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2 / 2)
伊莉雅的机影迅速变大了,看来她不允许这边有一瞬间的休息。一般来说比起男性来说,女性的耐G能力就更加优秀,而伊莉雅在经过何等残酷的空战动作之后,都完全不见疲劳的样子。
——怎么能输!
那骇人的负G袭来,仿佛要将脊梁骨从背后拔出一样。伊莉雅的机影向挡风上部后方压了下来,海洋眼看着就迫近了。
要撞上海面了。
“呜……”
用了浑身的力量拉起了驾驶杆。灰狐仿佛回应着他的祈祷,拼命地牵引着机首,在三百五十米的高度转为了水平飞行。慌慌张张地向上看去,刚刚还看得到的伊莉雅不见了。
——看丢了。
察觉到的瞬间,踩下了左踏板。将自机向左滑行的同时,伊莉雅射出的炮弹在自己刚刚所在的位置裂开。假如操作再晚哪怕零点一秒,就已经决出胜负了吧。
回头看向后方,伊莉雅已经占据了这边的上方。自己是究竟怎么被她取到射击位置的,完全没有头绪。但姑且先从这里逃开吧。
“来吧。”
心意已决的清显将高度一直降到了百米。这是在训练中被承认的刚刚好的低高度。在扬声器中传来了教官的警告。
“不要再往下降了,会和海面接触的。”
“是!”
一边回应着,一边将神经注入后方。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想重新取得制高点进行反击,但现在只能忍耐。他摇摇晃晃地左右不断晃动着,推测着伊莉雅的射击时间。即使被人从后方追逐上来,由于两者都以高速飞行着,释放出来的弹丸到达这边还有若干的时间。在这期间猛踩左右的踏板的话就不会一发命中,但这一点伊莉雅也明白。
果如所料,伊莉雅没有贸然射击。
她只是追逐着这边,假装要射击。
等候着猎物在焦急和不安中不断消耗体力。
在低空逃窜的清显一直注意着海面,还必须时不时地向后方回头看着,体力和集中力将会大幅度削减。比起追逐,被追逐的一方负担要大很多,这点伊莉雅是知道的。
——她并不只是技术,而且还很冷静、聪明……!
虽然早早就明白了,但实际与之交战,便重新认识了伊莉雅的了不起。如果经过几年的话,应该能真的与阿克梅德和卡纳席翁并驾齐驱,成为多岛海的击坠王。
——可是。
清显他尽可能地扭动着身体,承受着痛苦的同时向后方瞪去。伊莉雅不断地在后上方追逐,静静地观察着清显。他如果焦急地抬起机体的话,一定当场就会被打败吧。
——不要放弃。
——尽管射击吧。
如果能准确读取对方射击时机的话,就能摆脱现在的窘境。在看破那时机之前,先忍耐着吧——这样想着的瞬间,伊莉雅的两翼发光了。
一刹那,他踩下了右踏板。
那特殊弹头的浊流注入了他滑过的空白。
间不容发地,伊莉雅的第二机又贯穿了空域。
踩下了左踏板,那射出的弹头将将擦过他的机体飞了过去。
清显转过头去对着后方仰视着。看破了他会向左滑行的伊莉雅,向着必中的距离靠近了过来。她是想在这里决出胜负。
在那两翼发光的一瞬间——清显加快了速度,稍稍拉起了驾驶杆。
伊莉雅释放出的所有箭头都擦过机体下部向冲向了海面。
清显向左上方上升。虽然伊莉雅又紧紧追了上来,但射击的一瞬,大概身体稍稍向前倾了一些吧,追逐便稍稍延迟了片刻。
——突破了!
那兴奋充满了全身的细胞。在以伊莉雅为对手的情况下,他抓住了仅仅几个毫秒的上升时机。从此开始就进入格斗战了。
扬声器此时响了起来。
“剩余时间,五分钟。”
空战从开始已经经过十五分钟了。他诧异着竟然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同时翻动着机翼。他对着纠缠过来的伊莉雅的机尾,旋转着机体。
伊莉雅也拧着机身,仿佛互相追着对方尾巴的斗犬一样,他们在这二月的天空描绘出了如字面意思一样的dog fight。虽然在各种格斗战中,这一定会形成不断转圈之势,但伊莉雅并没有真正在画着圆圈。她试图以更小的回旋半径,纵横描绘着椭圆形的空战动作。为了追逐那个,清显则以更小的半径为目标,两机的格斗战形成了多重的椭圆改变着倾斜程度不断重合在一起,在蓝天中描绘出不可思议的航线。
“咕……”
一边忍耐着痛楚,一边用眼梢盯着变得模糊不清的机影,清显跟随着伊莉雅。
——不会放开你的。
这是迄今未曾尝试过的、复杂的飞行。无论是回旋跌落、失速、空中分解,还是和地表或者海洋相撞都有可能。但是如果害怕着那些儿逃走的话,在下一个瞬间就会被击坠。如果不毫不畏惧地向未知领域挑战,将没有战胜伊莉雅的方法。
——跟上伊莉雅。
仿佛被在舞台上的舞蹈强行吸引着,踏着各种未知舞步的空战动作。连思考的空闲都没有,只是竭尽全力地发挥着所有的驾驶技术。
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的极限都超过了,仿佛想要从每一处细胞挤出氧气一样,继续将伊莉雅捕捉在视线中。
思考已经衰退了,大脑机能在沉吟着。也是供氧不足的影响吧,那痛苦感缓缓地变轻了。
正在那个时候——
不知为什么呼的一下,清显想起了曾经偷听到的父母之间的谈话。
那是刚参加过好朋友的葬礼,喝醉的正治对着母亲所说的话。
“从未重复的空中动作一个接一个的孕育而生。”
幼时的清显在隐秘处藏着,听到了父亲所说的关于一对一单挑的话。
“简直就像是在和卡斯滕上尉跳舞一样。”
绝对在家人面前不会提及空战话题的父亲,仅仅一次漏出的话语。
“当时只期望着此时此刻永远不会完结。”
父亲十分怀念地凝视着窗外,这样说道。
“即使是离开战场的现在也明白。自己正是为了跟卡斯滕上尉的一对一单挑,才在这个世界上生下来的。”
一直,他不明白那番话的意思。那个时候父亲因为丧失好友的伤痛,喝得酩酊大醉,想着大概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含义,只是因为过于感伤,话语流泻出来了吧,他当时这样想到。
然而。
一定在此时的自己也将父亲曾感受过的心情的几百分之一,在与伊莉雅的一对一单挑中尝到了。那种超越了世俗性理由的感觉,在那个时候理解了。
一边忍耐着正G,一边睁圆了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痛苦已经不是痛苦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像是陶醉的东西,从心脏中渗了出来。那陷入氧气不足的大脑,在挣扎着的同时,描绘出了与通常情况所迥异的影像吗。
那天空的颜色,与直到刚才为止的不同了。
那天空呈现出从未见过的鲜艳而深的蓝。
以那自身仿佛蕴含着光辉的蓝色为背景,白银色的伊莉雅在起舞。
以伊莉雅为中心,光之粒子卷成涡状纷纷落在她身上。
——伊莉雅。
在灵魂的深处沉睡的力量,不断涌了上来。
应该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的四肢,充满了新的力量。
——一起跳舞吧。
无论肉体也好,精神也好,尽管一直悲鸣着,但他还是祈愿着能追逐伊莉雅。
——在那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如果与伊莉雅在一起的话,就能在这片空域更进一步地前行。
他拉下了节流阀。
对着那梦幻般的蓝色的对面。
——向着从前,谁也没有抵达的场所前行。
留在清显视网膜里的伊莉雅既是天空的战士,同时也是天使。
那是将白色的机翼张开,重重叠叠地描绘着从未见过的螺旋,将清显牵引上遥远天空的新的高度的存在。那种舞蹈的纯洁以及崇高,鼓舞着清显内心一直沉睡的某种东西,使之兴奋。
那过于感伤的父亲的话语,在超越里地上伦理的场所得以理解。
——伊莉雅。
仿佛连眼泪都出来了一样。
他想用这手臂抓住舞动着的伊莉雅。
想要环绕着那苗条的脊背,将她贴近自己的胸膛。
两个人一起那样,结成一体,在这天空中跳着自由的舞蹈。
完全不需要言语了。那彼此的航线,以及张开的翅膀,在这片天空中通过,传达着真正的心意。
——伊莉雅也这么感觉。
——一定在祈愿着此时此刻永不停息。
“是吧?伊莉雅。”
与敌机之间无法进行声音通信。即使那样他依然明白,清显对着空中说道。
“坂上。”
高高地,高高地,切过晴空的蓝色,伊莉雅沉吟着那个名字。
无论是减速荷重还是加速荷重,都早已消失在思考的界限以外了。早就无法将那种痛苦感知成痛苦了。
那是至今为止一次都未曾感觉到的强烈的幸福感。而且是在和清显进行一对一单挑的正中,突然生出的感觉。
那被磨得敏锐的五官仿佛都能看到气压差了一样,掌握着战斗空域的一切。
早就没有必要全方位地观察挡风以外了。
——你在哪里我知道。
仿佛在空中,自己也融入了机体一样。
——我能听到你的话语。
自己现在的状态,大概是在氧气稀薄的高空中不断飞行,脑机能受到影响,便只有在此情此景下才会出现的心理状态。
伊莉雅至此为止都冷静地观察着自己的状态,毫不抗拒地,委身于这甜美的意识之中。她心想,这样就好。
——想要就这样一直舞动下去。
——和你在一起。
如果在地面上即刻就会排除掉的思考,现在的伊莉雅却丝毫不抗拒。反正都是缺氧的脑机能描绘出来的幻想,要是强行排除的话也非常麻烦。比起那个,她想让自己的心情陶醉与此。
——想不到在天空中飞行,竟然这么幸福。
那一直感到痛苦得没有办法的飞行,现在是出生以来第一次变成了喜悦。
——飞机,才不是棺材。
天空将这件事教给了她。
——飞行员,也不是那铁的一部分。
眼泪,淌了下来。
——天空,更不是地狱。
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束缚着自己的父亲的缚咒,仿佛感觉非常不尽兴而颓丧着,在这纯洁的空中溶解崩坏了。
——天空不是这等自由,充满了喜悦吗。
伊莉雅以天空为媒介,与清显进行着会话。
——是这样吧?清显。
在遮风板的对面,湛蓝色的机影仿佛引导着伊莉雅一样在跳舞。
胸口灼烧着。明明很痛,但却非常甜美,心情很好。
那是怎样优雅的舞蹈啊。那是何等敏捷而美丽的飞法啊。
——我想一直像这样跟你一起飞翔,直到永远。
向着天空传达着这种祈祷。
即使无法形成语言,但自己的思念已经传达到了清显那里,现在的伊莉雅可以理解了。
“剩余时间,一分钟。”
教官的声音,在清显的耳边响起。
只能那样做了。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太悲伤了,太寂寞了,明明想要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可是那如同小孩子一般的愿望无法传达出去。还剩一分钟,这舞蹈会也会终结。
——既然那样,就在这里。
在脑内的一端,突然闪现了这样的想法。
——爸爸曾经做过的,那个战技。
在二十年前一对一单挑时,父亲正治猛然做出的将卡斯滕·克莱施密特击落的奥义“蛇击”。根据圣·沃尔特那边,将卡斯滕击落的是乱入的扇谷机,坂上不可能做出那样的战技。去年八月在飞艇内引起争论的时候,伊莉雅将蛇击成为“神话”而完全不屑一顾。
——如果是现在的话,说不定能做出来。
由于跟随着伊莉雅,他将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战技一个接一个地做了出来。从此以后不知道还能引发几次这样的事情,在这特别的状态下。
挑战的价值,是有的。
清显打开了挡风。降落伞从搭乘的时候就已经背上了。他预先做好了如果失败的话就马上用降落伞降落到海上的准备。
他的目光向仪表盘扫了一下确认了剩余的燃料。已经剩余很少了,向后方回头,确认了伊莉雅正在追逐着。
他不易察觉地稍稍提升了高度。
伊莉雅是从这边的下方向上冲的架势。
提升了速度,伊莉雅也同时拉下节流阀。
通过空域,伊莉雅那吃惊的表情传达了过来。
那是直到现在都没有看到过的举动。伊莉雅没有看破这边的意图。应该如此。
——正是此时。
他意已决,清显突然将机体立了起来。
那骇人的惯性向他打了过来。
从向前直进突然转换成垂直上升的灰狐紧急制动。那是即使让眼球飞出也并不奇怪的减速荷重。
清显他,忍耐着。
伊莉雅仿佛向前跌倒一样,探头看着前方。
她无法确认究竟发生了什么。从此,只要他再一次将集体躺倒,就能一瞬间取得伊莉雅的背后……
“怎可能……!!”
伊莉雅向后方回头,不由得大叫一声。
左翼摇摇晃晃地无力地脱落并落下来,剩下的机体也追着那个落了下来。在空中分解的灰狐变成那样的最终形态之中,展开黄色降落伞的清显无力地伸开手脚降了下来。
大概是无法忍耐那惯性加速而失去意识了吧。以时速四百公里以上向前进突然把机体立起来的话,成为那种样子也是理所应当的。
“究竟在干什么……”
带着发呆的表情,伊莉雅目送着落下的清显。二月的海明明那么冰冷,还挑战如此离谱的战技。
向着向海面落下的清显,海防舰拖着白色的航行轨迹接近了过来。
“Lance1自行坠落。恭喜伊莉雅,你获胜了。”
点头回应着教官的声音,她终于明白了清显的意图。
“Snake Shot……”
那是过去坂上正治将卡斯滕击落……是清显坚持这么说的,空中战技。就像蛇把它那镰刀一样的头抬起来似的急上升,然后在扭动机身一个前倾将飞到前方的敌人击坠……他原本想这么做,但在现实中还没有成功实现的飞行员。挑战的基本上全员都遭到了和现在的清显同样的遭遇,在圣·沃尔特这才被当作不切实际的战技处理。
“不可能做到的。”
她看着被这降落伞的摇篮保护着,然后被赶到那里的海员们拉到穿上来的清显,伊莉雅把机首面向了飞机场。
这简直是太不尽兴的闭幕了……虽然这么想着,但那种悸动却没有治愈,毋宁说是更强了。
刚刚的一瞬,清显突然间转为急上升,做着射击的动作的时候。
输了。
她当时这么想着。
如果那机体再稍微结实一些,如果结实到让清显的肉体足以抵御这惯性加重,如果他再多些看破空中分解的经验,有着避免的技术的话,不就可以完成Snake Shot了么。
“怎可能。”
她自己打消了自己的想法,伊莉雅回到了Air Hunt岛的上空。观众们以喜悦的表情朝着天空,向她挥手。现在一定圣·沃尔特人都在大呼快哉,而秋津人正品尝着不甘心的滋味吧。
在地面上究竟会如何流传今天一对一单挑的事,她根本没有兴趣。
比起那些,她大概不会忘记今日所感吧。
那是自己所不曾知道的天空。从孩提时代开始就痛苦得没有办法的飞行,今天第一次变成了喜悦。
——都是托你的福,清显。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稍稍再飞一会儿。她稍稍拉着后面的头发,伊莉雅平安无事地回到了飞机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