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那些在异国士官学校邂逅的、恐怕再也无法相见的,一生的同伴们。
清显和伊莉雅自从半年前那次一对一单挑以来,便下落不明了。虽说她相信着两人不可能那么简简单单地死去,而还都活着,可根本没有收到任何下落。美绪和莱纳则倒戈到了乌拉诺斯阵营,在圣·沃尔特帝国被确定为背叛者。塞西尔也一定从士官学校毕业了,可现在究竟身处何方在做什么,从神乐所在之处却无法得知。
然后,巴尔塔扎尔。
他正是那个为了被囚禁的神乐和清显,抛下迄今所积累的一切成果,拼命前去营救,又别扭又爱嘲讽别人,连自己本性都不知道的可爱青年。
神乐将远远的天空,与在牢中看到的巴尔塔扎尔的表情重叠了。
“不要再在我面前低头了,把头抬起来!”
他对自己说出的话语,现在,正响彻这片天空。由于不愿意让巴尔塔扎尔看到被看守打肿了的脸,便一直低着。巴尔塔扎尔竭尽全力冲破牢房之后,将神乐从黑暗中拖出来,在照明之下硬是托起她的下颚,将她的脸抬起来,说出了那样的话。
仅仅回忆起来,胸中便堵堵的,无法释怀。让人怀念的泪水,几乎就又要出来了。
——一定就是那个时候,我爱上了你。
神乐挺起了胸膛。
她仰视着正前方那阴霾的天空,从心里呼唤着很可能无法再次见到的深爱着的人。
——你还好吗,巴尔塔。
——你一定仍然用着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行着吧。
神乐的胸中,充满了温存和苦闷。
倏地,在离别之际,自己对巴尔塔扎尔说的话在自己耳畔回响起来。
“成为能靠自己的力量改变世界那样了不起的人,然后再次见面。”
那是她硬是逞强,对着最喜欢的人说出的誓言。
勇气涌了上来。
——再次与你相见之时,我希望能挺胸抬头与你相见。
——完成了可与你堪比的伟大事业,然后相见。
仅仅为此。
——堂堂正正地走在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上吧。
——我相信,在那路途前方,一定有着无与伦比的未来。
在她的眼眸深处,驻下了强有力的光芒。
现在这个时候,要拯救民族于灭亡,自己能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为了终结这次战争,应该做的是……?
极其突兀地,问题的答案从神乐的灵魂深处送达了出来。
——军事政变(译者注:原文「軍事クーデター」,「クーデター」为法语coup d'État)。
雷鸣贯穿了神乐的脊椎。对自己出格的思考结果,她不禁毛骨悚然。
然而她的灵魂,却没有停止鸣响。
——破坏现有政权。
现在在箕乡配置的慧剑近卫师团,是并不遵从军队的指挥而遵从亲王意志而行动的独立战斗单位。而军队主力现正在河南地区展开的野战阵地与圣·沃尔特军对抗,无法移动。
在这样的状况,以及拥有这样的武力,能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如果由近卫师团统治箕乡,而神明队袭击京凪离宫的话,就能夺下政权。
近卫师团现在已经掌控了首都的一切。军事设施自不必说,议事堂、纪念公园、护国神社、皇宫……在这些箕乡所有象征性的场所升起师团旗,强制舆论为民众大事宣传权威,这都是可能的。然后作为一支别动队,神明队再去袭击京凪。对于二百五十名精锐来说,京凪离宫的警备态势根本不成问题。如砍瓜切菜般地侵入离宫内,阻断交通、通信,扣下皇王和内阁府大人物,夺取皇王的印章“玉玺”。接下来如果再伪造让位的诏书(作者注:传达皇王命令的文书,用来宣布国家大事时使用),将宝座传给大威德亲王的话,亲王的意志便成为国家的意志。
——战争,就会结束。
如同梦话一样。
但并不是不可能的。
回顾一下历史的话,还是存在这种事例的:趁着军队主力倾巢出动到最前线之际,反叛者从支配地域的内侧率领军队与君主的营部进行肉搏,乱中取首。虽说绝大多数反叛者也无法在政权之宝座上停留太久,就被从最前线杀将回来的军队主力讨伐了。
然而,即使吾身被刻上了反叛者的烙印。
——也可以亲手,平息战争。
——就能够拯救民族。
那样的话,又有什么关系呢。(译者注:原文「よいではないか」。比较有趣的是:在第二部——第二次多岛海战争的第一章,清显、伊莉雅初到沃尔迪克航空队,有一段泡温泉神乐袭伊莉雅胸的描写,伊莉雅不让,神乐说“有什么关系嘛”,就用的这句话。唉,同一句话,说话者是同一人,可说出来的心情竟完全不同了,唉……)
若以吾一己之身可以拯救国家的话,不亦乐乎?
——如果说这就是我的天命的话。
那是自己一直在探求的自己在这个世界呱呱坠地的意义。宛若从黑暗中照射出的一束光一样,现在在神乐的面前,那样的答案指示了出来。
——如果说这样能阻止这场愚蠢的战争的话。
——我会不皱一下眉头地献上吾身。
那样的想法倏地渗透到了构成自身的全部细胞、精神、灵魂之中。
——吾宁为国贼。
(译者注:这三句带破折号的神乐的独白,便是本卷的腰封语。)
至今为止一直淤积在心中的东西,仅仅因为这一个想法,便彻底排解干净,神清气爽了。
然而。
仅仅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的。
要调动近卫师团,大威德亲王的意志是不可或缺的。
就会将亲王卷入这反叛国家罪中。
拼命地克制住不知不觉变快的心跳,神乐若无其事地偷偷瞄着亲王的侧脸。
“难道就无法阻止了吗?”
简直就像是读懂了神乐的思考一样,亲王突然那样说道。
那本应该已经抑制住的心跳,迅速反弹了回来。
亲王那原本朝向箕乡的视线,转向了神乐。
“值此国家存亡之秋,不是有仅仅我才能做到的事吗?”
看样子,亲王和自己正考虑着同一件事。
神乐的直觉那样感到。
“皇王他已经失去正常的判断力了。”
亲王的那句话,使她将直感变为了确信。如果平常人用了刚刚的话语,就会被当场以不敬之罪送入牢狱之中。然而亲王却继续着危险的话语。
“现在的皇王,根本没有足够的状态去下圣断。现在正可谓将民族的命运委托给了一个拥有如孩童般知性的人。这能说是正常的国家形态吗?”
“……”
“你怎么看?”
亲王对着失语的神乐投去了宛若寻求依靠般的真挚表情。
在慧剑近卫师团被托付到他手里的现在,关于军队主力的脊梁骨以及人手空虚的京凪离宫的防御态势,亲王应该比起神乐更加清楚。刚刚神乐所考虑的事情,说不定很早以前就在亲王内心萌生了呢。
然而——应该用话语明说出来吗。
一旦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亲王的话,不是就踏上不归之路了吗?
踌躇衍生出了沉默。
回答在自己喉咙中转着,而说不出来。刚刚自己的想法,不应该轻率地变为言语传达给亲王。如果传达出去的话,民族的命运就会当场转变。神乐的理性催促她自制。
“需要慎重的准备。”
她拼命挤出了这样的回答。亲王的表情依旧保持着热忱,却看不出反应。神乐在感觉到手心有汗珠渗出的同时,神乐继续说着。
“硬是把曲折的河流拉直的话,水就会上溢,就会给国家带来灭顶之灾。要想改变河水流向,周到的计算和护岸工事是不可或缺的。”
以亲王胸中抱有的想法与神乐相同——即军事政变——为前提,神乐十分谨慎地编织着话语。
“是说要等待时机?”
亲王也是以神乐正确解读自己心中想法为前提,追问道。
“我想你应该能看出现在的这种状况。”(译者注:这句话也是亲王说的。)
“应该彻彻底底看透河南地区的动向。我军精锐一旦进入山地,帝国也只能干着急。”
这是事实。尽管圣·沃尔特陆军从头到尾攻占河南都如此顺利,但他们却无法突破通向箕乡的狭窄山路。由于箕乡地区的海岸线是接连的断崖,从海上登陆是不可能的,帝国陆军要想攻略箕乡,便只有翻越这条山路。装备上占劣势的慧剑皇王军便在山岳地带的夜战找到了活路,如同字面意思,挺身构成了箕乡的防波堤。
然而。
“早晚会突破的。”
“野战军带来的这段时间,可以成为我们的同伴。话说,哈尔蒙迪亚皇国现在的动作十分险恶。谍报机关的报告说,在圣·沃尔特帝国顾着多岛海地区的时候,他们便做着准备,最近将大军压上。”
“皇国要想突破克克亚纳线是不可能的。毋宁说,帝国还反而欢迎皇国来参战呢吧?”
“即便如此,一旦打开与皇国的战端,就有望同吾等提前停战。如果顺利的话,这场战争说不定可以通过外交来结束。”
“军部不指望进行交涉。”
“正是在这种时候,不是才需要亲王您的圣断吗?”
“……”
“状况究竟会变成怎样,现在还看不清楚。现在必须做好足以应对任何事态的准备。如果太过性急的话,吾等就已经被送上绞架了。”
使用着那如果亲王不将念头放在军事政变上就说不通的措辞,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他。与此相对的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沉默,亲王简短的回答。
“明白了。”
亲王对神乐的答案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从表情无法辨别。然而话的的确确是说通了,现在这样不就足够了吗。
“妥善统帅神明队。至少在接下来三个月之内,将他们训练到能按你自己的意思调动。”
“遵命。”
“我信赖你胜过其他任何人……能够理解我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是!”
她伸直了脊背,拜受了亲王极为出格的话语。
亲王的觉悟和孤独,渗入了神乐的全身。正是因为他爱着在本国居住的国民甚于其他任何事,亲王才决定走入修罗之道。
神乐的心,与亲王共鸣了。
——定与此人同生共死。
神乐再一次将这一觉悟,刻入了自己的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