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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雅各的天梯下躲雨(2 / 2)


2



我一夜未眠。



那是当然的,刚认识的女人就睡在隔壁的厨房里。



现在的时间是十点。以一般上班族而言,这是个相当悠闲的起床时间,不过我每天都是在这个时间起床。因为我的工作从两点开始,一点半出门也还来得及。



外头仍然下着雨,天空也依旧昏暗。我洗完脸,打开冰箱准备做早餐,纱矢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站起身。



「早安。早餐时间到了?」



她一面揉眼睛,一面站了起来,脚步看起来相当不稳。



「别担心,我会做你的份。」



「你可以叫我纱矢喔。」



她睡眼惺忪,露出毫无防备的微笑。



「你不睡了吗?洗脸台下有全新的牙刷,你可以拿去用。」



「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另外请问能不能顺便借我梳子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睡醒,她说话略带鼻音。



「你有低血压吗?话说你该不会感冒了吧?」



「好像有点耶。」



洗完脸回来的纱矢坐到桌边。



「没想到你一个人住,还会餐餐做饭呢。」



「那是因为有客人在,不然平时我是不吃早餐的。哎,偶尔做做饭也不错啦。草莓记得吃,今天不吃完可能会坏掉。」



「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朝着盘子上的草莓伸出了手,并把视线移到我正在阅读的报纸上。



「请问你知道周末的西甲德比战是哪一队赢吗?」(注:德比战(Derby)原指同一地区队伍之间的竞赛,在足球赛事中多用来形容宿敌激战。)



「巴塞隆纳以两分之差获胜。」



「又输了?」



她露出懊恼的表情,看来她是皇马派的。



「欺,零央,请问你从事什么行业呢?」



「上班族。不过我是在补习班工作,所以生活作息和一般人有点不同。」



纱矢秀气地在吐司上涂上果酱,送到嘴边。



「你喜欢小孩吗?」



「是不讨厌啦。」



「最近的小孩怎么样啊?」



「没有社会上说得那么糟糕喔。毕竟新闻都只挑那些夸张的报导。」



「你一定是个好老师呢,我想像得出来。啊,不过感觉上,你似乎也很容易被学生要得团团转呢。」



「真不想被把我要得团团转的人这么说啊。话说,我得去公所一趟,马上就要出门了。你今天打算怎么办?」



「我?我完全没想过……」



纱矢喃喃自语,手抵着嘴唇,陷入沉思。



她未免太悠哉了吧……



「请问放在那边的DVD可以借我看吗?」



「啊?你还要继续赖在这里?」



「我无家可归。当然,我知道这么做会造成你的困扰,但我还是希望能请你暂时让我借住在这,直到我找到落脚的地方为止。不过,这果然很难吧?」



「呃,哎,我昨天是说过你可以留下来啦……」



「我会去找工作,虽然可能得花点时间,但等过一阵子有钱了之后,我一定会付房租的。所以,求求你,请别见死不救。」



她宛如被饲主掌握生杀大权的小动物一般,用害怕的眼神望着我。



「不,我没有见死不救的意思……」



「我一个人无法生活。如果你把我赶出去,我会死掉的。」



假如她遇上了困难,我当然愿意帮忙。但是这个女人完全不说明事情原委,就算我想帮忙,也不知从何帮起。



我叹了口气。



「请别露出那么厌烦的表情,我会受伤的。」



「我知道了啦!可是,你以后得说明原委喔!」



哎,随她去吧!这种毫无防备地在陌生男人家过夜的女人,应该不会是什么预谋犯罪者,而 ,且我家也没有什么贵重物品或特别珍爱的收藏品怕人偷。



我讨厌麻烦,不过这个女人虽然来路不明,却长得很漂亮,所以不禁让我想去相信她。连我自己都觉得男人实在是种单纯又愚蠢的生物。



「我现在身上只有五千圆,给你。」



我从皮夹中拿出钞票。



「你拿这些钱去买些换洗衣物和必备用品吧。附近有间UNIQLO,买便宜点的,应该足够买齐一整套。我要换衣服准备出门了。」



「呃……有备份钥匙吗……?」



「没有。嗯,对喔。那我把钥匙给你吧。反正晚上你还会在我家吧?如果你已经找到落脚处要离开,就把钥匙丢进信箱里吧。」



「是,老师,谢谢你。话说回来,这样有点那个耶!如果我其实是个江洋大盗,那可就好笑了呢。」



我知道自己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一点也不好笑。」



「放心,我只偷心,不偷钱。」



「你脑袋有洞啊?」



3



工作结束回到家时,时间已经过了二十三点。我敲了两次门后才打开家门。纱矢就站在玄关旁的厨房里。



「你回来啦!工作辛苦了。」



她身后的餐桌上摆放着豪华大餐。怎么回事?



「请问你吃过晚餐了吗?其实啊,我对做菜小有自信,今天煮了一桌拿手菜喔。啊,这是收据。你有记帐的习惯吗?」



「不,没有。」



我一面说道,一面接过超市的收据来看。合计二千四百七十一圆是也。



「喂……」



「啊,请别担心,我是配合冰箱里的东西,设计了一星期的菜单以后,才把必要的东西买齐的。内衣裤之类的必需品我另外买了。啊,化妆品我可是含泪割舍了喔!」



「不,我是叫你买换洗衣物……」



「我穿这种衬衫就行,只要麻烦你再借我两、三件就够了。」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察觉。她围着围裙,所以我一时之间竟没发现她身上穿着我的衣服。那套衣服是我洗完以后晾在屋里还没收下来的。



「话说回来,你明明身无分文,用起钱怎么这么大胆啊?」



我已经超乎傻眼,觉得有点想笑了。



「不,其实我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很怕被你骂。」



「哎,我是有点傻眼啦!这些我可以吃吗?」



「可以,请尽量吃。」



这是自制可乐饼吗?我拎了一个放进口中,老实说,相当可口。或许是因为我肚子饿了吧?



「请坐下来吃吧!别急,不会跑掉的。」



「你也一起吃啊。」



「我待会儿再吃,让我多欣赏一下你吃得津津有味的侧脸吧。」



她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么思心的话。



「来,你也尝尝这道腌菜。这个酱汁我大力推荐喔!」



「……真的,很好吃耶。你加了梅子吗?」



「是啊,没错。很令人惊艳吧?」



桌上的每道都是功夫菜,而且还热腾腾的。或许她是记住了我昨天回家的时间,特地配合我而做的吧?



我已经很久没和别人一起吃饭了。不知何故,不是独自一个人吃饭,令我觉得很开心。



吃完饭,在日期转换之时,母亲打电话来。



这几年来,我找遍各种借口推托,已经将近三年没回家了。母亲打电话来,便是催促我偶尔要回去露个脸。



之前的健康检查说我肾脏不好;现在的工作做起来有够痛苦,真想辞掉……母亲的牢骚源源不绝,我一面听,一面随口附和。



『过年你也说不能回来,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啊?』



「没办法,过年期间有特别讲习啊!」



『真是的,不知道我死了你会不会回来……』



「哎,死了当然会回去。所以你要保重身体啊!」



我家是单亲家庭,父母在我懂事前就离婚了,我只在照片中见过父亲。



我从小就背负着母亲的期待而活,但是过不了多久,我便对这样的人生感到疲惫,趁着升大学时逃离了家乡。自此以来,我的胸中便怀着模糊的芥蒂,与母亲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4



第二个夜晚。



纱矢依然睡在厨房的沙发上。连脚都伸不直的沙发睡起来应该很不舒服吧?后天是星期三,不用工作,去量贩店买组便宜的寝具好了。



幸好我有点闲钱。我不抽烟,不喝酒,对赛马、小钢珠之类的赌博性娱乐也完全没有兴趣。我的嗜好是听音乐和看电影,在这方面花钱绝不手软,但从未因此压迫荷包。犹豫就买,先买再说——最近的我甚至有这种倾向。即便如此,这两种嗜好仍然花不了我多少钱。



黑夜的雨遮住了月亮,没有任何光线射入的狭窄公寓中一片漆黑。



「你还醒着吗?」



纱矢从厨房微微拉开拉门问道。



「零央,请问你是哪里人?你不是东京人吧?」



「我是新泻人。」



「啊,果然是新泻呢。我也是新泻人。」



她的声音掺杂着近似喜悦的感情。



「这还真巧啊!」



「听你的腔调,我就在猜你是不是新泻人了。新泻人发『一』的音不是和其他地方的人不太一样吗?还有,你的语尾也有个腔调。」



「好惊人的洞察力。」



纱矢略微自豪地笑了。



「你在补习班里当老师,应该很受欢迎吧?」



「女人说的『很受欢迎』有九成是恭维吧。」



我向来不把这类话语当真。



「不过,那个年纪的女孩正值情窦初开的时期吧?」



「谁知道?我工作时没在想那些。」



「那你一定是很认真地在为学生着想吧?」



「谁知道呢?如果光为学生着想就能干这行的话就好了。补习班毕竟是营利事业,风评不是用钱买得到的。」



「这是非正式发言吧?」



「你啊,最好别太相信我说的话,因为我是个信口开河的人。」



闻言,纱矢轻声笑了。



「当老师怎么可以信口开河呢?不过,你的课应该很有趣。」



如此这般,她净说些讨我欢心的话语。



「是不是所有学生都觉得有趣,我不知道。不过,哎,我自认对国中生说了许多没遇见我就没机会听到的事喔。」



「比如说?」



「比如圣诞节并不是耶稣的生日。」



「是吗?」



「耶稣是在牧羊人的见证之下,在屋外出生的吧?但是从以色列的纬度判断,十二月底那么冷,牧羊人根本不可能会在原野过夜。听说耶稣真正的生日应该是在十月。而十字架也是起源于异教。」



「小孩应该很喜欢听这些。」



听了这句话,我轻轻笑了。



「哎,要论在八王子教社会科,能出我之右的人全都右转离开了。」



纱矢噗哧一笑。



「什么意思啊?」



「就是右转的意思啊。」



「真是的,满口胡扯。」



「我已经说过啦!别太相信我。」



大学二年级的夏天,我开始在现在的补习班打工当讲师,理由是薪水很高。我不讨厌小孩,也不怕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结果,毕业后我继续留在补习班工作,当了一年的约聘员工之后,最后成了正式职员。



做这份工作,并不是因为我想做,而是随波逐流、净挑好走的路走,不知不觉就变成如此了。我对现况没有不满,但是也没有让人心满意足的成就感。我过的是不好不坏的人生。



沉默片刻之后,问题再度从厨房飞来。



「你说你没有女朋友,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我略微思索。



「老实说,我总觉得年纪越大,越难谈恋爱。」



「你这句话真难懂。」



「或许是因为过去老是迷迷糊糊地作美梦,以为真命天女真的存在吧。」



「什么意思啊?」



「我一直以为有一天可以遇到这样的人,结果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二十岁后半。其实我只是想找个舍得来的对象,然而看到的却净是别人的缺点。」



「所以你并不是不想谈恋爱?」



没有命中注定的邂逅,长年以来描绘的梦想也没有实现——这一点没有任何改变。不过,纱矢这个奇妙的女人闯进我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她的存在让单单憧憬夏日色彩的寻常日子略微改变了颜色。



被人依赖的感觉不坏,她为了笑着度过平凡的每一天而付出的努力,也让我感到佩服。正因为我觉得她很漂亮,每当她对我露出笑容,我也会不由得感到心花怒放。



每当纱矢突然沉默下来时,她所散发的那股朦胧感令我不安。回家打开门时,虽然屋里的灯亮着,我的心头却总是七上八下。有时我会想,她是否会像突然出现的那一天一般,毫无预警地消失无踪?



纱矢借宿一周后,在附近的超市找到了兼职工作。由于时机不凑巧,她得再过三周才能领到第一份薪水。等她领到薪水以后,她打算怎么做呢?



我对纱矢流落在外的原因依然一无所知。纱矢曾说过她总有一天会告诉我,但是在那之后,我从未再提这个话题,而她也像是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似的。



有件事让原纱矢并没有发现。



如同她另有隐情一般,我也有事瞒着她。怀有秘密的不只纱矢一个人,所以无论她的隐情是什么,我若想开口问,就代表我也必须说出自己的秘密。



惬意的时光同时也带来破坏均衡的恐惧。就这样,犹豫不决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如此这般,让原纱矢出现后,正好过了一个月。



那一天,同样下着哭泣般的雨。