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春斗这么一问，京的脸上浮现了一抹乾笑。



「工作吗……唉……」



她先是叹了口气，接著又喝了一口啤酒。



「小京？」



「……工作很顺利，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那、那太好了。」



「这种话我就算撕破嘴也讲不出来吧……」



「这样啊……」



春斗一脸尴尬，表情僵硬。



「呃……听说『暗黑骑士』的作者就是GF文库的神坂同学对吧？他真的很难搞吗？」



闻言，京摇了摇头。



「没有那回事。是我自己思考的不够周到……」



吃著店员送上来的薄切生鱼片和义式柠檬汁鸡排，京跟春斗分享之前她跟神坂苍真──也就是和泉飒太之间发生的事情。



「嗯……这种情况在所难免。不需要太过在意啦。」



这种情况时有所闻是不争的事实，即使知道自己这么说也没有任何安慰的效果，春斗还是只能这样回答。



「是这样吗……」



京喝了一口第二杯的饮料Leffe　Radieuse──这款同样是高酒精浓度的啤酒──后，又唉声叹气。接著，她用略显湿润的眼睛注视著春斗的脸孔。



「今天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不破先生。」



「什、什么？」



被京用热情的眼神盯著看，春斗不禁面红耳赤。京用无比认真的语气，向这样的春斗问道：



「请问作家对责编的要求是什么？」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令春斗猛眨眼。



「对责编的要求？这就是你想问我的问题？」



「对。」



「……为什么会想问我？」



「因为伊月和土岐先生的关系，即使看在其他编辑眼中也是十分特殊，至于像那由那样『不要来干扰我就可以了』又太过冷淡了……」



「相较之下我和川边先生的关系性比较符合一般的刻板印象，比较有参考价值，是这样吗？」



春斗面带苦笑说道后，看得出陷入天人交战的京吞吞吐吐地承认：「嗯……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啊……」



她之所以会答应今天出来吃饭，大概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觉得能对工作有助益吧。虽然很符合京讲究实务的作风，可是春斗难免有些难过。话虽如此，她愿意来依靠自己，也是值得开心的一件事。



春斗抱著复杂的心情，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要求吗……我对川边先生没什么不满的地方耶……我在写『圣灵骑士』的时候，确实如小京所言，感觉上我们只是各做各的分内工作而已，不过自从开始执笔『重生的利维坦』之后，川边先生的配合度就变高了。不只需要取材时他会帮我预约，还会帮忙搜集资料，陪我一起去巡书店等等……说到这个，『律师之孽』这部作品的责编好像会帮忙引荐职业律师，还有主动搜集资料送给作家的样子？我觉得那种愿意为了作品，付出超过一般业务范围努力的编辑，真的会让作家感激不尽呢。」



「原来如此……」



京从包包拿出笔记本，把「为了作品付出超过业务范围的努力」这句话写了进去。等她差不多写完后，春斗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如果自己负责的每一部作品都以『律师之孽』为标准去努力，编辑就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也不够用。所以我觉得作家不该去要求编辑为自己做到这种程度的奉献……作家对编辑最低限度的要求应该是『※报联讨』吧，同时这也是最重要的。」（编注：日本企业的中心思想，原文写作「报连相」，音同「菠菜」。）



「报告、联络和讨论吗？」



「嗯。坦白说，作家和编辑之间的纠纷，有九成是因为报联讨不足的关系吧。」



「九成！？有这么高吗！？」



春斗一本正经地点头，向满脸惊讶的京继续说道：



「透过电子邮件收到原稿后，一定要联络作家，让对方知道自己确实收到稿子了。信件往来时，可以的话最好明确订出一个日期，请对方在那之前回覆。如果有可能来不及在约定的日期交件，就要提早跟对方联络，重新商讨时间表。有任何问题发生，要尽可能地做详细的报告。只要编辑和作家双方能严守这些基本原则，应该就能大幅减少彼此的误会了。」



「报联讨……上次的风波，如果我能详细跟和泉同学说明为什么不能采用他理想的绘师，说不定就不会发生了……」



「我知道编辑的工作很忙，而且不管发生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逐一联络很麻烦，也能理解不想报告坏消息的心情。可是对作家而言……尤其是只跟一间出版社接洽工作的作家，编辑往往是他们跟外界唯一的接触……虽然每个人的标准都不大相同，不过基本上，没有联络的时间拉得愈长，作家对编辑的不信任度也会随之呈现指数增长。」



「真的吗？」



春斗向不敢置信的京露出苦笑。



「也不知道该说是优点还是缺点，作家的想像力都很丰富。平时都没有联络的话，脑子就会不由自主地渐渐充满负面的想像。举例而言，原稿送出去后三天到一个礼拜都没有收到联络或许还能忍耐，超过这段时间，仇恨值就会加速度向上狂飙。我也有过这种经验，完全没有工作可做的一个礼拜，感觉可是超乎想像的漫长呢。编辑如果忙到没空看原稿，那也没有办法，可是至少也要知会作家一声吧……啊啊，不过，『忙著做其他工作』这种说法也会加深仇恨值，所以要注意喔。因为那句话的意思，等于是在告诉作家说『你的工作的重要性不如其他工作』。」



「咦？不然要怎么说才好呢？」



京理所当然地产生了这个疑问，春斗歪著脑袋回答：



「这你就考倒我了，每个人理智上都可以理解工作有轻重缓急之分，可是情感未必能接受。不只是作家，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工作被排在后面的顺位会觉得开心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如果不能坦白说出原因的话……难道只能骗对方说自己生病了，或者有亲戚去世之类的吗……？」



春斗听到京的点子后不禁苦笑。



「应该是没有人会那么冷血无情，听到这样的理由还坚持说『那又怎样，总之优先处理我的工作』没错啦；问题是，谎言被拆穿的话，作家对编辑的信赖度可是会一落千丈喔。基本上，应该没有比说谎更糟糕的蒙混方式了。毕竟现在同行之间大家都很常透过社群网路交流，就算说谎也纸包不住火。」



「我想也是……我也认为说谎不好。可是，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工作尽早完成，不要累积到必须让任何人苦等回覆超过一个礼拜以上的时间，无庸置疑就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如果有那么简单，也不用伤脑筋了……没有人会喜欢把工作累积到堆积如山。」



「你说的没错。所以现实上，也只能跟被迫耐心等候回覆的人具体说明目前自己『必须优先处理的其他工作』到底是什么，设法获得对方的理解了。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讲道理啦。」



「原来如此……到头来还是得遵守报联讨的原则吗……」



京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说道。



「嗯。另外……我还听说过有的编辑会设计出作家用的时间表，从几月几号交大纲、几号交第一章、几号交初稿、几号入稿和几号校正──一直到几号出版，长达好几个月的流程都一丝不苟地硬性规定得清清楚楚，藉此完全控制住作家呢。」



「哦～感觉好像经纪人喔……」



「就是说啊。不但感觉很费事，还听说有的作家觉得『这份工作的优点明明就是可以自由规划时间，为什么非得接受那种缺乏弹性的严格管理不可！』，因此大为反弹呢。」



「也不意外啦，个性上很难接受这种管理方式的作家一定不少。」



「对啊。所以说编辑这个工作真的不轻松。」



「真是的……怎么说得事不关己似的。」



「毕竟我确实不是编辑啊。」



春斗向别扭地噘起嘴巴的京笑著说道。



＊



后来不管京请教什么问题，春斗都无所不答，包括自己和其他作家所经历过的困扰、各种甘苦谈，以及风评好的编辑和不好的编辑的八卦等等，两人一聊就聊了好几个小时。



两人一直聊到餐厅要打烊了才以各出一半餐费的方式结帐离开，走在夜晚的街头上。



「啊～感觉脑袋有点晕晕的。」



京那因为喝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浮现了微笑。



「只觉得头晕已经很了不起了……」



春斗半佩服半傻眼地说道。



京刚才喝了十杯啤酒，全部都是高酒精浓度的。换作是伊月的话，大概五杯就喝挂了，春斗恐怕也会酩酊大醉吧。



京的笑容看起来有些郁郁寡欢。



「其实我偶尔也会有想要喝到失去记忆的念头。如果能醉到天塌下来也不在乎，进而让心情重置的话，不知道有多轻松。」



「小京……」



京向眼神忧虑的春斗弯腰一鞠躬。



「谢谢你，不破先生。让我今天受益良多。」



「很开心能帮得上忙……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比较好。」



听了春斗的说法，京的脸色变得有些僵硬。



「这是你第一年到公司上班，会犯下错误也是很正常的。我自己刚出道的时候也是在犯错。」



举例而言，当年春斗在网路上看到自己的出道作被人批评是「套公式的老掉牙作品」而心怀怨恨，兼职在专门学校当客座讲师的他，后来趁著上课时将心中这股郁闷一股脑儿地宣泄而出，这就是其中一个错误的例子……虽然相生初也因为这起事件，发愤图强成为了职业作家，以结果而言算是圆满收场，可是对春斗个人而言，那确实是不堪回首的失败。



看到想起这件往事的春斗，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苦笑，京就像在看著什么耀眼的事物般眯起了眼睛。



「……不破先生你真的离我好远呢，连新人时期所犯下的错误都能当作『过去的回忆』付之一笑了。」



「咦？」



京向一脸诧异的春斗面露笑容说道：



「今后我会继续加油的，期许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追上不破先生、伊月、那由、蚕、彩音小姐你们所有人的脚步。所以希望改天还可以像这样请不破先生听我吐苦水。」



京的脸上挂著一看就知道是勉强自己伪装出来的逞强笑容。眼尾微微地泛著泪光。



春斗从她的眼泪中，感受到自己和京之间有一道很深的隔阂，心中一阵刺痛。



她一定是视自己为可靠的对象吧。自己一定受到她相当的信任。相信她对自己也抱有一定的好感……做为一个人。做为一个成熟的大人。做为业界的前辈。



未来自己和她应该也会像今天这样一起出来喝酒，听她诉苦，给她建议吧。



可是，即便再怎么受她依赖、受她信任、受她尊敬、受她感谢。



──她对我的喜欢，永远只会停留在「这个人还不错」的层次而已。



春斗的直觉如此笃定地告诉自己。



──这不是我要的。



死都不想要这样。春斗的意念非常强烈，甚至有一股冲动想撕裂自己的胸口。



受到信赖、尊敬、感谢又如何，一点都不值得开心。



很开心自己能帮得上忙这种说法，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



──我。其实我……



「啊～多么希望我真的是淫棍王子啊──！」



「不、不破先生！？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呀！？」



春斗没来由地仰天长啸后，京羞红了脸，紧张兮兮地东张西望。幸好四下无人。



「那、那个，不破先生……？」



春斗向目不转睛地注视著自己的京露出带有一丝落寞的微笑，吞吞吐吐地说道：



「……如果我真的是那由妹口中所说的淫棍王子……或许就有勇气不由分说地抱住心情低落的小京，夺走你的吻，然后顺水推舟地带你去宾馆了吧。」



「不破先生……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面红耳赤的京瞪著春斗，春斗叹了口气。



「在连续剧或漫画里，不是常常可以看到这种桥段吗？男主角二话不说亲吻受伤的女孩，女孩子也受气氛影响回应了男主角的热情，接著镜头一转，场景变成宾馆的房间，两人全裸躺在床上迎接早晨……就类似这样的。」



「嗯，我是有看过类似的桥段。」



「……很遗憾的是，我没有采取这种行动的勇气。就算叫我把握当下的气氛冲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到底要有什么样的气氛，才有办法从接吻一路发展到共度春宵啊，谁来详细跟我说明一下，我真的一点都不懂。而且我也不知道这一带哪里有宾馆，也不知道要怎么登记入住进入房间，如果宾馆跟一般饭店一样有人在柜台服务的话，对方一定一眼就能看穿『这两个人等一下就要上床了喔』，那岂不是超丢脸的吗？我实在很难不去想这些……」



春斗又「唉～～」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毕竟我又不是真的淫棍王子。别说上床了，我连接吻的经验也没有。只是个母胎单身，沉迷色情游戏的死处男──」



春斗咬牙切齿，语带不屑地说道：



「我真的很讨厌连看到喜欢的女孩伤心落泪也不敢趁虚而入，只能做个人畜无害的老好人的自己……！」



「咦……可是我觉得那正是不破先生的优点耶……」



京说的应该是真心话，然而──



「不管小京你对我的看法如何，我就是讨厌这样的自己……就跟不管我和那由妹还有伊月多么感谢你，你依然无法认同这样的自己一样。」



「……！」



京闻言瞪大了眼睛。春斗向这样的她露出有气无力的笑容。



「……就算你再怎么信任我、感谢我，我也不想一辈子当你心目中的『好人』或是『觉得还不错的人』。我希望小京当我的女朋友。偏偏我不是风流成性的男主角，也不懂得看气氛，所以明明碰到了这么好的机会，我还是束手无策。我唯一会的，就只有跟之前一样，像个笨蛋似地把以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春斗先是吸了一口气──



「我喜欢白川京小姐。请你跟我交往。」



然后，他一如在祈祷般，以微弱但不失郑重的语气，吐出了这一句话。



被正面告白的京，神情呆滞地注视著春斗的脸，半晌后她终于喃喃开口：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春斗先生的。我不只喜欢你这个人，也喜欢身为异性的你……应该是吧……」



脸庞泛起了红晕的京，吞吞吐吐地说道。



春斗又惊又喜地睁大了双眼。然而──



「可是……光是要面对眼前的工作就让我焦头烂额，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事情。对现在的我而言，工作比恋爱还重要。能否让自己成为独当一面的编辑，跟不破先生还有那由和伊月并驾齐驱，比恋爱重要多了。」



「是吗……」



「所以──」京向脸上浮现了一层阴霾的春斗接著说道：



「所以……虽然完全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可是等到哪一天，我已经能够认同自己了……如果到时候不破先生依然喜欢我的话……」



京的脸上浮现了柔和的微笑。



「到时候，请不破先生跟我交往。」



「小京……！」



春斗不敢置信似地目瞪口呆，京红著脸补充说道：



「我、我知道讲这种话很自私，所以不破先生不需要勉强自己等下去喔！就算你改变心意想跟初小姐或者小千交往，那也是你的自由！」



「我要等！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京以很快的语速说完后，春斗也以很快的语速回答。



京一脸不好意思，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那么，呃，那就先这样……」



「嗯、嗯……那就先这样……」



脸红的春斗点头附和。



六月下旬，某个天气闷热的夜晚。在一点也不罗曼蒂克的商办区的昏暗巷弄里。



不破春斗与白川京的恋情，有了一小步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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