谈谈。」三桥先生压低声音说。



他带我走进淳久堂斜对面的咖啡厅。这里是我自个儿绝对不会进门的店,一杯咖啡最少要价七百圆,送来的咖啡还是盛在古典杯具里。如坐针毡的我往立在一旁的吉他盒摸了又摸。



Miu的事。唱片公司的人特地找我谈她的事做什么?



「我们待会儿谈的事请你务必保密。我知道这种要求很自私,在此先向你道歉。」 三桥先生碰也不碰咖啡,慎重地压低声音从头道来。



「我是相信你才来找你的。」



「为什么会相信我?」



他凭什么相信一个才刚在路边见面的小鬼头?



「因为由羽相信你,所以我也相信你。」



我说不出半句话。



「到去年为止,我都还是她的经纪人。」



三桥先生的视线落入咖啡湖面。略显沉痛的表情倒映在琥珀色之中。



「虽然我因为一些缘故离开了经纪人的位子,不过现在由羽的事还是我在安排。」



「缘故……?」



他工整的眉毛神经质地皱起。



「我和由羽的母亲起了争执,结果她直接向社长投诉。为了息事宁人,就在名义上先把我撤换掉。」



感觉这事比我想像中麻烦多了。



「由羽只有十七岁,我和公司都认为她应该暂时停开演唱会,好好念完高中。而她母亲的意思总之就是,现在是赚钱的大好时机,应该专心在音乐上。」



我不禁叹气,啜饮一口咖啡欧蕾。这种事确实不能明目张胆地说,但是,相信我? 「……演唱会中止,是出了什么事吗?」



我探视着三桥先生的脸色问。



「她唱完第一首安可曲就昏倒了。乍看之下只是单纯的贫血,但慎重起见,还是送进医院做精密检查。」



「这……这样啊。」



我不知该不该为这种消息感到放心。原来她累积了那么多疲劳。



「春人同学,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抬眼看看三桥先生。目前,我还无法判别这个人是站在Miu的哪一边。



「由羽经常到池袋听街头表演吧?」



三桥先生见我没有回答,放松表情解释:



「你放心,这种事不需要瞒我,我很早就知道了。我认为那有助于她纾压,从来没什么意见,有时还会跟踪她到这里看看情况,其中看过你好几次。」



即使他都这么说了,我仍旧拿不出全盘托出的动力。



「由羽最后一次来这是什么时候?她在大阪公演前突然失踪了一阵子,应该就是跑来这里了吧?」



「……既然你这么了解她,还有必要问我吗?」



我怎么也收不起话里的刺。三桥先生尴尬地苦笑,回答:



「我并不了解她。」



至此,他才喝了一口凉透的咖啡。



「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由羽这个人。她说不想再开演唱会时,我也答应她可以暂停活动,先念念书会比较好。可是她又不愿意,说她觉得要是现在停下来,可能会再也唱不下去。问她是不是想照母亲的意思做,结果她也不要,弄得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我早就四分五裂了。我想起Miu的话。



说不定Miu自己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由羽她跟你谈过些什么吗?她应该愿意跟你谈才对。」



「等一下,为什么又是我?」



「因为由羽只和我提过你的事。其他像她在池袋做什么、见过什么人之类的,一个字也不愿意透露……就只跟我聊过一个小她两岁,弹红色电吉他的男生,用很特别的声音唱歌的事。」



三桥先生向前倾又说:



「拜托你,只要和由羽有关,说什么都行。说来惭愧,虽然我从她出道就一直是她的经纪人,却对她一无所知。」



我第一次觉得他脸上没有了面具。



然而我还是只能默默摇头。Miu的确对我说过一些听似重要的只字片语,但那全都隐晦不清,我解释不来。最后见到她那晚,我是感到了某种令人窒息的切身之苦。不过,那只有Miu的吉他和歌声才表达得清吧。



我和三桥先生交换了手机号码就道别了。



「如果有什么事……或想起什么,随时可以打给我。」



他向我鞠躬致意后,便从西武口阶梯走下车站地下道。



直到看不见那灰西装背影,我才有点后悔忘了问Miu在哪住院,但马上就打消这个念头。知道了又怎么样,我要去看她吗?Miu应该不想让我见到她贫血而被迫卧床的窘况吧。



我盯着iPhone液晶蛋幕上三桥先生的手机号码,在路边呆立了很久很久。



我真的好想见Miu一面。



§



午夜过后,回到家一进房,就看到搁在组合音响上的CD盒。封面上Miu的微笑,使我倍感空虚。拍这张照片时,她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装出这笑容的呢?



我用耳机盖住耳朵,按下播放键,她的歌声顿时满满地裹覆我。Miu明明离我这么近地对我耳语,却不在这里。



设定自动重播后,我直接倚着墙蹲下,任意识沉入Miu的歌,冰冷的水灌满我的肺。一闭上眼,我就见到含泪的Miu在我身旁抱膝而坐。向她伸手,却什么也碰不到。



随时间过去,我逐渐发现一件事。



起初还以为是错觉。当时是重播第几次,我已记不得了。整张专辑播完,又开始播放第一首。我按下暂停,跳着检查,并取下耳机试着自己哼。尽管如此,我依然找不到关键性的证明,便试着抄成谱表。见到一整面五线谱上的记号后,我的怀疑才终于转成确信。



折磨着Miu的东西被我找出端倪了吗?



我早就四分五裂了。



她的话在我心灵深处回响,与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所泄漏出的模糊歌声交响起了不协和音。



四分五裂了……



§



三天后,晚间十点左右,三桥先生来了电话。当时我、玲司哥跟淳吾哥三个正在派出所对面的麦当劳吃晚餐。



『Miu从医院溜出去了!』



三桥先生语气急切的这句话,使我差点碰倒倚立在桌边的吉他盒。



『用GPS追踪到一半,她就把手机关掉了。不过那是往池袋的方向,她有在你那边吗?』



「呃……没有,我没看到她。」



『这……这样啊。』



憔悴不堪的回答中掺杂了怪异的干擦声,大概是在搔头吧。



『一个还不能吃东西,需要吊点滴的人就这样随便跑出去,要是有个万一……』



「我也会帮你找,有消息会再联络你。」我这么说就挂了电话。找?怎么找?



我不知所措地抬起头,结果吓了一跳。玲司哥正直勾勾地瞪着我。



「……Miu不见了?」



被他听见啦。我僵硬地点头。



「……好像从医院溜出去了……」玲司哥眉头一皱。



「跑来池袋了吗?」



「可能是。」



两个人马上站起来。



「淳吾你在这边搜,我去西口绕一圏。」



「好。小春你留在这里,注意路上情况。」



还不等我回答,两人已经冲出店门。约二十分后,浮吾哥和玲司哥先后返回。



「没看到。我把路边有人表演的地方都看过了。」



「其他人也都没看到。」



玲司哥和淳吾哥交换资讯,抱着胸在我身旁坐下。



「不是来找我们吗?可是……她人在池袋?」



玲司哥在口中含了一阵子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疑问的话后,抬头对我说:



「小春,打电话给刚才那个人,问他Miu的衣服。」



「咦?」



「就是Miu穿的衣服啊,不知道要怎么找?」



我赶紧联络三桥先生。他向医院和负责照顾她的经纪人等人确认后,将她从病房中消失前的服装告诉了我,我也立刻转告玲司哥。他点点头拿出电话,以惊人效率联络各界朋友。



「我在派出所前面的麦当劳。马上过来……对……快点,只能找口风紧的。」



淳吾哥也是如此。



「是我……嗯,对啊,还好吧?那个,现在有空吗?我要拜托你找人。靠,不是啦。有点难解释,总之我现在在麦当劳……」



没一会儿功夫,玲司哥他们的朋友一个个来到我们所在的楼层,看样子都是会聚集在西口闹区的年轻人。



「玲司哥,我带五个人来了。」



「要找谁啊,玲司哥。」



「我正在发简讯烙人,大概还能再拉十个。」



「这样会吵到别人,先在下面等吧。」玲司哥说完又低头看向手机。



约十五分钟后,闻讯而来的年轻男子几乎济满了麦当劳前的人行道。大概有上百人吧,连警察都担心地从派出所跑来看情况了。我哑口无言地从窗口俯视这样的集团时,玲司哥和淳吾哥接连离席,我赶紧提起吉他盒跟上。



玲司哥一走上人行道,那集团就一起向他小幅鞠躬。有如泥池打了个水波的画面,使我寒毛倒竖。



「我要找一个女的,看起来是国中生。」



简单说明Miu的发型、长相和服装后,玲司哥压低声音补充道:



「事情有点复杂,知道怎么办吧。我不想闹大,动作不要太夸张。」



男子们全都表情严肃地点了头。



「分配区域已经用简讯发下去了,每个点找完都要回报。」



玲司哥扫视群众,最后视线往车站一瞥。男子们也以此为信,火速散进池袋的夜。闷热的风流入刚才还堆满了人的空隙中,卷起涡流拨乱我的刘海。



「我去西口那边了。玲司,麻烦你留下来指挥喽。」



玲司哥对这么说的淳吾哥点点头。



「真希望能有多一点线索……Miu可能会去的地方嘛……」淳吾哥这么嘟哝着奔向车站。他前脚刚走,后脚马上就来的是见过几次的年轻警官。



「玲司,刚才是怎样,你们该不会又想乱来——」



「没事啦,单纯找人而己。」



玲司哥将警官赶回派出所后,又开始敲起简讯。我只能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发呆。我就知道,这个人果然是池袋街头的老大。居然短短十五分钟就能动员那么多人。



之前还认为他对Miu冷淡,真让我羞愧不已。他只是将需要行动及不需要的时候画清界线而已。反观我自己,纯粹是个什么忙也帮不上的小鬼嘛。



我重新将肩上吉他背好,心痛地感受它的重量。



「我也去找。」



玲司哥眼没离开手机荧幕对我说:



「随便你……吾妻路那边还没派人,先去那里。」



我以干哑的声音道谢,奔上人行道。



我一间间地探寻便利商店、咖啡厅、速食店、书店等落单的女孩子可能流连的场所,确定Miu不在就传简讯向玲司哥报告。将吾妻路上的店面巡过一轮时,我已背不动要在我肩上压出凹痕的吉他,蹲在MINI STOP门边气喘吁吁。店内灯光打在我背上,替吉他盒拉出伸往脚踏车停车场的长长影子。我自己的影子都仿佛要被它压垮了。



这样找得到她吗?



池袋可是一个非常大、非常复杂又人非常多的地方,纵然组织了上百人来找,也像要在沙漠里找颗砂糖一样困难。无论是一人还是一百人,事情都是一样绝望。



就没有、就没有——其他线索了吗?



说起来,Miu为什么要来池袋?因为这里有朋友?那她怎么没出现在我们面前?难道她只是想隐身在人群里吗?



我取出iPhone,试着上网搜寻小峰由羽的相关消息。疑似住院的消息已传得很广,但至少逃离医院闹失踪的事还没曝光。到处是为她担心或埋怨演唱会中止的声音。



忽然间,我的眼停在那篇报导上。



那是标题为「小峰由羽东京演唱会晕倒」的网路新闻,居然连当天演唱会实况的照片都有。舞台上,Miu在聚光灯下一手高举麦克风,对观众热情地笑。粉红色小可爱、透明肩带、白色热裤。



和三桥先生所说,她溜出医院时的服装相符。



那是表演服吗?



既然她是在表演途中昏倒,就表示她是穿着那套衣服进医院,之后衣服也一直留在病房里吧。她为什么会穿着表演服逃跑呢?只有这套衣服能穿出医院吗?……不,既然三桥先生有需要确定她的服装,病房里应该还有其他便服。因此Miu是刻意换上表演服,并来到池袋。



这其中——有什么含意吗?



我忽然有个假设。为了验证,我一个又一个地搜索小峰由羽的粉丝部落格,很快就找到不少去了她晕倒的那场演唱会的人写的文,以及转贴的曲目表。



表上列出的安可曲,是披头四的——〈Two of Us〉(注:收录于专辑《Let It Be》,描述蓝侬与保罗的关系)。



还提到小峰由羽用吉他弹唱完那首简短的曲子后突然蹲下来动也不动,会场一片骚然,工作人员立即将她扶出舞台。



——〈Two of Us〉。



我立即打电话联络玲司哥。



『怎样,找到了吗?』



「还、还没,可是……」



兴奋烙上喉咙,一时挤不出声。咳开后,我继续说:



「我大概知道Miu会在什么地方了。」



电话另一头传来玲司哥咽口水的声音。



「——应该在某个大楼的屋顶。」



奔上黑濛濛的逃生梯途中,吉他背带在我肩上愈陷愈深,痛得我以为手会被它整条扯断。爬到最顶后,我在绿色紧急照明灯的微光下,看见淳吾哥和几个帮手聚在铁门前的空间里。大家一见到我就离开背靠的墙,向我围过来。



「她应该还不知道我们发现她了。」



淳吾哥朝通往屋顶的铁门回头一瞥。



「原本还有点担心她想跳楼,不过看起来不太像,只是靠在铁丝网上发呆而己。」



「……为什么……」我的声音被紊乱的气息冲得歪七扭八。「为什么还待在这里,赶快把她带去医院啊。」



淳吾哥难得面带怒气地说:



「白痴啊你,那是你的工作。」



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错愕地回视淳吾哥的眼。



「要不是因为你想得到她在哪,我们根本找不到人。假如她希望某个人去救她,小春,那一定就是你。我们出去一点屁用也没有。」



淳吾哥这么说完就推推我的肩,下楼去了。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轻捶我的肩,随淳吾哥离去,一长串脚步声渐渐沉入黑暗。我能感到汗水发凉。将口水推进干巴巴的喉管后,我推开了铁门。



遭地面光害污染的池袋暗淡的夜空与电话俱乐部或票据收购行等灯光闪灿刺眼的高楼看板,随即映入眼中。混杂车辆废气、拉面、咖哩和体臭的闷风从旁殴来。这里是正对区公所后巷的小楼屋顶,通风管与电线在赤裸的水泥地蜿蜒爬行,壁砖间生了满满的青苔。



我顺着铁丝网往右看,在屋顶彼端见到倚着铁丝网仰望夜空的Miu缓缓放下视线向我看来。穿小可爱的她手臂与肩膀都暴露在外,瘦得令人不忍。褪下墨镜和兜帽的她,原来是这么脆弱的女孩。



「……小春……?」



Miu喃喃念出我的名字。我踉跄地走向她,到距离仅剩三步之遥时,我注意到她的眼突然堆起泪水,使我不禁止步。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这里?」



Miu的声音在发抖,宛如与母亲走散的稚儿。我实在很难相信那与使上百万人为她狂热的歌声来自同一张嘴。Miu与小峰由羽的连结,或许也即将四分五裂。



「因为安可曲。」



听见我的答覆,Miu眼中的光珠晃了一晃。



「Miu,你唱的安可曲是披头四的〈Two of Us>。那是《Let It Be》的第一首歌,所以我想你应该会在屋顶上。」



Miu睁大眼睛,之后垂下肩、低下头。



披头四生涯后半放弃演唱会活动,总是关在录音室里。几年后,他们突然出现在群众面前,进行了一场公开演出。地点就在自家公司大楼顶,未经授权和通知,突然就唱了起来,为了回到披头四的原点,使披头四起死回生——然而很讽刺地,这场实验性的演出内容却成了他们最后一张专辑。



那张专辑,就是《Let It Be》。



在寒风咆哮的屋顶上,他们听得见自己的歌声吗?看得见自己的歌声传进人们的耳里吗?



同样地,来到这里试图找回生命的Miu,又找到了什么呢?



「……真是笨死了。」



Miu喃喃地说:



「其实哪里都好……可以的话,我想到一个很吵闹,身边到处都是人,不会有任何人发觉我是谁的地方……希望能、希望能听见不一样的声音,看见不一样的东西……」 「就算不做这种事——」



我以潜游在深沉沙海的心情摸索着任何可能的话语。



「你也可以好好活下去,大家也听得见你的歌啊。」



她摇了头。



「我从很久以前……就不知道自己唱歌到底是为什么了。」



(插图)



并转过身去,双手挂在铁丝网上说:



「小峰由羽这个人,其实很久以前就已经毁了,可是没有半个人发现……」



才没有这种事。我好想这么说。别人没发现我不管,至少我发现了。可是,Miu人在乌烟瘴气的厚重夜风另一头,我不认为这种话进得了她的心。



于是我放下吉他盒,掀开盖子。吉他身上的鲜红色点燃我心中小小的勇气。琴颈重得我手指发疼。Miu疑惑地睁大眼睛。



「……小春……?」



我好庆幸自己的吉他是ES-335。未接音箱的半空心电吉他,声音虽沙哑弱小,随时会被驶过脚下的车辆呼号声盖过,但正适合这样的屋顶。而这里,很可能会是小峰由羽最后一场演唱会的舞台。



我屏息闭眼,在风中找寻第一组和弦。将四分五裂的歌重新排列、接续,拉到了我身边。



声音从全身最底部涌上,喷出指尖。手指直接拨弦的痛楚溅成火星飞散风中,感觉十分痛快。Miu的唇也随着我的歌默念词句。因为那是她的歌,来自十四岁的她震撼音乐界,掀起狂热的第一张单曲。



和弦轮过一巡。我换口气,右指甲往弦上一擦,猛力扫起了弦。Miu的眼睁得更大,但唇仍下意识地跟随我的歌。没错,这也是你的歌,是你改写这国家各式纪录的第二张单曲。终于归返原处的它,烧得更浓更烈。为什么?Miu在歌词间隔间低语。反正我听出来了。我也是会作曲的人,所以我听出来了。合而为一的两首歌直线高升,强劲地引出副歌旋律。这是你的第三首歌,你呕心沥血的第三张单曲。



不——它们是一首歌,对吧?别人都没察觉,我却发现了。如今当着你的面唱出它,看见你的唇踏循我的足迹,使我确信它们原来是一首完整的歌。你将它拆成三段主题,经过变调、填上AB旋律、加上各种编陈,成了三首歌。这是为了卖钱。卖三倍就高兴三倍。母亲、公司、工作人员、歌迷等,每个人都会幸福三倍。可那上百万张笑容的背后,你却暗地凋零。那不是其他人的错,怪不得别人。将你四分五裂的,是你自己。将涌上心头的好旋律拆成多首歌是随处可见的事,不过你仍然无法饶恕自己所作所为,对于自己以口感清爽的句节将浓得烧喉的最高杰作兑得像气泡水般稀薄,始终无法释怀。没有人发觉灌水,更加深你的绝望。那是种极为自私、毫无必要、微不足道,但又无法摆脱,唯有音乐创作者才能明白的罪恶感,而且无法偿还。因为那本来就不是种罪孽,一滴血也没有流。



不过……



若你当那是伤口,我就要这样缝起它。因为我感到了你的痛苦。



回神时,Miu已背对着我,手抓着铁丝网,额头也靠了上去,肩膀颤抖。歌曲溜出我的指尖,被夜风卷到铁丝网彼端消失不见。



「……Miu?」



我的呼唤使她裸露的肩忽一跳动。她是怎么了?



「Miu?你——」



「不要看我。」



「咦?」



「转过去啦你!」



Miu稍微转头骂人的脸已经哭得一塌糊涂,我赶紧抱着吉他转身。我现在才明白,她不希望我见到她的哭脸。



「小春你真的很奇怪耶!」



Miu带着哭腔说了。



「为什么神经这么粗,对音乐的嗅觉却灵得跟狗一样啊!笨蛋!」



接着是吸鼻涕的声音,以及蹲坐水泥地所造成的衣物摩擦声。



「对不起……」



「再说,你的和弦进行根本就不对!开头是升F小调,B旋律的贝斯全部都是E啦!我、我的曲子……」



Miu混掺呜咽的声音有了温度。



「我写的曲子,才没有你临时想弹就弹得 起来那么简单!」



我缩起脖子。就是啊,整首歌几乎是只凭我的想像复原,应该和Miu作的原曲相差不少吧。



「对不起嘛,我再多练练……」



要将吉他收回盒子之际,Miu尖锐的声音又飞了过来。



「你收什么收,不是要多练练吗!照我说的重弹一次!」



我叹口气,以左手再次摸清弦位。



「知道了啦。这样吗?」



我直接坐在被汗水滴得湿答答的水泥地上,又将旋律灌入ES-335空虚的扁薄琴身。比前一次更用心地,一针一句地缝起歌曲的碎片。这真是一首令人激奋难耐的歌,对我而言太耀眼了。



不久,有股重量压在我背上,体温和遥远的心跳渗透而来。连Miu配合我的节奏随口哼唱的歌声也传了过来。



我们就这么背倚着背,坐在黯淡的大楼屋顶上,朝有些肮脏的夜空不断地歌唱。我不想让这种地方成为她最后的舞台。Miu,你以后就继续拆卖自己吧。你之所以陷入不明所以的罪恶感,全是因为你终究无法放弃音乐,无论逃到哪里,都摆脱不了歌手身分的缘故。你耀眼的才华与周遭数万人的欲望、利害及生活紧密相关,此后一定会一再地撕扯你,使你四分五裂吧。



不过那种时候,你只要变成一只流浪猫,回到这池袋就无所谓了。我会在这里随时候命,把你完整地拼回去。



歌唱完后,我们仍陶醉了好一会儿。涔涔汗水与干涸的泪不断释放感应热,轻柔地包围我俩。我感到Miu的头倚在肩上。心跳迟迟缓不下来,无远弗届地追随歌曲余韵,敲打强烈的节奏。直到某个担心状况的人拨响iPhone,将我们拉回现实,我们一直待在这样的温暖中。



§



Miu是刚下病榻的人,后来不意外地因贫血与脱水而昏倒,被救护车送回医院,我也随车前往。想当然耳,三桥先生已候在医院,先是对我道谢又灵巧地翻脸开骂,而挨骂的我却旁观者似的心想,大人真是辛苦。



「我还是决定要求由羽以后不要随便到池袋去。」



告别时,他悻悻然地这么说。



这样对她也好。从医院搭计程车去车站时,我这么想。三桥先生观察入微的慧眼或许也是将Miu逼来这种混杂之处的原因之一。Miu一方面被母亲当作摇钱树,一方面受到唱片公司母亲般的呵护。过这种大冷大热的生活,任谁都会想逃出来透透气吧。



可是,一想到此后很难见到Miu,心里还是很难受。只有她注意到我心中凯斯的声音,是我独一无二能够分担彼此痛苦的对象。



「她才不是经纪人念个两句就会学乖的人咧。」



玲司哥这么对我说。



「等锋头一过,她一定又会跑出来。」



我也希望如此。



§



就这样,夏天在没有Miu的日子中过去了。



进入十月,夜色寒意渐浓时,街头乐手也如南飞过冬的候鸟,全移到能够避风或有屋顶的地方。「老大」里,风声萧萧的docomo前广场乏人问津。



我几乎每晚都坐在路树底下写新歌、被常客开玩笑、遭醉汉纠缠、听警官唏哩呼噜地训话、挤破手指水泡继续唱。等待那女孩穿着三角耳连帽外套,手插口袋摆张臭脸来到我身边,给我打个辛辣的分数。



不过,Miu始终没出现。



§



再会来得非常意外。十一月初的星期一早上,我在父母出门后茫茫然地躺在床上想调子时,iPhone响了。是未知来电。



『我是跟三桥先生问到的。』



这是Miu第一句话。



我打从心底大吃一惊,只能发出「喔、喔」的声音。



『我最近要开始录新歌了。那个啊,你那时候,不是……在屋顶上弹过我的歌吗?你弹的吉他琶音……我想,拿来用一下。你自己听,就是这个。』



电话另一头传来Miu指弹的吉他声。



『所以我想姑且问一下,你愿不愿意让我用……小春?喂,小春?你有在听吗?不要发呆,快点回答!』



「喔、好,嗯。」



我终于挤出声音。



「我有在听,嗯。拿去用啊。那本来就是听了你的歌以后,我自己排出来填空的东西。」



『是喔。』



Miu的声音听似冷淡,我却感到某种怪异的热。



『然后,我想让制作人听一下完整的曲子……所以,下次我去池袋的时候会带录音机,你要弹喔!』



「……咦?呃,不需要特地跑来找我弹吧?你刚不就弹过——」



『有、有什么关系!你弹就对了啦!』



Miu叫得我都耳鸣了,我便闭上嘴,将iPhone拿离耳边十五公分。



『要给我好好练到不怕别人听为止喔!谁教你弹得那么糟!』



电话就这样断了。



我久久不敢相信电话那头真的是Miu,盯着手里沉默不语的iPhone动也不动。名为通话纪录的现实确实留在手机里。



我趴上了床。



虽然没有任何人看我,满脸傻笑还是让我觉得很害羞。Miu回来了,我又能见到她了。我将床边架上的ES-335拉过来摆在手中,感受它的重量。在我手里的,无疑是我碰得到的现实。



§



小峰由羽的新单曲在年末发售了。



专辑名称相当耐人寻味,叫做《I.E. Stray-Cats》。头两个字母是什么意思,她从来没有解释。各种臆测在杂志和网路上满天飞,但没有任何人猜对。只有我们流浪猫才知道,那是池袋东口的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