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警方先将我们四名人质聚集在对策总部,再以救护车送到市内医院。坂本想和前野搭同一辆车,但没能实现。我们分头移动,各别接受健康检査。
我的右肩不是骨折,也不是脱臼,而是挫伤。田中伤得最重,他真的患有椎间盘突出,必须住院几天接受治疗。
待在医院时,我们的家人纷纷赶来。在警员的会同下,我们在独立的病房里见到家人。
不出所料,我的妻子杉村菜穗子,在广报课的桥本陪同下前来。不过,进入病房的只有她一个人。
由于心脏肥大,菜穗子体弱多病,从小家人就担心她活不过二十岁。妻子能够平安度过怀孕和生产的难关,让我们拥有独生女桃子,也是拜先进医疗与幸运之赐。
无可取代的妻女,至今她们不知为我担心多少次。
妻子没有哭。她脸色苍白,像刚刚的前野那样颤抖着,像攻坚结束时前野对坂本做的那样,紧紧抓住我。「太好了,太好了……」她语带哭音,不停说着。半晌之间,我们的对话似乎害面无表情的警员颇为尴尬。
「桃子呢?」
「跟父亲一起待在家里。虽然没让她看新闻,但父亲好好向她解释过。」
交给岳父就能放心,何况有能干的女佣陪着。
「现在不能占据你太多时间吧。」
「接下来大概要做笔录。」
「我的意思是,不管是你或一起历劫的大家,都得好好休息,摄取营养才行。」
「又不是被抓去当人质一整晚,不要紧。」
「可是,听说你肩膀受伤?」
「我也没想到会在公车里跌倒,果然上了年纪。」
妻子没责怪我。怎么总是被卷入危险案件?她没怪罪我,反倒像在责备自己。要比解读妻子细微的神色,我是个中好手。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我挤出笑容,妻子也试着微笑,却滚落泪水。
「这次我没能陪着你。」
约两年前,一名在广报室打工的女孩遭到开除,与我们发生纠纷,闹得很僵。最后她闯进我家,抓住桃子当人质,关在厨房。当时,第一个碰到她的是妻子,我接到联络赶回家,不过,救出桃子与案件解决的瞬间,我和妻子在一起。
「光想像你也在公车上,我就吓得心脏快停止跳动。」
「如果在公车上的是父亲,你会觉得比较安心?」
没想到妻子会开这样的玩笑。
「不,最可靠的——」
「是远山小姐吧?」
妻子指的是今多会长的心腹秘书「冰山女王」,我和妻子忍不住笑出来。我边笑,脑中一隅现实地思考着。没错,或许只有远山小姐,能够对抗老人巧妙的话术。近似于〈判断有此必要的情况下)能对岳父的意见提出异议的,只有她而已。
我莫名将老人与岳父重叠在一起思考。他们有任何共通之处吗?
「当时园田小姐也在一起吧?」
「你见到总编了?」
「我没见到她,不过桥本派秘书室的人去陪她。」
园田总编的老家在北九州,据说年迈的母亲和兄嫂住在一起。就算搭飞机,也无法立刻赶抵。
「我回家拿换洗衣物,看来你得在医院过一晚。」
「你在家等我吧,可以回去时,我会打电话。」
我说完,这才想到:「之前你待在哪里?」
「在县警署的会议室等。其他人在被救出来前都身分不明,但由于园田小姐获得释放,马上知道你在其中,警方便联络家里。」
我的心跳差点停止。
「是你接到联络的?」
妻子摸着我包着绷带的肩膀,像在安抚我。
「最先接到联络的是公司,是园田小姐要警方这么做的。」
真是细心的人,妻子说。
「老样子,父亲反对我去警署。」
「换成我是岳父,也会反对。」
「不过,远山小姐派桥本过来,并且说服父亲,比起待在家里,待在现场附近较好。」
「她还是一样周到。」
妻子笑得益发灿烂,我放下心。
「等待期间,警方有没有做过任何说明?」
「他们保证会平安救出人质。」
语毕,妻子压低音量道:「最先被释放的司机非常激动,说要回去车上劝服歹徒。」
我感到一阵心痛。「那是个女司机,责任感非常强。她的表现令人钦佩。不过,她似乎有个小女儿。」
妻子微微瞠目,「但她还是想回去公车上呢。」
病房外传来敲门声。警员开门,桥本探进头。
「抱歉,打扰了。」
他在门外行礼,也对警员致意后,留在原地说:「我是广报课的桥本。杉村先生,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不好意思,又给你添麻烦。」
他没特别理会我的赔罪,提醒道:「菜穗子小姐,时间差不多……」
妻子点点头,向警员行礼说「有劳你」。桥本毕恭毕敬地退后,让开通路。
总是端正有礼,沉着冷静,却不显得冷酷;辩才无碍,圆滑周到,但言语不带讥讽。对于我们今多集团真正的广报课精锐桥本,那个老人会如何评价,又会与他如何巧辩?之所以会想到这些,是我逐渐恢复鎭定吗?或者,仍在为事件兴奋?
「杉村先生,森先生联络过我们。」
即使是桥本,似乎也还不习惯单纯以「森先生」称呼离开今多集团的森信宏。简短的三个字,听来有些生硬。
「看到新闻快讯后,他非常担心。虽然想立刻赶来,但没办法离开家里,希望能向你致歉。」
不能丢下夫人离开。
「实在不敢当,森先生没必要道歉。」
「站在对方的立场,没办法这么想吧。」
以「对方」代称,语调顺畅许多。
「内子就拜托你了。」
「我明白,请放心。」
桥本又行一礼,补充道:「毋须多提,会长也很欣喜。」
「我有受责难的心理准备。」
「外出前,我看到父亲让桃子坐在膝上。不晓得几年没这样了。」
妻子笑着挥挥手,我也向她挥手,体内涌起莫大的安心感,夫妻俩仿佛一起回到年少时代。
两人离开后,我向警员颔首致意。「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家人,谢谢。」
警员是一名中年男子,穿防刃背心的肚子往外突出。若先前的攻坚队员像匕首,他就像把菜刀。只见他默默点头。
「其实,我曾被卷入犯罪案件,大概知道流程,不过是要在这里进行笔录吗?得趁记忆犹新时问话吧?」
员警一脸困惑,仿佛在说他没权限回答。
「在笔录结束前,不能见其他人吧?」
不知所措的员警摸一下腹部,移开视线,喃喃应道:
「各位都在接受医生诊察,还不能见面。」
「我很担心先离开公车的同事……是姓园田的女士,也不能见她吗?」
员警益发不知所措。不是我要求的内容,而是我的态度过于冷静,让他感到疑惑吧。
「总之,请好好休息。负责谈判的山藤警部不久就会来问话。」
了解,我乖乖让步。尽管并未累到想睡,但这样我和警员会较不尴尬。我躺到枕头上,阖上眼睛。
然而,不到五分钟,响起一阵敲门声。员警开门,立正敬礼。
「打扰了。」
两名西装男子一前一后走进病房。两人都是四十多岁,一个即将迈入五十大关,另一个应该刚踏入四十大关。待他们站定,员警关上门离开。
隶属县警特务课的山藤警部,我一次都没听过他的声音,也没见过他。可是,短短一瞥,我便晓得即将迈入五十大关、比年轻的搭档更矮小的男子,就是当时的谈判人员。
那张脸上,残留些许几个小时以来我看惯的表情。被耍得糊里糊涂、摸不着头绪——曾与自称佐藤一郎的老人共度一段时光,每个人质都会有的表情,也是我脸上的表情。说是残留,没有更多,是因只有山藤警部没亲眼见过老人。至少没见过他还燃烧着生命之火的双眼。
我从床上撑起身体,与两人寒暄。虽是理所当然,但对方出示的县警手册,样式与警视厅的有些不同。会介意这样的琐碎小事,是我的天性吗?
山藤警部的搭档,是同样隶属县警特务课的今内警部补。他打开记事本,率先开口:
「身体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
「不好意思,再请教一次你的名字。你是杉村三郎先生,对吗?」
「是的。」
「请说出你的住址和任职机关。」
警部补听着我回答,对照记事本上的纪录。
「杉村先生的皮包现在由警方保管,员工证与驾照类也在我们这里。」
「好的,谢谢。」
「不好意思,警方擅自打开过皮包。我们担心歹徒在各位的私人物品中藏东西。」
我知道老人没那种机会,仍点点头。
「另外,我们已取回手机,稍晚会一并归还。」
这年头的手机,只是被踢下公车,不至于坏掉吧。
「我刚见过内人。听说案发期间,你们让她在警署等待,谢谢关照。」
两名刑警互望一眼。看来,杉村菜穗子并非一开始就获得准许。或许菜穗子意外地又哭又闹,不然就是透过父亲在财界的巨大影响力,向县警施压。两种都不像她的作风,但我无法断言,毕竟情况非比寻常。
今多财团在千叶县内拥有物流中心,也有大型分公司。即使在县警有人脉,也不足为奇。
注意到搭档的眼色,山藤警部回望我,开口道:「透过电话与歹徒谈判的是我。」
「我知道你的名字,是那位老人告诉我们的。」
两人都不为所动,是听哪个人质提过吗?
「放纸板也是我的指示。抱歉,让你受到惊吓。」
「我在电影和电视剧中没看过那样的做法,所以有点吓到。」我故意轻松地笑。
病房墙边,两把折叠式椅子放在一起。我抬起三角巾固定的右手,指着椅子问:
「不坐吗?两位坐着,我也比较好说话。」
今内警部补像是助手,搬来椅子摆妥。山藤警部主动坐下,病房内的气氛稳定许多。即使警部发出「嘿咻」或「嗳荷」的吆喝声落座,我也不会觉得不舒服吧。
「这样确实轻松了些。」
山藤警部微笑道。淡淡的笑,抹去先前浮现他脸上的那种表情。
「各位遭遇非比寻常的事件,警方原本不该勉强。正式的侦讯,预定在得到医师许可后,明天在县警署进行。你们肯定想尽快回家休息,真抱歉。」
「没问题。不过,能那么快见到内子,我松一口气,感谢警方的体贴。」
我有点怀疑,不知其他人质顺利见到家人了吗?很可能得到守护杉村菜穗子的今多财团大伞庇荫。
「有几个问题急着确认,方便吗?」
「请说。」我端正姿势。
「劫持公车的老人有报上名字吗?」
「他自称佐藤一郎。」
我大致说明人质与老人互报姓名的经纬。
「所以,之后歹徒与各位都以姓名互称?」
山藤警部注视着我,他的右眉角有个醒目的小黑痣。
「那我们也暂时称呼他为『佐藤』。杉村先生认识佐藤吗?」
「完全不认识。」
「连『好像在哪里见过』的程度也没有?」
「嗯。」
「成为人质的乘客中,感觉有没有认识佐藤的?凭直觉就行。」
「一直留到最后的人质中没有。」
大概是听出我的暗示,两名刑警的眼珠一转。我连忙接着说:
「柴野司机认得那位老人。她说老人搭过几次那班公车,还有老人晓得她有个年幼的女儿,甚至知道名叫佳美。老人表示预先调查过,柴野司机非常惊慌。」
山藤警部轻轻点头。「那个时候,佐藤有没有以言语威胁柴野司机?」
我认为必须谨慎回答,思索片刻才开口:
「柴野司机拒绝下车,于是老人冒出一句『如果你不快点回家,佳美未免太可怜』。在那种情况下,听到歹徒提到年幼孩子的名字,身为母亲一定会害怕,但我不认为老人的语气和态度带有威胁性。」
刑警刻意声明要称呼老人为佐藤,我却反过来称呼「那位老人」,是内心有些犹豫的缘故。我下定决心发问:「不好意思,那位老人真的叫佐藤一郎吗?」
然而,警部和警部补仿佛没听见,直接忽略。
「据说佐藤在公车上使用柴野小姐的手机。」
「是的。他要柴野小姐留下手机,之后便一直使用。」
「他有自己的手机吗?」
「不清楚。他带着斜背包,但只拿出手枪和一卷胶带。」
「佐藤联络过非警方人士吗?」
「没有。」
「确定吗?」
「确定。」我微微苦笑。「由于始终面对面,那位老人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看在眼里。」
警部和警部补都没受到我的苦笑影响。
「佐藤是否曾透露,他在外面有同伙?」
耳朵深处响起田中一郎的话声。不要说,求求你不要说出去,不然我的一亿圆……
「杉村先生?」
我盯着警部淡眉尾端如句点般的醒目黑痣,回答:「他拜托某人帮忙善后,还强调那人只是接受他的请托,并非同伙。」
「怎么善后?」
我的一亿圆!田中的话声愈来愈大,既悲痛又沙哑,消失在耳里。
「老人为我们带来麻烦,感到十分抱歉,所以事后会支付赔偿金。这就是他提到的善后。」
关于补偿金的对话,具体金额及是谁提出的细节要保密相当困难。我边寻思边说明,即使在刑警眼中显得可疑也没办法。
「你相信他会给赔偿金吗?」
山藤警部的话声变得有点温柔,虽然只有一点点。我的视线从他眉角的痣移到双眼。一般市民不易看透的警部双眼,仔细观察似乎有些充血。
「我并未当真。直到现在,我仍认为那是安抚我们的说词。」
「为什么?」
警部随即反问,我不禁感到好笑,发出打嗝般的声音。
「毕竟太离谱,也不合理。要是老人那么有钱,总有方法达到目的。不必刻意劫持公车,也有其他途径吧。」
「佐藤有何目的?」
「老人不是向警部提出要求吗?就是希望警方带他指定的人到现场。他点名三个人吧?他怀恨在心,想制裁他们。」
「制裁?不是单纯的报复?」
「这是我的感觉。」
我解释老人谈到网路上整理犯罪案件的网站。
「以老人的年纪,他似乎对网路相当熟悉。不过,他太不习惯用手机打字,于是请人质中的女孩帮忙。」
讲到这里,我喘口气。两名所警注视着我,恍若我的气息有颜色,可透过分析光谱确认证词的真假。
「只要调查我的身分,马上就会知道。」
两年前我曾被卷入案件,我接着说。
「我任职的今多财团集团广报室,由于开除一名打工人员,发生纠纷。新闻报导过,或许两位有印象?」
「集团广报室的员工,遭打工女孩下安眠药的伤害案件?」山藤警部流畅地回答。「后来,对方闯入你家,持刀威胁夫人,并抓你女儿当人质,关在屋内。」
「果然有印象啊。」
「这是夫人待在警署时透露的情报,当时你们想必受到很大的惊吓。」
我默默点头。
「夫人说,所以碰上这种状况,你应该能够从容应付。」
「内子这么说吗?」
「孩子被抓去当人质,是父母最大的恶梦。历经那样的遭遇,你一定会想幸好在公车里的是自己,而不是女儿,所以绝不会慌乱。」山藤警部笑道,「实际上,杉村先生的行动确实十分冷静。」
「我不如内子所想,胆识没那么大。不过,现下这样听着,渐渐觉得自己真的很冷静,实在不可思议。」
今内警部补也露出微笑,我总算成功触摸到这对搭档守护的门闩。虽然仅仅是触摸到,不可能打得开。
「不论有过何种经验,我毕竟是个平凡上班族,不习惯涉入案件。只是,像这样事后接受侦讯,似乎有点习惯。或许是错觉,但还是让我这么说吧。」
我再度深呼吸。
「过往的经验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毫无脉络、记忆错误,仍应原原本本说出来。」
山藤警部缓缓点头。
「可是,我的自信有些动摇。我们四人和那位老人在公车里共度的几个小时,委实太异常。」
再怎么毫不保留地说明,不在场的第三者,会相信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吗?
「那位老人确实开过两次枪,我们一直面对枪口,但我不认为他真的打算伤害我们。至少在公车停到空地后,我直觉不会发生那种状况。老人就是如此明确地掌控我们,而且手段十分奇异。」
「因为他以巨额赔偿金诱惑你们吗?」
今内警部补问道,上司立刻斜眼瞪他。
「这也是一大主因,但不单纯是钱的问题,怎么讲……」
我一时语塞,咬着嘴唇,两名刑警如石头般静下来。
「那位老人与我们之间,萌生类似同舟共济的情感。尤其是老人解释指名带来的三个人『有罪』后,那样的气氛益发浓厚。」
今内警部补想开口,我抢着继续道:「我不晓得现阶段其他三人的说法,不过,他们想必感到很混乱,无法坦白一切,会想有所保留。那绝不是我们之中有人是共犯的缘故。案发前,我们根本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谁都不认识老人。」
我微微冒汗。
「没人是共犯。尽管用了『同舟共济』的字眼,不代表我们协助那位老人,只是没反抗——没积极反抗或制止。我的意思是,当时有种静观其变,看老人究竟想做什么的氛围。两位能明白吗?」
两名刑警没赞同,也没否定。
「杉村先生认为,会形成这样的氛围,不是遭佐藤持枪威胁的关系,所以觉得他控制的手段很奇特。」
听到山藤警部的话,我重重点头。「没错,正是如此。」
「倘若不是手枪,佐藤怎么控制你们?你有什么想法吗?」
虽然准备好答案,却没立刻说出口,我没有自信。
「——三寸不烂之舌。」
他们可能不会相信。警方恐怕不会采信这种供述,我不禁这么想。
「纯粹是话术。那位老人用语言支配我们,控制我们。纵使发现身陷那样的状态,也无法抗拒。他就是如此高明地掌控局面。」
「其他人质也察觉受到控制吗?」
「他们应该是认为自己被巧妙收买,尤其是田中—那个闪到腰的先生。」
「是,我们知道。」
「他多次抗议老人的话缺乏可信度,但稍微劝说,就没办法继续质疑下去。」
今内警部补突然一动,手伸进西装胸前口袋站起。
「抱歉。」
约莫是有人来电吧,他匆匆离开病房。
剩下我和山藤警部后,他略略倾身向前。
「那两个年轻人呢?就是坂本先生和前野小姐。」
「前野小姐听从老人的指令,做了许多琐碎的工作。当然,主要是枪就在眼前。」
「我明白,这么问不是在怀疑她。」山藤警部轻轻抬起右手,像要安抚我。
「那位老人身材瘦小,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果真如柴野司机所言,或许老人是『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诊所病患。前野小姐在安养院的厨房打工,可能面对的是长辈,又是病人,她头一个被老人牵着鼻子走,感觉完全受到操控。但我无意责备她,这女孩如此善良,并不是坏事吧?」
山藤警部右眉尾的句点位置改变。他眯起眼,微微一笑。
「啊,抱歉,这不是什么好笑的话题。直到现在,前野小姐仍十分同情佐藤。刚刚我原本说『嫌犯』,又改口称他为『佐藤』吧?」
「是的……」
「那是遭到前野小姐指责的缘故。我一说『嫌犯』,她就哭着叫我不要这样称呼老爷爷,说老爷爷是有名字的。」
我不讶异,也没发笑。想到前野的心情,我一阵哀痛。
「前野小姐会不会是目睹……呃,那位老人举枪自尽的瞬间?」
我一直担心这件事。
「还不清楚。总之,先让前野小姐安静休息,似乎才是上策。」
即使知道,也不能向我透露是吧?
「杉村先生,历经两年前的案件后,你是不是对犯罪心理产生兴趣,进而阅读专书,或特别去调査资料?」
怎会问这种问题?
「我没有那样的兴趣,不过内子本来就喜欢看推理小说……啊,经过那起案件,内子也不怎么看推理小说了。」
「这样啊,你听过『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吗?」
没听过。
「斯德哥尔摩不是瑞典的首都吗?」
「是的。」可能是我单纯的反应很好笑,山藤警部又露出微笑。「不过,这是指在绑架或人质劫持案中,歹徒与人质之间,产生杉村先生描述的同舟共济心理的现象。」
「你的意思是,我们也陷入类似的状态?」
「我不是专家,无法断言。引发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一般需要更长的时间。短短三小时,似乎有些困难。」
山藤警部眯起眼,挨近压低嗓音道:
「接下来的话请不要外传。出于我个人的好奇心,不晓得能否请教一事?」
我稍微屛息,点点头。
「杉村先生认为,佐藤老人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
「就是职业或身分。你认为他是怎样的人?说出你的感觉或印象就行。」
我目不转睛地观察警部的神情。「出于个人的好奇心」可能是表面话,但我认为他是真心想知道。
「我也颇在意,所以问过他本人。」
「佐藤怎么回答?」
「他随口转移话题,我正想设法追问出来,警方便展开攻坚行动。」
这样啊,警部蹙起眉。
「现在你怎么想?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凭印象就行吗?完全是我胡乱猜测。」
「无妨,请告诉我吧。」
老师,我回答。山藤警部双眼发亮,倏地坐直。
「其实我有同感。之前通话时,我便觉得他是老师。」
「那么,即使他具备操纵语言、掌控人心的技巧,也不足为奇。」
「不过,还得厘清他是哪个领域的老师。」
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警方和我们公司的园田瑛子谈过了吗?」
「是指你的上司,社内杂志的总编吧。」
「她……有没有告诉你们?园田似乎看出那位老人的真实身分,或者从事的行业。」
山藤警部眉尾的句点回到最初的位置。「什么意思?能不能详细解释?」
那么,总编尚未告诉警方吗?
约莫是看到我的神情,警部告知:「园田小姐也在这家医院。她情绪相当激动,我们暂时没讯问她,让她服用鎭定剂休息。」
园田瑛子居然会激动到无法问话?那个遭棘手的打工人员扔胶带台受伤、被下安眠药,都能顽强振作的园田瑛子吗?
「在那种状况下,我不确定有没有记错……」
我转述老人和总编的对话。我知道你这种人。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你一定拥有非常痛苦的回忆,我向你道歉——
山藤警部从怀里掏出记事本写下重点,紧皱着眉头。
「这样啊。」他阖上记事本,眉间的皱纹随之消失。
「希望你能理解,今晚将卷入案件的各位隔离开来,绝不是怀疑你们。假如让各位太早碰面,讨论起公车上发生的事,为了彼此配合,记忆可能会有所扭曲。」
记忆彼此配合,是指个人的记忆失去独立性,变成一个统整的「情节」吧。
「这么一来,虽能厘清案件的来龙去脉,但有时细微的具体事实也会消失不见。」
对警方来说,即使我和田中、坂本和前野的记忆细节有所矛盾(我想当然会有差异),也不希望我们口径一致,而是要尽量取得原始的资讯。我看见,坂本却没注意到的事,田中发现,前野却不知情的事;或是每个人都目睹,但解释不同的事。
「明天我会请各位到警署一趟。柴野司机和先下车的迫田女士,也会请她们过来。」
「她们都平安无事吗?迫田女士从紧急逃生门下车时相当辛苦。」
「幸好她没受伤,柴野司机也颇有精神。」
「听内子说,柴野小姐想回去车上。」
山藤警部点点头,「她的责任感非常重。」
「她不会因为留下我们离开,而受到公司惩处吧?」
「这个嘛……应该不会。」
「柴野小姐表示愿意留下,要求老人先释放女乘客,还是拗不过老人——」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怎么?」
山藤警部十分敏感。不管再琐碎的细节,他都想知道掠过我脑中的想法。
「可能是我多心。」
「没关系。」
「柴野小姐算是该班车的负责人,也表现出负责的态度。至于迫田女士……这么说有点抱歉,不过可能是年纪的缘故,或者把状况想得太轻松,即使老人开枪恫吓我们,她仍一副悠哉的模样,仿佛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所以老人才会让她们下车?
「她们都不容易受控制,于是最先遭到排除。或许是这么回事。」
山藤警部眨眨眼,「那么,以瓶装水做为交换,被释放的园田小姐呢?」
「园田反倒是在我们的劝说下离开。她看起来非常疲惫,而且行为表现不像我认识的园田……」
我眯起眼,回忆当时的对话。
「老人表示要让田中先生下车。不,原本是想让前野小姐下车。前野小姐听从指示帮忙做了一些事,老人决定让她下车,当作答谢。」
「前野小姐怎么回应?」
「她拒绝了,哭着说独自下车一定会后悔。」
「所以佐藤接着指名田中先生?」
「田中先生也拒绝。在这种情况下,丢下两个女人先下车,他担心事后会遭到舆论挞伐。」
不,等一下。
「在那之前,他不断受到老人警告。一开始,柴野小姐自愿当人质留下,恳求老人释放乘客时,田中先生第一个赞成,惹怒老人。不,可能佯装生气,但老人故意用枪指着田中先生……」
我举起左手触摸下巴。
「老人持枪抵住田中先生这里,命令柴野小姐打开后方的紧急逃生门。」
我没看着病房内的物品或山藤警部,而是注视记忆中的画面。那个时候,枪陷进田中肥厚的下巴,田中吓得眼珠差点没迸出,以及老人冰冷的目光。
「然后……柴野小姐和迫田女士下车,紧急逃生门是田中先生关上的。老人指派他过去,告诉他也可跳下紧急逃生门逃走,但那样太不像男子汉。」
于是田中闹起骜扭,回嘴说才不会逃走。
「车内剩下五个人质时,老人提起赔偿金的事。田中先生嘴上不信,却不禁心动。依当下的气氛,就算叫田中先生下车,他也不可能下车。」
「糖果和鞭子啊。」
听到山藤警部简洁犀利的评价,我抽离记忆,返回现实。
「这是控制的手段。」他继续道。「不像前野小姐那般纤细敏感、现实又爱计较的田中先生,逐渐落入佐藤的掌心。金钱十分诱人,而且男子气概、世人的眼光之类的字眼,对那个年纪的社会人士影响甚大。」
我不禁咋舌,点点头。「第一次开枪,是要强调那不是玩具枪。但第二次开枪,是田中先生瞧不起老人,叫他不要干蠢事的时候。」
「换句话说,田中先生不易操控,费一番工夫才成功。园田瑛子女士则是无法控制,她察觉佐藤隐藏的背景,因而较早被释放。」
老人把她排除了。
「——我一直以为,是我们挑选园田总编,让她下车。」
「这也是一种控制。」
「那坂本先生呢?他年轻力壮,只要有意,便可能殴打老人,夺走手枪。从老人的角度来看,是最危险的乘客,为何会留下他?」
「你仔细想想,挺明显的吧?」
我望着山藤警部,「因为坂本先生担心前野小姐 」
「实际上,他应该是真的担心,但你不认为他是受到控制,被加强这样的心理活动吗?」
这么一提,感觉一切都是如此。
「那我呢?我也容易控制吗?」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个嘛,」山藤警部随意交抱双臂,微笑道:「要是佐藤如此认为,你会感到意外吗?」
「也不是意外……我总觉得受言语巧妙操控。」
「这是我个人的推测,你应该是被留下做为调节的。」
「调节?」
「劫持公车的只有一人,却有四名人质。一对四,而且佐藤是个老人,体格又瘦小。他不是熟悉暴力支配的流氓类型,仅仅亮出手枪,可能无法控制场面;要以言语控制,也需要巧妙的平衡。万一有人情绪激动,或者豁出性命反抗,平衡就会轻易瓦解,发展成无法预测的状况。为了将风险降到最低,佐藤想在人质中安排一个发生意外时,能主动弭平混乱的角色,那就是杉村先生。」
我无从回答。
「打一开始,佐藤恐怕就准备速战速决。他不认为能长时间控制你们,至多五到十个钟头。依我估计,那是能在这样的时间内达成目标的计划。」
「可是,我不认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警方有办法把他指名的三个人带到现场。况且,警方也不可能答应歹徒的要求,把毫无关系的市民卷入危险。」
「没错。」
山藤警部双臂环胸,点点头。他的眼底掠过一抹光,仿佛瞬间反射天花板的日光灯。然而,那一抹光犹如极细的冰针,扎在我的心上。
「现在问似乎有点迟,但警部告诉我这些不要紧吗?」
「就说是我个人的好奇心啊。」
前任人质的我们,这回或许换成受到前任谈判人员控制。
「杉村先生一直称呼他『那位老人』。」山藤警部松开双臂,「田中先生唤他『老先生』,坂先生和前野小姐喊他『老爷爷』。没人叫他佐藤,也没人要叫他『歹徒』。」
真是不可思议,他感叹道。
「我不认为佐藤是他的本名,叫他『歹徒』总有些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说出口我才恍然大悟。「大概是他已过世的缘故。若他活着落网,或许就能毫无顾忌地叫他歹徒。」
「佐藤自杀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我看到遗体……」
「你没想过是遭攻坚队员射杀吗?」
「所以我向攻坚队员确认过,对方回复是自杀。」
话一出口,我顿时慌张起来。「攻坚队员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吗?那请当我没说。约莫是我一脸惊惶,对方想安抚我。」
山藤警部句点般的黑痣动了动,柔声笑道:「不必担心,谢谢你为现场人员着想。」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他站起身,俐落地将椅子叠放回原位。
「时间已晚,但应该会送餐点来。请好好休息,万一睡不着,可向护士要助眠的药。」
今内警部补没再出现,山藤警部独自离开病房。制服员警也没回来,我等于完全落单。
现实感顿时远离。
明明很累,却毫无睡意。恐怕是内心的沉重反应在身体上。
——老爷爷死了!
没错,佐藤一郎已死。不管他以前是什么人,现在只是一名死者。
我默默悼念这名死者,因为再没有我能做的事。
※
隔天早上九点,我、田中、坂本和前野坐上警方派来的箱形车,移动到千叶县的海风警署。距离我们过夜的医院约五分钟车程,干线道路旁一栋红砖风格的古老建筑就是警署,公车劫持案的捜查总部也设在此处。
踏进四楼会议室时,包括山藤警部在内的几名刑警、一名女警、柴野司机和迫田女士已在场。穿制服的柴野司机与一袭西装的中年男子站在一起,应该是她的上司。
会议室中央的大桌上,摊放着合并的两张大图画纸,绘着公车内部的平面图。旁边摆着明信片尺寸的卡片,写有柴野司机及所有乘客的姓名。
山藤警部请我们坐下,两名制服警官随即进来,一脸肃穆地打招呼。下巴线条和体格浑圆、较年长的是署长,比他年轻约十岁、身形修长的是管理官。
「各位早。」
寒暄告一段落,山藤警部走上前。
「今天要请各位重现昨天公车里发生的事。各位应该都很疲累,真不好意思,不过我们预定两小时就能结束,请多多配合。」
署长和管理官负责监督,在稍远处坐下。陪同柴野司机的中年男子,毛毛躁躁地向山藤警部使眼色。
「在这之前……」
山藤警部退开一步,西装男子往前一站,表情僵硬得仿佛只有他还被抓着当人质。
「各位乘客,我是经营『海风线』公车的海线高速客运有限公司职员。」
他行了个最敬礼,柴野司机也照做。
「这次真是无妄之灾。负责各位乘客生命安全的我们,感到无比遣憾。原本社长藤原厚志应该抛下一切,亲自向各位致歉,但为了尽速处理善后,他暂时无法离开公司。」
西装男子表情僵硬,却是口若悬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