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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起始的道别(2 / 2)


但也许进藤就是知道我会奉陪,才一句话都没跟我商量就去寻死。



当蝉死得差不多,树木也染上红色时,秋天来了。这是十月底的事。



我忽然想起了与进藤闲聊过的一段谈话。



那是个晴朗的七月午后。我们在闷热的房间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天南北地聊天。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成一座小山,几乎只要抽掉一根就会崩塌,烟灰缸旁则有像保龄球瓶一样摆得整整齐齐的空罐。



蝉停在窗边电线杆上发出剌耳的鸣声。进藤捡起一个空罐,到阳台朝蝉扔了过去。离目标差了老远的空罐掉在道路上,发出铿锵的声响。进藤咒骂了一声。



就在他拿起第二个空罐时,蝉就像是故意嘲笑他似地飞走了。



「对了,」进藤拿着空罐呆站在原地说:「录取与否的通知差不多该收到了吧?」



「我什么都没提,你就应该要猜到啦。」我拐了个弯回答。



「没上啊?」



「对啦。」



「我放心了。」和我一样连一间公司的录取资格都没拿到的进藤说道:「顺便问一下,后来你有去应征别家公司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做。我的求职活动已经进入了暑假。」



「暑假啊?这个好。」



「我也从今天开始放暑假吧。」进藤这么说道。



电视上正在转播高中棒球赛。一群比我们小了四、五岁的棒球少年,在观众的加油声下活跃着。比赛在双方都未得分的情形下,打到了七局下半。



「问你一个怪问题。」我说:「进藤你小时候想当什么?」



「高中老师啦。我不是讲过好几次了吗?」



「啊啊,你确实讲过。」



「现在回想起来,我想当老师,就和独臂人想当钢琴家一样啊。」



如同当事人所说,进藤这个人怎么看都不适合当老师。只是如果问我他适合什么样的职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如果是要当「千万不可以变成像他这样」的这种负面教材,相信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不过目前世上并不存在负面教师这样的职业。



「其实也不是没有独臂钢琴家啦。」我这么说道。



「也是啦。顺便问一下,你以前想当什么?」



「这个嘛,我什么都不想当。」



「鬼扯。」进藤顶了顶我的肩膀后说:「小孩子不都会被大人弄得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会有梦想吗?」



「可是我真的没有。」



电视传来欢呼声,看来是比赛有了进展。球打在护栏上,外野手拚命去追。二垒跑者已经一脚蹬在三垒垒包上,球传到游击手的手上后,他放弃回传本垒。



播报员说他们得到了宝贵的一分。



「对了,你国中时代不是参加棒球校队,而且还是县内知名的投手吗?」进藤说:「我听国中时代的朋友说过,有个姓汤上的左撇子,明明才二年级,却离谱地老是能把球送到正确的位置。」



「应该就是说我吧。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只有控球力特别突出。可是,我在国二的秋天就退出了。」



「是受伤还是怎么了吗?」



「不是。这说来有点奇妙……我国二那年夏天,在县内预赛的准决赛中赢得了胜利,那一天我的确成了英雄。这样听起来像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但能赢得那场比赛,



几乎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那间国中的棒球校队能留到准决赛,真的是很罕见的事情,所以学校动员所有人来帮我们加油,每个见到我的人无一不称赞我。」



「从现在的你看来,完全没办法想象啊。」进藤十分怀疑地说道。



「我想也是啊。」



我露出苦笑。也难怪他会这么说。连我自己也是每次回顾时,都觉得很不踏实。



「我在学校里没几个朋友,是个不起眼的学生,突然在这一天成了英雄。感觉实在棒透了。可是啊,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回顾这一天,突然涌起羞耻的感觉。」



「羞耻?」



「对,就是羞耻。我觉得自己很可耻。觉得『这有什么好乐得冲昏头的?』」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那种状况下会高兴得冲昏头也是当然的。」



「也是啦。」我这么回答。进藤说得没错。当时我没有任何一个不该冲昏头的理由,大可坦率地为此高兴。但就是有某种东西从意识底层冒出来,拒绝我这么做。我的心情就像气球被灌得太饱而胀破似的,一瞬间萎缩下来。



「总之,在我有了这个念头的瞬间,就越想越觉得一切变得非常可笑。然后我就想到:『我不想再丢人现眼了。』两天后,决赛的当天,我搭上第一班电车,结果却是跑



去电影院。我在那里连续看了四部电影,还记得因为冷气开得太强,始终在摩擦手臂取暖。」



进藤捧腹大笑:「你是白痴啊?」



「我是个大白痴。可是,就算时光倒流,再给我一次同样的机会,我想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比赛结果当然是以悬殊的比数惨输了,不管是队员、教练、班上同学、老师还是爸妈,全都气得不得了。他们问我不去参加决赛的理由,我回答说:『弄错日期了。』结果这似乎是火上加油。暑假刚结束的第一天,我就被带到隐密的地方围殴,鼻梁骨折,有点变形。」



「你是自作自受。」进藤这么说。



「一点也没错。」我表示同意。



电视上的比赛似乎也分出了胜负。最后一棒打者只打出了不怎么样的二垒方向滚地球。两队球员行礼后互相握手,输掉的那一队想来应该是教练教他们要这样做,始终挤出令我觉得恶心的笑容。总觉得很病态。



「我从以前就是个没有任何欲望的小孩,」我说:「完全没有任何想做什么或想得到什么的想法。我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很难热中于一件事情,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持续。像七夕要交的许愿挂签,我也每次都交白卷。我们家没有所谓的圣诞礼物,但我从来不曾对这点感到不满,甚至觉得其它家的小孩好可怜,每年都得决定自己想要什么东西才行。就算拿到压岁钱,我也只交给我妈妈,请她拿去补贴当时我去上的钢琴班学费。而且我会去上钢琴班,也只是想减少待在家的时间。」



进藤关掉电视,将CD播放器的电线插上插座,按下播放钮。是尼尔·杨的《Tonight’stheNight》,是他最中意的CD之一。



「你真是一点都不纯真的小孩,听了真不舒服。」第一首曲子播完后,进藤说道。



「可是,当时我一直以为这霞才正常。」我说:「大人这种生物,对傲慢的小孩会开骂,但对没欲望的小孩就不怎么会骂,所以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注意到自己很奇怪……我现在遇到的问题,多半就是这个。我想面试的主考官多半也看出来了,看出我不但不是真心想工作,还不想要钱,甚至不想得到幸福。」



进藤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说了无趣的话。



就在我为了改变话题而想随便说点话时,进藤开口了。



「可是你不是和笔友通信得很开心吗?」



「……笔友啊。我的确有过一段时期在做这种事啊。」



明明一刻也不曾忘记,我却像是事隔多年才想起似地这么说道。



进藤是唯一知道我和雾子在当笔友、且在信上写的全是谎言的人。一年前我去参加啤酒节时,喝醉酒又被太阳晒昏头,才不小心脱口而出。



「的确,要说我没有乐在其中,就是骗人了。」



「你这个女生笔友,叫什么名字来着?」



「日隅雾子。」



「对了,就是日隅雾子,那个被你单方面停止通信的女生。真是可怜,就算你不理她,她还是不屈不挠地继续写信给你好一阵子吧?」



进藤咬下一口牛肉干,并用啤酒灌进肚子里。



然后说:



「吶,瑞穗,你应该去见日隅雾子。」



我以为他是说笑,嗤之以鼻,但进藤的眼神很认真,充满了信心,他确信自己刚刚说的话是个绝妙的主意。



「去见雾子?」我用讽剌的口气说:「然后为五年前的事向她道歉,跟她说『请你原谅我这个骗子』?」



进藤摇了摇头。



「我要说的是,不管你写在信上的事情是谎话还是事实,你说过的那种……对了,就是『灵魂的交流』,能够如此交流的对象可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你可以对自己和那个叫雾子的女生之间的相配度更有信心一点,而且你们从姓氏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YUGAMI』和『HIZUMI』都是『歪』的训读啊。」



「不管怎么说,已经太迟了。」



「我看未必。在我看来,如果真的是心意相通的对象,五年、十年的空窗期根本不成问题,完全可以像昨天才一起聊过天似地欢笑。我觉得光是为了确定日隅雾子对你来说是不是这样的对象而去见她一面,其实也挺不坏的。说不定可以形成一个契机,让你找回失去的欲望。」



我不记得后来是怎么回答,想必是含糊其辞,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我心想,就去见雾子一面吧。有一部分是因为我想珍惜进藤送给我的话,另一部分是因为失去了好友而觉得寂寞。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则是因为我切身体会到「喜欢的人不见得会一直活着」这件事。



我鼓起勇气走出家门,开快车回到老家。从房间的衣柜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饼干盒,将雾子寄给我的信照日期顺序排到床上。但就只有那几封不再回信后雾子仍然寄来、我却根本没拆封的信件是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到底放到哪里去了?



我在这个飘散着怀念气味的房间里,一封一封地重看这些信。花了五年累积起来的信件合计有一百零二封,我以回溯时间的方式,从最后一封信看起。



等我看完她寄给我的第一封信,太阳都下山了。



我买了信封和信纸,回到公寓写信。我的手还很熟悉收件人的地址。



想要告诉她的事情有一大堆,但我想到最好的方法还是实际见面告诉她,所以只简单写了几句话。



「五年前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有事瞒着你。如果你还愿意原谅我,十月二十六日请来公园一趟,就是我们以前小学上学途中的那座儿童公园。我会等你一整天。」我只写下这些,就把信投进邮筒。



我不抱指望,自认是不抱任何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